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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辘吱嘎
孙春平
                                    引子
    出古长城“天下第一关”,顺着辽西走廊东去三百里,便是关外第一重镇锦州。一
面傍山,一面临海,交通咽喉,兵家必争,古有明末松山鏖兵,近有国共辽沈决战,均
为影响历史进程的大手笔。但非为本篇题旨,暂且放下,不提。
    “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一代伟烈英哲毛泽东的此言之后,还有一段很质朴也很
深刻的论述,意在弘扬一种精神。可随着时光流逝,那段论述可能已渐被人们淡忘,唯
有“出苹果”却日益远播。种瓜收豆的意外广告效应,可能是极富远见的老人家生前也
始料未及的吧。
    堪与苹果齐名的是锦州小菜。虽称什锦,辣椒地梨鲜姜杏仁等其余九味却都不为奇,
唯有那小黄瓜可谓天下一绝,长不盈寸,黛绿剔透,再佐以虾油等腌制,开胃爽口,别
具风格。传说当年一碟小菜呈上慈禧膳案,老佛爷正厌于肥腻,一颗小黄瓜入口,登时
龙颜大悦,问,这是哪儿贡上来的呀?李莲英慌忙跪答,辽西锦州府。老太后便用御署
指指戳戳,竟连说了三个“好”字。从此,锦州小菜便成了皇家御膳中不可或缺的一个
内容,百余年牌子不倒。
    “锦州有美女。”这也是一句名人名言,有据可查,语出那位曾一人之下、亿人之
上的秃头副帅,是专为中央军委办事组谋划为他的宝贝儿子选妃时下达的一道最明确最
具体的指令。从未闻有好色之嫌的大阴谋家大野心家何以偏偏对锦州的姑娘有此青睐?
怕也只好存为一个历史的疑案了。
    其实,极具地方特色的绝美嚼货,锦州又岂此苹果、小菜(虽有“食色,性也”之
说,美女仍需别论)?只因未得圣誉,有些佳美特产便只好暂时委屈于广众民间。比如
锦州的干豆腐(外地又称豆腐片),薄如纸,色微黄,熟食可炒可炖,千烹万滚不变形
色;生吃则筋筋叨叨,极有嚼头,满口余香。辽西人尤以干豆腐卷大葱,再蘸以农家自
制的黄酱为最佳食用之法,又抗饥又下饭,百吃不厌,壮体强身,滋阴补阳,又绝不必
有什么高血脂高胆固醇之类的现代富贵病之虞。近年来,公路运输发达,东来西去的离
地三尺仙们几过锦州城乡,苹果小菜可以忽略,那干豆腐却是无论如何要称回家去几斤
的。笔者有京都省城的亲朋故交,时常有电话书信,正事叙过,也总忘不了叮嘱一句:
“啥时来,可别忘了带点干豆腐啊!”顿让锦州人生出几分骄傲。据说有一位超级笑星
在锦州演出后直飞广州,下了飞机便被穴哥腕姐们迎到一家星级大宾馆。酒席宴上,服
务小姐摆好十碟八碗,笑星竟鄙视一笑,问,有锦州的干豆腐吗?小姐怔然,摇首。笑
星再一笑,便从自家怀里摸出纸包纸裹的一大卷子来,傲然吩咐:“去给我找来几棵长
白儿大葱,再炸来一碗肉酱,别的,权且摆摆样子吧。”那一餐,满桌的美味佳肴几近
未动,但那一大卷锦州干豆腐却被风卷残云,直撑得众穴哥腕姐们饱嗝连天,不亚架子
鼓咚咚震响,竟还一劲儿搜摸笑星怀囊,嚷叫不许“猫腻吃独食”。
    锦州的干豆腐,这还是个宏观的概念。锦州本地人吃得矫情了,口娇了,则挑剔得
偏要虹螺岘的正宗精品。虹螺岘乃锦州城西南五十里处的一个万人小镇,因位于虹螺山
腹地而得名。虹螺山方圆数十里,峰峦叠嶂,雾腾烟绕,奇绝秀丽。主峰也叫个玉皇顶,
奔绝顶便需穿下堂,攀中堂,爬九十九阶。在中堂下边有个泉眼沟,有无数处淙淙泉水,
从山岩隙缝中涌出,成潺潺溪流,汇入山下的女灵河。做豆腐岂离得开水?虹螺岘的干
豆腐便独得这清例甘泉的滋味,格外细腻醇绵,令人食之如饮佳酿,久而成瘾,难舍难
弃。
    如画师泼墨,龙必点睛,花心绘蕊;又若烧锅出酒,每锅亦必有酒头。虹螺岘的干
豆腐也有绝中之绝。泉眼沟有个玉井屯,玉井屯有眼千年古井,以这眼古井之水做的干
豆腐,不仅更有一番滋味,而且用上十斤黄豆,所出的成品比别处的不多上半斤,也多
上八两。世世代代早已将干豆腐吃得挑剔的虹螺山人,逢年过节或操办红白喜事,便再
少不得来自玉井屯的那道名菜了。
    闲言打祝我们的镜头已经慢慢推向这眼古井了。
                                     一
    这一天,虹螺岘玉井屯谷家豆腐坊年轻的女掌柜谷佩玉在锦州城内将干豆腐送完,
就打发未婚夫马大民先将汽车开回去了,她独自留下来,一是将几家老主顾这个月的账
目清一清,二是跑了几家食品厂,咨询了一些真空软包装的技术、设备等方面的事情。
谷佩玉是个稳健而有心劲的姑娘,她心里有个久远的大打算,知道虹螺岘的干豆腐要远
销扩大市场,必须首先解决不宜存放不利运输的防腐变质大问题。她还悟晓好事不能张
扬的道理,豆汁没到火候,就猴洗孩子,等不得毛干地忙着拐锅、点卤,瞧着跑浆去吧。
因此,她的这个计划眼下还只限于老父和未婚夫略知一二。
    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儿,天就擦黑了。她先在锦州老城烧锅大坑附近的一家小饭店
吃了点饭,就走进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旅馆。
    明天上午马大民开车进城,先来这里接她,这是两人定好的。
    谷佩玉在总服务台办了住宿手续,领了钥匙,就爬到三楼进了客房。客房三张床,
有卫生间,还有一台十四时的小彩电。她进屋先环顾一番,见临窗的那张床头放着一只
旅行包,知是有人先住下了,便将小提包丢在相隔的靠墙那张床上。正值仲秋,跑了一
天路,浑身汗渍渍的。乡下家里难得这么好的条件,又正值旅店供热水的时间,她先走
进了卫生间。
    那个热水澡洗得很惬意,也很舒服。当她披着浴巾慵慵懒懒地站在大壁镜前时,反
被对面的那个女人的美貌着实地惊讶了一下。
    虹螺岘的水不仅做得出极软嫩的豆腐,而且将虹螺大山里的女人滋养得格外白皙细
润。谷佩玉本来就长得苗条匀称,清秀白净,刚刚出浴更透出几分不施胭脂而红润欲滴
的娇憨柔美之态。那饱满坚挺的胸乳,那修长圆实的双腿,都淋漓地显示着一个姑娘的
成熟美。谷佩玉很少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欣赏自己,看着看着,便启口吐出一句:“大
民子,真便宜了你!”话出口,便觉脸一热,急急离开了卫生间。
    打开电视,拥被靠在床头,她还聊自发着感慨。还是城里人会生活呀,啥时咱庄稼
人家里也能有个澡塘子呢……这样想着,便觉眼皮粘上来。她起身闭掉电视,早早地睡
了。
    这一觉睡得极美,竟不知可曾进过梦境。在家时,前半夜有吱嘎吱嘎的辘辘响,后
半夜不是磨浆机嗡嗡叫,就是淘浆滤汁的哗啦声,虽说她年轻觉好,也很少这般安安静
静毫无干扰地睡上甜美一觉啊!
    乃至猝然间一下醒来,借得走廊泄进的微弱灯光看看表,正是每天鸡叫三遍起来收
豆腐的时候。谷佩玉自嘲地骂自己,真是天生受累吃苦的命,给个神仙住的地方,也是
有福不会享。这是谁叫醒你啦?起这么早有个屁事呀?想再睡,翻了几次身,却再睡不
着。说话间,窗外已有微微的晨曦透进来,客房内已依稀可辨物体了。谷佩玉就躺在枕
上细细端详睡在临窗床上那个人。那人面窗侧卧,鼻息轻轻而酣甜,梳着时下流行的男
人般的短发。也不知昨夜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谷佩玉暗自猜度,这一定是个年轻姐妹,
而且是哪个城市来的时髦女子。现在的人也真是奇怪,女人的头发越梳越短,男人的头
发却越留越长,世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转着变哩,往后会不会男人也穿
裙子呢?嘻……躺了一会儿,便觉腹胀。谷佩玉的生物钟极准哩。她轻轻起身,只穿着
短裤内衣,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怕出事,怕出声,电灯开关还是惊心动魄地“咋”
地脆脆一响,抽水马桶也哗啦啦好一阵喧闹。她再出卫生间时,便见临窗的那个人猛地
将被头拉上去,将一张头脸遮盖得严严实实。谷佩五心底好生愧疚,知是自己弄出的动
静惊醒了同室客人的美梦,城里人跟天亮觉亲着呢。她坐回床沿,歉意地说:“大姐,
把你吵醒了吧,真对不起。”
    那个人不作声,用被头更紧地裹盖住头脸。唉,不怪人家生气,党头一打过,便再
难入睡了。再说,她昨晚一定睡得很晚,不然自己怎么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呢。人家脱衣
上床可是一点动静都没出埃这么想着,她叹口气,默默地重新钻回被窝,瞪大眼睛盯着
越来越明亮的天棚,漫不经心地胡乱想起自己的心思来。
    屋里奇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腕上的手表在有力地不紧不慢地跳动。那张床上的客人
始终保持着那种大被蒙头的睡姿,一动也不动。唉,这位姐妹,何苦呢。这般样子,喘
气都难得匀和,还能睡得着吗……“请你把身体转过去!”
    谷佩玉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啊,怎么会有男人?!她大吃一惊,骇然地东
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躲在房间哪个角落里的那个男人。
    “请你把身体转过去。请放心,我不是坏人。”
    这回听清楚了,声音就来自那张床上的被窝里,沉闷得瓮声瓮气。谷佩玉陡然间明
白了一个事实,原来昨天一夜,自己是和……她不敢想下去,慌急地往被窝深处钻了钻,
也将被头掩紧自己的头部。但旋即,她又掀开被子,低声命令道:“你不要动!我马上
穿衣服!”
    那人便果然一动不动。她手忙脚乱地穿上衣裤,系扣子的手竟有点抖颤,好一阵才
系好。然后,她转过身来,面墙而立,说:“你也起来穿衣裳吧。”
    她听到了身后扑扑腾腾的掀被穿衣声,又听那人一边登鞋一边恨恨地骂:“荒唐!
荒唐!这破旅店玩的是什么西洋把戏嘛!”
    身后的脚步声恼怒地直奔房门而去。就在房门被拉开的刹那间,已经镇定下来的谷
佩玉说话了:“同志,请你先等一等,好不好?”
    那人停住了。谷佩五车转身,“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个俊逸而斯文的男子,三十岁
左右的样子,只是因为气恼,红头胀脸的竟连五官都错动了位置。谷佩玉想起昨夜曾同
眠一室的事实,不觉脸又一热,低声问道:“您是要去总服务台吗?”
    “是的。”男子仍是忿恼难平地说,“他们这是干的什么事嘛!我去跟他们说说清
楚!”
    谷佩玉问:
    “一定要去吗?”
    那人说:
    “当然!这个事情,理应理论一番的。我去找他们经理,服务质量且不论,男女总
要有别嘛!”
    谷佩玉想了想,说:
    “错误当然在他们。可是……我看得出,您是个好人,我们都是好人……一夜过来,
我们不是山是山,水是水,两不相扰,都相安无事吗?”
    “那——”男子仍固执地站在门口,“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便宜了他们?”
    “您去找他们,难免就要吵嚷争闹。您是男人……可我毕竟是个姑娘家,好说不好
听的……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吗?”
    那人怔了怔,随即抽步回身,重重地坐到沙发上,摸出一支烟,点燃,将肚里的浊
闷之气和烟气一并长长地吐出,说:“这事……真是荒唐透顶!我是和我们研究所的两
位同事一块出差来锦州的,原来包住这间客房。昨天,他们两位先回去了,我因为还有
些技术上的事要和用户厂家研究,就自己留了下来。晚上觉得一人孤单没意思,就跑出
去转了转,又看了连场的两部电影,回来时都快半夜了。见屋里又有新客人睡下,就怕
惊醒您,灯都没敢开,脚也没洗,就扯被睡下了。哪曾想……”谷佩玉坐在床边,点点
头,笑道:“看得出,您一定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您看这样好不好,这事我们都轻轻
放下,对谁都不要提了,就算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呢,马上就离开这里,您接着休息。”
    那人侧头望望窗外,说:
    “天刚亮,就让您离开,多不好。不然,还是我……”“不,不。”谷佩玉忙提起
床头的小提包,“我原定也就住一晚,早起就走的。我去外面随便吃点什么东西,再遛
达一会儿,接我的汽车就该到了。”
    那人显得很惊讶:
    “唔,小姐,那您是……”
    谷佩玉笑了:“您可别这么叫我。俺是山里乡下人,一听叫小姐,浑身都有点不自
在了。”
    男子更吃惊了:“您是乡下人?”说着,忙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
们认识一下好吗?”
    谷佩王将名片轻轻推回去,说:
    “就不必了吧。我说句乡下人的实在话,因为有了昨晚的这个事情,我们还是互不
认识的好。而且,我也就不再跟您说‘再见’了吧。”
    男子显得有些尴尬,暗自嘘叹了,看不出这个乡下姑娘,表面平和,却不简单哩!
    谷佩玉笑笑,走了。她真想将这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梦魔轻轻反手压下,彻底从记忆
中抹去……二吃过晚饭,是谷佩玉清理这一天账目的时间,每日的必修课,别的时间也
难得挤出来。
    父亲谷诚林推门进来,也不吱声,进屋就盘腿坐在炕头上,吧哒吧哒一口接一口抽
老旱烟,一连气抽了二锅子。父亲就这么个性子,年轻时就不爱说话,后来娶进有口不
能言的哑巴妻子,话就更少了。晚饭后在豆腐坊各处巡察一番,就常坐到女儿的西屋来,
话虽不多,可也就算把一天的心里嗑都唠尽了。
    佩玉头也不抬,算盘珠仍在噼里啪啦地响,问:“爸,咋不去看看电视?”
    好一阵,父亲嘴巴里才蹦出三个字:“不想看。”佩玉知道爸爸不想看的原因,只
有自己也坐过去,他才高高兴兴地坐到电视机前,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不然,妈妈总捅
着爸爸咿咿啊啊地比划着问这问哪,害得爸爸也看不好。若自己在,手势翻译的角色就
是自己的了。所以,佩玉有时忙里偷闲坐在电视机前,实在说是为了老父老母的。
    在算盘珠欢快的脆响声中,佩玉听到了父亲的一声轻轻的叹息,便把手停下来,扭
过身,问:“爸,有事?”
    父亲叼着旱烟袋,犹豫着该不该再让那些烦恼搅扰女儿的心。
    佩玉不容易,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豆腐坊,都二十五六了,订婚饭都吃过两三年
了,可至今还……唉!
    “爸,有啥你就说呀!”佩玉催促道。
    谷诚林又长长地叹口气,说:
    “今儿过晌,王老庆又来找我啦。”
    王老庆叫王庆福,是现任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辽西农村对有了一把子年岁的男
人,多不再直呼其名,而是把名字中间的那个字单提出来,前边再加个“老”字,含着
尊老敬贤的意思。比如谷诚林,便被人称作谷老诚了。
    佩玉又催道:
    “他又说啥?”
    “还不是那句老话,说屯里想再办个豆制品加工厂,想让咱们合股加进去,他当厂
长,让我当副厂长……”佩玉冷冷一笑:“我还以为又有啥新货色!什么厂不厂的,屯
里也不是没办过,三起三落的,哪国不是赔得稀里哗啦,拉一屁股饥荒。”
    谷老诚说:
    “明睁眼露的事,你偷我贪的,哪能办得好。这是看着这两年咱谷家红火,害红眼
病,眼馋哩。”
    佩玉又冷笑:
    “他没说派我个啥营生?”
    “这事我也说啦,说俺谷家的这摊子事,跑里跑外的,其实主要还是由我闺女撑着,
要当副厂长,也得是佩玉。我老天巴地的,认识俩字儿也都破豆瓣子似的,难成个囫囵,
能顶个啥?”
                                     二
    谷老诚说的都是实话。谷家四口人,老妈是哑巴,弟弟在县里寄宿念重点高中,指
不上什么劲儿。虽说谷老诚是泉眼沟南北二屯有名的高手豆腐匠人,但在谷家豆腐坊里。
若排职位,充其量也就是个车间主任的角色。老人憨厚,老实,虽说雇了七八个人,但
他从不肯支使人,也不会使唤人。每天夜里,鸡还没叫头遍,他就爬起身,先将几口灶
火生起来,随后雇的伙计们也就陆续来了,磨浆,过包,煮汁,点卤,泼片,压浆,起
豆腐,哪一个环节他都抢在头里。尤其是点卤,有他在,就没谁肯再伸手。豆腐的老嫩,
浆大浆少,全在手头的感觉上呢,稍有疏忽,干豆腐的质量、产量就都受到影响了。
    那一阵紧忙活,小鸡子也就叫三遍了。佩玉爬起身,村里和南北二屯的零散豆腐匠
们也就陆续把连夜在家做好的还散着热气的干豆腐送到谷家来。佩玉亲自掌秤,记账,
然后打包,装车。匆匆吃过早饭,佩王再坐上马大民开的那辆13O汽车,盘山过岭地急
向锦州城赶去。城里有数十家饭店、宾馆和副食店是佩玉早就联系好的老主顾,每家一
天需用多少,她心里基本都有数。玉井屯的干豆腐乃虹螺岘的核中之核,价钱又不比市
场上的贵,且又按时送货上门,讲信誉,哪家不欢迎?所以汽车在城里兜上那么一圈,
两三千斤货也就罄尽了。待午间随便在哪个小饭店打个尖儿,佩玉再带车或去煤场装上
一车乌金子,或去粮市买上一车金豆子,汽车再追风赶月地往家跑,日头爷儿也就压山
了。佩玉心疼大民子,力保他吃好睡足,只叫他管好方向盘,不论买卖上的事多忙多累,
也决不让他分一点心费一点力。出山进山都是盘山路,城里又道挤车密,保大民子就是
保安全,保安全就是保这个家,这也是谷佩玉的精明周到之处。
    所以在谷家豆腐坊,最苦最累最操心的是佩玉,她是有实无名的大掌柜。雇来的伙
计们私下嘀咕,说在谷家干活,跟老当家的是个累,跟小当家的也是个累。老当家的嘴
不说,手脚却总不闲着,害得伙计们一刻也不好意思偷懒;而佩玉姑娘满眼是活儿,指
东打西的,再有个百八十人也会叫她调派得团团转,想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活儿,也是难。
    谷佩玉追问父亲:
    “王老庆怎么说?”
    谷老城又犹豫了一下,才说:
    “王老庆说了,佩玉能是能,谁都戳大拇哥,可她早晚是白马屯的人,咱还能指望
住她?”
    佩玉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的小九九,不让我管事,爸不就成了他的打头的?他也就好熊瞎子打立
正,一手遮天了。”
    谷诚林说:
    “这点事我怎看不出?他相中的也就是我的老实,菜货。”
    佩玉撇撇嘴:
    “咱要是不答应呢?”
    谷老诚搓搓巴掌,苦苦地说:
    “人家也有话,说大队也研究过了,要是实在不入股,往后咱卖出一斤干豆腐,就
得交大队一毛钱。”
    大队就是村委会,乡下人还根深蒂固地沿袭着前些年的叫法,将乡政府也还叫公社。
    “想得美!”佩玉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咱苦心巴力的,卖一斤才挣多少钱,
刨去给他的一毛钱,咱还瞎忙活个啥了?”
    谷老诚摇头叹息:
    “人家嘴大,可有什么办法?”
    佩玉恨道:
    “可他手心向上伸出巴掌,总得有个说法,他凭啥?”
    “人家说咱谷家发了财,挣的是那口井的钱,井是屯里的……”“要这么说,这并
当年还是咱谷家的呢!”
    “丫儿,不许胡说!”谷老诚陡地立起了眼睛,将烟袋锅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敲。
这个“丫儿”可不是轻易乱叫的,老父是在提醒女儿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孩子毕
竟是孩子,长多大有多能,也仍然是孩子,逞能犯上的事可不能做。
    佩玉知老父动气了,便轻声抚慰道:“爸,你老别生气。我也是气急了,关上门在
自家顺口说说。”
    “在哪儿也不能说!”谷老诚余怒未息。
    “是,爸,往后,我保证再不说了,还不行吗?”
    谷城林长叹了一口气,又从塑料口袋里拧出一锅子烟叶来。佩玉忙凑上前,划根火
柴送上去。她突然想把昨夜发生在城里旅店内的荒唐事跟老父学说学说,可想了想,还
是咽了回去。她连跟大民子都没说,两人坐在汽车上说笑了一天,那个不断涌上来的话
头她也是一压再压,终没说。
    “爸,他说那口井是屯里的,也是故意把理往歪处讲。井就在那儿,谁也没搬到家
里去。一屯人做豆腐,祖祖辈辈的,谁没用过那口井里的水?都向谁家收钱了?为啥如
今偏向咱谷家伸巴掌?再说了,他王老庆要办豆制品厂,他也得用那口井的水呀,用就
用呗,满屯用也没见那口井的水下落一寸,前些年搞生产队,穷得谁家都做不起豆腐,
也没见那井水漾出来。咋偏到咱家,那用不尽的水就值了钱?就是天下人都变得见钱眼
开,井在天成哥家的菜园子里,也轮不着他狮子大张口呀!”
    谷老诚嘟嚷道:
    “杨天成不是人家的闺女女婿嘛,姑爷子咋也得听老丈人的。”
    佩玉道:
    “天成哥可不是那种人。我早就听吉琴嫂子放过那股风,都被天成哥斥哒回去了。
你老也别愁,哪天我把这事跟天成哥叨咕叨咕。树根不动,树叶白遥”谷老诚闷头不响
了,又吸了一阵烟,才说:“说不愁,是孩子话。我和你妈商量了,傍年根儿,就让大
民家把你娶过去。那辆汽车,你们开过去,就算给你的陪嫁,到马家,那辆车咋也是个
进城的道儿,苦不了你。这边哩,我也不跟王老庆合什么股,豆腐坊我也黄它不开了。
我跟你妈年岁一年年大了,种点地,养几口猪,庄稼院的日子过着,也对付得下去了,
不受那份累了。往后你兄弟要念书呢,家里不是还有了点积攒?回家种地哩,有这五间
大房子,给他,娶妻生子的,也中啦。爸这辈子,从没图过大富大贵的,知足啦。你爷
爷一辈子苦挣苦拽,树大招风的,咋的啦……”佩玉很少听老父跟她这般说掏心窝子话,
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上来,直往上涌。她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低声说:“我和大民子
的事,你老和妈就不用操心了。我的心思,你老不是不知道,真空包装的事办不成,我
绝不嫁出玉井屯。”
    父女俩都不说话了,就那般无声地对坐着,都在默默地想着心思。
    窗外传来辘轳把子咕辘辘——吱嘎嘎——的旋动声。佩玉说:“爸,你老早点回屋
歇着吧,半夜还得起来呢。天成哥开始挑水了,有几口大缸我得去涮涮。顺便,我也把
那事跟天成哥说说。”
                                     三
    王吉琴最喜欢听丈夫杨天成摇动老井辘轳的声音,也最讨厌听那种声音。若是天成
给自己做豆腐备水,或者打水浇菜园,她就喜欢,她能将那吱嘎吱嘎的声响听成一种音
乐,她似看见丈夫那裸着的臂膀上小耙子般一窜一跳的肌肉和黄豆粒般滚动的汗珠子,
她还能幻想得出那一桶桶的井水变成了滚滚不息的钱票子。天成身子壮,性子急,手脚
又麻利,所以那摇辘轳打井水的声响就明显别于屯里的任何人,如劲风扫雨,又如巨碌
滚坡,迅疾而有节奏,别人打上来三桶,他准能打上来四桶。屯里不少棒小伙子不服气,
一次又一次地叫号跟杨天成比试,可是没用,都一次又一次地败在擂主的手下。王吉琴
心里得意,暗暗笑骂,呸,你们还不知俺家汉子夜里炕上的本事,那才叫能呢……可王
吉琴最恼恨的也是丈夫摇动辘轳的声音,因为那声响多数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谷家。
谷家开了豆腐坊,每天需水就不是三担两担,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头号大匹缸都灌满,也
将够夜里的那一阵折腾。所以杨天成每天晚上便需先去给谷家挑水,完事后才给自家挑。
杨家天天夜里也做干豆腐,但跟谷家没法比,小打小闹的事,每天三四十斤,天亮前就
都一手卖给谷家了,谷家再用汽车拉到城里去。王吉琴就为这个恨,同样一个屯里住着
的庄稼人,一样做出的干豆腐,凭啥送到谷家手上去城里挣大钱?那口井又在自家菜园
子里,她就为这事想不开,一次又一次找茬儿给丈夫冷脸子,有时候夜里还强忍着故意
不让丈夫上身。后来她就给丈夫出主意:“把咱家园子转圈儿都垒死,墙头插上玻璃碴
子葛刺几棵,只留一道门,锁上,谁再想用咱家井里的水,掏钱,一挑子一毛,五分也
行。”
    丈夫便撇撇嘴:
    “你去把门收那钱哪?”
    王吉琴信以为真,欣然应道:
    “我把门儿就我把门儿,一个月咋也弄个百八十的。”
    杨天成“呸”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那你房顶开门,门口挂刀,六亲不认得
了。满屯的人家,你连骨,他牵筋,都亲戚里道儿的,你就不怕为俩小钱儿,臭得没人
性!”
    王吉琴自知理亏,便说:
    “那别的人家免了,谷家也得掏。就他们谷家从咱这口井得的便宜多。”
    杨天成说:
    “谷家也没亏了咱。为啥偏把每天挑水的活儿给了我?就那下晚儿一撒欢的事,就
给十块钱呢。你算了一个月是多少?城里的小工人也不见得挣这么多呢。”
    王吉琴嘴不服:
    “黄狼子骑兔子,一码(马)是一码(马)。那是你卖的血汗功夫钱。”
    杨天成道:
    “这满世界上,就臭劳力不值钱,站屯心吆喝一声,身后保准能跟上一大溜。别说
十元,怕是给五元,也用鞭子轰不开赶不去的呢。
    佩玉咋没找别人?”
    王吉琴撇撇嘴:
    “你不提那小妖精我不来气。她能啊,她火眼金睛啊,她希罕你高看你一眼啊,她
早知道你杨天成的‘活儿’好啊!”王吉琴故意把“活儿”拖了长音,话里就含了另一
层很刻毒的意思。当地人都知道,“活儿”在某种情况下是特有暗指的。
    杨天成急了,一拳头捶到炕沿上,骂道:“你这老娘们儿是不是肉皮子犯贱?人家
佩玉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家,你嚼粪的嘴胡沁个啥!你要真敢胡说,看我不先熟熟你
这张皮子!”
    “哼,是不是姑娘,那谁知道!”王吉琴低声嘟囔道。她自知在这个话题上理短,
开始往别处“拽”了。她不是很怕杨天成,老爹当着一村之长呢,姑奶奶毕竟也是屯里
的“高干子女”,大小也算个郡主角色呢。“好,谷家待你不薄,那你就快给人家鞍前
马后地效劳吧。
    从祖上论,你爷爷就给谷家扛过大活,解放后可惜了你爹那一身好力气,尽挣工分
了。今儿你接你爷爷的班,孙承祖业,就这么个命啦!”挖苦着,嘲讽着,王吉琴又抱
着怀里的两岁小儿子悠起来:“小顺子,快长大,你也长得结结实实的,也去给谷家卖
功夫,多有出息呀!”
    杨天成气得嗓眼冒烟,骂了句粗话,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儿,恨恨地出去了。在杨家,
这样的嘴皮子官司隔三岔五就来上一场,杨天成最怕人捅的软肋处也就在这里。他有时
也不明白,爷爷给谷家扛活一直扛到解放,如今自己又卖力气给谷家,这是一回事吗?
这真是命吗?
    杨家的院子很大,五间正房,青砖松檩,早些年院子里还有东西两处六间厢房。时
光倒退几十年,这个院子姓谷,当家的是谷城林的老爹,也算得上泉眼沟数得着的一户
大财主。闹土改时,谷家被赶到西院的三间茅草房里,这个院子连同院外的菜园子和老
井便成了四户贫雇农的胜利果实。后来,住厢房的两户抽擦扒砖另请房场盖正房去了,
住东屋的王庆福也要独起院落,就将两间半正房做嫁妆给了女儿,杨家也就独占了这个
大院子。可如今,这五间青砖房在泉眼沟已实在算不得什么了,远的不比,仅比西院谷
家高大亮堂的北京平挨肩儿一站,就显出了高头大马和小毛驴子的两种气势。王吉琴心
火难平,这房子的事是头一宗。两年前,谷家扒掉草房挖地基前,谷佩玉曾代表他爹特
意来过杨家一次,客客气气地商量道:“天成哥,我们打算盖房子了。既是起新的,又
是北京平,举间(房高)就打算高点,所以这事得先跟天成哥和吉琴嫂子商量……”杨
天成立刻说:“佩玉,你回去跟大叔说,房子咋打算的就咋盖。我没那些说道。这事用
不着商量。”
    王吉琴横出一枪,接话说:
    “你没说道我还有说道,咋就不用商量?你谷家起新房,紧挨我家西房山,若高出
一头,那叫出什么?那叫‘西虎压山’。有你谷家这么一压,往后还叫不叫我们抬头了?
这事说啥也不行。”
    杨天成道:
    “这都啥年月了,你还信这个?前些年,佩玉家房子比咱家矮那么多,还是‘东虎
压山’呢,这几年咋照样红火了起来?再说,过个三年五载的,等咱家底厚实了些,我
也想把这老房子扒掉盖北京平呢,到时咱两家自然就拉平了。”
    佩玉说:
    “天成哥的打算正说我心里去了。既是也有扒旧盖新的打算,何不咱两家一起动手?
若是你们眼下手头紧些呢,我们就先拆借给你们些,两家房子一起盖,也就没个谁高谁
低的计较了。吉琴嫂子忌讳的也不是没道理。庄稼人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就是不迷
信,谁还不图个吉利呢。”
    王吉琴听出这是个有便宜可占的美事,便怂恿丈夫说:“我看佩玉这主意好,干
吧。”又转向佩玉:“可丑话说在前头,既是借,可不能要利息呢。”
    佩玉笑道:
    “看嫂子说哪里话,反显得咱两家生分了。我若跟嫂子还提什么利息的话,日后还
有什么脸进你家园子去打水呢。”
    杨天成却是个不愿占别人便宜的人,尤其不愿一下子背上那么大的债务。虽说不用
付利,可那得欠多大的人情呢?便说:“我们家的房子,还是拖几年再说吧。而且,就
是扒了,我也不想再盖五间。我们两口,只小顺子这一个孩子,政府又不准再生,三口
人占那么多房子空荡荡的干啥?等往后顺子大了,两大间给他娶媳妇,我们老两口住一
间,一家人也就挺好挺好的了。”
    佩王闻此言,便觉心头一亮,想了想,说:“天成哥既是这样打算,我就斗胆再说
说我的主意。你这五间老房子和院子就算换给我了,我在这院扒旧的,盖新的,同时在
西院挨房山盖起四间北京平给你们,咱们两不找价,两不亏欠,可好?”
    王吉琴眨巴一阵眼睛,又掰着手指头嘀咕了一气七八五十六,六去四进一,就以亮
得有些发贼的眼睛死盯住佩玉,连称呼都变了:“大妹子,这事你不用回去再跟大叔大
婶核计核计?”
    “不用。我爸我妈早授权给我了,要我找二位哥嫂商量,只要你们心里愿意,我咋
定咋是。”
    王吉琴再追问一句:
    “咱可红口白牙,对着日头爷说话,一言出口——”谷佩玉淡淡一笑:“吉琴嫂子,
当然驷马难追。”
    一直拧着眉头不语的杨天成急拦阻:
    “不行不行。佩玉,这么一捣腾,你家可就亏得太多了。”
    佩玉笑道:
    “天成哥又说外道话。咱两家界比子住了几十年,用戏文里的话说,有道墙是两家,
拆堵墙就是一家子了,什么亏了占了的。再说,这老房子的房木拆了还能变卖一笔钱呢,
砖石也还能派上用场,又多占了你们一间房基地,也算两下相当的事。不然我们也寻想
多申请一间房基地,乡上只是不批呢。我看吉琴嫂子愿意,你要没别的意见,这事就这
样说定了吧。”
    这事后来还是没有说定,岔头是出在王庆福那里。王吉琴觉得是没出门就拣了块金
疙瘩的事,便很得意地跟父亲说了,没想王老庆立时一瞪眼,说:“这事若是换了任何
别家,都办得,唯有跟谷家不行。这是谷老诚存心反攻倒算,变着法儿地要把他们家土
改时被贫雇农分掉的老房子再弄回去。虽说眼下不讲阶级斗争了,可这笔政治账还得算。
你们不算,我也得算,村支部也得算。那两间半老房是我做陪嫁给你的,你和天成愿住
愿扒都随便,唯有再往老地主手上送,不行!”这一说,就把王吉琴说傻眼了,再不敢
提那茬儿,谷家在西院热火朝天起房子时,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地眼看着“西虎压山”了。
当然,心里的那个疙瘩也就越积越大。王吉琴背地里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起誓:“好你
个谷佩玉小狐狸精,早晚我得抬这个头直这个腰,也叫你知道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王庆福的那番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谷诚林的耳朵里,谷老诚也狠狠地埋怨了女儿一
顿。佩玉心里委屈,说,我可没想那么多,他王老庆要是不说,我还忘了那五间老房子
曾姓过谷呢。谷老诚说,咱不那么想,可咱管得住人家咋个想?脑瓜子里的事,谁能说
得准?
    佩玉心不平,咕哝说,这地主摘帽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再说,刚解放那阵,爸你
老才多大?总记得陈糠烂谷子的事,啥时是个头?谷老诚长叹一口气,说,天下的事,
弄不明白呀!丫儿,有些事,是较不得真儿的。
    谷诚林的父亲,前半生的憾事便是一连生了五个丫头。为了子嗣香火,年过半百,
便又娶进个二房,转过年,竟真为他生了个儿子。解放那年,谷城林才六七岁,举家从
老院子迁出和亲生娘远走另嫁,并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他记忆深刻的是老父是戴帽
地主,是被专政的对象,整日霜打的茄子似的抬不起头来,弄得他在屯里的小伙伴面前
也总是灰溜溜的,笑也不敢笑,话也不敢说。后来老父老母都死了,他直到三十来岁,
还是只独栖独眠的孤雁。再后来出嫁的姐姐们给他领回家个哑姑娘,平日虽然少些夫妻
间的交谈,可哑妻勤劳贤惠,一叶小舟便也荡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
    屯里的老年人说,佩玉随了她的亲奶奶,虽是出身贫寒,却漂亮,能干,好说好笑,
也有心劲。为此,佩玉曾多次动过找亲奶奶的念头。可谷城林不同意,说算啦算啦,不
知是死是活的,若真找到,也不知那一家子是个啥样子,都烦恼的。佩玉也就只好算了。
                                     四
    杨家门前小菜园里的老井是口宝井,也是口怪井,数百年间不论春秋寒暑,总是清
清盈盈在一个水平线上,全不看老天爷旱涝的眼色。一只榆木老辘,摇动得吱吱嘎嘎,
笨重而缓慢。遇大旱之年曾有人找来抽水机,把长长的龙头下到深井中去,但抽水机只
需启动一两袋烟的工夫,便见了井底;而且直需十日八日,那水才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又有人试着在距老井三米五米的四周打过几眼洋井,但管子下好,土石回填,不是打不
出水来,就是那井水又苦又涩,难以入口。古井乃怪井,神并,人们都这般说。
    关于这口井,当地还有个很美丽但也跟许许多多民间故事很相似的神话传说。说的
是很久远很久远的时候,有一个勤劳朴实的小伙子,奉养着一位病残眼瞎的老母亲。适
逢辽西大旱,小伙子宁肯自己挨饿,也要把外出做工挣下的一点粮食孝敬给老母。村外
的女灵河已干涸了,小伙子便每日去很远的一处深潭挑水。忽一日,小伙子回家,见满
桌已摆满了喷香的饭菜,母子俩奇怪,饱餐一顿之后,夜间便假睡,天亮前果然见一漂
亮女子在灶前做饭。这女子原来是深潭中的一只虹螺,被小伙子打水时带回家里,感于
小伙子的勤劳善良,便变化为人,并愿意嫁与小伙子,共同侍候老人。没想美满的日子
没过上半天,深潭中对虹螺女垂涎日久的小青龙便遣虾兵蟹将缉拿虹螺回潭。虹螺女被
抓至半空,急切中摘下腰间佩带的一块宝玉,冲着慌急追来的小伙子丢下。小伙子只见
宝玉落地,却再难寻觅踪迹,便不甘心地在玉石落地处镐刨锹挖,直至挖出汩汩清泉。
这口井救助虹螺山人度过了灾年,久而久之,也造就了远近闻名的虹螺岘干豆腐的美
名……佩玉出生那年,天下正乱,乡下人难得温饱。谷诚林请从锦州城下放来的“五七”
战士给女儿起名字。那“五七”战士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思忖半晌,说,就叫“佩玉”
如何?谷诚林虽说表面拙讷,内心却聪颖,立即心领神会,连声叫好,还四处求借了几
斤豆子,连夜做了几斤干豆腐,送上门去答谢。
    却说这一日入夜时分,辘轳把又吱嘎吱嘎响起来,王吉琴心里焦恼,便抱着孩子走
出院门。夜幕中,隐隐见井沿上除了杨天成,还有一个熟悉身影,并传来咯咯的笑声,
知是谷佩玉,那焦恼中陡然又添了几分醋意。王吉琴走到园墙边,冲着井沿恶声恶气地
喊:“你就不能轻点,吱嘎吱嘎地闹得孩子睡不着,哭哩,闹哩,你回屋哄吧。”
    杨天成回道:
    “这才什么时辰,你就带孩子玩一会儿嘛。”
    王吉琴恨恨地转身往院里走。忽见隔墙的谷家院墙后也立着个高高大大的人,正眼
巴巴地望着井沿子,嘴角的香烟头还在明一下暗一下地闪动。她知是马大民,心头悠然
一动,脸庞便觉一热,急换上几分笑模样,凑到墙头去,问:“是大民子兄弟吧?还没
歇着呢?”
    墙那边的马大民把烟头丢在脚下,应道:“天还早,睡不着。嫂子,你在忙什么?”
    王吉琴说:
    “我哪有什么事。大兄弟睡不着,咋不到嫂子这屋来坐坐。”
    马大民问:
    “嫂子有事?”
    王吉琴便压低些声音:
    “你过来,嫂子再跟你说。”
    马大民便随着王吉琴进了正房。王吉琴盘腿坐在炕头,将孩子揽在怀里,敞开半边
衣襟边给孩子喂奶边跟马大民寒暄。那王吉琴虽说结婚已有几年,但杨天成每日只让她
张罗张罗锅台、院子里那点事,整日风吹不到,日晒不着,脸庞白白净净的,加上天生
的几分俊俏,又爱打扮,在昏黄的灯光下更透出几分少妇的妩媚和丰腴。
    马大民骗腿坐在炕沿边,早被王吉琴袒露在眼前的白花花的胸乳弄得心猿意马,浑
身燥热,一双眼睛欲躲不忍,想看又觉不雅,便躲躲闪闪的显得极不自然。王吉琴看在
眼里,心里暗自得意,更有意抛闪过几个媚眼,往炕里拨拉拨拉小孩子的褥垫子,让道:
“大兄弟,里边热乎,再往里坐坐。”
    马大民只觉口里干渴,说:
    “嫂子,你叫我来,啥事呀?”
    王吉琴想了想,便觉脸上又一烫,忙掩饰说:“大民兄弟,你今年二十几啦?”
    “二十七。”
    “瞎说,哪有那么大。我今年才二十六,这么说,给你叫兄弟还叫错啦?”
    “错个啥。从天成哥那儿论,我是得给你叫嫂子嘛。”
    “那我也不信。你咋就有二十七了呢?”
    “我虚岁十九当的兵,因为学开汽车,就在部队里多干了两年。
    回屯后先在家里伺候了一两年地,到谷家这边也有两年多了。你算算嘛。”
    王吉琴装模作样地屈指掐算了几下,便惊道:“可不是。那你咋还不快张罗结婚啊!
屯里别的小伙子像你这般大,孩子都满地乱跑喊爹了。也不是找不着对象的歪瓜裂枣。”
    马大民苦笑笑,说:
    “俺家里那边,早把房子和结婚的东西预备齐全了,俺爹俺妈也见面就追着我问,
吓得我都不敢回家哩,可……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佩玉总不肯嘛……”“佩玉这丫头
也是!”王吉琴便替马大民打抱不平,“都二十五六了,还在家里囚个啥时候是头!”
    马大民说:
    “佩玉有打算。她说……她说等把那件事办起来,就结婚。”
    “啥事?”王吉琴心里惊异,忙问。
    马大民想了想,说:
    “这事往后你会知道,好事……”
    王吉琴不依不舍,问:
    “我还不知道是好事。你说呀。”
    “佩玉先不让我跟外人说,她说八字还没一撇……”“你这就不像个大小伙子了,
五尺多高膀大腰圆的,咋说话嘴里像含根黄瓜似的。你还真就把嫂子当外人啦?”
    马大民便只好嗫嗫嚅嚅地说:
    “佩玉……她打算弄一套……真空软包装的设备……”王吉琴心里又一惊:“啥叫
真空软包装?”
    马大民说:
    “我也说不大好。就好比咱们吃的那种用锡箔纸、塑料袋封死的北镇猪蹄、沟帮子
烧鸡啥的,不变质,还不跑味,罐头似的,能放个一年半载的呢。”佩玉说,咱虹螺岘
的干豆腐远近都夸好,连沈阳、北京那些大地方的人都吃不够,就是因为容易馊,才只
能在这方圆百八十里的地面上练把式。她说真空包装要是上了马,那咱的干豆腐就不光
是锦州、锦西这两个地方的宝贝了,销量能十倍百倍地增加,甚至还出口呢。她说,要
那样,她也就用不着天天早出晚归地往城里跑了,厂里家里,也都能有个照应……王吉
琴心里大惊,面上却仍挂喜色:“看不出佩玉这丫头,还真是能!要这样,这虹螺岘的
钱还不都叫你们小两口划拉去了?”
    马大民说:
    “那哪能。南北三屯,乡里乡亲的,也都跟着见些好处嘛。销量既不愁,往远销的
价格也能见涨些,做干豆腐的门户都能见些实惠哩。嫂子,你说可是?”
    王吉琴心里惊恼,便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也更坚定了她叫马大民进屋来
的那个念头。她拍拍孩子,说:“等大兄弟往后成了大款了,就更瞧不起嫂子了。”
    马大民笑着说:
    “嫂子又讽刺我了?”
    “我哪敢,抓紧巴结还怕来不及呢。”说着,王吉琴往马大民身边拧拧身子,故意
放低些声音,装作挺知心的样子问,“大兄弟,你跟嫂子说句实话,你和佩玉的订婚饭
都吃过一两年了,两个人又整日形影不离的,她没让你沾过身子?”
    马大民又羞又窘,红头胀脸地忙说:
    “嫂子,看你……咋问这话哩……”
    王吉琴也觉心慌脸热,便讪着脸继续说:“你别跟嫂子穷绷,嫂子是过来人了,啥
不懂?就说你天成哥,院里地头累个土驴子似的,天天夜里还馋猫似的呢。我哪怕一天
烦,不乐意答对他,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又踢凳子又掉碗的,男人嘛,还不都
是那份德性。佩玉长得天仙似的,细皮嫩肉,杨柳细身,你成天围着她转,要是不动心,
那得是修炼了多少年的老和尚?”
    马大民说:
    “嫂子,你也知佩玉,她是……那样人吗?有时,我也……她就说,强拧的瓜,不
甜……”王吉琴抚掌笑道:“这不结了。那就得看你小伙子的能耐了。女人还不就是那
么回事,三十如狼,四十赛虎,要是被男人撩起那股劲儿,比你们男人还馋得凶哩……”
马大民被说得愈发周身焦躁,便立起身,说:“嫂子,要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歇着啦。
明儿还得早起呢。”
    王吉琴又探身拉了他一下:
    “你没听那辘轳把摇得正欢,吱嘎吱嘎的能睡得着?你就再坐一会儿,把城里花哩
虎哨的新鲜事给嫂子讲几宗。”
    马大民说:
    “我每天和佩玉把货送到城里,就往回赶,哪有工夫逛街。”
    “听说城里的‘野鸡’可多哩。”
    “俺都是大白天在城里转,可从来没碰过。”
    “听说‘野鸡’把干那事叫‘打炮’,可咋琢磨的呢。”
    “嫂子……”
    “要是你也碰上那样的主儿,敢不敢?”
    “俺……俺可没想过……”
    “没想过?嘻,谁信?你不是男人?你缺长了零件?你有病?”
    “嘿,嫂子,天成哥才有病哩……”
    “瞧,露馅了吧?你没听有个笑话,说有一个老和尚带个小和尚赶路,遇到一个极
漂亮的年轻女子,小和尚就回头探脑不错眼珠地看。一直低着头的老和尚便嗔怪他,说
看什么看,出家人要懂规矩。
    没想这话被小女子听到了,撇嘴一笑,说,他看看有什么要紧,那闪着头一门心思
邪想的,才是花和尚呢。”
    这笑话说得马大民更觉面红心跳,直觉脸上的那层遮羞布已被对方狠狠地撕了去,
便跟着王吉琴一起嘿嘿地傻笑,那双眼睛更觉无所忌惮地直盯到王吉琴白得刺眼的胸乳
上去。
    这时,小顺子已将奶水吃得很饱,将乳头吐出来,张舞着白胖胖的小手在母亲胸前
乱抓。王吉琴将肥硕的奶子再往孩子嘴里塞,嘴里还催促着:“快吃快吃,你要不吃,
叔叔可要抢去吃啦!”
    这一句看似无心的玩笑话登时将马大民说直了眼,喘息也呼哧呼哧地粗重起来。他
怔怔神,旋即豹子般向王吉琴身上扑去。王吉琴做吃惊状,低声喊:“大民子大民子,
你要干啥!”那孩子也惊愕地咧嘴哭起来。王吉琴顺手将孩子推向炕头,又从衣兜里摸
出一块糖疙瘩,塞到孩子嘴里去,嘴上哄:“顺子,别怕,不哭。”自己便往炕里躲。
马大民紧闭嘴巴,红着眼睛,不声不吭,不顾一切地再往炕里逼。王吉琴用手推拒他,
嘴里仍在低声喊:“大民子大民子,明灯瓦亮的,外头可啥都看得见,你就不怕我把杨
天成喊回来!”说着便往炕梢滚。两间房的大炕足有两丈长,炕梢的两扇窗还是老式的,
糊着窗户纸。马大民虽说还是童男子,却不傻,什么不懂?便也一个就地十八滚,紧跟
了过去。
    王吉琴心里早就眼热马大民的高大俊秀,人有技术,又讨人喜欢,因此只是嘴巴低
嚷,佯装推拒,一任马大民疯狂而暴躁地撕扯……院外菜园子里的辘轳仍在有滋有味不
紧不慢地摇动,吱嘎嘎——吱嘎嘎——生犊子一般的马大民转眼间就泄完了真阳元气,
爬起身慌慌急急地提裤整衣。王吉琴心里得意解恨,暗骂,我让你谷佩玉样样占尖儿显
能,这回老娘让你嫁个汉子不是原装货!嘴上却仍低声恶语地骂:“马大民,你个贼胆
子!我一直把你当个正经人看,没想你也是个骚驴子活牲口!看我不叫你天成哥拧下你
脑袋——”骂着,就一个嘴巴扇过去。
    马大民怔怔神,扑通一声跪倒在炕沿下了。
                                     五
    其实,公正地说起来,玉井屯的村委会主任王庆福并不是时下很讨人憎恶的那种乡
村基层干部,他很少多吃多占,也没有什么欺男霸女的恶行,遇事也常和屯中老少爷们
商量。见附近十里八村的不是这个屯建起个采石场,就是那个村办了个养参场或木耳尝
香菇场,村民们腰包眼看着鼓溜,村干部接待个上级领导啥的也显得气派大方,他心军
也很是着急。要论说和谷家的关系,其实前些年两家界比子住着时,虽说一家是根正苗
红的贫雇农,一家是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但那是场面上的事,私下里两家关系处得还不
错。今天你借我二斗高粱,明日我用用你家的耙子水筲啥的,也很融洽。
    尤其是王庆福和谷城林这一辈,两个年纪相仿,肩挨肩长大,从小也称兄道弟地喊
着,一直喊到两个人名字前都添了个“老”字。王老庆只是想不通,这几年满屯子百多
户人家,怎么就偏偏让谷家先“发”了起来。虽说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
老话,现在不还是共产党掌权坐天下吗,怎么就又轮到谷家大把进钱富得流油,今日盖
新房明日买汽车的,那昔日的众多贫雇农怎么就比不过他一家呢?哪怕屯中有一两户昔
日的穷哥们闹腾起来,就算只跟谷家打个平手,他心里也会平衡些。当然,这都是他个
人心底的想法,平时嘴上憋不住,也只是跟最相厚的叨咕几句。“妈的,这老天爷咋说
个公道不公道,有心气有招法的小字辈们咋就又多出在那些门户里?”村人也多有同感,
掰着手指头数,前岭的谁谁啦,后沟的某某啦,可不都是土改前高门楼家的儿孙辈!八
成自古来地脉灵气就被那些人家祖坟占了去。王老庆心底就更不服。可不服归不服,他
还懂上头的政策,顶多三番五次地找谷老诚商量,想把谷家的豆腐坊并过来。可人家咬
着牙不肯,他也并没使出更多的歹毒招法,只是心里暗镖着劲,默默地等着机会。
    这一日,村里来了两位城里人,看起来都像有些身份的女干部,指名非要见村长。
有人把王老庆从蔬菜大棚找回到昔日的大队部,王老庆拍拍手上的土末子,接过来人递
过来的介绍信,知是城里一家旅店来的小官官,以为又是来联系包销干豆腐什么的,便
很不以为然地问:“什么事,说吧。”
    其中一位便说:
    “你们屯里可有一位叫谷佩玉的姑娘?”
    王老庆更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说:
    “有。家里开了个豆腐坊。谷家干豆腐确实不错,我们屯中做的干豆腐也都不错,
差不多用的都是一口井里的水。找她行,不找她也行。”
    女干部笑了,说:
    “我们可不是想买干豆腐。我们是来了解点情况。”
    王老庆也笑了,说:
    “哦,是外调啊?这些年,来外调的可算希罕了。你们想问点啥,说吧。”
    女干部扫了一眼屋里屋外来回走动的人,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只是说:“村长,
能不能另找个地方,我们想单独跟您谈谈。”
    还挺神秘?王老庆又笑了笑,大声冲外面吆喝道:“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远溜达
点儿,有屁也给我先夹远点去放。我这里有事。”
    两位女干部都被村干部这种粗率、简单而有效的处理问题的方式逗笑了。只放了两
张桌子几只凳子的屋子很快安静下来。女干部问:“谷佩玉常进城?”
    “那是,一天一趟。”
    “她还常在城里住下吗?”
    “这可难说。啥时住,啥时不住,都是她自家买卖上的事,俺不问,也不打听。”
    “那她今天在家吗?”
    “现在八成不在。回来也得傍黑儿,最早也得后响。”
    两位女干部交换了一下目光,一个便说:“您是村长,代表着乡下的一个基层组织,
有些话我们就明说了吧,也想请您帮助分析分析,拿拿主意。是这样,前些天,谷佩玉
住进了我们的旅店,只住了一宿。可过后我们了解到,那一宿她是和一个男人住在一间
客房的……”王庆福顿吃一惊:“有这事?佩玉这孩子平时清清白白稳稳当当的,还没
结婚呢。
    大姑娘家家的,这话你们可不能瞎说。”
    女干部说:
    “村长,您先别急,听我们慢慢说嘛。我们也不知谷佩玉跟那男人是否认识,更不
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这样安排房间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且错误还
兴许完全出在我们旅店总服务台。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住一间客房,又不是夫妻,
这总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情况,我们只是想客观地全面地了解一下情况,也便于明确一下
我们自身的责任……”王老庆站起身,打断客人的话:“中了中了,你们啥也别说了,
再说多了我也没啥话答对你们。
    这样吧,我帮你们找个地方,先住下。吃呢,这年月屯里哪家也不怕多你们两双筷
子,粗茶淡饭,豆腐管够。还是等佩玉晚上回来,你们自个找她唠,她咋说你们咋听,
你们想问啥自己去问,中不?”
    这种安排倒正中了两位女干部的心意,便忙点头,一边说着感谢的话。那个负责点
的还没忘了叮嘱:“这个事我们也只是跟您透个风儿,兴许什么事都没有。村长可千万
别传出去呀!”
    王老庆便有些不悦,说:
    “这话用不着你们说,我还想告诉你们呢。佩玉是俺屯中的闺女,是俺眼看着长大
的,俺还怕你们顺嘴胡嘞嘞,埋汰了人呢。中了,你们就跟俺去俺闺女家住吧,现成的
房子,又跟谷家挨着,晚上俺把那丫头给你们叫过去,你们自己唠就是了。”
    要说这事也真就由荒唐起,再顺着荒唐来了。两位女干部没向王庆福细说,王庆福
也没心思住深里问,他哪里知道城里人会把一个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闹腾得那么复杂呢。
    那一天清晨,谷佩玉提着小包离开旅店时,只是将客房钥匙往总服务台一丢,换回
押金就走了,住宿预付金是头晚住进时就结交完了的。没想那天午后,那位曾同住一室
的男士离店结算时,总服务台值班的赵女士翻查旅店登记簿,突然发现了问题。她问昨
夜你们房间还住了个女人是怎么回事?男士先是一窘,随即反问道,你问我,我还正想
问你们呢!赵女士便急急向保卫室打了电话,当即来了两位小伙子将那位男士扣押了起
来。其实,赵女士之所以骤然间要把这件事闹起来,目标例并不在一男一女两位客人,
她是借题发挥,锋芒主要是针对前夜值班的李女士。赵、李二位正如所有女人成堆的地
方,相妒相嫉乃是一种常见病多发病,且正值二位病在急重处,尤其听说上头正考虑准
备在二人间提拔起一位担任餐厅部经理,二中荣一的竞争也就成了难免之势。就在男客
人被扣审之前的半小时,学习会上赵、李二女士就曾有过一次半开玩笑半含酸味的口角
之争。李女士说现在的孩子越来越难伺候,我家的那位小皇帝一天得二斤香蕉,两元五
一斤,五元钱哩。赵女士接话说,香蕉是什么好东西,俺家的孩子根本就不希罕吃,怕
吃完拉希李女士便反唇相讥,说你家的孩子怕没吃过好香蕉吧,光拣黑皮儿的拿不起个
儿来的处理货糊弄孩子,一块钱一堆,不窜稀跑了你。赵女士家境不如李女士,平日花
钱就仔细,没想在此处突遭一枪,一时口拙,反击不上来。在座的众姐妹便起哄,说1
比0,李女士胜。赵女士心中正窝火,没想片刻之后就让她抓住个狠狠给李女士一击的
把柄。她一口咬定李女士是有意给嫖妓者开房间,其中必有“提成”暗饱私囊,怪不得
她日常花钱那么冲,不是好道儿来的嘛;而李女士则一口咬定赵女士在前一班上不是有
意设井陷害也是玩忽职守,故意将并没退宿的男客人底卡抽出,才造成男嫖女娼的恶性
事件。两人各持一端,哭哭闹闹,一直打到市饮食服务公司,惹得不甚团结的旅店领导
层也各怀心腹事,这才有了两位女干部被派下来了解事件全部情况的举动……这些蹊跷
哪是一位普通乡村干部洞悉得清楚的?王庆福只管将两位客人领到女儿家,吩咐王吉琴:
“晚上的嚼货加点厚,客人就住在你家了。等佩玉回来,我去把她叫过来,她们有事
谈。”
    王吉琴哪是盖省油的灯?等父亲迈腿一离开,她便追到院子里,问:“找谷佩玉有
事,往我这领啥?”
    王老庆便有些不耐烦:
    “人家是私事,不想和谷家搅在一起,你说我往哪儿领?”
    王吉琴追问:
    “啥事?”
    “啥事你打听那么多干啥?晚上人家谈事的时候,你抱孩子去你妈那儿坐一会儿,
少掺和。”
    “咋,我还得躲出去呀?”
    “叫你别打听就别打听。有些事,你少知道点好。我还能坑了你?”知女莫若父,
王庆福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性。这也算他当了这么些年村干部的精细处。
    其实,王老庆初闻此事那一刻,便猜知这事许大许校谁也不愿这路硒碜事出在自己
管辖下的一亩三分地,王老庆伯谷佩玉一失脚崴进去,也是真实心情。可潜意识里,他
又有几分解恨和兴奋。
    你谷佩玉若是自己往臭狗屎上踩,不用我用喇叭喊,早晚也纸包不住火,你在玉井
屯难立足活人也就怪不得我了。自作自受,活该!可没出水还难见两脚泥,又乡里乡亲
的,这件事还是趁早往干滩上避避好,也免得日后猪八戒照镜子,弄得里外不是人。王
庆福这般算计,又一再叮嘱女儿,恰恰更激起了王吉琴的好奇心。入夜,她将孩子推给
母亲,言称上茅房,便悄悄潜回自家院子,躲在窗根下,将屋内的谈话听了个真真切切。
    那个时候,杨天成正将辘轳把吱嘎吱嘎摇得欢呢。
                                     六
    汽车跑回虹螺山区,落日正压西山。
    “虹螺晚照”是锦州地区的八景之一。晚霞绚丽,流光溢彩,正为高峻挺拔的玉皇
顶做背景,再为群峰镀上一层金橙迷离的色彩。
    更有奇处,大山中的暮霭蒸腾而起,一片五光十色的祥云正罩临在主峰的上空,滞
缓飘移,久久不去。传说那云朵便是虹螺女的魂灵,每天傍晚从玉石古井中婀娜腾起,
久滞不去,她仍在俯瞰眷恋着人世间的美好生活呢。
    晚照下的女灵河变成一条胭脂河,变成了一条长长绵绵缠绕于虹螺山间抖动的红绸
子、金绸子。牧童晚归,村姑戏水,给这祥和安宁的田园景色又描上了活泼而生动的一
笔。
    汽车停在河心,不动了。女灵河并不深,若非汛期,也就将没过半个轮子,又多是
鹅卵石底,所以汽车跑来跑去的,也用不着绕远过桥,一踩油门,轰轰轰唱着叫着,就
闯过去了。
    马大民伏在方向盘上,好一阵不动。坐在旁边的谷佩玉奇怪了,问:“咋,你身子
不舒服?”
    马大民不吱声。
    “车出毛病了?”
    马大民还是不吱声。
    谷佩玉催促道:
    “那就快开车回家呀,咱爸咱妈还等咱吃饭呢。”自吃过订婚饭,马大民就吃住在
谷家,称呼是从那一日就改过来了的,由“叔、婶”变成了“爸、妈”。小伙子嘴甜。
    马大民伏在方向盘上发了一阵呆,突然蹬掉鞋,又从座位下抽出一把拖把,跳下车
去,蘸着清凌凌的河水,擦起车身来。
    佩玉知道大民爱干净,也勤快,部队里养成的好习惯。把车停在河心里擦洗也是常
事。可令佩玉不解的是,今日打早起,一天间进城出城的,大民始终阴着脸,一声不吭,
跟他说什么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佩玉便纳闷,今日是哪句话戳了他的气管子,这般不
和顺?以前没有过一天不开晴的事啊!
    对马大民和王吉琴的关系,谷佩玉似乎也应有点察觉了。那天入夜,她从屯中腰街
回来,陡然发现有一条黑影正从杨家墙头上跳过来,她喝间是谁,大民子忙慌慌窘窘地
说,别喊别喊,是我是我。
    佩玉舒了一口气,说,可吓了我一跳,这么晚你去那院干什么?大民子说,我去找
根针线,裤子破了。佩玉便说,衣服破了你就送我这得了呗,黑灯瞎火的还忙活个啥。
大民子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一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厢房小屋,还恍当一声上了大木闩。那
一刻,佩玉也曾有点疑惑,往日,大民子巴不得有点针头线脑的事,好借因由或踅到上
房她屋里,或把她叫到西厢房,正好顺手牵羊地有些卿卿我我的亲热,今儿这是……后
来,哑母也曾比比划划地问过女儿一次,大民子晚上常去杨家有什么事?那目光中已很
有了些内容。只是佩玉仍没往更多的不好地方想。以前大民子跳墙头去杨家的事也有,
再说天成哥就在眼皮子底下干活,况且从哪个方面讲,那王吉琴也犯不上自己去一比的。
好心的姑娘太自信了。
    这一阵擦洗,马大民将汽车前后左右都细细致致地干净了一遍,说话间玉皇顶上的
彩云淡了,远了,不见了,天色迅速黑下来。
    谷佩玉几次催促,马大民才又回到车上。坐到方向盘前的马大民仍不推挡踏油门,
仍是闷声不响一口紧接一口吸烟。谷佩玉终于急了,问:“大民子,你有什么话就痛快
说,五尺多高的大老爷们,这么坑哧瘪肚的急不急死人!”
    马大民将大半截烟头隔窗扔出去,那个小光点在夜幕中划了个很优美的弧线,荡进
水里就熄灭了。马大民终于打破僵局,瓮声瓮气地问:“有件事,你可得给我说实话。”
    谷佩玉立即讥嘲地反击:
    “有屁你就放,少跟我审讯坏人似的。你跟谁玩这个呢你!”
    “我问你,前些天你留城里,是不是和一个男人睡在了一起?”
    谷佩玉愣了,这事怎么到了他的耳朵里?但旋即她心里就暗笑了,肚里那点气也消
了。男人为这种事认真,本也在情理之中。耍蛮,吃醋,正证明他爱自己。再说,城里
都来了人,虽说口口声声声明哪儿说哪儿了决不扩散,可这年月谁能保得准儿?她便说:
“这事有,不假。可我得给你更正一下,不是睡在一起,是旅店安排错了,让我们稀里
糊涂地住在了一间屋子里。起初我们都不知道,天亮时知道了,我们锅是锅,盆是盆,
两不相扰。那个男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好人。”
    “你说两不相扰,谁信?”
    “谁愿信不信。老天在,虹螺大山在,天理良心在!”
    “那城里为啥还来人审你?”
    “谁说是审我?人家只是来了解了解情况,不然为啥没把我绳起来抓走?”
    “那个男人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这事过后,你为啥不跟我说?”
    佩玉怔了怔,被问住了。她起初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万没料到城里人会小题大
作,把这个她只想扔到脑后去的屁事扩散开。
    早知事情会这样,真不如事情过后的当天就当笑话说给大民子听了。她说:“我觉
得跟你说没用,也不值当说。”
    “你觉不值当,可你知别人怎么说?”
    “愿怎么说怎么说,嘴巴长在他的鼻子下,我管不着。”
    “人家说你当初开豆腐坊想发家,就是先用这种办法攒的钱……”“放他妈的罗圈
儿屁!”听这话谷佩玉可急了,猛地挺起身,脑袋咚地撞在驾驶楼的顶篷上。她顾不得
疼痛,问,“你告诉我,这话是谁说的!”
    “你管是谁说的干啥!你不是常说脚正不怕鞋歪吗?”
    “好你个马大民,别人嫉恨我,踩戏我,我可以只当拉拉咕叫,不听,没想今儿个
你也埋汰我!我当初张罗开豆腐坊的时候,吃的那份苦受的那些罪你是眼瞎了没看见还
是昧良心?我谷佩玉干豆腐舍不得吃一片,喂猪的豆腐渣倒吃得比满屯人谁都多,连瓶
雪花膏都舍不得买,哪个大钱儿不是从肠子上勒下来的……”谷佩玉说着,便觉委屈,
泪水从脸颊簌簌流下来。
    马大民便觉在精神上已占了优势,忙说:“我也没说就不信你嘛!可你……可你……
总得让我……”“让你怎么样?”
    “让我彻底知道你……的清白。”
    “那你还要我怎样证明清白?”
    马大民突然就扑上来,将佩玉紧紧抱在怀里,压在身下,那双慌急有力的大手也就
胡摸乱抓起来。及至裤带被蛮横地扯断,那只手也粗野地向小腹部探进时,佩玉才觉不
好,气急地喊;“大民子,你、你要干什么?”
    马大民仍在不管天不顾地往下执扯着佩玉的衣裤,气喘吁吁地说:“我……我今儿
就要、要了你!我、我要知道……你到底还、还是不是个……黄、黄花闺女……”
“啪!”谷佩玉挣出右手,狠狠一掌抢出去,正击在马大民脸颊上。马大民一怔,松开
手。佩玉坐起身,一边恨恨地骂:“马大民,我今儿才算彻底认识你!驴!两条腿的畜
生!”一边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裤,鞋袜也没脱,推开车门,跳进河里,就向南岸奔去。
    马大民愣了一会儿神,突然也跳下车,站在河水里冲着谷佩玉的背影吼:“谷家掌
柜的,你别走,我走!”吼罢,背转身,一路膛着河水,直向北岸奔去。
                                     七
    谷老诚、杨天成坐着小四轮拖拉机急匆匆寻来时,已近子夜,河心里正进行着一场
激烈的厮搏。数十个男女老少的乡下人从四面团团围住汽车,攀车帮而上,正企图抢夺
车上的黄豆。谷佩玉挥舞着拖把,前击后打,左扫右抡,嘴里连喊带骂。那些财迷心窍
的乡下人并不反击伤人,只是奋不顾身地或捆或扛,眼见有几袋黄豆已落进水里,另有
人扛着沉甸甸的袋子已踏水向岸上奔去。是汽车前大灯雪亮的灯光和河心的喊叫声唤来
了奔寻而至的小四轮。正在抢掠的人们还以为来人是同具贪心的同伙,因此也没躲没跑。
没想小四轮上跳下一条粗壮的汉子,攀上汽车便以手中的三节手电筒为武器,眨眼间便
将几个恶徒打下水去。一个老者还大声喊:“天成,天成,手下留情,可不能打坏了
人!”那些人这才知是车上姑娘的援兵到了,立刻撒丫子四散逃窜而去。杨天成又跳进
水里,直往岸上追去。那先得手的几个歹徒也忙丢下袋子,逃进夜色中去了。
    惊愕中的谷佩玉发了一阵呆,突然丢掉手中的拖把,扑进父亲怀里,就呜呜地哭开
了。
    谷老诚也老泪纵横了,不住嘴地说:
    “佩玉,佩玉,别哭。爸这不是赶来了吗。人没伤着,比啥都强。”
    杨天成和拖拉机手将丢弃在岸上、水里的黄豆袋子扛回来,一袋袋往车上装。他最
先发现了问题,问:“民子,大民子呢?”
    谷佩玉抹了一把泪水,气赌赌地说:
    “回家了!”
    “回家了?”谷老诚纳罕,“怎么没见他呀?什么时候?”
    “他回白马屯了。”
    马大民的家在白马屯。谷老诚听出了问题,问:“你们……闹别扭了?”
    谷佩玉点点头,望望杨天成,欲言又止,只是说:“他不是人!”
    杨天成为人厚道,却不愚憨,此情此景,什么看不出?便故意粗描淡写地打着哈哈,
试图圆场,说:“这大民子,平时乖羊似的,冷丁耍上驴脾气,就啥也不顾了。
    撂挑子也不能往河心里撂啊!谷大叔,你陪佩玉先在车里呆一会,消消气。我这就
去把他叫回来,两袋烟的功夫。”说着,便又跳上了小四轮。
    谷佩玉急拦阻:
    “天成哥,你别去。我从今往后再不理他!”
    杨天成笑道:
    “哪里话,小两口耍耍性子生点气,是给过日子撒花椒面添盐酱的事,当什么真!”
    谷老诚也说:
    “天成,那你就受累,快去吧。车扔在河心里,也不是个事呀!”
    小四轮突突着,直往北岸冲去。佩玉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大山,眼泪不由又奔涌而出
了。
    入夜时分,杨天成将水挑进谷家院子,见谷老诚直门儿在院心不安地转圈子,就问,
谷大叔,还忙啥呢?谷老诚说,这都啥时辰了,佩玉和大民子咋还没回来呢?杨天成安
慰说,兴许在锦州城里被啥事耽搁了,别急,再等等。谷老城叨念,不能,不能啊,啥
事能耽误到这时候呢?走时没说呀!又挑过几担水,杨天成说,是不是汽车在路上抛了
锚,要不我去屯里借辆小四轮,咱们顺道儿去找找看吧。
    太是时候了,及时雨一般。不然,又岂止是两三千斤黄豆,佩玉孤身一人,谁知又
会发生什么事呢?
    待杨天成再赶到白马屯马家时,马大民正独自一人趴在被窝里想心事,炕沿下已密
麻麻不知扔了多少烟头子。待冷静下来,他心里也觉不是味儿,很有些后悔了。自从那
夜和王吉琴苟且之后,初尝了女人滋味的马大民便再难收敛,几次偷偷地潜到杨家院子
里去。那王吉琴也由半推半就到曲意逢迎,撩拨得马大民更加淫性难改。后来,王吉琴
便趁机将偷听来的城里干部与佩玉的谈话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马大民,并出主意给他,让
他先去破瓜,说那事一试便知分晓。不然兴许未待结婚,就先把绿帽子戴上了。所以今
日一出锦州城,马大民便已存下心来,要趁夜色在河心里办成大事。他万没料到事情会
是这种结局。以前他也曾多次跟佩玉缠绵,虽说佩玉始终没让他突破最后防线,但也从
未恼过,每次都是羞红着脸推阻他,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咱们得把喜庆气氛都留给那
个好日子。可今天,佩玉狠狠地打了他,那手下得极无情,他忿恼之下才弃车而去。可
他回到家里,又觉佩玉之所以敢这样给他一耳光,可能正证明她心底无愧。自己将一个
姑娘家和汽车都孤零零地扔在河心里,日后还怎么回去见佩玉和谷家人?难道这段姻缘
真就这般突然断了吗?王吉琴那骚娘们的话听不得哩,她存心跟佩玉作对,就把我当了
猴子耍,这吃亏倒霉的事眼看着都落到我头上了……杨天成风风火火闯进屋子时,马大
民先是一惊一窘,心里又陡生一喜,他情知杨天成是因何而来,这倒不失为一次就坡下
驴的机会。可他还佯装镇静,身子只欠了欠,仍趴在被窝里,问:“哟,天成哥,你怎
么来了?”
    杨天成上前就揪马大民耳朵,骂道:
    “你小子少跟我玩这套,挨操打呼噜,装什么气迷!起来,给我快滚起来!”
    马大民哎哟哎哟地被揪出被窝。自从他和王吉琴偷偷摸摸地有了那事,在杨天成面
前就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这事,理又在人家一边,他便更觉气短。他爬起
身,揉着耳朵,一边将香烟扔给杨天成,一边咕哝道:“你有话就说嘛,还想把我揪成
个猪八戒呀。”
    杨天成说:
    “你少废话,快穿衣裳,跟我走!”
    “上哪去?”
    “车扔在河心里,你说上哪去!”
    “我不去。”
    “你再说一遍!”
    “我……”
    “你敢再说个‘不’字,可别后悔,我杨天成转身就走,再不来见你。你不就会摆
弄两下方向盘吗?拴块大饼子狗都会干的事,还拿什么大?这个世界找三条腿的蛤蟆难,
找个会开车的两条腿的人,我不用出白马屯,也能立马叫上三个五个。”
    马大民嘟嘟囔囔地登裤子,说:
    “我今儿心口疼,脚还崴了一下……”
    杨天成将地心的鞋踢到炕沿下,仍是气狠狠地骂:“你就是两条腿儿都折了,也得
马上给我爬回河沿去!你小子一扔耙子跑回家趴热被窝来了,你知不知道汽车差点叫人
抢了!”
    马大民又是一惊,手上的动作就麻利了些,可嘴里仍在叨咕:“天成哥,咱们都是
男人,咱哥俩又不错,我才跟你说……”“呸!你卡巴裆多余夹那两个卵子,你今晚儿
做的这些事,还恬脸说是男人!”
    “你是不知道,佩玉她……她的那个事……”“佩玉的啥事你少跟我说!我只信得
过她。今儿个却瞧不起你!”
    “敢情不是你老婆……”
    “我杨天成上辈子没修来这份福!你嫂子要能顶上佩玉的一个脚指头,我下辈子做
牛做马都愿意!”
    杨天成这一手以骂代劝的策略果然成功。来白马屯的路上,他就琢磨怎样才能把马
大民劝回去。王吉琴在枕头边,也曾把城里来人的事说给他,他猜知马大民必是为那事
闹了起来。苦口相劝反似自身理短,这般连吆喝带骂,反能把马大民的邪性劲儿镇下去,
兴许还能为两个年轻人的重归于好做些铺垫。这也是善良人的一份苦心吧。
    马大民尴尬地重回到汽车上时,先冲谷老诚喊声“爸”,又递上一颗烟,掏出打火
机点燃,讪笑着说:“我打过晌就心口疼,这儿离我家近,我回去吃了两片药……”谷
佩玉端然而坐,面若凝霜,冷冷地说:“往后仍想接着给谷家开车,行,工钱照旧,规
矩照旧,但食宿得自理。若还想照老样子,也行,食宿费从工钱里扣,连吃带住,一月
一百元。”
    谷老诚长叹一口气,说:
    “回去说,回去说。开车吧。”
                                     八
    灶坑里的三八,拱了这一次火,虽未把谷家豆腐坊拱翻,可谷家也算不大不小地闹
了一场风波,谷佩玉的两只漂亮大眼睛先是哭得烂桃似的,接着又眍娄下去失去光彩,
足有半个多月才又渐渐恢复起灵气。王吉琴心里还是好一番得意的。
    只是那马大民再也不轻易翻过墙头来鬼混,偶尔碰面,没说两句话,那馋猫小子就
避瘟似的远远躲开了。杨天成在家里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好闹了一回,问她是不
是将城里来人的话也透给了马大民,王吉琴铁口钢牙滚刀肉,只是不承认。杨天成忿恼
莫名,也是没招儿,十来天不肯跟她同睡一被窝。为这两宗事,王吉琴又迁怒谷佩玉,
暗骂小狐狸精你等着,姑奶奶还有办法整治你。
    说话间就渐渐凉了,虹螺山满坡满沟的枫树叶落霞般的红了,又随霜降,几天间就
刮落得干干净净。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少了地里营生的虹螺山农户则把更多的精
力投到干豆腐中去。玉井屯的老井整日都有人吱嘎吱嘎在摇辘轳了。
    这一日,又是杨天成为谷家备水的入夜时分,王吉琴突然推开马大民的房门。正仰
靠在行李垛上想心事的马大民猝然一惊,忙吐掉叼在嘴上的烟头,慌慌地问:“哟,嫂
子,你咋来了?”
    王吉琴飞了个媚眼,说:
    “你给我叫啥?”
    马大民更压低声音:
    “嫂子,这屋子说话不隔音,外头啥都听得见。”
    王吉琴不依不饶,追问:
    “我想再听听你咋叫的我。在俺屋里嘴咋那么甜?”
    “吉琴……嫂子,你……这些日子,我……”“噢,把我躲得远远的,八成是那口
鲜桃叫你吃上了口,就把我给忘了吧?”
    “哪里话,哪里话。佩玉这些日子,连正眼都不肯瞅我,除了使唤牲口似地吆喝几
声,一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了。我正心里愁得没缝,怕是,怕是……我们俩的事儿,
悬呢……”王吉琴撇撇嘴:“大老爷们,少说这熊话。什么了不得的天仙儿,黄就黄,
黄了我再帮你找一个,十里八村的,挨个挑,保准不比这个整日绷巴的狐狸精差。”
    马大民更苦了脸:
    “嫂子,你可别再说这个话了……你要还有别的事,就快说。不然,就快些回去吧,
孩子怕又闹着找你了。”
    王吉琴却故意又把屁股往炕里挪了挪:
    “哟,还撵上了我。俺小顺子用不着你操心,正在他姥姥家玩呢。我有事倒不假,
可我偏不说。”
    马大民更急了,苦求道:
    “吉琴,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眼下这一阵……我是真不敢再……”王吉琴
媚眼再飞,讥嘲一笑:“你以为我找你是为那一口呢?屁!你倒巴不得,我还不敢侍候
呢。”
    “那你……”
    “好,既你恨不得我马上就离开,我就有话直说,长话短说。你把谷家在锦州城里
送干豆腐的饭店、商店、零卖点儿都告诉我。”
    “啥?”马大民惊得差点蹦起来。
    “就是谷佩玉每天都往哪儿送,一家是多少,那边接手的人是谁。还没听明白呀?”
    “这?不不,这可不行。佩玉早有话,说这是秘密,任谁也不能告诉。”
    “是不是主要不许告诉我呀?”
    “不不,连我亲爹亲妈我都没欠过一点口缝。再说……再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管开
车,那些事,都是……都是佩玉自个儿办。”
    “你唬俺家穿开裆裤的小顺子呢?你跟屁虫似的,天天跟她进城,天天往车下卸货,
那些事,瞒得过你?”
    “佩玉建立起这些网点,也、也是不容易,我要漏出去,就……就更对不起谷家
了。”
    王吉琴又是诡秘一笑:
    “你也用不着看家狗似的这般为谷家精忠报国。再说了,我也不做干豆腐,不卖干
豆腐,你天成哥每天只帮个三五十斤货,不值当往锦州城里跑,想跑家里也不趁汽车,
你怕那么多干啥?”
    “那你问那个是为啥?”
    “我就试试你对我的这颗心。”
    “这……这可真不行。吉琴……嫂子,哪怕你再……随便问个别的事呢……”“别
的事?我希罕问你!好,那你就再想想,啥时想好啥时给我列出张纸单来,瞎糊弄我可
不行。不然,我天天晚上这时来,你怕佩玉,我可不怕她小蹄子!”
    正掰扯间,就听窗外有脚步响,两人急缄了口。佩玉在院心冷冰冰地大声吩咐:
“马大民,你弄两担水,后车厢再冲冲,埋埋汰汰的明早怎么拉豆腐!”
    马大民慌急地应: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
    待脚步声远去,马大民才一抹额上的虚汗,说:“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就快走吧,
往后也别再到我这儿来了。那个事,容我点工夫,找机会我给你送去还不行吗……”九
谷佩玉之所以没有将马大民解雇,顾忌之一就是马大民几乎掌握着她的销售网点的全部
秘密,事情做得太绝情,后果便很难预料。再有,就是她的厚道爹和哑巴妈在私下里不
止一次劝说她,说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大民子虽说在那件事上做得有点令人寒心,可这
几年勤勤快快亲亲热热的就像一家人,两个人也人前人后成双成对的,这么抽冷一下子
说散就散了,莫说两姓旁人如何嚼舌头,就是咱自己心里也不落忍。谷佩玉也一次又一
次想起两人间的许多甜蜜往事,一次又一次偷抹了不少眼泪,心里便暗存了“缓期执行,
以观后效”的打算,只是对谁也不透半点口风,连老爹老妈也不知她心底的真正意思。
    这一天,谷佩玉又随马大民驱车进锦州城,未过西关大洋桥,车先停在一家豆制品
商店门前。谷佩玉跳下车,便急急推门向室内走去。营业员见她进了门,先扯嗓向后面
的经理室喊了一声:“吴经理,谷老板来了。”
    这一嗓顿使谷佩五心底生出几分诧异,往日没这节目啊!以往她进了店,都是径扑
经理室,吴经理按预定数八九不离十地报个斤数,再在她的小账簿子上签个名,剩下的
便是她让马大民将干豆腐搬进一捆两捆来,由营业员一过秤了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吴经理闻声赶出来。这是个挺仗义的年轻人,见了谷佩玉,二话不说,扯着袖头就
往后院走。谷佩玉更感疑惑,笑嗔道:“吴大哥,有话你就快说,外面汽车还等着我
呢。”
    吴经理扯着谷佩玉在一僻静处停下,一脸紧张一脸严肃地问:“咋,事情你还不知
道?”
    谷佩玉笑道:
    “你别鬼鬼道道的,有啥事你就快说嘛。我知道什么?”
    吴经理说:
    “市场食品卫生检验所昨天派人来,取了几张干豆腐去,过后又来了电话,正式通
知,虹螺岘谷家豆腐坊的豆制品不许再经销,再卖没收,还要罚款。”
    谷佩玉大惊,问:
    “为什么?”
    吴经理摇摇头:
    “我们问了,人家电话里不说。再问,人家就说我们是搞食品卫生检验监督的,你
们想想是为啥?”
    谷佩玉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又问:“光是你们一家不许卖,还是都不许
卖?”
    吴经理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谷家干豆腐都在哪儿卖,哪知道?”
    谷佩玉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唐突,稍镇静一下,说:“谢谢你,吴大哥。那我走
了,改日见。”
    谷佩玉回到汽车上,马大民已解开绳索准备往下搬豆腐包,问要多少斤。谷佩玉怔
怔的好半天没应答。又问,她才没好气儿地说,今儿这里一斤不要,开车!
    汽车又跑了几家老主顾,接洽人竟像都跟吴经理商量好了的一般,都说不要,都说
食品卫生部门来了通知。谷佩玉这才深感大事确是不妙,她想了想,就叫汽车往食品卫
生检验所开。马大民也奇怪,问去那地方干什么。谷佩玉冷冷一句斥回去,叫你开车就
开车,别废话!
    大街小巷好找了一阵子,汽车终于磨进检验所的小院子。谷佩玉单枪匹马闯进一间
办公室,她先自报了家门姓名,屋里十来个穿着笔挺的海蓝色制服的男男女女便齐齐地
将目光盯向她。一个负责人坐在办公桌后开了口,挪榆地说,我们正商量派人去虹螺岘,
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了,好,很好。谷佩玉气冲冲地问,凭啥不许我们谷家的干豆腐
再卖?负责人说,你问谁呢?你自己该知道。谷佩玉说,我知道还来问你们干什么?负
责人说,你们为了干豆腐好销,就在里面掺上国家明令禁止的佐料,甚至是毒品,你懂
不懂这叫犯罪?谷佩玉心里有气,用手一指院内的汽车,大声说,我今天的一车干豆腐
都在这里,还一斤没卖,你们空口埋汰人可不行!负责人站起来,冷冷一笑,都在这里?
那好啊!随即一摆手,下了命令:“全面化验检查!”
    十来个人便全拥出来,还从别的屋里出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车上的干豆腐是分
包捆裹的,每包五六十斤、百八十斤不等,都是统一山谷家备用的白色豆腐布捆裹。负
责人便让都打开,每包里都抽样取出两三片,交给穿白大褂的姑娘。又命令汽车不许离
开半步,谷佩玉和马大民也都不许离开院子,否则如何如何,口气很严厉,没有半点客
气。
    两个人坐在驾驶楼子里,很沉闷。马大民几次张口欲询问点什么,可见佩玉紧抿着
嘴巴眼睛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好又把话咽回去,用吸烟苦捱时光。又见佩玉被
烟气呛得把车窗摇下来,便忙把大半截烟头丢在脚下,踩灭了。
    “谷佩玉,进来——”办公室的一扇窗打开,有人大声喊,就似在传叫犯人。
    谷佩玉急急进了屋子,只见负责人的办公桌上放着两片干豆腐,上面还压着一纸检
验报告。负责人讥嘲而鄙夷地将报告单一推,说:“自己看吧,看你还嘴硬!”
    谷佩玉扑到桌前,拿起报告单,上面这个数据那个符号的也看不明白,目光落到最
下一格检验结论栏内:“部分豆制品中含微量opium成分。”她便指着这行文字问:
“这是什么意思?”
    “没看出你岁数不大,倒挺能装憨啊!到这种时候,你还装什么糊涂?”负责人说。
    “我真的不懂!”谷佩玉使劲摇摇头,“就是我犯了挨枪崩的死罪,你也总得叫我
死个明白吧?”
    “明白?自己做的什么事自己不明白?”负责人冷冷一笑,手一挥,“你们先回去
吧,等候处理!干豆腐不许再做,更不许再卖。再卖再做也没有用,也没人会再买。报
纸很快将对你们谷家干豆腐的事曝光。你们这叫放着阳光大道不走,故意往狗屎堆里踩,
这个该懂吧!”
    “那我这一车干豆腐你们总得让我先批发出去吧。”慌乱怔懵一时的谷佩玉竟还惦
记着眼皮底下的这颗小芝麻粒儿。
    “卸下来,全部就地销毁。”
    “全部?两千多斤啊!”
    “两万多斤也得销毁!”
    “可这两千多斤都有问题吗?”
    “有一片有问题也不行!我们要向全市消费者的健康负责!”
    “那你们……就、就把有问题的挑出来……”谷佩玉有些吓呆了,头上冒出一层汗
珠子,心里觉得委屈,眼泪也跟着流下来,“这一车干豆腐,也是好几千块钱呢,我们
庄稼人也不容易……”“你们坑蒙拐骗也不容易,是不是?你们以为这食品卫生检验所
是为你一家开的,是不是?实话告诉你,要不是考虑这一车干豆腐有毒的毕竟还是少数,
情况也还需进一步调查,我们今天就连人带车,全部把你们扣下来,送到拘留所去!”
    一车干豆腐便只得都卸弃在检验所的院子里,连那些包布都没有带出一片来。汽车
开出检验所,佩玉让找了个僻静、宽敞些的路边停下来,怔怔地坐在马大民身边发呆。
马大民又抽烟,佩玉伸出一只手,幽幽地说:“给我一支。”马大民惊骇,问:“啥?”
“烟。”说着,泪珠便又噼里啪啦滚下来。马大民给佩玉点上烟,见她哽咽着一边抽一
边咳,那泪水簌簌,颜面如洗,好不凄然。他知佩玉从不吸烟,此番遭受的损失和打击
太大了,便心疼地劝慰说:“佩玉,财物事小,身子要紧,你别哭了,烟也扔了吧……”
佩玉便哭得更厉害,好一阵,才说:“大民子,今儿这事,回去跟谁也别说,跟咱爸咱
妈更别说,别再让他们跟着上火,岁数大了。”
    自从上次闹了河心那场事,佩玉还从来没这样款声细语地跟他说过心里话,“咱爸
咱妈”的称谓也是头一次重新启用,马大民心里感动,便点点头:“我知道。”又问:
“那明儿咱们还做不做干豆腐?”
    佩玉想了想,擦擦泪水,说:
    “做。不做怎么跟乡亲们解释?”
    “不是不让卖了吗?”
    “锦州不让卖,咱再想别的法儿。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说着,佩玉就翻自己的小
挎包,问,“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马大民急翻腰包,佩玉将几张百元大票挑出来,连同自己翻出的几张,凑了一小叠,
数了数,揣进衣兜。又翻腕看看表,说去办点事,就跳下了车。马大民说,还是我开车
送你去吧。佩玉说不用不用,你别动,就在这儿等我,啥时回来啥时算,饿了就自己买
点什么先垫补垫补。说着,她就快步走进熙攘的人流中去了。
                                     十
    谷佩王将马大民和汽车留在城市一隅,独自一人又返回食品卫生检验所。她一是怕
汽车同去大招摇太惹所里人注意,二也是想将马大民从这件事中摆脱出来。谷老诚常常
教诲女儿的一条处世原则便是:害人之心不叮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事出必有因,要想
了解来龙去脉,看来非得暗中下些功夫了。对马大民,她还没有彻底结束“以观后效的
考察”阶段,有些事还是不让他知道的好。
    谷佩玉隐在检验所大门外不远处,看看将近中午12点,便招手拦住一辆出租汽车,
坐进去,牢牢盯住检验所所有出入之人。过了一会儿,果然就见那位负责人骑着自行车,
后座还驮着一大包东西,出了大门,直向北去。她让出租车尾随,过大街,穿小巷,左
盘右绕,直见那位负责人提着东西走进一个楼门里。
    负责人攀梯,开锁,进家门,将东西放在门厅的一张小桌上,刚解开包布,就听门
铃叮咚响,以为是爱人接孩子放学回来,嘴里埋怨:“有钥匙自己开嘛。”就去开了门,
陡见门口站着笑盈盈的谷佩玉,不由一怔一窘,问:“哦,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谷佩玉也不客气,迈步就走进来,一边自找拖鞋换,一边说:“打了半天交道,我
还不知道大叔贵姓呢。”
    其实负责人也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求人办事,先低一辈,也是常理。
    “我姓张。你有什么事吗?”
    “有些事,我实在弄不明白,想当面再向大叔请教请教。”
    “有话下午到所里去说,到家里来干什么?”
    “我看所里人太多,您也忙,说话不方便。再说下午我们汽车还有事,我就挤这工
夫打扰您了。”
    老张只好将谷佩玉引至房间,口气仍是很冷漠,说:“你找到家里也是没用,事情
就是那样,一堆一块都说给你了,我们执行国家食品卫生法,你到哪儿说也没用。”
    说话间,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随妈妈进了屋,进门就嚷:“爸,买这么多干豆腐
啊!”哪女人却埋怨:“拣便宜也拣点值当的,这么多破玩艺儿,什么时候吃得完,不
怕放臭啊!”老张便急忙大声提醒:“家里有客人!”又很窘促地对谷佩玉讪然一笑,
说:“哦这人,往家买东西总受埋怨。我见干豆腐,就多买了点。”
    谷佩玉心里恨骂,买什么买?哪有居家过日子的一家伙就买二三十斤的?卖干豆腐
的还连包布都卖给了你?她坐在汽车上,就猜知是怎么回事了,可她仍作浑然不觉地笑
道:“只怪我以前不认识大叔,往后我常送过来一些嘛。家里出的东西,何必花钱买?
我们家做的干豆腐在虹螺岘也算拢头子呢。”
    “不用,不用。有事你就快说。”老张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身对外间妻子说,
“快弄饭,午后我还有会呢。”口气里已明显带了逐客的味道。
    老张再回过脸时,正见谷佩玉从衣兜里摸出那叠百元票子,轻轻放在茶几上。他故
作惊讶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拿回去,拿回去。”
    谷佩玉笑道:
    “初次登门,就算给小妹妹买两支铅笔买几个本吧,拿不出手的。”
    就好比家里的老辘轳,一叫了点油,就不那么吱嘎嘎的叫得尖利难听了。老张的口
气立竿见影地有了转变,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农民,这些个体户
啊!要说发家致富,谁不想呢。
    可君子爱财,总得取之有道嘛。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点,招法也太毒了点。现在事情
败露了,叫我……也很为难嘛,你说是不是?”
    谷佩玉点点头,说:
    “大叔说的是。我知道所里没将我们连人带车立马扣押往局子里送,就全仰仗大叔
照顾了。可那些干豆腐确实不都是我们谷家豆腐坊做的呀!多一半是从屯里收来的。究
竟出了啥问题,还请大叔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肚里没多少文化水,那个检验报告我确是
看不懂。”
    老张作恍然顿悟状,说:
    “噢——怪不得呢。干豆腐既不是你们一家所做,也就难免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呢,是不是?那一车干豆腐,真有问题的其实也就一两包,
那里面有鸦片成分,虽说量还不大,但人吃了会慢慢染上毒瘾的……”这一惊可是非同
小可。谷佩玉差点跳起来:“鸦片!什么鸦片?”
    “就是大烟啊,大烟你也不懂?大烟才是要害呢。我们正准备向上级打报告,配合
公安部门去你们那里搞侦破,这毒源不追可是了不得的。”
    谷佩玉怎会不知鸦片,那是在小学课本里就涉及到的知识,她早知道那是魔鬼,是
野兽,是比野鸡脖子(北方的一种毒蛇)的牙液还毒千倍万倍的东西。可她万万没想到,
鸦片今天怎么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她真急了,泪水又在眼圈里打起了漩漩儿,说:
“大叔,这事我真的一丁点也不知道。我敢以脑袋保证我家做的干豆腐决没有这东西。
求求大叔帮我想想办法吧。”
    老张说:
    “还有什么办法。不过,问题既没出在你们谷家,你也用不着害怕。过几天我们去
人把问题弄清楚了,谁的罪过也就由谁承担了。
    还是那句话,从明天起,你们家先不要做干豆腐了,做了也不好上市,这事可能明
天报纸就要登出来了。”
    谷佩玉此行,其实主要也就是为这报纸的事而来。她知道那可干系重大,白纸黑字
一登出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沸沸扬扬地在辽西城乡一闹腾,谷家豆腐坊往后
的买卖就算彻底绝路了,再想重新打开局面也难了。她故作不解,试试探探地问:“那
报纸咋还管这事呢?”
    老张说:
    “报社什么不管?舆论监督嘛。听他们来电话,说有群众来信举报,举报信中还列
举了一些你们谷家干豆腐的主要销售点。报社让我们协助搞一搞食品检验,若能证明举
报属实,他们就要公开见报了。这些工作我们已经做了,检验报告也送了去。听说报纸
发时还要带评论呢。”
    谷佩玉问:
    “报社没说举报人是谁?”
    “小谷啊,这话你可以关上门在我家里这样问,在外面可就要注意喽。国家机关有
保护举报者的责任和义务嘛。”老张淡淡一笑,颇有些卖弄地说,“当然喽,我在家里
跟你打官腔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为了调查方便,这事我们也问过,可报社说信上只
署了‘一位革命群众’,没落名。我分析,也是你们身边的乡下人干的,很知情嘛。你
们谷家是不是跟什么人积了仇怨呢?”
    谷佩玉似有所思,急切中,陡然生智,再次求告道:“大叔,那事报纸一登出来,
我们有嘴也辩不清了,往后报上还能更正说那事与我们谷家无关,谷家只是代收代卖吗?
再说,过两天你们只要兴师动众地派人一调查,心里有鬼的人也就把尾巴尖儿藏起来了,
还能查出个啥?您说可是?”
    老张点点头,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农村姑娘的睿智精明,分析得有道理,这也正是
让他犯难的症结所在,便问:“那依你的意思呢?”
    谷佩玉说;
    “大叔的路子宽,面子大,能不能劳驾跟报社再说说,就宽限我们三天。三天之内,
由我负责把情况给您搞清楚。三天后,如果我不回话,登报也好,派人去乡下治我个什
么罪也好,我都甘认倒霉了。”
    老张瞟了一眼茶几上的票子,略作沉吟,说:“好,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报社那
边由我去做工作,三天之内,可暂不见报,我们也暂不往你们那里派人。过了三天,你
也别找我了,找了也没用,我只能公事公办喽!”
    谷佩玉咬咬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十一
    这一晚,谷佩玉随车回到家里,声色不动。豆子照样泡,辘轳照样叫杨天成摇得吱
嘎欢响,自己的算盘照样打得噼叭脆响,半夜时豆腐坊也照样你忙我碌热气腾腾。到了
第二天清晨,屯内各户送上干豆腐的时候,她又抱出几十只崭新雪白的包布,交给老父,
言称市里正搞食品卫生大检查,旧包布伯过不了关的。她又将几十只小纸条暗中交给老
父,每只纸条上都写了各家户主的名字,暗嘱每家的干豆腐检斤后,不论多少,都单独
打包,包内依姓名暗附纸条。谷老城纳罕,几次张嘴欲问,佩玉只说各家豆腐质量不一,
城里主顾有挑剔,这是为以后按质论价做准备。谷老城便也不再多疑,依言行事去了。
    谷佩玉心里自有小九九。那在干豆腐中用毒之人既是三五十斤的小打小闹,做出成
品又需卖给爸家,此番用心就绝非是为了自己的货色长久地“瘾”住主顾,用毒者与举
报者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人,目的就是为了扳倒谷家这杆旗,推翻谷家这辆车,目的达不
到,他就还要继续做手脚。可此人是谁呢?谁家跟谷家有深仇大恨才蓄意设下如此歹毒
险恶的陷阱呢?谷佩玉彻夜不眠,将每日送来干豆腐的老户挨家过筛子。虽说祖祖辈辈
数十年间住在一个屯子,难免有些不睦和隔阂,但终难认定谁是布此圈套的恶人。万般
无奈,她才有了如此计谋……天还只是麻麻亮,佩玉在前面挑灯过秤记账,谷老诚在身
后打包,乱哄哄的,倒也没让人觉察出今晨与往日有哪些两样。
    汽车拉着一车干豆腐,依旧准时开出屯去,直奔锦州城。佩玉这次让马大民径将汽
车开进食品卫生检验所的院子。她走进办公室,先将一大扎钞票拍在办公桌上,说今天
她自家出资,烦请检验所挨包检验,挨包作出检验报告。那老张端坐桌前,见来者有备
在先,信心十足,且又有检验金预付,便也鼎力相助,调兵遣将,一路绿灯,还赞许地
说:“看你们今天态度不错,主动积极,检验费今天就象征性地只收一点吧。”
    检验的结果实在令谷佩玉大出意外,查出问题的那一包里藏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
着——杨天成。
    天成哥?怎么可能!
    满屯人谁都可怀疑,也绝不应该是天成哥呀!
    可毕竟是白纸黑字!毕竟是经过现代科学手段检验出来的结果呀!一切无可辩驳。
    这一次,只有那一包干豆腐被扣留没收了,余者都让汽车拉出了院子。谷佩玉情知
还不到再送到老主顾手上的时候,便只好再拉到锦西,低价批发给市场上的小贩子,但
求少赔些吧。
    谷佩玉实在不能相信此事会是杨天成所为。几十年的老邻居,她太了解天成哥的人
品了。别的事不说,只论这做干豆腐,杨天成就没少和王吉琴发生口角。杨天成的干豆
腐泼得薄而匀,最大的优点还在个“干”字。压干豆腐时,绞绳若多加一扣,因所含的
水分必要减少,就直接影响了成品率。王吉琴常骂杨天成傻,说城里人哪懂这些,谷家
收货时也是一律打家伙,你在绞棍上稍松两扣又有谁知道?杨天成便说凡事得讲个信誉
良心,我才不为那三两块钱的事让人指脊梁,坏咱红螺岘的名声呢。动嘴无效,王吉琴
就半夜爬起身,亲自动手松绞棍。杨天成急眼了,就给了王吉琴一巴掌。那个院子撕扯
哭闹,一壁之隔不会毫无知觉。可为这种事,又不好出面劝解,谷佩玉心底只是暗存对
天成哥的敬意罢了。
    谷佩玉只得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和自己的下一步打算都告诉给老父了。谷老诚把一双
粗糙的大手搓得沙啦沙啦直响,惊愕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一声接一声地长叹:
“人啊,人蔼—”这一夜,谷老诚依然带领众雇工在作坊里忙碌。谷佩玉则几乎又彻夜
不眠,待鸡一叫头遍,就裹着棉大衣躲在隐墙的暗影里,观察杨家的动静。杨天成半夜
起身,磨豆,过浆,浇汁,直至后来点卤,泼片,起包,佩王都看得一清二楚。杨家灶
间明晃晃地悬着大灯泡子,为了放烟汽,又大敞着窗门,本无什么可遮掩的。待疲惫的
杨天成回屋脱衣上炕酣酣睡去时,谷佩玉的失望中便又生出些许欣慰,天成哥到底是厚
道人,怎么会呢?也许是检验所弄错了吧……谷佩玉跺跺冻得有些麻木的脚,正欲转身
回屋,陡然又见王吉琴掩着衣襟从东屋里出来,蹑手蹑脚的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模样,还
探出脑袋往谷家院子瞧了瞧,复又掩严了门窗。谷佩玉心一沉,便又隐回黑暗中,想了
想,又登着鸡窝,轻轻翻过墙去……王吉琴先在锅台后灶的小铁锅里添些水,又从墙角
碗橱后面掏摸出些什么来,丢到锅里,加上盖,然后就蹲到灶前去,往灶门里塞进几把
豆秸子,点燃。豆秸子好燃,火又硬,很快锅中就蒸出水汽,水汽中隐隐飘过一种淡淡
的香味,是那种说糊香不是糊香说清香不是清香的幽香,很好闻。待锅中的水熬煮了一
会儿,王吉琴便抓过一只小葫芦瓢,舀出锅中的水,轻轻泼进堆放在案板上的干豆腐里。
似怕淋泼得不均匀,又将干豆腐横放倒,就像翻拨一本厚重的大书,将熬过的浆汁淋洒
过每一页页码中,眼见浆汁“润物细无声”地慢慢渗透……王吉琴正“劳作”得娴熟而
投入,却没想房门猛然被撞开,风风火火闯进天神般的两个人来。她一惊,手中的小瓢
“叭”地落在地上,人也就泥塑木雕般地僵立在那里了。
    憨朴厚道的谷老诚面对这一幕,老泪竟汩汩奔涌而出,伤感地说:“吉琴大侄女,
我谷老诚一辈子没做过啥伤天害理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你咋这么坑害你大叔啊!”
    王吉琴吭吭哧哧的似还想狡辩:
    “大叔……你老、你老大人别记小人过,我、我……我只觉得天成的干豆腐做得
太……太干爽,就背着他,往里……泼洒点水,只想多、多卖几个钱儿,没……没……”
谷佩玉早从锅里捞出熬煮的东西,那是一小束类似豆秸棉秸的干枝,还有几枚好像棉花
桃似的玩艺。她气愤地问:“王吉琴,你别把谁再当傻子瞎子!光是洒点水的事吗?这
是什么?你说!”
    王吉琴面色大变,汗珠子登时就从脑门滚下来,“这……”了半天,也没“这”出
个子午卯酉来。
    不知何时已醒来披衣站在屋门口的杨天成早已气得血红了眼,呼呼地喘着大气。他
猛地从灶门前抓过一块大砖头,吓得王吉琴“妈呀”一声就往谷老诚身后躲。谷佩玉扑
上去抱住杨天成的胳膊,嘴里喊:“天成哥,你可不能胡来!”谷老诚也吼:“天成,
放下!放下手里的东西!”那杨天成并没将砖头砸向妻子,而是恶狠狠地砸向大锅,
“恍”的一声,铁锅碎裂了,灶坑里登时腾起一股烟灰水雾,直窜房箔。
    院子里早站了许多人。杨天成凶凶地吼:“我操他妈!这日子是没法过啦!王吉琴,
你给我滚!你马上把你爹给我叫来!你滚!滚!”
                                    十二
    按当地的风俗,当众砸了锅,便表示了一种不可更改的决心,或弟兄分家,或两口
子打八刀(离婚),意即再不肯在同一口锅里搅马勺过日子。
    杨天成很得还要报官法办,那王庆福却苦求谷家无论如何还是私了。各家父女核计
了一阵,觉得乡里乡亲的,得理还需让人,不然下手太黑,反弄得自家在屯里失了人心。
所以一方面死阻杨天成去乡里,一方面再由谷佩玉出面去找锦州城里的老张,只说是王
吉琴害牙疼,熬煮了点罂粟秸止疼,煮豆汁时刷锅不净才误引出此次事端。于公,王庆
福甘认两千元罚款;于私又暗送了老张一些好处,此事才算大事化小,不了了之。
    王吉琴几乎断绝了全屯人家的财路,自知理亏;老爹王庆福也自觉在姑爷在乡亲们
面前张不开嘴巴抬不起头,所以对杨天成提出离婚的事没有死抗着不松口。只是王吉琴
知道那小顺子是杨天成的命根子,便咬紧牙关非要孩子,不给孩子就给房子。杨家五间
上房,东屋两间半原本就是王吉琴的陪嫁,归回王家不论,王吉琴讨要的其实只是那西
屋两间半。可房子若都给了女方,杨天成带孩子又住哪里?谷家父女眼看事情又憋进了
死胡同,便出主意给王吉琴一部分钱,权充那两间半西屋,缺多缺少的谷家可以暂借。
杨天成被逼无奈,又非离不可,便一咬牙曾认出了大价钱,八千块钱一甩手扔了过去。
为这些事,王吉琴对谷家不仅不念好处,恨怨反又添了几分。此处暂且按下不表。
    这里需插上几句有关罂粟的话题了,这在虹螺山区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虹螺大山
植被茂密,土质肥厚,气候温和湿润,极适宜这种又娇贵又恶毒的植物生长。早些年间,
大山里闹土匪,胡子们明里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暗中就在大山深处种大烟熬膏子,一
供匪首享用,二也变卖些钱财,买粮棉买刀枪买弹药。及至解放后,虽说吸食鸦片之人
已基本绝迹,但罂粟种子还零零散散地暗藏于民间,就是队为基幢挣工分那些年,也仍
有胆子大些的生产队长于山野僻远处偷种上那么三株五株。倒不是为了卖钱坑人,乡下
人都有个牙疼心口疼什么的,那玩艺倒是绝对顶事,且来得快,用秸子桃壳熬点水,一
碗下去,胜似任何灵丹妙药。近十几年,土地承包给各户,村民们只说那花朵奇异好看,
偶在园田密棵中暗种个三棵两棵,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塌天大事。不刮浆,不熬膏,
只为药用备急嘛。
    年纪轻轻的王吉琴能够想出如此陷人于不义的毒招子,其实还是偶得于马大民的启
发。那一晚,马大民又翻过墙头去杨家,正赶上王吉琴抱着孩子看电视。是新闻节目,
播音员正报说西方某体坛巨星偷服兴奋剂事泄禁赛。王吉琴便问兴奋剂是什么,马大民
就一知半解不懂装懂地充明公,说就好比一个人吸了大烟,猛的就来了精神头儿,比赛
成绩就上去了。话题由此而起,马大民又说报纸上都揭露了,四川有的饭馆为了吸引回
头客,就将大烟秸大烟壳子什么的弄碎了,偷下在火锅子里,客人越吃越上瘾,就非再
去吃那家馆子火锅子不行了;还说有的洋烟一盒里也有一颗是含了大烟的呢。说者无心,
只为巴结显摆;听者却有意,诡黠过人的王吉琴便在倏忽间生出那个险恶的念头。于是
她佯装心口疼,东家问,西家找,满屯“讨”药。试想村长的千金谁不想巴结?她没费
多大力气,便背着杨天成掏弄到手一些那种东西。王吉琴暗中观望邻院,本打算只要谷
家有个风吹草动,她也就洗手作罢隐匿不动了,万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般迅速彻底,
正应了那句老话,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王吉琴光着身子推磨,闹了个转着圈地丢人现眼。她先在娘家住了些日子,老爹老
妈唉声叹气埋怨不休;在屯里走动,又多遭白眼无人搭理;想想无趣,又舍不得孩子,
便隔三岔五的仍回老院子,有时就干脆留住在东屋里。杨天成见不得女人哭孩子嚎,房
子又是人家自己的,王吉琴愿住愿走便都由她,只是互不搭言,井水不犯河水。
    有一日,王吉琴抱着孩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心肝宝贝儿地好哭了半天,然后将孩子
往炕里一推,便提了一只小包走出村去,从此不见踪迹,音信全无。有人问王老庆,或
答在城里亲戚家当保姆,或说去了南方打工,也没个准地方,人们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是那小顺子哭闹了好些天,每天找妈妈,尤其是入夜打水那一阵,更弄得杨天成
心烦意乱。谷家哑奶奶见孩子可怜,就把小顺子接过去哄逗,谷佩玉也常从城里给孩子
买回些玩具食品来,那小顺子便渐渐把想妈妈的心思淡忘了,有时干脆夜间也不回家,
就小猫似的蜷在哑奶奶的被窝里。杨天成心里感激,院里院外的活计不分彼此,都抢着
多做上一把,两家的关系更见亲密了。
                                    十三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转眼残冬将尽,远望向阳坡,已隐隐腾起一层淡淡的绿雾。
    谷佩玉筹划中的真空软包装的事情已有些进展,只是所需资金尚有亏空,订制设备
的厂家早被皮包公司和三角债弄怕了,迟迟不肯交付安装。谷佩玉心里憋着劲儿,创收
节支,死活也要把这件事办下来。
    却说这一日,又是鸡叫三遍,开始收购干豆腐的时候,谷佩玉刚刚将台秤在案上架
好,就听大门外有电喇叭在高声嚷叫:“本公司大量收购虹螺岘干豆腐,每斤一元六角,
买卖公平,一手钱一手货,现金交易,当场结清啊!欢迎乡亲们比较行事,本公司所出
价格保证高于其他任何收购点,不蒙不骗碍…”谷佩玉心中一惊,急扑大门外。依稀晨
曦中,只见一辆乳白色的“半截美”正停于谷杨两家院门之间,车上两条汉子正拿着话
筒喊叫。又见屯街上走来的乡亲们踟踟蹰蹰,彼此观望,看有人上前交货,果然立即点
了钞票而去,便很快蜂拥而上,将那汽车团团围住了。
    谷佩玉急回院内找老父商量。谷家的往常收购价是一元五角,看来要拉回乡亲,只
有破血了。谷老诚对这种事,本来就没章程,只是说,你看着办,你看着办。谷佩玉想
了想,又说:“咱们如果也提价一毛,那就只赚个吆喝瞎忙活了,再说今日提了,明儿
咋办?弄不好反倒得罪乡亲。我看今儿咱不如先避避风头,我就不信他们明早还来。”
谷老诚还是那句话,咋都中,都中……院子里父女俩正核计应急之计,突又听大门外一
阵喧嚣,只见杨天成、马大民带着豆腐坊里的青壮伙计,手持镐头木棍直向“半截美”
冲去。杨天成怒目圆瞪,吼声如雷:“还没见过你们这样做买卖的,跑到人家大门口打
劫来了!滚!不滚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那车上人也早有些准备,一个操起一根铁棍,另一个竟端起了双筒猎枪。谷老诚见
势不妙,急和佩玉冲出院门去拦阻,没想正见“半截美”驾驶室的侧窗玻璃摇下来,露
出一张打扮得洋里洋气、鼻梁子上还架着一副墨镜的女人头脸来。女人摘下墨镜,淡淡
一笑,直对着马大民打招呼:“大民子兄弟,这一向可好啊?还没把媳妇娶回家去吧?”
马大民见状,半边身子先软了下去,头一低,拖着镐把就躲到众人身后去了。杨天成指
着女人骂:“王吉琴,原来是你捣鬼!你还恬脸回玉井屯来!”王吉琴仍笑道:“傻天
成,你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我在自家门口做买卖,可犯着了你什么?”杨天成恨骂:
“我那天咋就没一砖头先把你砸死!”王吉琴不羞不恼,仍笑语吟吟地气人:“现在也
不晚啊!现在把我一镐头砸死你才是大英雄呢!”杨天成气得抓镐就要往上冲,早被谷
老诚死死抱住,谷佩玉也急将众人连劝带吆喝地推回院里去了。
    谷佩玉万没料到还有更大的险峻在后头。待她随车进了城里,挨家走进那些老主顾
大门,对方竟好似同一表情同一腔调,都指着早已堆码在旁边的干豆腐,歉疚又不无得
意地说:“你看你看,你迟来了一步嘛,也是你们虹螺岘玉井屯的干豆腐,也是送货上
门,价钱还便宜一毛呢。”
    车上带的自家做的近千斤干豆腐,只好再拉到批发市场低价抛出了。
    扣出汽油钱,赔惨了。
    第二日,仍是如此。
    第三日,还是一棵藤上结的苦瓜瓜。
    谷佩玉吧咂出点味道了。又听王庆福传出话来,说王吉琴去了一越南方,发了,还
从银行贷回一大笔钱,腰里鼓囊囊的没处装了。
    不错,眼见是那王吉琴打马回乡专来跟谷家“对花枪”一比高低了。
    谷佩玉只是奇怪,那“半截美”虽说比自己的“130”跑得快些,为啥脚前脚后的
专往自己的老主顾门里钻?自己的销售网是个秘密,除了马大民无人知晓,莫非……第
四天,谷佩玉停了豆腐坊的火,待大门外的“半截美”刚开走,她就走进东厢房马大民
的房间,心平气和地对马大民说:“大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知道了。
我呢,也想了许多许多。说句心里话吧,虽说这小半年我对你不冷不热的,有些对不住
你,可心里并没把你当外人,还盼着咱俩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你也跟我说句心里话,要
是以前没有背着我谷佩玉做过昧良心的事,咱俩就抓紧把婚事办了,然后重打鼓,另开
张,核计着相帮着,另杀出条生路来。东边锦州的市场被人家挤了,西边不是还有锦西、
兴城、山海关嘛。若是你真有不敢告诉我、也不想告诉我的诡秘事,那你就……自己琢
磨吧,就不要再让我们谷家人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了……”马大民僵僵木木地站在那里,
好一阵,就见两行泪水缓缓地滚下面颊。他从衣袋里摸出汽车钥匙,放在炕沿上,然后
从炕梢提过一只旅行袋,默默地走出房间,走出院落,孤独地远远地去了。
    马大民本是个不牝不傻的人,这几天的事情他什么不知道?什么没想到?看来他也
是早有准备,连自己该带走的东西都打点好了。
    谷佩玉望着汽车钥匙发了一阵呆,突然就伏在炕上放声大哭起来。她哭世道的艰辛,
她哭人心的险恶,她哭自己一腔的善良与痴情竟换来如此的践踏与戏弄,她哭生活对自
己怎么就这般不公平……哭声引来了谷老诚,引来了哑妈妈,也引来了抱着孩子的杨天
成。小顺子在窗外哭着喊姑姑,谷老诚和杨天成要推门进屋子,竟都被哑老太坚决地扯
住了。老太太依呀着,比划着,那意思谁都明白,就让佩玉哭吧,哭个够吧,那憋屈与
郁闷是不能久留在心的。于是,几个人站在门外,竟都是热泪满面,无声哽咽了。
    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谷佩玉抹去红肿眼泡上的泪水,走出房门,苦涩一笑,就伸手
接过张舞着小手扑向她的小顺子,在孩子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下,问:“小顺子,姑姑
好不好?”
    小顺子也懂事地在姑姑脸颊上亲了一口,搂着姑姑的脖子脆脆地说:“姑姑好!”
    “姑姑好还是妈妈好?”
    “姑姑好,妈妈不好。妈妈不要我们了,妈妈总好给别人使坏儿,气姑姑哭……”
“那往后姑姑就给你当妈妈好不好?”
    杨天成闻此言大惊失色,急叫:
    “佩玉,你别、别乱说!那马大民不是人,你何苦为他气迷了心?”
    谷老诚老两口也一时惊怔,呆住了。
    谷佩玉又苦苦一笑,坦坦然然地对杨天成说:“马大民算什么东西,我谷佩玉还不
至于为了他就糊里糊涂地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天成哥,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你
一直像个大哥哥一样待我,我也一直打心眼里敬重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知我疼我的,
可能除了俺爸俺妈,也就是天成哥你了。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我终算明白了,最金贵最
难得的还是一颗人心。天成哥若是不嫌弃我,那咱们半个月之内就成婚,日子你定,想
操办或不想操办也都由你走。我的事我能做主,俺爸俺妈也信得过我不会挑错了人。爸,
妈,你闺女没说错吧?”
    谷老诚夫妇完全呆了,怔怔懵懵地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谷佩玉又说:
    “爸,妈,豆腐坊的事你们二老也不用担太大的心。待我和天成哥把婚事办完,我
立马再去锦州城工厂里商量,把真空软包装设备抓紧定下来。在锦州、锦西每天卖个千
八百斤的,不过都是家门口练把式,算不得大出息。那套机器一上,天津北京的汪洋大
海可比锦西城的一个小潭子广阔得多了,啥大鱼大虾养不住?我也算过一笔账,咱要是
先把这辆汽车和这几间大房子作本押上,资金再差也有限了,估摸工厂也会点头了。二
老就容我再下这么一回大注,大不了,咱再过一回穷日子,从头来。咱穷过,不怕!”
    那个时候,日头已跃上东山,鲜灿灿地将虹螺山区都镀上一层桔红色。向阳坡地上,
已有早耕的牛儿在悠长地眸叫了。
                                    十四
    玉井屯数一数二的漂亮“富姑”谷佩玉突然和带了一个孩子的老实人物杨天成结为
夫妇,且婚事又办得极简朴,这在虹螺山区很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有人说谷佩玉
因和马大民的事黄了,心灰意冷,饥不择食,也就草率了自己的终身;又有人说那二婚
头杨天成别看表面憨朴,实则花花肠子弯弯绕,也不知用什么鬼招子先占了谷佩玉的身,
那谷家姑奶奶哑巴吃黄连,难说出口罢了,再不结婚怕要现眼了;还有人三百年前早知
道地掐指卜算,说谷佩玉和杨天成终难长久,打八刀也就是三年两载的事;更有人传得
神眉鬼道,说那杨家院落原本就属谷家,土改前谷家老辈人在老院子里埋下了金条银元
珠宝,谷家此番是舍身用计再将那些黄白之物收归己有……好听不好听的,说啥的都有。
就像一个人对着虹螺大山随便吆喝一声,四周的高山峡谷都会很快反馈回声,话儿很快
传到谷家人耳朵里,佩玉豁达一笑,对杨天成说,别人的嘴皮子咱也管不住,随便他们
说去,出水才见两脚泥呢,咱快把日子过红火了要紧。
    婚后不久,谷佩玉很快从城里引来一拨人,尺量笔划地热闹了两三天才回去。留下
话,一个月后设备到位,要求谷家在此期间扒掉老豆腐坊,盖起新厂房。屯里人发现谷
家的那辆130汽车被城里人开走后就没见回来,新郎官每天入夜时分也不再吱吱嘎嘎地
摇辘辘把,而是整日带人尘土暴扬地拆房子,清垃圾,人们便更信了谷家确得了黄白之
物的传言,说谷家腰一粗,更要大干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财主毕竟还是老
财主……而王吉琴的那辆“半截美”倒是每日还来,只是一见谷家停了生意,收购价格
不仅降了下来,反比谷家当初的一元五还低,秤杆子上还常闹些纠纷。屯里人这才大梦
初醒,齐骂那娘们真黑了心肝不是东西,不光坑了谷家,一家伙把满屯人都涮个苦。可
骂归骂,小门小户的没个跑出大山的汽车轮子,只好甘认吃亏少赚,巴巴地盼着谷家快
些把买卖再做起来。
    整日奔波忙碌,谷佩玉就觉小腹时常隐隐疼痛,跑厕所的次数明显增频了,人也明
显憔悴消瘦。再看那杨天成,两眼也明显见大,颧骨明显见高。屯里人便私下窃笑,说
这一对旷男怨女正如干柴烈火,一个是伺花老手,一个是云雨初试,似这般白天忙,夜
间累,铜铸的人也得打磨掉一层皮。哑母虽嘴上说不出,心中却极纳闷,背地里几次催
促女儿快去医院看一看,莫不是有了身孕?佩玉心里也惊也疑。洞房花烛夜她就和天成
商量过了,说小顺子还小,建厂的事也还刚有眉目,生孩子起码要放在三两年之后。杨
天成也虑佩玉若有了亲生子,难免从小顺子身上分心,自然一百一地赞成。床第之间,
两人本是极小心在意的,怎么这么快就见了双身板的反应了呢?
    佩玉去了乡医院,做了尿样检查,又抽血做了化验。很快便见好几位穿白褂的医生
凑到一起,神秘兮兮地好嘀咕了一阵,而且又是翻书又是翻本的,还有个大夫说要给市
里医院的老同学打个电话问问。那几个大夫再瞧她时,眼神也就怪怪的。谷佩五心里发
毛,不知自己得了什么怪病,坐在那里好似全身都长了刺,都爬满了虫,痒麻麻的说不
出个滋味。
    终于等来了一位中年女大夫,把她带到一个无人的小房间,掩上门,很严肃地对她
说;“我是医生,我们又都是女人,为了治好你的病,我必须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
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什么也不要隐瞒。”
    谷佩玉急切地问:
    “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种很不好的玻”
    “到底是什么病?没法治了吗?”佩玉声音都打颤了。
    “你别怕。现在不比旧社会,医药科学也发展了,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从根本上
痊愈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谷佩玉总算吐出一口气:
    “只要能治好,我不怕花钱。好,你问吧。”
    “你结婚了吗?”
    “结了。”
    “你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个农民。”
    “他常外出吗?”
    “不。除了种种几亩承包田,早早晚晚的他就在家里家外忙活。”
    “你好好想一想,近半年左右时间,他有没有进城打过短工什么的?”
    谷佩玉想了想,毫不迟疑地摇摇头:
    “打去年秋天,除了去虹螺岘赶赶集,他连城里都没去过。”
    女大夫沉吟了一下,接着问:
    “有个问题,我必须问,请你别介意。除了你丈夫,你还和别的男人有过性关系
吗?”
    “性关系?”谷佩玉迷惑了,“你是指什么?”
    “我就说白了吧。除了你丈夫,你是否还和别的男人干过那种事?”
    谷佩玉腾地站起来,脸庞紫胀成了鸡冠花,她忿忿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话?”
    女大夫平静地说:
    “你激动什么?我刚才已有话在先,为了治好你的病,同时还要治好传染给你病菌
的那个人的病,我必须全面了解情况。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得的叫淋病,老百姓民
间的叫法,叫花柳病,一般情况下是经过性接触传染的。因此,我必须这样问你。有什
么你就说什么嘛,这屋子只你我两个人,属于个人隐私方面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为你保
密。”
    谷佩玉忿恼地说:
    “我结婚只一个多月。天理良心作证,我谷佩玉若是和第二个男人做过那种事,我
就不是人!出门叫汽车轱辘压死!过河被水淹死!上山滚砬子摔死!”
    女大夫长叹了一口气,说:
    “也用不着赌咒发誓,你说的这些,我姑且都信之。这样吧,今天你先打上一针,
然后回家去,明天一定要把你丈夫带来,我们还要对他进行检查。这种病,对你,对他,
对可能染上的其他任何人,都决不允许拖延。当然了,关于我们今天的谈话,还有对你
病情的诊断,你回家后暂时对任何人都不要讲,连你丈夫都不要讲,但你们二人的内衣
内裤要与家人严格隔离,决不能放在一起洗。明白吗?”
    谷佩玉深一脚,浅一脚,一路飘飘悠悠、恍恍惚惚地走回家去。
    天成怎么会有脏病?天成怎么会有脏病?怎么会……那个魔影就似一片巨大的黑云,
阴森森地罩着她,追着她,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压得她心都要碎了……第二天,谷佩玉
带着杨天成,再次来到乡卫生院。当然,这次主要对象是杨天成,又是尿检,又是抽血,
又有大夫将杨天成单独带到一间小屋里去……傍晚时分,夫妇二人沿着女灵河,双双踏
上了回家的路。杨天成很沮丧,头耷拉在胸前,好半天没有一句话。佩玉几次追问他大
夫都问了些什么,他又是怎样回答的,杨天成只是不开口。佩玉问得急了,站在河边再
不肯往前走,泪水似那湍急奔泻的河水,哗哗而流。她哽咽地说:“天成哥,是我哪儿
对不住了你?还是你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话?我谷佩玉掏心掏肝地对你们爷俩,怎么就
连一句真情话也换不出来呀!”
    杨天成僵僵地站在河边,直了,呆了,傻了。
    大地回春,女灵河清澈的河水在欢快地奔流。虹螺大山到处是一片翠绿鲜嫩的颜色。
河边柳树趟子里,有小鸟啁啁啾啾唱得婉转。还没长翅膀的土黄色小蚂蚱跳上脚面,又
蹦进草棵间去了。
    杨天成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捶着脑袋号陶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哦对不起你,我
不是人,我不该……咱俩结婚前几天的一个夜里,那混账女人回了家,说是要看看孩子,
要搂孩子再睡一夜,就留在老房住下了。半夜里,她摸到我房里来,赤条条地往我被窝
里钻,非要和我再最后干一回那种事。我不同意,往外推她登她,她就哭了,鼻涕一把
泪一把的,还下地倒了两盅酒,说好歹咱们也曾夫妻一场,你又要办喜事了,从今往后
咱们才算彻底分了手,我心里再咋想你惦你也没用了。你就把这杯酒喝下去,算我对你
的祝福,也算你对我这些年自作自受的一点原谅。我禁不住劝,见不得女人哭,就和她
一起把酒喝下。我万没料到,酒一下肚,我就,就……”“就怎么样?”
    “我浑身就像着了火,我就再管不住自己了……可我真的不知她有那种脏病啊,她
以前可没那种病碍…我更不知她偷在酒里下了药,她还是存心要害我呀……”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谷佩玉扑过去,先是抡起拳头照杨天成身上捶打,打着打着,两个人就
抱在一起,放声痛哭起来了。好一阵,谷佩玉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
“那是个比野鸡脖子比恶蝎子还要歹毒阴狠的女人,她主要不是对你,而是对我。她妒
我,恨我,她妒恨我们,她怕我们过上好日子,她想让我们在虹螺山区抬不起头来做人,
她想挤走我们。那好吧,我们走!”
    杨天成大惊:
    “走?我们上哪里去?”
    “乡医院不是我们治那种病的地方,就是他们有能耐治好,可我们天天往医院跑,
话儿也终要传出去,老百姓的唾沫星子也会把我们淹死。我想好了,先舍出几个钱儿封
住大夫们的嘴巴,然后请求转院,咱们远远地走开!”
    杨天成瞪着血红的两眼跳起来,手指节攥得咋吧咋吧响,忿忿地嚷:“要走你自个
走,我不走!”
    “你要干什么?”
    “我不能便宜了那黑心娘们,让她站在旁边看笑话。看我哪天不一镐头砸扁了她,
也一刀子捅穿了她!”
    “你给我闭嘴!”谷佩玉也跳起了脚,唾道,“就为她那种人,你值?”
    “那我们……就甘认败在那王八蛋女人手里了?”
    “败?谁败?”谷佩玉冷冷一笑,“经过这些事,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对付恶人,
光用善心,总是要吃亏的。就叫她王吉琴先得意几天,等我谷佩玉回来,是骡子是马,
咱再遛起来看吧。”
                                    十五
    谷佩玉和杨天成突然在小山村失去踪影,前两日还在热火朝天进行的谷家工程骤然
停歇下来,自然又引起了许多揣测和议论。
    或说两人兜里有了大钱,另去山外世界办大事去了;或说小两口去城里工厂培训,
学习日后管理厂子的招法呢;还有人说人总有想通想明白的时候,谁也不会再牛似的永
远傻干,人家是出去游山逛水,得乐且乐了……人嘴两片皮,说啥的都有,也是没法子
的事。
    也许玉井屯知道两人出走的真实原因的只有王吉琴了,可那个鬼精鬼怪的人才不会
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去呢,她也有自己的避讳和惧怕。淳朴的虹螺大山人不会容留一个
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老井的辘轳仍然每日有人在摇,但缺了入夜前杨天成摇出的那一曲独特而欢快的吟
唱,玉井屯便似缺了一景,冷清落寞了许多。
    有一日,王吉琴突然又堂堂皇皇地住进杨家老院。挥手之间,老院里也响起了大兴
土木的喧闹。王吉琴当众传出话去,先建豆腐坊,再建真空包装厂,待杨天成回来,还
要重买回那两间半老房子。
    那时候,虹螺岘的干豆腐究竟是姓谷还是姓王,那就要看看哪家姑奶奶能耐了……
于是人们又期盼着,说等谷佩玉回来,两个女人唱起对台戏,那吱吱嘎嘎的老井辘轳才
会伴出别一种滋味的调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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