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若冰一扫前几日的低气压,一整天都显得格外的好兴致,谈笑风生起来。
章若海虽然不动声色,但也不能无动于衷。妹妹是个七情上面的人,有什么风
吹草动在她脸上准能找到蛛丝马迹。
果然,下午不到五点钟,若冰就不见了人影。
问陈讷,陈讷完全没有头绪,只说若冰今天脾气出奇的好,但没让他感觉到如
沐春风,而是如履薄冰。
张若海有一丝隐隐的预感,他当然清楚此时谁最能左右妹妹的喜怒哀乐。
“广和楼”酒楼的金色大招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它只对达官贵人送秋波,因
而热闹但不杂乱。
台上花旦正舞着水袖,小厮正穿梭着为雅座茶客递上喷了花露水的热毛巾。
若冰刚一进来,角落里就有人走过来,毕恭毕敬地:“是张若冰小姐?”
若冰连忙点头。那人躬着身,把若冰延引到楼上尽头的一间幽静的厢房门前,
然后才退下。
若冰推开门,巫慕云从桌后站起来。
“若冰,坐。”
一见到巫慕云,若冰所有的怨气仿佛已经云淡风清了,微笑从心底升上来,但
仍直声直气地说:
“喂!巫大少,别叫你那帮虾兵蟹将在这儿前呼后拥的!”
“我保证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若冰脸立刻红了。
他坐下来,忍不住从茶杯边沿悄悄凝睇眼前这个年轻人。仍然一袭的灰袍,没
有哥哥的气宇轩昂,反而显得几分羸弱,但是神清骨秀,轮廓间甚至有几分不经意
的纤柔,眉际间一闪而逝的寂寥和落寞,让人不禁为之心动。
巫慕云被她直瞪瞪地看着,不好意思地清咳了一声。
若冰醒悟过来,立刻垂下眼睑,连耳根都烧红了。
不一会儿,桌上已摆满佳肴酒菜,但两个人各怀心事,根本食不知味,眼光偶
尔碰上又立即分开,都埋头在饭碗里,好像来到这是专程为了大快朵颐。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能喝酒呢。”若冰看着巫慕云闷头饮酒。
“你不知道我的事还多着呢!”
“是吗?”若冰笑了,挑战地,“不如说?”
“比如说,我是不是每晚都肉池酒林?我是不是夜夜都醉生梦死?”
若冰笑:“那个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比劳山道士还劳山道士。”
“年轻人谁愿意无缘无故地去做道士?你难道不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
的秘密?也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病,你不怕?”
若冰一凛,但仍勉强笑着:“我不怕,我哥哥是上海的名医,把你交给他就是
了。”
听到“我哥哥”这三个字,巫慕云面色沉寂下来,半晌说:
“你没听说,巫家是被人下了咒的?”
“怎么讲?”
“只和巫家沾边的女人都没有好结果。”巫慕云面无表情,“我母亲上香遇到
马惊,早产流血而死;慕容的母亲因他父亲烂赌,倾家荡产,劳累积郁而死;我爷
爷的姨太,年轻美貌如花,活活殉葬而死;还有……”
“巫慕云!”若冰已经脸色发白。“我还没有说完。年前,一个下女见我睡房
深夜点着灯,就端着茶点进来,结果……第二天,他就失了踪,几天后,在黄浦江
上发现她的尸体。”
“巫慕云!”若冰整个人弹起来,“原来你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告诉我,以
后别再和你们巫家沾边,是不是?”
“是,以后我不想见到你。”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
“我知道你未必喜欢我,但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若冰!”
“是我蠢得像只猪,自己送上门来给你践踏!”
若冰转身向外跑,一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巫慕云就知道,自己又把一切弄砸了。
自己只是不想再伤害她,没想到一出手却伤她更深。
巫慕云情急地拉住她:“若冰,我从来没有讨厌你,我是真的从心底里喜欢你!”
“放开你的脏手!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巫少爷,你能不
能告诉我,你究竟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
“你想听真话?”巫慕云拉住她的手,“我今天说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真话。
若冰,好妹妹,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我是真心喜欢你。”
“你喜欢我?”若冰想从巫慕云的眼里找出破绽,但那双眼睛太真诚,太急切,
让若冰觉得有一点的怀疑都不应该。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你活泼,开朗,大方,笑时可爱,生气时也可爱,
和我以前接触的人完全不同。你们的世界里有说有笑,而我的世界只有单调昏暗。
我找各种借口想接近你们,但在你们面前,我只有自觉形秽。现在,对着你,我更
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若冰,好妹妹,回家去吧,听我的话,好好睡一觉,醒来把我
忘得一干二净,只当发一场梦。”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回家去,像抹去一滩污水似的,把我从你的记忆力抹掉!就当
你从没认识过我!”
“但是,为什么?你刚刚不是说……”
“你非要逼我说出来?也好,我告诉你……”
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张若海,身后跟着慕容。巫慕云的话一下子卡住
了。
顺着哥哥的眼光,若冰才发现自己的手仍被巫慕云紧握着。她连忙抽出来,面
色已经绯红。
“若冰,你果然在这里。”慕容说,“你个就差把上海的地皮掀起来找你了!
还好,找到了巫家的车夫,说慕云在这里,我们就来了。”
巫慕云哼了一声。“张院长,何必紧张,你还怕我会非礼你妹妹吗?”巫慕云
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和讥讽。
张若海深深地望着她,没有作声。
“若海,”慕容暗暗拉着张若海的衣袖,“何必要干涉他们呢?你到现在还看
不出来?”
“看出来什么?”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巫慕云。
“你看他们两个多相称,而且……”慕容附耳对他低声说着。
若海?什么时候慕容对张若海的关系已从“张先生”升华到“若海”了?巫慕
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只消看看他们,也不能不由衷赞叹,好一对璧人!
他们并站在一起,简直会折射出一圈光环!一个是年轻才俊,一个是娇俏美人,
温柔婉约。再挑剔的眼光也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真是一对璧人!
巫慕云只觉这道光环,像针一样地刺痛自己的双眼。
刺痛的视野里,慕容对着张若海嗔怪着笑靥盈盈。张若海仍双眉紧锁,深沉莫
测。而若冰,是满面桃红的。
这一刻巫慕云感觉自己好像已用尽元气,只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来,摇铃叫侍者进来加酒。
酒满于杯,泪满于睫。酒杯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巫慕云不敢动弹,因为蓄满
眶的泪,像盈满杯的酒,稍稍震荡,就会涌出来。
一只手按住了他手中的酒杯。她抬头,遇到张若海的眼睛。
“你也喝了不少了,别再喝了,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她端起酒杯,“以往
我对你若有什么怠慢,这杯酒算我向你道歉。”
他双眼潮湿,烟视雾望,无限迷潆而柔弱。张若海觉得后面的话越来越吃力了,
他艰涩地说:“这杯酒之后,我希望,我们从此你走你路,我走我路,我和若冰不
会再去打扰你,你也没有必要再来找我们。至于你父亲,你放心,我会再向他推荐
其他可靠的医生。”
他刚举起酒杯,若冰已经冲过来。
“哥,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到底哪一点得罪你,你干嘛逼着他一刀两断?”
慕溶也急急地说:“若海,你这是何必?若冰和慕云是两相情愿,为什么一定
要和他们过不去呢?”
巫慕云唇边现出一丝苦笑。
“张先生,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我本来也就没奢望过能和你们做朋友。我
知道怎么去做。这杯酒还是让我来敬你,能和你们相识,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们两个到底在做什么!说话稀奇古怪!”若冰说,“如果你们这样喝法,
谁都不许喝!事情因我而起,害得你们吵架,你们要我怎么样,你们才可以和好?
算我求你们,好不好?”
她说着,就要跪下来。
“若冰!”巫慕云和张若海同时要阻止她,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立刻像烫到
了似的分开。
“傻妹妹,根本不关你的事。”巫慕云扶起若冰。
“而且我们也没有吵架,只是……”
慕容打断了张若海的话,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好了,不吵架就好,大家都高
高兴兴地,谁都不准再闹酒,闹脾气!我们今天不准喝酒,只准喝茶!”
她和若冰出去换茶,有意只留下了张若海和巫慕云。
巫慕云沉默地低垂着眼睫,那深切的哀伤和孤独,都深藏在眼底,隐忍不发。
张若海心中恻动。完全下意识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震动地望着他。
“我这样,是为了若冰好,也是为了你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无力。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她的手苍白而瘦削,握在手中触觉冰凉,像是从冰天雪地中带到这里的。
“答应我一件事。”张若海握紧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什么?”
“以后,要快乐一点。”
“还有可能吗?我已经在这几个月里预支了我一辈子的快乐了。”她轻念到,
“问离不是离,问他不是他。问死何有死,问爱何有爱?我早就知道我是哪一句了!”
“什么?”
“问爱何有爱。”
张若海怔怔地望着巫慕云,一瞬间已经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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