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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果星期一这一天有自己的灵魂,它该为这一天得意,因为这一天里所有的机关都显得比平时更忙碌,好像他们有比平日更多的工作要处理,可从没人去想为什么。
  刘云从五楼病房的楼梯往下走,她知道今天的电梯最好不去等。好久以来她就有了这样的印象,星期一是患者最多的一天,但她也和别人一样,根本没去想为什么。今天,她被告知到急诊替班,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希望通过更紧张的工作来排遣时间,让她没有空隙面对工作以外的事情。
  她走进急诊室,已经有一个血流满面的男人站在那儿。她看一眼用手捂着头的男人,那男人仿佛看见了救星,立刻对刘云大幅度地点头。
  “怎么回事?”刘云走到桌前坐下,一边整理桌子上的各种化验单处方,一边轻声问护士。
  “是打架打的。”护士轻声回答。
  “干吗还不处理?”刘云问。
  “派出所的人马上就来,不是有规定……”
  没等护士说完,刘云就走到那个病人跟前,拿开他的手,看了看伤口,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胡闹”,便拉着病人往处置室去了。
  等刘云给这个病人处置好了伤口,警察也赶到了。警察看看刘云,又看看半个脑袋被绷带缠住的病人,没说什么。刘云似乎经历过很多这样的情景,也没去理睬警察,而是告诉病人跟她走。他们一起回到诊室,刘云开始给病人写病历。
  “大姐,”病人把包好的脑袋凑近刘云,“我这辈子是不会忘了您的。是您救了我一命。”
  刘云笑笑,这个病人极朴实的态度让刘云觉得亲切。她一边写病历一边说:
  “你忘不了我又能怎么样?”
  “什么叫又能怎么样啊?!您所有的麻烦事都包在我身上了,有事您找我就解决了。”
  “你闭嘴吧。”站在一旁的警察有些看不惯,便插嘴说。
  “我干吗闭嘴啊?”病人理直气壮地转向警察,“我知道你想抓我,不过你得等一会儿,你们吴所长马上就到,要抓也得他抓我。”
  警察突然做了一个要打他的动作,他本能也做了一个躲让的反应。刘云看了他们一眼,病人又对警察说话,态度稍稍收敛了一下。
  “实话实说,今天的事不赖我,是他先动手打我的,而且我只是防御性地还还手,根本没真还手,你也知道你表弟那体格,要是我真还手,那坐在这位大姐跟前的就不是我了,知道不?”
  “傻X。”警察骂了一句。
  “哎,你骂我这个行,这不叫骂,叫男人嘴边的罗嗦。不过,我可是挺理解你的,你是小王表哥,所以你不能看着不管。不过,我可劝你,你别太随便就把我带回去,今天的事绝对不赖我。你看,我等会儿还得去给这位大姐交款,我绝对不跑。再说,你不知道啊,你们吴所长是我舅,我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是不给我舅找麻烦。”
  刘云一边写病志一边听他说话,觉得可笑,也觉得有几分可爱。
  “叫什么?”她问病人。
  “陈大明。”陈大明说,“耳朵陈,大光明的明。”
  “多大?”刘云继续问。
  “三十。”
  刘云把写好的一大堆单子交给陈大明,让他去交款。陈大明拿着这些单子,有些激动地看着刘云:
  “让我去交款?”
  “你想白看病啊?”刘云笑着说。
  “大姐,我得再谢您一次了,从来还没人像您这么信任我,我他妈的恨不得现在多交点钱,您真格拿我当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刘云有些开玩笑地说。
  “我是啊,我太是了,可是这帮傻X就是发现不了。”他刚说完,急诊室里的人都笑了。
  “快去交款吧。”刘云说。
  “哎,我这就去。我再说一遍,大姐,您有事我肯定帮你。”
  “行了,我有事儿你也帮不上我。”
  “谁说的,你要是,比如说,你要是丢钱包了,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丢的,我第二天就给你找回来,分文不少。你去派出所报案没用。他们嫌这样的案子太小。”
  刘云看看站在一边的警察,大家都止不住笑了。
  尽管刘云一直没有丢钱包,但陈大明却没有因此在她生活中消失……
  耿林和娄红同在的公司和所有效益好、跟合资沾边的公司一样,在里外看上去都不错的大楼里办公。职员们都穿得笔挺,彼此见面说话打招呼都是低声,音量一律保持在中国人音量平均值以下。这样的公司因此有了与普通中国机关企业所不同的气氛,好像这里工作的人都有条理井然的生活,有比常人更多的理智。
  但是到了中午,如果有机会去通常设在地下室的员工餐厅,就会得到与上面相反的印象,员工餐厅一律是色彩艳丽的塑料桌椅,几台高悬着的电视频道永远定在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让电视里的港腔中文和年轻女职员的嗲腔柔语天然浑成,没人会感到不舒服,至少大家都恢复了正常说话的音量,像在家里一样。
  耿林和娄红如果来这儿吃饭,很少单独坐在一起。娄红有一次指出,这明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耿林同意,偶尔他们坐在一起,而且是单独的。可是今天,耿林进门时看见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单独坐在一起,只好打完饭扎到离他们不远的女同事堆里。这些大都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正在搞一个把戏,耿林刚把第一口饭送进嘴里,就被牵扯进去了。
  “用一句话形容一下你的老婆。”一个经常操港腔的资料员大声问耿林,也引得娄红往这边看一眼。但耿林继续埋头吃饭,拉着不想买账的架势。
  “哎,你们看,这家伙保证有问题,居然回避这么尖锐的提问。”耿林的同屋邱军挑动大家说。
  “只有精神病才用一句话形容自己老婆呐。”耿林边吃边扔出一句话。娄红听见在心里笑笑。
  “不是啊,你理解错了。”操港腔的资料员解释得十分认真,“是这样的,这是心理测试,是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心理测试哟。”
  “得了吧,能在全世界范围流行的只有感冒。”耿林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但大家笑过之后马上又逼耿林就范。
  “别瞎说,认真点儿。”
  “你先好好听听。”
  “就是么,认真一点哟,只要你认真参与,马上就会受益的。”港腔资料员说,“人家可以根据你的这句话,判断出你目前的婚姻状态和质量等级。”说着扬扬放在饭盆旁边的小本子,好像所有的判定标准都在本本里。
  “搞产品鉴定呐?”
  “哎,耿林,你知道吗,还有一条是说,拒绝回答的人百分之百有婚姻危机,而且是自己不敢正视。”
  耿林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突然被这么笨的游戏吸引了,于是,他咽下嘴里的饭菜,想也没想就说了一句:
  “正直,端庄,又有敬业精神。”他的话音刚落,大家起了一下哄。港腔资料员连忙去翻小本子。这时,娄红和新来的销售部主任从耿林身边走过去。走在后面的销售部主任接接耿林的肩膀算是打过招呼了,而娄红抬头挺胸地走过去,什么都没说。耿林肯定娄红听见了他说的话,而且不会不给他带来“后果”。一时间,他后悔自己参加了这该死的游戏。
  “哎,哎,找到了,听好,听好啊。”一个坐在港腔资料员旁边的女孩儿大声提醒耿林。
  “这样评价自己妻子的男人,”港腔资料员故意拖着长腔说,耿林看一眼远处,娄红已经离开了。“首先缺乏对妻子的激情。他们常常希望这样的妻子是他们的母亲。其次,这类男人比第五种男人更容易有外遇。噢,对了,第五种男人的妻子都是胡搅蛮缠,爱吵架不讲道理的。噢,不是更容易有外遇,是有外遇之后更容易引发强烈的后果,因为他们的感情总是处在被忽视……”
  “行了,全是胡说八道。”耿林打断她的话。
  “全说中了吧?”一个人问耿林,大家都笑了。
  耿林也笑了,只是觉得有点苦涩,回到办公室,他有几分不安,因为他担心娄红会因为餐厅里的事有坏情绪。他给娄红往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有事吗?”娄红相当热情地问他,让他宽了乱心。
  “没有,晚上还是在老地方见吧?没什么变化吧?”耿林问。
  “除非你有变化。”娄红说。
  “我哪能有变化,好,晚上见。”
  娄红和耿林约会的老地方有两个,一个是“身后”酒吧,他们总是一起去那儿,因为遇见耿林方面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个就是他们下午电话里说的老地方——一个日本人开的小饭馆儿,叫“山下”。山下小饭馆在一条十分僻静的街上,很有点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里面的装潢也是典型日本风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纸灯罩,短小的门帘,穿和服的女服务员,很有点儿异国情调。更吸引耿林、娄红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小饭馆不备大桌子。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好像只接待成对来的顾客,当然他们也不反对同性别的顾客。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才不会破坏他小店的风格和气氛,慢慢这个小店便以此闻名。
  耿林提前到的,他占个好位置,但一进门他就发现娄红已经坐在他们惯常喜欢坐的地方,正在喝本店特别供应的日本糊米茶。
  “怎么这么早!”耿林坐下,接过服务员递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体验一下等人的滋味。”娄红说完把菜谱递给耿林,“我还没点菜呐。”
  “老一套怎么样?”耿林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翻看一下莱谱。
  “我想换换口味,我要鳗鱼盖饭。”
  耿林招手叫服务员,“那好,我还是老一套。凉拌要什么?”
  “我看他们新添了一个凉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尝尝。”
  耿林对服务员转述了一遍,然后喝茶,充满深情地看娄红。“等人的滋味怎么样?”耿林只是为了提起一个话题才这么发问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觉。平时,娄红经常迟到,但从没让耿林恼火过。他很愿意见到娄红之前一个人呆一段时间,仿佛这样便把他的幸福拉长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别看平时约会我老迟到。”
  耿林看着娄红,没说话,因为他还没摸准娄红眼下的情绪状态。
  “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娄红见耿林没回答就强调了一句,“你多等我一会儿,但最终你还是能把我等来。而我等的,可能是永远不会来的。”
  “你等什么?”耿林从心里往外不愿顺着这个话题谈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为别人的丈夫。”娄红轻声说,但这话让耿林感觉是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身体,撞到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说过你不愿意过婚姻生活。”
  “对,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别人的丈夫,你觉得这感觉很美妙吗?”
  “当然不。但我不懂你为什么今天又提起这事,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当然要离婚,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现在搬出来,然后我会跟她提,但这需要点儿时间。我觉得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耿林说到这儿,服务员送上凉菜。
  “我现在还是理解的,谁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对了,乱说一气。来,尝尝这个菜,我们说点儿别的。”娄红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开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娄红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在他们快吃完饭的时候,耿林问她吃完饭去哪儿,这又勾起了娄红刚刚压下去的坏情绪。每次他们商量去什么地方的时候,娄红都觉得受伤害,尽管一开始她就清楚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这个前提在刚开始的时候帮过她的忙,但慢慢地就失去了作用。她开始讨厌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世界因为这个爱情变小了:“山下”饭馆,“身后”酒吧,他们的小屋,再就没有别的地方了。当然,娄红喜欢他们在小屋里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轻姑娘一样,也对外面纷繁的世界充满兴趣。
  “去‘身后’怎么样?”耿林见娄红半天没说话,便又提议了。
  “今天又不是周末,”娄红显然不赞成,“不是周末我不愿去‘身后’,没意思。”
  “那我们回家?”耿林试探地问。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我们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娄红不想回小屋,她不觉得那是家,而是一张和男人睡觉的床。
  耿林在脑子里迅速过滤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没有找出一个此时他能和娄红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王书他老婆彭莉怎么样?”娄红说,“我很同情这个被自己爱人骗了半辈子的女人。”
  “你别这么说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逻辑。”娄红轻蔑地说了一句。“好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去逛商店吧。这时候的商店人少。”
  “好的。”耿林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心里清楚,一来这儿附近的商业区离他家很远;二来刘云不喜欢逛商店。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娄红在一起的时候碰上刘云。
  但发生了另一件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让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他总有点儿不安。
  在即将打烊的时间,商店里很空,只有为数不多的顾客或闲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选购东西。耿林和娄红先在楼下看看化妆品,但娄红并没有对此表现出多大兴趣,于是他们上扶梯想去二楼看看女鞋和女装。耿林先迈上扶梯,娄红站在他的下面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一半时,耿林偶尔回头看一眼娄红,大吃一惊——娄红泪流满面,但却在向他微笑。耿林要过来拉娄红,被娄红的一个阻拦手势制止了。在耿林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他们来到了二楼。娄红径直上了滚向三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耿林站在娄红身边,着急地问。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处境,”说着娄红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也看见了我的结局。”
  “别胡思乱想,别胡说。”耿林乱了方寸,他担心娄红在商店里失去控制跟他吵起来。
  “我还没说我的想法,你就说我在胡说,未免过分了。”
  “可你知道我爱你。”耿林凑近她,压低声音说。可他的话仿佛是娄红此时最不想听的,她快上几步,先于耿林到了三楼,然后又去乘通向四楼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你愿意听听我的看法吗?”娄红在通往四楼的扶梯上问耿林。耿林点点头。
  “你知道你最后要抛弃的女人是谁吗?”
  耿林听娄红这么说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一边,好像娄红在说废话。
  “是我。”娄红说。
  耿林转回头看娄红,发现她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一个站在他们身后的男人这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耿林拉起娄红快走几步,上了通向五楼的扶梯。
  “你什么意思?”耿林看看扶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问娄红。
  “意思就是你现在离开了妻子,走近了我,这就等于说在你和妻子之间有了美妙的距离,你看哪本书上不说,距离产生美感。所以你现在就能想象,我们之间能产生什么了。误解,争吵,伤害,还能有别的吗?”
  娄红又上了通往六层的扶梯,耿林一直跟着她。她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盯着耿林,好像在等他回答。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我离开她了,我爱的是你。”
  “对,你离开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发现她的优点,端庄,正直还敬业。”娄红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已经到了六层,最高一层。娄红站在扶梯旁,没想到六层都是皮毛制品。
  “那又怎么样,我爱的是你。”耿林看看周围以各种方式悬挂着的皮毛大衣围脖儿,闻到了这类制品特有的气味,他觉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庄正直,也不敬业。”娄红也在打量周围的环境,她发现闲着没事的售货员都把目光集中到他们这儿来了。看着他们这对面对皮毛大衣大声争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还是爱你。”
  “对,我也知道你爱我,”娄红看着耿林,既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也没有在乎那些注视他们的目光,“我还知道,我不会长时间忍受这种状态,所以就会跟你吵,直到吵得你发烦。然后你开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处,在有距离的情况下,你很容易发现她原来比我好。然后你就会找办法找理由离开我,回到她身边,而她已经不年轻,很容易原谅你的失足。这就是那些倒霉第三者的结局,也会是我的结局。”
  “那你干吗不想想那些幸运的第三者?”耿林非常恼火,因为他不觉得娄红的话没有道理。
  “因为没有幸运的第三者。”娄红说到这儿眼睛又湿了。耿林的心被此时娄红那无助的表情拨动了一下。
  “我能做什么?”耿林搂住娄红,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这是商店下班的铃声响了。已经换好衣服的售货员立刻从四面八方涌向扶梯。他们超过耿林和娄红,但都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好像他们是皮毛柜台接待过的最奇怪的顾客。
  “不是离开你妻子。”娄红停下说。
  “是什么?”
  “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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