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挠 攘》
             魏润身
              1
腰里掖着百十来万,光荣突然挠攘了。
挠攘是活了九十六岁的奶奶常叨咕的一句话。小时候奶奶常有领他上
劝业场听蹭儿戏,来去的路上奶奶总是这么句话:豁(着)哈--嘛
也,闹(挠)攘的慌。徐水老家味儿,拖着长腔不像是说好像在唱。
如今四十多岁的光荣也挠攘了,谁知怎么回事。
肝火也不禁不由大起来。和乐的灶间吧唧吧唧粘脚不说,尤其闻不了
那笼屉味儿。其实他最清楚不过,自个儿在不在柜台钉着,里外一天
差四、五张儿。可四、五张儿就像过去的四、五角,小时候的四、五
分,提不起兴致。和乐刚开的那年,他哈工商哈税务哈市容哈城建哈
街道哈整治哈检疫哈交通哈派出所哈纠察队哈饮食公司,十几个婆婆
都哈到了,这心理定势移到伙计身上也没变,对那些安徽的山西的河
南的河北的大闺女小伙计都挺客气。如今磕磕绊绊苦熬拽蹦出来,却
瞅着什么都别扭了,挠攘的慌。
什么XO人头马,酸的苦的;什么螃蟹大虾田鸡腿,一个味儿;什么
云烟肯特万宝路,燎嗓子。其实这些玩意儿全不如二锅头关东烟贴饼
子。挠攘厉害了他真闹瓶二锅头就着花生米“滋儿”几口,也变了味
儿。再也找不着那晕乎热乎赖乎过瘾解馋解气的感觉,越喝反而越挠
攘。
把三口子的户口从内蒙折腾回北京,他当过泥瓦匠装卸工,还跟安徽
来的一个小伙子学过弹棉花。那时候被重新成为北京人而激越着亢奋
着侥幸着感激涕零着,什么苦哇累呀丢人现眼的全没在乎过。后来开
了和乐那叫不易。今天工商的来了明天市容的来了,对付的好嘛事没
有,打点不周一个苍蝇罚五百,没辙,稍微滋扭两句穿官衣儿的把你
的营业执照摘下来,那话说得还满和气:“没关系,想不通搞搞卫生
再开张,过几天我们验收来。”崴泥,晾你俩礼拜那半个月就算白干
了。最添堵的是沉渣浮泛鱼龙混杂真假难辨。那回来了个市容的,进
门从提包里掏出架显微镜,放到灶间面案菜案上一照,说大肠杆菌超
标百分之四十,罚款两千。他疑疑惑惑刚想分辨,人家伸手要把他那
执照摘下来。他赶紧敬烟敬茶老实认罚,来人不吃这套从容点钱,出
门告诉他下午两点到市容办公室取收据。下午去了一打听,人那儿的
又把他好一顿编派,根本没这人。坑他两千的是个骗子,这叫什么事。
没过两天又来了两个穿官衣儿的卫生警察,说和乐的菜案生熟不分罚
四百,他长了心眼儿,满脸陪笑请对方先拿出工作证。那两位同志一
抬屁股走了。第二天没收执照不算,和乐还被贴了封条。原因极简单,
卫生脏乱差还对国家工作人员态度不友好。检查态度的问题持续了一
个月,光荣反而振作顿悟了。理解,只有相互理解了才能使世界充满
爱。人家工作人员都是死工资,风里雨里多不易,该意思的时候就得
及时意思一下表心意。最重要的是他悟到了致富不忘国家,居委会翻
建,捐;支援亚运会,给;争办奥运会,献--为社会为国家做奉献
义不容辞,发自真心。比比插队跟弹棉花那阵子,如今这日子不是神
仙?凭着拼搏与悟性,他连续四年被评为先进个体卫生标兵守法模范
并荣膺区个体经营协会的主任委员。绝对的成功,由经营米饭炒菜火
锅涮肉到今日只卖包子馄饨,简化了多少罗嗦与麻烦。绕来绕去他才
明白,老河沿儿来来往往的不是平头百姓就是外地人,根本用不着哪
宗菜系、生猛海鲜。包子馄饨热热乎乎经济实惠物美价廉,一天流水
不下一千,对半儿赚这钱来得多简单?不然怎能越赚越多腰里有了上
百万。
从沟沟坎坎的磕绊中扑腾到今天,其实比在乌拉特前旗战天斗地轰轰
烈烈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时候难。那时候只要能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一
不怕苦二不怕死斗私批修就成了,开和乐累的是心,这些年心的劳累
使他不但两鬓添霜而且谢了顶。用一位在报社当编辑的兵团战友那话
说,就是我也挣了灵魂也熬得疲惫了。可不是,累心比卖膀子力气难
熬多少倍。
万也想不到,如今这挠攘比灵魂疲惫还罪孽。从没吃过安眠药,不管
在内蒙还是开和乐,什么时候不累一贼死,站着都想眯一觉。现如今
心里挠攘还不算,晚上睡觉没地儿搁脚没地儿放,从膝盖的骨头缝里
上上下下串着酸,骨头挠攘。气得他砸腿捶腿恨不能敲开膝盖把里边
的酸水挤出来。前些日子还跟小真惹了顿气,挠攘之余又添了腻味,
这几天又腻味又挠攘。
自打小真上了初中,他就再也给儿子补不了功课。当年他这师大附中
毕业的高材生数理化在班里没下过前六名。一撂二十多年全忘了。连
那最简单的角边角边角边全稀里糊涂闹不清是三角形的相似还是全等。
儿子还算争气,在班上始终居于上中等。头些日子期中总结班主任一
表扬倒坏了醋:“瞧瞧人家吕真,他爸他妈开饭馆,吕真在这样的家
庭环境里总分还是排在第二十一名,徐京京尹文东你们呐,父母都是
有文化有教养的却考成这样,难道你们不寒碜不脸红?”
徐京京没脸红,尹文东也没寒碜,吕真这回麻烦了:
开饭馆的全是大款,真子,得让你爸给咱学校捐点儿钱。
吕真,你妈练的是不是生猛海鲜?让<口母>撮一顿去尝尝鲜。
去去去,人他爸开的是包子铺,狗不理包子馄饨炒肝。
哟,我说怎么咱班老有包子味儿,真腥真膻。
最让吕真受不住的是全班最后一名山里红的那句话:开饭馆的才有优
越条件,有的是钱请家庭教师呗,我要也能吃小灶儿前十名手拿把儿
攥。
委屈,寒碜,小真回家就跟他们闹开了:“谁让你们干个体,我没脸
再去上学喽……”他哭得哇哇的。
光荣哄他劝他说爸爸我勤劳致富光荣你要再接再厉争强赌气独拔头筹
全没用。真窝心,当年师大附中出来的高材生成了不折不扣的下九流
暴发户,不但自己被人瞧不起连儿子都跟着吃挂落儿受挤兑,你趁金
山银山管什么?
--这口气还是赌定了。听小真转述了山里红那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儿。你们不是说他请着家庭教师吃小灶儿,对,请。智力投资文化教
育投资,花多少钱咱也请家教。小真就差在外语上,不光是争第一,
外语是桥梁外语是工具,自个儿耽误了如今花多少钱也要培养小真将
来出国留学去。
挠攘着琢磨上哪儿请老师怎么个请法儿,光宗拽给他一句话:“现成
的,就在眼皮底下呐。”
他眨眼,谁?光宗把他说懵了。
“哥,小<王月>(下用月代替)呀,小月那外语多厉害。”
小月?小月是什么人家,人嫌前边乱都垒上道墙开了旁门,别看他们
家挣钱不多,可与前院界限分明是另一个世界,高层次。
“何老师跟咱家没的说,你请不来我请去,街里街坊的有什么。”
“那--”他拿支烟叼上了。
这几年如鱼得水买卖越做越顺,谁料跟何老师家反而生分了。不知是
为什么,总觉着人家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其实也不是,而是自己在人
家面前变得叽叽缩缩了。
何家三口人都是中学教师。老两口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女儿小月
师大毕业也当了中学老师,教英语。本来他家跟光荣、四爷、靴子住
在前后院,头几年何家垒上道墙开一旁门跟他们前边一分为二了。也
难说,他自己开饭馆,四爷养鸟养虫子,靴子的门脸儿房鼓捣了一个
小卖部,何家出出进进油渍麻花毛毛哄哄是添堵。不过前后院关系还
不赖,毕竟是多少年的老街坊。
光宗提起小月他先是没想到后来又觉着不可能,再琢磨也不妨去试试。
不是非想让小真有大出息将来留学吗,他犹豫着还是绕到了后院。也
是的,何老师一家知根知底,小月那水平他知道,外语说得比国语还
溜,索性硬着头皮撞撞去。
              2
绝对没想到,要多痛快有多痛快。光荣绕到后院敲开何家院门,就小
月一个在家看电视,何老师于老师上晚自习还没回来。他东拉西扯兜
了老大一圈儿,最后才绕出想请小月给小真补习功课的事情来。想不
到小月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每个星期补三次总共六课时,一课时的报
酬二十块。他一听那叫乐,只要人家看得起,漫说二十,四十六十他
也不在乎。
他不在乎何方正于南美在乎了。老两口十点多了才从学校赶回来。听
小月把刚才跟光荣定好的事情一说,老何急得直拍脑门:“小月,小
月,亏你说得出来,人家光荣多好的人,你真把人气死喽。”
老何真急了。本来砌上道墙这事办得就有点儿太那个,如今小真补补
外语至于跟人家要那么多钱,不尽情理也让人瞧不起啊。
老何是看着光荣长大的。那孩子从小就聪明好学,师大附中的前几名
不是等闲之辈。那时候数学般的逻辑数理能力。谁想他刚念完高二就
闹开了轰轰烈烈,家破人亡--老吕解放前开过杂货铺,小业主,七
斗八斗鼓捣死了。光荣插队他妈带着几个月的光宗被轰回徐水老家。
光荣重新成为北京人之后妈也没了,他当着小工养家还得供弟弟上学。
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光荣有为人处事上是油了滑了,这是迫不得已的,
比起社会上那些个体户,他童叟无欺奉公守法打着灯笼难找这样的。
不成,小月不能这么坑人家。
“爸,我给小真补课是不是付出了劳动?”小月好像早有准备,“您
先别火儿。”
“是劳动,亏你要人家那么多。”
“那我要多少?”
“我和你妈一节晚自习才多少钱?三块,每班的学生都五十多。”
小月咯咯地笑:“这叫什么账,给一个人讲课跟给五十五百五千人讲
有什么区别?我认为付出同样的时间劳动和心血,”她舔舔下唇看着
他,“既然您觉得三块钱才合适干嘛天天回家叨咕不公平不合理知识
贬值脑体倒挂的全是牢骚?”
“小月,别气你爸爸了行不,”老于坐在沙发上闭眼摇头摆手,“牢
骚我们是常发,可干起事情来我们无怨无悔,凭的是一颗良心。”
“你妈说得对,我们是常发牢骚,但我们心甘情愿不黑心。”老何这
话发自肺腑凛凛然浩气长存。
“你们义无返顾太好啦,那就别发牢骚哇。”
“牢骚还要发,工作事业照样干,还是那句话,良心,良心,良心。”
“干呗,发呗,干着发着发着干着再让您来回永世不得翻身就好了。”
“呸!”
“小月! ……”
这样的唇枪舌剑早是家常便饭。最初小月总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寸土
不让地跟老爷子剑拔弩张,因为爸有血压高妈那枯瘦的身子越缩越小
简直成了个老太婆,她也就不再跟他们直面惨淡面红耳赤了,何必呢,
每礼拜半天的政治学习已经够她饱的了。娓娓道来,各持己见干嘛不
能和颜悦色呢。
“妈,您怎么也越来越糊涂?我还不是为你们好。一心干社会主义的
人忧国忧民抱负这儿牢骚那儿,不定什么时候就惹娄子;看人家雇着
多少工有着多少资产的人,觉悟有多高,一句牢骚不发,一门心思致
富,报纸广播电视你们又不是没听没看,人家那才叫真有觉悟,全是
改革开放好四项基本原则好社会主义好,你们比人家那觉悟差远了。”
“你闭嘴,你闭上!”
“小月,你这不是成心气我们?”
老何气得手直颤,老于缩在沙发内捶腿。搅不清,他们常常感叹双双
不是成功的教育者,甭怪多少学生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信,连自己的
女儿都说不服辩不过,教育起那么多背景不同思维活跃的孩子来,确
实力不从心了。
小月真把嘴闭上了。没辙。她爱爸妈也深知爸妈疼她可就是什么事也
闹不到一块儿去。哪还谈得下去,老头儿老太太一天到晚腰酸腿疼精
疲力竭不计报酬不讲代价鞠躬尽瘁地无私奉献,那就别指戳世相痛斥
腐败感叹人生忿忿不公啦,这不才是傻冒儿呐。瞅人家那些款哥款姐
这个董事那个经理的,一口一个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的道路走定了,
人家半句牢骚也没有既不指点江山更不激扬文字,名正言顺轰轰烈烈
堂而皇之地发到上百万上千万,爸妈怎么就不明白这个理转不开这盘
磨?其实,她也没想转变爸妈的脑筋,死也变不了。只是你们要干就
别回来发牢骚,什么物价啦治安啦分房啦特权啦职称啦--任劳任怨
才真正有觉悟,不然不找着犯错误?
她更可怜妈。爸当右派那是五七年,一场运动折进去一拨人,几百万,
倒霉的不是爸一个。妈受挤兑那叫窝囊,就有八八年中学老师第一次
评职称。那是暑假过后开学第二天,康校长把一个啤酒厂经理的儿子
领到妈那高一(2)班教室门口指了指那学生,又把妈请到一边说:
“于老师,这关系户咱可得收,他爸答应了,教师节每位教师发一箱
啤酒,人家等于赞助了一万多。”妈问那孩子多少分,康校长说二百
五,妈皱眉,二百五十分的学生她收不了。这些年一些款爷经理们倒
是凭着赞助塞进自己的子女上了这所区重点,可分数不能低于四百五,
这是康校长自己规定的。如今把差着二百分的学生插进来,拉下全班
的升学率找谁去?妈没答应,说高一(2)班五十六个学生实在一个
也塞不进去了。
康校长窝着一大口气把那个学生又领到(1)班去。这位二百五倒是
踏实了一个礼拜,等到教师节每位老师抱回家一箱过期听装啤酒之后
就祸害开了。往学校带猫,牵狗,还给三女生送戒指约去卡拉OK。
(1)班班主任文老师苦不堪言:“于老师你把这包袱甩给我,五十
多同学跟着倒霉,我没本事实在带不下去了。”“责任在康校长,是
他带头破坏制度的。”
这话三传两传当天下午康校长就知道了。
妈麻烦了。评职称的时候被人家找了个借口给否了。
这事窝囊不?误了两年妈才评上高级。妈还干得倍儿欢,不理解,她
不理解爸妈怎么想的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屋子里静静地半天没声儿,老何最先打破了这难耐的沉寂:“小月听
爸的,我找你光荣哥去打圆场,就说你刚才是开玩笑。”
“开玩笑?按劳取酬是开玩笑?我瞅您这话才是开玩笑。”
“这事不由你,我这就找光荣去。”老何呼地一声站起来。
“您去,您只要去了我就撤,小真的英语一次甭想让我补。”
“你说的?”
她点头。
“唉--!”老何咕咚一声又泄在沙发上,“全坏喽全坏喽全坏喽……”
小月没敢马上揭根子,改革开放社会主义谁全坏了哪全坏了?这不又
在发牢骚说怪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找着犯错误?永远跟不上形势顽固
得不能再顽固。
              3
小月刚给小真补了三次外语,这事靴子就知道了。令靴子惊喜的是小月
跟他照面竟然没闪身没扭脸,多少年没有这样过。
自打搬到这院来,靴子就被小月迷上了。参加过舞蹈班的小月是怎么长
的,修长的腿修长的腰修长的眼修长的眉,细咂摸她像公园里的一座雕
塑,美得出奇而又令人亲近不得。也邪了,一般人那外八字一撇一撇多
寒碜,可这毛病安在小月身上却变成一种勾魄儿的美,两只脚尖微微有
些向外撇,走起路来挺胸活脱一只小天鹅。万也没想到搬到这院正巧跟
小月还转到一个学校一个班,全在六(2)。刚开始他人模狗样还真坐
住了几天,可是四则运算他全不会便露了馅。折腾呗,上课打匪哨,装
傻充楞逗同学笑;拿弹弓子往前绷;把蛐蛐儿带到位子上嘟嘟叫--哗
众取宠。老师来来去去给他两个位子,到哪儿人家都捂鼻子。头年偷了
人家一双高腰鹿皮鞋,无冬历夏都穿着。那叫臭。小月和同学三天两个
头找班主任诉苦:“<口母>(以下用拇代替)哪儿受得了,您要在他
旁边坐一节,保证熏得晕过去不成。”班主任急的是纪律哪还顾得上靴
子臭,几次把他妈请到学校来。老太太一点儿也不护犊子:“怎么严您
怎么管,我说一句他跟牲口似的有八句等着呐。”配合没用,靴子就是
一折腾。
其实靴子打心眼里不想折腾。要是学习跟得上,他也要争先进做好事当
标兵。小月是三好当然她喜欢佩服的是比她还棒的三好生。麻烦的是自
个儿一好也不好,大靴子一穿上体育都跑不快--迫不得已折腾。闹一
天翻地覆不过是引起异性注意不要忽视了他的存在,这种表现极为正常
完全符合少年心理学。看看小月无动于衷,他上学下学跟在小月后边唱
“一条大河”,后来竟写了封信塞到人家位子里。小月看后哭哭啼啼把
信交给老师,班主任这回可逮着重磅炸弹回击靴子:天下奇闻独一无二,
六年级的孩子耍流氓写情书,成,非把你送到工读去。这招杀手锏还真
灵,他怕进工读一下闷回去。
没想到半个月后上手工课,老师正讲着怎么利用啤酒罐做猴脸,靴子用
剪子咔叭咔叭剪开了指甲,手工老师制止他几次他反而脱下靴子又剪开
了脚趾甲,老师再也忍不住:“刘胜利你成心是怎么着?同学干嘛管你
叫靴子?臭,在国外早对你罚款了,污染空气污染环境。”轰……全班
同学前仰后合从没这么酣畅淋漓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靴子那脸一阵红
一阵白最后又由黄变绿了。多少老师再批再骂也没这么挖苦过,完了,
这回他在班上臭不可闻栽得不能再栽了。他抠着桌沿正运气,手工老师
得寸进尺走到跟前把脱下的那只靴子子哐地踢到后墙:“既然你不穿上,
那就让它到一边散味去。”
这口气还能咽得下!豁,你不让我好死我也不让你好活着。他突然呜呜
大哭冲到后面拣起靴子冲着李大胖子一拽--嘭,哗啦啦--那只靴子
从老师耳边擦过打着转儿地向前方飞去刹那间半块玻璃黑板粉碎落地了。
全蒙,漫说是同学跟靴子,连李大胖子都缩着脖子不知所措。这瞬间的
惊险不亚于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他懵着被送到工读,又懵着跑回来拣了破烂儿,眼巴巴看小月上了初中
高中和大学,自个儿后来兴旺发达成了大款可见着小月还懵着。谁知怎
么回事,小月更像天鹅更像雕塑神圣不可侵犯,只要一见她自个儿就蒙
了。
这回的事也巧了。很少光顾前院的小月隔三差五就到光荣家,而且几次
在门道正好都跟他碰上了,只是垂下眼皮并没像过去那样横眉冷对的,
有变化。后来通过小真知道她是被光荣请来的家庭教师,他冥思苦想几
天终于也摸到光荣家。
“光荣哥,小月好像经常来?”
“一礼拜三回,给小真补补外语。”光荣看不上靴子,可在买卖处事上
又常帮他。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可是今天靴子来他心里别扭,还贼着人
家小月呐,你再款大也瞎掰。该上哪儿凉快上哪儿凉快去,小月来是给
小真补外语,传道授业解惑,事关重大,你靴子别在这个时候瞎搅和。
“小月的外语是地道,在拇班时就嘀哩嘟噜说得最溜。”
瞎话溜丢,光荣平常不好意思今天却有点儿憋不住:“你跟她是小学同
学?那时候你们就有外语了?”
“噢--对对对糊涂了,我在院门口听见过,她暑假当导游不还往家里
领过老外,骨突白说的那叫溜。”
“唉,什么骨突白骨突黑的,这玩意儿对你我都没用。”
“哟,光荣哥,您不一直敲打我要学知识学文化,今儿这话可不像您嘴
里出来的。”
正挠攘的光荣一下噎住了。是这么回事。多少年来他一直嘱咐靴子不能
无头懵似的尽往钱眼里扎,趁着年轻可得看书看报的多学学,什么事要
看得远,不然拉家带口的那就更晚了。可是今天心里膈应顺口就撩出
“都没用”,可不不像他的话。他愣了会儿咽口唾沫赶紧往回遮:“我
不是说知识没用文化没用,只是这外语离咱们远了点儿。”
“您打住您打住,光荣哥,外语对我用处大啦,英语那骨突白、扑利兹、
好阿油我常用,别看拇那旅馆小,现在也来外国人,我这当头儿的不会
外语还成?”
光荣拧着脖子看他,小月刚来四、五回,怎么靴子也跟外语粘上了?添
堵。
“嘿,瞅您那眼神儿,蒙您我是这个,”靴子伸出仨手指头冲下,“光
英语还不够使,我还会哈拉朔跟杀鸡切丝呐。”
这是真的。靴子承包的向阳旅馆倒用不着英语,近来东欧俄罗斯倒爷还
真来过两回。他们还跟靴子打听行情问生意,靴子学了几句达斯维达尼
亚什么的俄罗斯语。
“我说靴子,到底干嘛你明说,咱别兜圈子了行不行?”
“光荣哥,您跟小月说说,也让她帮我补补外语。”
嗯?光荣两只眼睛都直了,靴子起什么腻,他冒出来补的哪门子外语?
“唉呀靴子,这两天小真刚踏实下来,你光荣哥也老是气不顺,你又包
旅馆又开小铺哪有工夫学外语?”
“静红嫂,您这话更让我懵,我学外语不是好事吗?”
“唉。”
静红搓搓手上的面疙瘩把眼睛顺下来。好事?烧的。这时候靴子插一杠
子不是更勾光荣的火儿?光荣这阵子可把她祸害得口干舌燥。没我的时
候那苦曳是什么心气,现在挣下够吃一辈子的钱光荣挠攘开了。挠攘你
外头挠攘去,他摔盆摔碗摔家伙。搞饮食雇一个人多难?派出所办暂住
证防疫站办健康证饮食公司办培训证办事处办用工卡,先不说要交多少
钱,谁搭得起这工夫?可光荣动不动就呲打这个嘿唬那个,你当你是解
放前的资本家?谁知他是怎么想的。最让人生气的是春节前那个叫建国
的伙计回老家,腊月二十八上火车站去买票,谁想三天没把车票买回来。
光荣跟她那份急,工钱衣物都在和乐撂着不会是偷偷溜跑了。难道出了
车祸?整整急了三天想不到大年初一建国回来了。光荣急得直跺脚,气
哼哼问他哪去了。建国吭哧吭哧不敢说。光荣说你不老实我把你送到联
防派出所。建国又吭哧半天才告诉他:“我刚从哈(那)里头处(出)
来。”她跟光荣大吃一惊,票没买成敢情他让联防的逮走啦。
原来,建国那天上火车站去买票,出门见汽车站人多就到马路对过推了
一辆没锁的破自行车打算骑骑再送回来。他鬼鬼祟祟嘎悠着这辆破车刚
到十字路口正好头上红灯亮起来。他捏闸闸没有,索性紧登几下冲过去。
谁料想身后几个人一块喊:“站住,截住他。”他哪儿停得住,再快骑
后边那喊声更大了:“抓住他。别让他跑喽!”他毛了,把一打晃儿车
倒了,他爬起来惊惶失措往前跑。麻烦了,其实他不跑什么事情也没有,
当时后边追前边堵他一下被擒在地上了。那帮管交通的本是各单位出来
的闲散人员,这回逮一仓皇逃窜的主儿立马把他押到警察亭子附近的联
防办公室。建国哪儿见过这阵阵,进门先给人跪下了。人联防的不打不
骂连他姓氏名谁都不问,不当头儿的和颜悦色看着他:“哪来的?”
“河北安新。”“哪偷的车?”“红四(市)口。”“偷过几回啦?”
他说偷过三回都是骑完又扔到马路边上了。“上北京干嘛呢?”“在饭
馆尼(里)帮忙呢。”“那正好,你先上拇联防帮帮忙。”
人家联防的春节之前正好在分鸡分带鱼,他把几百只鸡几千斤带鱼砸冰
裂砣开膛破肚洗涮干净分段包装按份过秤,从腊月二十八被捕一直干到
三十晚上,没受罪没挨骂,天天的饭食比和乐那包子铺还花哨,都是人
联防给买的。初一早晨那值班的俩人还送他四个苹果:“走人,以后再
小偷小摸就没这么便宜了。”
心里那个乐。本以为偷三回车不得判几年,没想到人家没动他一指头,
好吃好喝一直跟他和和气气的。光荣听着烟抽得一口接着一口:“没问
你叫什么?”“拇有。”“没问你在哪个饭馆当伙计?”“人家就让我
干活,别的什么都拇问。”
“你他妈的混蛋!”--扑,光荣拿起只玻璃杯冲他脚下猛一摔--他
自个儿惹了大娄子。那飞溅的玻璃碴儿有一块崩到建国眼睛里,建国
“哎哟”一声把眼睛捂上了。血,顺着手指缝那血眼见流下来。顿时光
荣静红都呆了,是光宗过来叫急救车上同仁挂急诊。好悬,建国的白眼
球扎破了差三毫米就划着了瞳仁!
--这个年还怎么过?
亏了建国那孩子实落,戴着眼罩还说“白不怎么的”。光荣吓得掖人五
百建国不要,说掌柜的只要还留他干就心满意足了,本来就是他捅的娄
子他惹的祸。静红心里那叫别扭,跟了光荣这么多年,别说骂人摔碗了,
嘴里从来不带一个脏字。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建国偷车被抓是气人,可
你至于那么大肝火?人家联防的都说服教育不打不骂,谁该受你这又砸
又摔的。多少年来他们没红过脸,那回她跟他吵了个热闹的。想不到天
天他肝火更盛,谁知他这是怎么了?
这不,小真不闹了他也稍微踏实了几天,靴子你又来裹什么乱?从来也
没听说你还要学外语呀。
靴子一见光荣静红这神气,右手一抠腮帮子:“你们是怕我搅了小真对
不?我不在这儿学,我也请家庭教师,把小月请到拇家去。”
光荣两口子都愣了,把小月请到他家去,谁不知小月最恨靴子,这不异
想天开吗?
靴子猛嘬几口烟又长长地把浓浓的烟雾吁出来,不知哪儿来的这股子鬼
使神差,想试试。他之所以决心一试,就因为这两回在门道里邂逅小月
那眼神儿变了。那是谁说的来着,爱情的微妙只有那心心相印的男女能
察觉。这回靴子察觉了,虽然绝不心心相印。
令光荣吃惊静红惊诧连靴子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是,小月竟然答应了,不
可思议。
那是第二个礼拜五小月给小真补完课刚要走,靴子一迈脚进来?“光荣
哥静红嫂,嘻嘻……小月,哦不是何老师……”
一屋子人接不上话,小月乜他半天展展两条修长的眉毛说:“干嘛啊?”
“我也想找你……补英语。”
小月把展开的眉毛又蹙起来,视线缓缓地从他头上往下游移,靴子情不
自禁往后缩脚,不臭了,他现在穿得是两千块钱一双的驼鸟皮鞋。
“你找我补外语?”小月又觉得可笑,靴子人五人六不傻了,还有病呐
是怎么着。
“是<口惹>……”他挠脑袋,“拇那旅馆尽来老外,我不是经理嘛……”
他强调自己是头儿,唯恐小月不知道。
“尽去老外,几星的?”小月听说他那二十间客房的旅馆不过是一煤铺
改成的客栈,好玩儿,靴子涮人她也跟他开涮。
“拇那儿倒谈不上星儿不星儿,不过真去老外不蒙你。”
“我说靴子,人家小月工夫多紧,再说你又干旅馆又开买卖,都忙都累,
要我说这事儿先绷绷儿,嗯?”光荣插进来解围,小月一撅他闹崩崩了
闹蹭了都不好,靴子那脾气狗<尸从>,磕头碰脑小月还怎么给小真补
课来。
“你真需要我给给你补外语?”想不到,小月一歪脖子挺耐心。
“啊,真的。”靴子俩眼立马亮起来,有缓儿。
“也跟小真一样,每个礼拜三天?”
“成啊,只要你有工夫,补的越多不越好吗?”
“教你这样连ABC都不认识的可难可费事。”
“老师费心我多点T(钱)呀。”靴子眉飞色舞了。
“一课时一百,一礼拜六百。”
“成,小菜儿!”靴子乐得一把拽住了头发,“一言为定了啊。”
光荣静红都傻了:疯了,小月疯了靴子疯了,现在这人都疯了是怎么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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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静红想不通,光宗却不这么看。这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既然走上市
场经济的道路,那么价值观念计酬意识就得变。可不是嘛,人小月寒
暑假上旅行社当导游,吃了喝了玩了逛了还得闹几千。即便是上外边
讲课,只要您讲得好,汽车接送不说,半天哪儿不得给一百。跟靴子
要的不多,靴子长了知识小月也跟着活泛这叫共同富裕--两便。
光宗至今还跟着光荣。哥哥嫂子都好,自己之所以有今天亏了嫂子和
哥哥。为报答哥哥嫂子他发奋考上了第四医学院,谁想毕业方案下来
他傻了,分到化工技校当了校医。人家那有关系的全上了协和、友谊、
阜外、北大;差点儿的上居民医院混两年也能当上主治医。最不济的
当然是上中学上技校,先不说挣钱多少待遇如何--使不上劲儿。校
医的主要业务还不是恭候上级领导查卫生、连第一线的教师都让人瞧
不起,更别提他这后勤了。每次跟同学聚会都窝一肚子气。那些分在
大医院的同学最实惠,现在连做一阑尾手术都得递红包,你不要人家
千方百计打听住址送到你家去。用周胖子的那话说,甭听广播报纸上
说的这措施那规定还有举报查处什么的,全瞎扯掰。拇那儿全是明的,
操刀的主治麻醉的不提,连小护士那脾气都大着呐。只要推病人的车
底下不搁两箱健力宝,她先在手术室外边甩咧子:这是谁介绍来的病
人呐,啊?周胖子这帮干着火的还不知足,人家那话也不无道理,手
术十十个小时做到夜里两点国家就给补助四个鸡蛋,公平吗合理吗?
拿手术刀岂止不如剃头刀的,宰只鸡也不只就值这俩钱。多少红包我
们都接,患者觉悟过来医生的价值高到什么程度人家献上一片真情咱
能不领吗?
分到居民医院的同学接不着红包但烟酒不急挂历不急,多开点儿药开
张假条这些玩意儿就全齐了。
聚会一回受一回刺激。回来跟光荣念叨哥哥比他有觉悟,说咱不贪不
沾只当没有没听见,哥哥我这儿有上百万,我的就是你的,咱比他们
趁活得还踏实。
他只能摇头苦笑。哥哥绝没跟他玩虚的,他窝囊在干后勤查卫生,窝
囊在不碰手术刀指头都僵了都木了,窝囊在四年大学白上他年轻轻的
使不上劲儿。活得比人家还踏实?再踏实他就要炸了。
这次谈起靴子学外语,他觉得小月不过分没坑人,知识文化也得商品
化,不进入市场科技文化谈何生产力与价值?
“小月也太敢开牙了,再怎么着也不能那么黑靴子。”虽然光荣不愿
靴子搀和进来学外语,可小月要这价码也太有点那个了。
“谁黑谁,小月这价儿我看还水呐。”光宗绝不这么看。
“街里街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静红也对小月这一礼拜六百接受不
了,“你没听小真说,他们班主任干一个月的工资才二百多?”
“这就是分配不公啊,”光宗一谈这个就来情绪,“名歌星出场费就
一万二,更甭提他们那磁带赚多少,作词作曲的怎么着,听说一首歌
不是十五了,长到一百二。”
“可人是歌唱家,艺术家,现在不是时兴吗?”静红也知道点儿,听
说一演伟大领袖的出场费也要一万二,这些星们是够敢开牙的。
“艺术家歌星就那么值钱,文学家作曲家就是臭狗屎,机制有病,
《祝你生日快乐》唱了一百年至今在全世界还有版权呐。”
光荣静红不好言语,谈论起这些事来他们没有光宗知道的多。
“事情明白的不能再明白,磁带歌星进入了市场,作词的作曲的挤都
挤不进去,文化知识就是贬值,你说这心理能平衡?”
下边的话甭再继续,光宗认为小月跟靴子要得好要得对这才能体现知
识的重要知识的分量知识的价值。
光荣想想也是的,连靴子自己都心甘情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跟静
红这不咸吃萝卜淡操心?嘁!
近来还有一件膈应事。光宗晚上回来就往四爷屋里去,名为看鸟实则
跟老丫头腻糊在一块儿。按说老丫头人好长得也挺希罕人,可大姑娘
家家的不在外边做事囚在家里跟她爸玩鸟儿。光宗可是个大学毕业的
外科大夫,高不成咱也别低就。四爷解放前走街串巷是打鼓儿的,解
放后掏过粪扫过街,现如今弄老丫头在家里鼓捣鸟儿玩,再怎么着也
不能找这人家啊。多膈应,谁知光宗他怎么想的?
真为光宗上心,又怕何家看不起,其实光宗小月是多好的一对。真可
能他愿意拍出五十万成全兄弟的好事。
多少次往这上引,光宗不卑不亢有自己的理儿:“我配得上小月,其
实我继根儿就喜欢小月。”光宗心里清楚,般配喜欢情趣爱好品位修
养这些东西固然重要,但在商品社会的大氛围中他没能力创造出与之
适应的小环境。
“那就挑明了,咱有钱,她要房要钱我都给。”
“哥你真是的,一她不是那种人,二这辈子我要靠自己。”
“你们俩都是大学毕业,一个大夫一个老师,郎才女貌鳔在一块儿搞
事业。”虽然光荣自己在何家面前有点缩缩叽叽了,可光宗完全能跟
他家人平起平坐。
“现在女人买件最便宜的衬衫都一百多,我这查卫生的伺候得起人家
小月穿衣裳?”
“有我呐。”
“我不要我不要,哥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靠的是自个儿。”光宗又急
了。跟哥差着二十来岁,感情虽好可思想观念上像隔了朝代。校医算
什么大夫?文凭眼下也过时了。连中学教师都搞不上对象,如今哪位
姑娘愿意找他这后勤的?他们一帮同学早就取得了共识,爱情不是花
前月下罗曼谛克窃窃私语缠绵绯恻,更主要的是柴米油盐锅盆碗灶煤
笼炭火还有那最时髦的点T跟最实际的睡觉。先甭说点T,房子先没
有,至今他跟小真住一屋跟小月结婚他们上哪去睡觉?光荣绝对会给
他买单元家具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可他自己长大成人是条汉子,哥哥
的血汗钱他绝对不要。
一次意外,老丫头闯入了他的视野。
老丫头比他小六岁,小时候都她没什么印象,有印象也是一囫囵个儿:
圆头圆眼圆脸冬天穿那毛窝也圆圆的像俩搁酱豆腐的小篓子,囫囵个
儿,老丫头整一囫囵个儿。有了老丫头那年月北京就不兴背粪桶了,
四爷扫街回来就剩下长吁短叹,脏的累的穷的。唯独老丫头熨贴,窝
头咸菜越揣越胖,宋美龄还他妈的每天用牛奶洗澡,拇老丫头都没尝
过什么味儿,肉皮儿比宋美龄白一百倍!还真是,否老丫头胖胖乎乎
白里透粉粉里透白,比她四个姐姐全白嫩。而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四
丫头又黄又瘦蔫不塌秧整个四棵没发起来的豆芽菜。
老丫头就是一小圆球,光宗没注意小圆球怎么滚打到这么大,都穷都
忙都乱,他从没顾得上多瞅一眼老丫头。
他和哥哥本来只住着临街的两间筒子房,前几年开乐和前推后进展成
了两只大筒子。俩大筒子一隔都派上了用场,一灶间一餐厅开和乐,
哥嫂一间他跟小真一间凑和着。家家圈地时下哪还有院子,四爷光给
鸟儿就又盖出四间房,没院子了,进大门全是小胡同。
四爷养鸟儿他烦,学医的,这鸟毛鸟粪多脏多味儿。最近国外的研究
资料还证明鸽鸟毛屑形成飞屑吸入人体致癌,腻味。尽管自己这间屋
跟老丫头那小房间距不足四尺,从不瞅那边,唧唧喳喳眼花缭乱闹心
得慌。事情也凑巧,那天下午政治学习他溜回来,趁小真没放学赶紧
躺下眯一觉,突然一只小黄鸟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
“光宗哥,关窗户!”只听外边一声喊,老丫头嘭一撞门已经进屋了。
她回手摘钩把窗户关上,冲迷迷登登的他大声嚷:“帮我逮,抓住它!”
鸟进人进自己关窗,他睁开眼睛拧起眉毛运气,老丫头你怎么这样?
你当这是你们家那鸟舍呐,有你这么鲁这么肆无忌惮的吗?
“光宗哥你还愣着!”谁想老丫头这时已经上了沙发,又甩掉拖鞋上
了写字台。
那只小黄鸟也怪,它没扑棱扑棱乱飞,而是好奇地从写字台飞到墙上
的镜框,左看看右瞧瞧,又一跳跳到衣架上,从这个挂钩蹦到那个挂
钩,轻轻啄两下光宗的太阳帽,又环视全屋上到电视上。
“光宗哥,捧住它!”老丫头全神贯注,根本没在意没想到他皱起了
眉头。
他四仰巴叉不动不行了。那小黄鸟的神态也着实逗人,两只眼睛是蓝
的,一闪一闪好奇稚气好像跟你逗着玩。还真紧张,小黄鸟不怕人沉
稳得不能再沉稳,他刚走近刚缩脖刚伸手小黄鸟倏地一下跳开了。老
丫头在这边堵,他在那边截,堵来截去两人换了位置还是逮不着。它
从从容容不急不慌跳来跳去,毛绒绒的一团线球般跟人逗闷子。
谁知逮了多半天,俩人<扌宅>着双臂蹑手蹑脚。老丫头上沙发下桌
子踩凳子又上床,多少次上下就是逮不着。他灵机一动摘下衣架上的
太阳帽,对,这是逮它的好家伙儿。他扬手几次小黄鸟又跳开,老丫
头才发现他手里已经抄起了家伙儿:“光宗哥,慢,慢点儿。”
他知道,要胡抡胡抽小黄鸟早下来了。眼看小鸟又落到电视上,他轻
轻移近踮起脚尖缩回脖子扬起右手--呼,一下将它扣住了:“逮着
啦。”他惊喜地大叫。
老丫头赶紧拥上来,咦,里边怎么没动静,她轻轻撩开帽子傻了眼,
小黄鸟微微喘息半睁着眼,躺在电视上没动没叫,嘴里流出血来把颌
下的绒毛洇红了。
老丫头轻轻把那只太阳帽拿到眼前,用手一捋它的后沿,两片塑料扣
条棒硬棒硬的,这东西怎么能扣鸟儿哇?
“全怨你全赖你就是你!”她猛一挥手把帽子拽到地下两串泪珠子噼
哧叭喳落下来。
“小丽……”
老丫头伸手轻轻去捧小黄鸟:“你哪儿疼?说说呐……”
小黄鸟慢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一声没吭面糊了。
他惊着拍着脑门子嗡嗡撞着响,一点没使劲儿,就是稍微“突然”了,
不突然怎能把小黄鸟扣住呢?多可爱的一个小绒团,他真恨自己干嘛
那么突然,小黄鸟死在突然上。
不敢看小黄鸟,他低下头,呀!老丫头甩掉拖鞋竟然再没穿,刚才满
屋跑满世界上上下下一直光着脚,那双脚--白得嫩得让他看得清一
条条青的紫的红的小血管,天!他赶紧又把脑袋抬起来。
“小丽……真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真没使劲儿我没想到……没理会
帽子后头那塑料条还挺硬呐……”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使劲在帽子
上碾了两脚。
“呜呜呜……呜呜呜……”谁想老丫头不经劝,一劝抽搭得更厉害。
她咧着鲜鲜的小嘴轻轻把小鸟放到书桌上,伏着桌沿哭开了。
“多少钱,我赔你,啊?”他半天才反应过来,老丫头跟她爸玩鸟是
为了卖,这小黄鸟值钱呐。
“谁要你的钱……呜呜,这鸟儿才值两块钱,”她满脸泪痕又看看小
鸟儿,“它不值钱,可它死得惨,呜呜……”
真伤心,就是因为可怜。她一抽一抽地呜咽,震他的心,一颤一颤。
“小丽,我……”她俯下身来哄她,眼睛突然又被什么攫住了。浑圆
白皙的后脖颈,是一层又黑又软的小绒毛,天呐,眼前还是那个老丫
头小圆球吗?鲜活的女人那叫丰腴那叫细嫩那叫青春。
“小丽……”他收回手来轻轻叫,突然觉得自己很猥琐。学外科的什
么都懂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摸,可此时两只眼睛竟然那么贪婪地盯着老
丫头后脖颈上的小绒毛,简直让他晕令他醉却又--自己觉得自己挺
龌龊。
“老丫头,老丫头哪儿去啦?”
四爷外边一嗓子把他惊醒了。他慌乱地移步开窗户:“四爷……鸟儿
跑到拇家,小丽在这儿呐。”
四爷打着饱嗝过来了,两手摩挲着眼角的眵目糊看看小丽,再瞅瞅桌
上的小黄鸟全明白了:“唉,至于嘛,瞧把人家光宗都吓闷了,”他
伸手胡噜老丫头那脑袋,“起来呗<口也>老丫头,得--<口来>。”
那“得”字拐着弯儿地哼出来,说不尽的疼和爱。
瞬时间光宗把两手紧紧扣在一块儿--顿生醋妒,当然,这是事后分
析自己当时的爱心才发现并认同的。
老丫头倒不拧,扬头捧起小鸟儿慢慢儿起来转身一步一步慢慢抽搭着
出去了。光宗的心心跟着抽。老丫头的伤心悲痛真投入,要不胸脯上
两个直凸凸冲前撅着的大久保也跳哒得那么有劲儿那么厉害?
鲜活丰腴的老丫头,她不青春谁青春?哪个女人的脖子那么浑圆长着
那么柔密的小绒毛,哪个女人有老丫头那么结实坚挺的大久保跳哒起
来突突的腾腾的?
那天晚上他忌妒开了四爷,还把植物生物动物全搅和到一块儿了。一
宿没合眼,眼前是一幅画,还应是毕加索笔下的--
画布好白,光洁莹润。上面纵横交织着蓝色的紫色的溪流,还有一头
团团卷毛的小黑羊在吃草,小羊的左右是两座峰峦一般的大久保,在
地质学上分类为青年山,突突跳跃着往上长。
这就是老丫头,他喜欢毕加索需要老丫头,他翻来覆去问自己,这幅
动人心魄的风景过去怎么就从没发现不知道?
真是应了哪位哲人其实是俗人的话:爱情是谜爱情是梦爱情是稀里糊
涂是莫名其妙。
真的进入了老丫头的鸟屋,他惊异地发现不光有爱,这里是另一个世
界。大有可为,鸟屋虽小但天地广阔这里阳光明媚他发现了一扇开启
的门,里边可是亮亮堂堂的。
哥哥对他这阵儿老奔老丫头那儿扎不理解,不过暂时他不想跟哥说,
哥理解不了就先搁置,心里搁置着一个秘密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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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没上过中学,现学ABC能不是罪孽?本来越到晚上他越忙,这
是旅馆的特点,现在二、四六都在小月面前老老实实学英语,那叫累。
常常,学不到九点的规定时间旅馆的丫头片子们就找到家来:刘经理
您快去,又有敌情啦。
靴子告假小月更高兴,钱反正不能少给,越早下课当然越好。
不过从来不屑多瞅靴子一眼的小月确实注意靴子了,只是注意。一来
靴子真承包了旅馆真当了经理,当初他满院嚷嚷还以为是吹呐;二来
他还挺主事儿,要不那服务员们一口一“刘经理”的叫得又自然又亲
切;其三最让小月解不开扣的是旅馆老出什么敌情,而且这敌情跟真
的似的还好神秘,靴子也变得神秘了,小月怎能不注意。
一天晚上靴子被服务员叫走她出门进了四爷的屋,问四爷靴子那敌情
是怎么回事。四爷抠抠眼屎看看她又瞅瞅老丫头,也学着年轻人用牙
“咬”上一支万宝路嘿嘿两声:“乱世英雄起四方,你们姑娘家的甭
打听。”玩一深沉,不告诉。
她拽老丫头上里屋说了半天悄悄话儿,出门又进了光宗屋。光荣光宗
小真正在看《综艺大观》见她进屋赶紧给她腾地儿。她笑着摆手说这
就走,光荣杵过一苹果来:“你坐下,”你看看钟,“今儿个靴子又
提前了?”他知道,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
“光荣哥,”她接过苹果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了,“您瞧我给小真也
补课,绝没对付提前凑和提前过,靴子老这么着您和光宗哥可都看见
了,是他走的可不是我成心坑他呐。”又给小真补课又给靴子补课,
她得让街坊四邻都明白,要不自己成什么了?再宰靴子也不能这么黑。
“小月,这话不像从你嘴里出来的。”光宗摇摇脑袋乜着她。
“不是,本来我爸我妈那儿就不依不饶,我是让大伙儿明白。”
“你瞧你瞧,越说这话越没水平了。”光宗比小月才大两岁,从小俩
人就在一块儿玩,现在更能慷慨激昂到一块儿,投脾气,对什么事不
用磨合就能取得共识,说起话来极随便。
“唉呀,他当一破店的经理老跟敌情有什么关系?鬼鬼祟祟的吓人玩,
你当是中央情报局的呐。”
光宗呵呵地笑,不再言声了。
“小月,靴子忙不赖你,你有什么不踏实?人家那是维持社会治安呐。”
光荣吭哧咬了口苹果,口气正儿八经却又有点儿发酸。
“他这样的渣子维持社会治安?那不是越治越乱啦?”
“又错了不是,人家要学英语这不是进步?得用发展的观点看靴子,
靴子不但不是人渣,人还是治安模范呐。”
“光荣哥您也拿我开涮?”小月削着半截儿苹果停下来,光荣这话也
是损她呐。
“看你想到哪儿去。我是那种人吗?”光荣一副黑脸膛,一乐露出口
牙来倍儿白,“靴子真是治安模范,不信你上向阳旅馆看看去,大门
里头挂着锦旗呐。”
小月倒不好意思了光荣哥是从没跟她开过玩笑。可靴子会成为治安模
范?新鲜。她问清向阳旅馆的方位,跟他们说明天真的看看去,开眼
嘛。
“小月姨,我也去。”小真听着好玩,干脆他也跟着看看去。
“成,明天一早咱俩一块儿肃然起敬去。”她出来了,心里竟然憋足
一股劲儿。
第二天是礼拜,大中午的靴子又跟一伙计在他那小卖部进货售货的忙
活上了。小月带着小真上了大拐棒胡同靴子经营着的向阳旅馆。走近
一看,向阳的二层小楼虽是简易的,可干干净净又朴素又雅气。他俩
隔着玻璃就望见小小门厅内挂着一溜三面锦旗:治安标兵治安模范文
明旅馆,绝不是伪造,伪造的靴子也不敢堂堂正正挂在那儿。见这阵
势小月更懵,既然治安好就该挺安定,安定怎么三天两头老有敌情呐。
她蹊跷得不能再蹊跷,等到礼拜二给靴子讲完两个钟头的ABC,她
没跟往常一样抬屁股出门,而是用眼睛瞟靴子:“我说刘经理,你晚
上那么忙责任有那么重大吗?”
靴子眼前一忽闪。每回晚巴晌儿这俩钟头又过瘾又罪孽。过瘾是终于
能跟朝思暮想的小月坐在一块儿来,从同学那会儿就闻到她身上有股
特殊的香味儿,这回他能近在咫尺地闻个够。受罪的是紧张不自在身
上发皱。越紧张越不自在越发皱越记不住那ABC拼到一块儿到底念
什么。好难受,其实他不笨,只是从身上皱到脑瓜仁,皱着脑瓜子怎
么使劲也记不住。
每次,小月就管他叫A,今儿个开口叫他刘经理,怎么回事?他一激
灵。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肩上那担子还挺重。”
哦,是<口惹>,社会上乱,旅馆这角落阴暗尽藏污纳垢。“
嗯?她情不自禁歪过头来像是看画。这话虽然半通不通可从靴子嘴里
出来还真挺清新的。有意思。
“你们那儿还有阶级斗争是怎么着?”这“藏污纳垢”在轰轰烈烈那
阵子挺时兴,小月自然跟阶级斗争连上了。
“现在倒不谈什么阶级不阶级了,可有坏人,也有斗争。”
“那些女服务员几次叫你去旅馆说发现了敌情,就是来了坏人了?”
“啊……是呀……”他挠脑袋,吭吭哧哧不往下说了。
“什么坏人,哪来那么多坏人?”小月兴致勃勃,突然觉得挺有意思
的。
“嗯,是有坏人,只不过……”
靴子跟四爷说过跟光荣说过跟光宗说过,露脸,本事,光荣。可这事
没法跟小月说,他喜欢小月崇拜小月,自己干的事业光明磊落立功受
奖,可就是没法跟小月说--
小学被送到工读跑回来捡了两年破烂儿,靴子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人
他终于被区服务公司分配到向阳旅社当了个扫地的。捡破烂儿的当了
旅馆服务员,靴子高兴得尥了几天蹦儿。每天,他把一身白工作服穿
回家来气四爷:“你扫街就发俩套袖,风吹日晒爆土扬场,拇那儿仨
月一身工作服,拾掇的是楼道屋子不兴笤帚用墩布。”
四爷红着小眼予以回击:“扯你奶奶的臊!别说你用墩布了,你小子
耍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也是扫地的。”
这爷儿俩净逗闷子,不急。
靴子刚去那会儿才十六岁。猛吃猛干有把小力气。向阳上上下下一共
只有十十间客房,他昼夜值班不知道累。白天那女服务员一激他:还
是刘胜利块儿足,干活儿顶仨壮劳力--斗志倍增,他浑身上下顿生
出使不完的力气。那时候还不兴什么奖金,二十间客房外加楼道楼梯
的扫地拖地擦桌子倒痰盂还有刷厕所的事情他全包了。每天干一大汗
淋漓完事就和女服务员坐在一堆儿争上游敲三家。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一天早晨他打扫房间,从床底下扫出一又薄又长的塑料套,拿起来一
吹还挺费劲儿,这长筒气球的口儿开得比充气的地界儿还要大。费了
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吹起来,打扫完卫生捧着它又跟女服务员们幸福来。
几个女的一劲儿埋怨他:“今儿可得罚你钻桌子,谁让你迟到这么半
天。”
他这才从背后拿出那只吹成胡萝卜大小的气球来:“拣一长气球,吹
丫挺的那叫费劲儿,才这么了点儿。”
女服务员们一个个瞅着都愣了,十几只眼睛越睁越大越瞪越圆突然月
亮尖叫一声嘎嘎嘎地笑起来。其它那些老娘们儿小媳妇大闺女的也叽
叽嘎嘎跟着笑,这玩意儿竟让刘胜利同志用嘴吹起来,老天爷,今儿
这快乐比争上游敲三家幸福一百倍。
靴子瞅把大伙儿逗乐了,快活得也跟着乐。老娘们儿小媳妇大闺女们
幸福快乐自然他也快乐幸福呗。
不胫而走。这件事东传西传被服务公司的书记知道了。出于好奇当然
主要还是深入基层,书记来到向阳一看靴子的表现再跟经理打听究竟,
经理汇报刘胜利同志一个顶八个工作努力作风顽强吹那玩意只不过是
有点儿缺心眼儿。书记一泊当时就严肃批评了向阳经理:“要是八十
年代的青年全对那玩意儿门儿清我们的社会不就成了美国了?心灵美
很纯洁,这下表现了刘胜利同志又正派又单纯,当代青年急需的失掉
的缺少的正是刘胜利的作风与品格,我看要树嘛。”
1985年底,靴子荣膺了向阳旅店的先进个人的光荣称号,原因极
简单:一个顶八个外加单纯心灵美--这样的青年哪儿去找?
是四十多岁的徐桂香把单纯的靴子给引到邪道儿上的。那老娘们儿什
么都敢抡,气球事件过后没几天,晚上值夜班的时候把靴子叫到跟前
说:“整个儿一傻×,还咬着拿嘴吹呢,你们家管那叫气球,上药房
看看去,白给。我爷们一要就是四、五打。”
其实那天大伙儿一乐靴子就咂摸出怎么回事来了。十六、七的大小伙
子哪能那么傻?当时他嘿嘿是就坡下驴图个乐儿。不过,既然公司书
记都说他单纯那他能不单纯吗?索性他继续努力下去,“徐姐您别说
啦,拇哪儿懂那是啥玩意儿。”
谁料想徐姐抡着过瘾接碴儿给他往荤里抡:“傻×都是高抬了你,你
整个儿一傻×青年大傻×。”这女人就是嘴上荤,其实心直口快仗义
执言打抱不平最讲至理连上边的头头都怵她。
“人怎么傻×了?”靴子低头,撒娇,跟他妈都没有过这腔调。就爱
听徐姐抡,这么着夜班不困。
“这会儿夜深人静你贴门缝听听去,还不明白床板吱吱扭扭响什么,
要不你嘴里能叼上那玩意儿。”
“可我……”他一脸单纯地看着徐姐。
“听去呀傻×。”
这一去还真在202房间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心惊肉跳。刺激得他
一宿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又干一大汗淋漓。
谁承想这玩意儿上瘾。吱吱扭扭让他手心脚心都刺痒,跟小时候听电
影一个样。小时候他就爱看电影,什么《绝裂》啦《青松岭》的那叫
来劲。虽然学生场才一角可就是没这一角钱买票。下了学他常在电影
院太平门贴着门缝往里听,回来晚了街坊四邻都知道他妈又在为这事
跟他嚷:“挨刀的你又死到哪去了?”“听电影来着。”“胡扯,没
听说过电影有听的!”“你不给钱买票人可不扒着门缝听呗……”靴
子听电影,全院都知道这是他一大喜好。现今听吱吱扭扭比听电影过
瘾得多,白天跟老娘们儿大闺女小媳妇打牌都减了精神,没劲。
第二年清明节之后向阳住进两位解放军,女中尉男上尉。靴子立马儿
一激灵,长得还真帅,军装笔挺巍然正气真不愧是钢铁长城坚不可摧。
钢铁长城干那事不?靴子琢磨的是这个。
靴子从小就崇拜国家领导人和解放军。之所以偷双靴子无冬历夏不下
脚,就是看人解放军穿着大皮靴咔咔走道儿那叫精神。谈起领导人来
他肃然起敬不许任何人随便攻击。捡破烂儿的时候就曾多次为领导人
的问题跟歪子争论过--
“人家首长大官从来不啐粘痰不长眼屎不打饱嗝不放臭屁。”
“不对,我爷爷说的,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是人都得打嗝放
屁。”歪子个头儿小一号虽然在靴子面前是碎催是催辈儿可他知道不
少张口就是他爷爷。
“胡扯,高级首长文明人家没嗝没屁老跟咱们似的不噜不噜一串一串
放屁还怎么出国访问参加宴会?”
“不对,我爷说吃五谷杂粮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屁放得噔噔的身子骨才
硬朗呐。”
“混蛋,那是因为咱吃窝头吃白薯大官尽吃鸡鸭鱼肉人家就是不放屁,
你再吣一句?”他没歪子那样的爷爷所以说不出四、六句只能把一只
黑兮兮的爪子扬了起来,“小丫挺的我勺你。”歪子不再言语。
做了旅馆服务员他照样向往梦寐以求还是想当解放军。让班主任手工
老师小月他们看看,他是人他争气他也是人民军队钢铁长城了。只是
没当成,那会儿参军报名的人太踊跃。
这回女中尉男上尉勾起他要多大有多大的好奇心。这钢铁长城坚强后
盾床板吱扭不?听听去。谁想一听他大吃一惊手指头都木了,照样吱
扭,而且那声音持续的还长还响一宿没断一阵一阵竟然肆无忌惮轰轰
烈烈的。
第二天早上天才朦朦亮靴子又蹑手蹑脚走到女中尉男上尉的房间门口,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想趁着晨曦的光亮从钥匙孔中看看钢铁长城坚不
可摧是不是还在干那事到底怎么个吱扭法,谁想双腿一屈刚一猫腰门
猛一推砰地一声撞他一个大仰磕:“哎哟,妈爷子!……”
门把手正磕在他的眉骨上,整个闹一乌眼儿青。原来人家女中尉男上
尉早在里边憋着他。男上尉一拎脖领子把他揪起来:“走,道德败坏
下流无耻找你们领导去。”
娄子大了。人这女中尉男上尉是沈阳军区六拐洞四洞拐部队新婚的两
口子,到北京蜜月旅行不愿住军区招待所嫌受拘束又讲究艰苦朴素所
以就住到向阳来。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蜜月新婚谁想碰到旅馆服务员
这般道德败坏<穴悉><穴悉><穴卒><穴卒>在门外听了一宿?
向阳经理息事宁人一再道歉点头哈腰满脸赔笑并当着人家的面痛斥靴
子,不成,女中尉男上尉义正辞严巍然正气坚持原则说这件事绝非偶
然绝不能掩盖肮脏与龌龊,最后闹到上边服务公司的书记都知道了。
没办法,只能取消先进荣誉还给靴子记了一大过。
事后,公司书记喜欢他干活不惜力原来还挺单纯的,把他招到公司书
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做思想工作:
“刘胜利同志,你怎么就不长点儿脑子?好人坏人你分不出来?哪有
趴人解放军门口听房的,这不找着让人抓吗?你要认准是坏人作风不
好那抓住他们还是好事,糊涂。不过你也别气馁,摔倒一次要勇敢地
爬起来,不到二十,你那人生的道路还长呐。改过自新立功赎罪将来
还能当先进。你们向阳经理应该能正确对待你,你放心有我呐。”
他垂头丧气回到向阳埋怨徐姐,没想到徐桂香扑地啐他一脸瓜子皮:
“磕一乌眼青上我这儿撒气来,你小子照样傻,还是一傻×青年大傻
×。”
徐姐敢抡敢骂心眼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帮同志看孩子打毛衣托人情
走后门全向阳没人不怕她不靠她不宾她不敬她。最可人疼的是她敢骂
经理敢骂书记概儿不论。靴子在她跟前儿服服贴贴唯唯诺诺五体投地
俯首称臣。把脸上的瓜子皮摩挲下来他还耷拉着脑袋不走,徐姐又登
他一脚把他踹在椅子上:“书记那老白毛跟你怎么说的?”
他一五一十把书记对他的批评教育老老实实说给徐姐,徐姐过来用手
指头杵他那窄脑门儿:“你说你爸爸怎么×的你,这话多有琢磨头儿,
琢磨透了你小子就不再是傻×青年大傻×。”
两个月后徐姐退休了,靴子不再挨骂晚上值班闷得慌一人总憋在屋里
反躬自省咀嚼书记的批评咂摸徐桂香干嘛老管他叫傻×青年大傻×。
突然一天晚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硬板凳上跳起来,看着那面方方的整
容镜颇有城府地点着里边的自个儿说:“靴子呀靴子,徐姐说你说得
多对,你不折不扣百分之九百是他妈一个傻×青年大傻×。”
打那儿一顿悟,他不但不再是傻×越干越火奖金有了着落先进又夺到
手而且受到向阳职工上上下下的一致拥护与赞誉。
静下心来一想当初可不是傻×吗?
明摆着,好人坏人他挂像。向阳离繁华大街不远又挨着火车站,来来
往往都是外地人。改革开放以来每天进出北京的客流有上百万,而上
老河沿儿这一带来的大多是从永定门火车站下车的河北人河南人山西
人陕西人,侉声噎调不是帮工的就是土倒爷。这些人到向阳住店价钱
便宜交通方便服务水平低有时拿来假结婚证明他们也辨不出真假来。
所以那些少数作风不好的男女到向阳来吱扭两天没事儿了过两三个月
又投机取巧上这寻欢作乐来。靴子醒过闷儿来追悔莫及,几年来光顾
了听声儿忘了维持秩序,不能老听着吱扭任其自由化的行为泛滥发展
呐。坚持原则义不容辞立功赎罪大智大勇一往无前,书记不都说要真
抓坏人那不还是一件好事呐,对,只要鉴别分辨出那吱扭不受法律保
护坏事于他就变成好事了。
因为发现了贼人胆虚坏人挂像儿这条颠扑不破的判定定理,他初战告
捷把一对用假结婚证到向阳非法同居的平遥男女一举擒获。他连夜率
领两个服务员将其双双押送派出所。所长一审这俩人果然战战兢兢交
代出各自都已成家这次利用一块儿出差的机会伪造证明确属非法同居
寻欢作乐的。最重要的是这俩铁路职工借工作之便一块儿到上海广州
哈尔滨用这种手段已然苟且了多少次。拘留教育通知单位之后所长表
扬了靴子:“干得好。现在一些坏人利用改革开放之机浑水摸鱼违法
乱纪坑蒙拐骗乱伦奸淫杀人越货,你身为服务员敢于斗争警惕性高今
后要严加防范再接再厉。”
靴子那叫亢奋那叫激动那叫大义凛然回肠荡气,回来虎视眈眈百般警
惕严密查防争取再立新功坚决要把在生活上搞腐败自由化的人一一抓
获。又打了三场这么漂亮的战役,联防知道了街道知道了地区知道了
上边开会表彰授予他一面治安标兵的大绒锦旗。
连靴子自个儿都没想到,一屁股蹲屎上的好事还在后头。一天落晚儿
向阳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卷毛男人和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闺女。那男
的东北口音女的却操着一口四川话。虽然也有结婚证但靴子已成为老
侦察员立刻进入一级战备。当夜果然去门外偷听那女的轻轻呻吟苦苦
哀求呜咽饮泣,死老虎没问题!靴子用钥匙突然拧开房门突然一步闯
进突然把灯拽开,那卷毛原来是戴的假发这会儿光着没毛的脑袋正蹂
躏那个哭哭啼啼的闺女呢。
“不许动!”靴子早准备了一把从白沟买来的乌黑锃亮的短柄火枪,
见那秃子翻身下床要从枕头底下掏什么,他上去一脚正好踹在对方裆
上,那小子“哦”地一捂肚子蹲下了。几位协同执行任务的女服务员
一拥而上把秃子捆了又给那被蹂躏的闺女穿上衣服,靴子信手一摸枕
下竟然掏出一把五四式双筒枪,嘿,这回逮一持枪的。
送到派出所一审竟是辽宁省追捕三年的拐卖妇女儿童持枪杀人罪恶累
累的越狱通缉犯,一条大鱼让靴子给抓住了。
立一大功。靴子受奖提级不算,压根儿就青睐他的服务公司书记一直
不待见向阳经理就劲儿换人把靴子推到领导岗位上。书记有胆识敢用
人力排众议不拘一格任命靴子当了经理。干部四化靴子三条都占了,
差一条知识化没关系他年轻有的是机会继续深造加强学习。其实书记
在那么早就对改革开放的理解认识有独到见地,服务公司管辖的客栈
饭铺澡堂子理发馆有效益就是成功就叫搞活,不见得非得大专本科电
大业大什么的,没用。
靴子临危受任废寝忘食不负领导重托一个战役接着一个战役节节胜利
却又--过之为灾了。远近一出名那些腐败分子再也不到向阳来泛滥
资产阶级。从此抓不到自由化鸟男鸟女靴子期期艾艾忧忧怨怨好不冷
寂,经营亏损发不出奖金下边那些丫头片子们再也不拥戴他这个模范
经理:极左思潮极左路线,不搞活经济发展企业一心沽名钓誉你刘胜
利是向阳开放搞活的最大阻力!
靴子迷惘苦闷冥思苦想就在丫头片子们义愤填膺正准备联合起来踢开
他这块绊脚石之前的一天晚上,愁眉不展的靴子灵感忽至又豁然开朗
了,跑到那块整容镜前好一阵端详里面的尊容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
“是呀是呀刘胜利刘靴子,你还是一个傻×青年大傻×。”
这次茅塞顿开才是他人生道路上发生的真正转机。靴子采用了一系列
崭新的经营措施--
先是在门脸上拉起一排网状彩灯,跳着亮转着闪,用他那话说就是见
着这明灭闪烁的灯光再加上“黄土高坡”什么的让人一看先迷迷瞪瞪
的。接下来是登记制度上的改革:按上头的要求是住宿必须有介绍信
工作证什么的,男女同居一室更得有证明。靴子的改革是让负责登记
的丫头只问不查,尤其是对男女要求共宿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
创造宽松环境。这样一来上向阳的人又多起来。第三项措施最关键,
他用锤子把每张床的床架床屉都打松,只要床上一有动作立马就能发
出吱扭声。
尤其是创造宽松这条措施一落实,到向阳来的自由化分子又多起来。
三天两头抓获来此寻欢作乐的腐败男女,靴子再也不往联防公安局里
送,到那儿也是没收赃物罚款教育,过不如在向阳就地解决。所以抓
一对自由化男女靴子就将其关到新辟的保卫处手持一电池玩具大哥大
边审理边联系,一句话,要么罚款要么立马扭送公安局。没有一对鸟
男女不甘愿受罚的。靴子视其财产的多少分罚一千至五千不等,那些
腐败分子磕头作揖还落一欢天喜地。这些罚款靴子绝不独吞,用来发
放奖金鼓励手下的丫头片子们再接再厉发扬成绩。越搞越活,向阳再
也不爆出火药味儿外边那些匆匆过客哪知道里边怎么回事。当然,隔
三、五个月靴子也送俩上向阳来偷情的外地民工和小保姆什么的,这
样的扒光腚也搜不出二百来索性甭费话扭送公安局。当初几次受奖人
家就让他继续作战不骄不躁他当然要适时地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执
法护法行为一直在坚持一直在继续。
不过这么积极的措施也不是每天都有战利品有收获,自由化分子毕竟
是少数。靴子进一步的措施又跟上来。因为他在公司是先进是标兵是
模范,自然跟上边说话腰杆子也硬起来。向阳搞的这么好得给他这当
经理的更多的自主权。换点儿血,饭店旅行社什么的用女招待女导游
都得挑模样儿挑个儿,他这向阳也不能全是歪瓜裂枣让人一瞅就饱个
够的,得给他换点儿顺溜的。始终稳坐头把交椅的书记听着有理,刘
胜利这几年的成绩显著一次又一次给服务公司争了荣誉,应该,人事
权应该分一些给向阳经理。靴子有了人事上的自主权,招来的小姑娘
有的肉乎乎有的白净净最起码让人看着不堵得慌。他让这些招人待见
的丫头片子微笑服务热情主动,尤其瞄准那些单身款爷要嗲声嗲气娇
娇滴滴酸酸溜溜搅得他们心旌摇曳动手动脚就算成功。提成儿,谁恰
到好处的反间谍成功谁就能提到一大笔。丫头们全都被调动起积极性。
每天晚上先跟那些一瞅款就大又色迷瞪眼的柔情似水,等到那位款爷
以为这小妞想“傍大款”刚一肉酥骨软的伸出手,那丫头“欧”地一
喊靴子带人刹那之间闯进来--强奸女招待,走吧您呐咱先上公安局
后上法院一定要把你押上审判台。有的款爷玩多了女人世面也见得大,
说服务员设套靴子敲诈上哪去都不怕。靴子立马拿出一次成相的照片
来:“走就走人证物证俱在这官司跟你打定了。”靴子想得周到,他
把各房间的门都换了大钥匙孔的锁,他置办了一次成相的大照相机,
屋内全换上雪亮的管灯也是为了抢拍大款们行将“动物”的一刹那。
外地款爷再滑也闹不过靴子的大义凛然与法律的威严,尤其向阳的丫
头片子受人凌辱后表现得一脸深仇大恨无论如何也要弄一鱼死网破,
傍大款等于绑一大款,有时黑傻小子三万他也没辙。
不过,靴子身为经理对自己严格要求也不允许丫头片子们越过雷池一
步。向阳是旅馆不是妓院,绝对不允许内部营垒泛滥资产阶级搞腐败。
他要求服务员礼貌待人含情脉脉柔情蜜意却要头脑清醒情操高尚时刻
不忘自己在执法护法是责任重大的,谁要不自尊不自珍不自爱聒不知
耻可别怪他刘胜利不客气。也别说,还真有太投入搂不住进入状态难
以自拔的。出事的就是头些年第一个乐他吹长气球的那位齐月亮。之
所以没把齐月亮优化下去皆因月亮一白遮九丑还算看得下去。谁想毛
病就出在个倒文物的款爷,上服务台一存现金就是四十万。小伙子风
流倜傥不怯不侉,高鼻梁大眼睛整个一奶油小生电影明星。本来傍这
位不该是齐月亮的活儿,可月亮自报奋勇抢挑重担非要亲自把这位款
爷傍下来。靴子看她请战的心情这么迫切,索性就答应下来,素常每
次战役月亮倒是费时最少又极会掌握火候。谁想这回月亮一接触那位
奶油小生竟然难以自拔双双坠入了爱河。哪舍得再设套黑他宰他甚而
置于死地把他扭送派出所,白天跟人遛大街,晚上囚在那屋里不让靴
子偷拍,最后越陷越深还心悦诚服地跟人做起那令床板吱扭的事情来。
事后靴子严厉批评月亮居然无所谓,靴子急了说要把她的行为上报公
司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承认错误绝不允许月亮继续利用工作之
便违法乱纪。岂料月亮一叉腰一瞪眼指着他的鼻子说:“刘胜利你少
拿这套吓唬我,我早就打着告你呐!”
月亮这几年经的多了也越学越油越学越泼,她恶人先告状真把靴子这
些年的所作所为报告给服务公司的书记,书记一听大吃一惊,也是呀,
刘胜利用这种手段提高经济效益是不合适。月亮走后他一个电话把靴
子招了来:“小刘哇,这几年的工作你是取得不小成绩,也给我们服
务公司赢来了荣誉,不过有些事情嘛又做法欠妥,比如让一些女服务
员做那种事--”他把月亮揭发的情况都摆出来,摆的过程中越来神
态越严肃。没想到靴子早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一点儿不害怕不尴尬:
“书记的批评教育我坚决接受,但是我们的做法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这样做可以对那些自由化泛滥者在行将犯罪的时刻敲一警钟击一猛掌,
不但无害反而会使其刻骨铭心记取教训降低社会上的做案率犯罪率。”
书记眨半天眼睛摇脑袋:“谬矣谬矣,你们这样做在客观上是引诱别
人在犯罪。”
靴子一听更有话:“您怎把拇这好心当成驴肝肺?过去枪林弹雨阶级
斗争的各个历史时期老讲究对干部群众的考查跟考验,现在改革开放
更迫切更需要提高全民族的觉悟与素质,书记您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一
个问题给忽略了?来向阳接受一次道德考验思想检验是我们两个文明
一起抓的具体措施和贡献。”
书记半张着嘴抽凉气,多少次召集基层店经理开会刘胜利可从来没有
这样的理论水平和深刻认识,再说这语言之流畅答对之得体简直根本
就不是一个月前的刘胜利。
“不过,你老让服务员那么做,毕竟他们素质不高月亮同志不就弄假
成真啦?”月亮上公司找书记汇报之前,跟靴子一条心的服务员们早
先于月亮给书记打一电话参她一本,说她道德败坏跟大款干出有损于
向阳声誉的坏事来。
靴子更踏实了。他没再分辩书记到向阳蹲点调查三头对案,看看他刘
胜利是不是三令五申地进行守法护法教育?如果有第二个齐月亮那样
知法犯法不知自爱真跟旅客做出那等动物之事的人,他立即引咎辞职
请组织上严肃处理。书记真调查了那些女服务员,果然个个洁身自好
块块是自强不息奉公守法的“试金石”,一咂摸还是月亮恶人先告状
她理亏。有孩子有丈夫哪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见钱眼开恬不知耻出卖
肉体?道德败坏是她触犯了纪律。刘胜利怎么了?现如今这么兢兢业
业忠于职守正而八经的年轻人有几个?
月亮被优化下来向阳的事业继续兴旺发达更红火。靴子外边当着经理,
自己把家中的门脸儿房一翻修开了个小卖部。公私兼顾双管齐下生活
充实T点得哗哗的。随着那T论方(万)的进,他还置办了一辆白夏
丽。要不他敢请小月教英语,钱比光荣多。花两碗茶水钱能随小月坐
上一会儿,值。只是今天她揪住“敌情”不放问他怎么回事,没法说
不能说,小月跟她不磁再说也一言难尽呐。
到了儿他也没说。对于他俩来说,这事儿就如中国日本关于钓鱼岛的
争端问题,既然棘手那就先搁置,又岂止是搁置,小月要知道内中的
来龙去脉就麻烦了。永远不能让她知道,一辈子。
              6
自从小月当了小真的家庭教师,小真的英语大有起色连带着其他功课
也都提高了成绩。小真踏实了光荣还继续挠攘着。每天包子馄饨的流
水一千多,对半赚怎么着也点七、八棵(百),腻了,点点得腻得慌。
他最烦上大街。老河沿儿挨着火车站,从永定门往北看一眼望到箭楼
的是北京最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人粥人海万头攒动他一出门就心乱就
头疼。怎么就那么多人,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好逛的好看的,你是看人
来还是瞧景儿来?谁知这些外地人是怎么想的。一跟四爷聊起这些
“人”,四爷把小眼儿一闭跟他看法不一致:“又糊涂了不是,外地
人不来你赚谁去?来的越多不是你这赚头儿越大?”也是的上和乐吃
包子的全是外地人。可赚归赚烦归烦,宁肯北京大街小巷清清静静的,
和乐不赚都认了。当然这是气话,可说实在的谁知时下挠攘得他怎么
这么烦“人”。
上公园?陶然亭天坛北海?乌洋乌洋更进不去。报纸上登过这么一篇
调查,说北京各公园各景点早晨属于老头老太太,延年益寿练气功;
白天游客逛占有它们的是外地人;晚上外地人回旅馆全歇了,一片无
言的热血沸腾,俊男俏女们在那儿恋着正带劲儿。他光荣归不了类入
不了流,什么时候去上那儿去干吗?
最近几个月才有工夫坐下来看会儿电视。中国的假惺惺,日本的全得
白血病,西洋的汽车追汽车,港台的不是同父异母就是同母异父,没
意思,一个味儿,一看人家那卿卿我我的更挠攘。也怪了,小时候看
那《大墙后面》《罗马十一点钟》《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仨月看不
着一回电影,看一个片子激动多少天。现在这玩意儿都什么跟什么,
挠攘。如今当了记者的兵团战友劝他烦了还是看看书,并给他拿来一
本著名学者吕俊华的《论尊严》。看不进去,眼先花了。他为小学老
师教他们的一幅对联感叹不已:好(hao3)读书不好(hao4)
读书,好(hao4)读书不好(hao3)读书。至理名言。可是
他当年是好学生,好读书的时候他没有不好好读书,只是后来读不成,
轰轰烈烈了。现在烦了拿起本书来看,四十大几的人眼花了,配一花
镜看帐本都费劲,实在是不好读书了。再说一臭个体还谈何尊严,虽
然赚钱但在穿官衣儿的面前像条狗,伺候吃包子的也得点头哈腰,尊
严早与他无缘。
自从砌上道墙前院几家走得是更近了点儿。有个什么事他都去找四爷,
长辈嘛,再说四爷见多识广是看着自个儿长大的。只是近来光宗常有
往老丫头屋里钻,他才对四爷有点儿那个了。四爷对光宗那份儿热乎,
还不是为了他那老丫头。这事儿可不成,老丫头连靴子都不如,靴子
在家练摊儿可外边有工作有单位,老丫头一闺女家家在家养鸟儿算什
么?其实老丫头单纯幼稚没心眼儿,她并没有勾光宗,这套儿是四爷
设下的,真是的,四爷不该鼓捣撺掇这种事儿,太不门当户对了。
不过,人今天他还是上了四爷那屋,挠攘得厉害。
四爷原来只住两间小南房,如今连院子当中那两间加上南屋接出的总
共多了四间鸟屋。哪间鸟屋都比两间小南房现代。四爷那话,有的鸟
儿比人金贵,瞧瞧胡同里那些鸡骨头烂鱼刺的们,不是人,整个儿一
造粪机器。
四爷这鸟屋是比人住得条件好,水泥地灰顶子,四白落地还安着空调。
光荣认不清这上百只大小鸟笼里养的都是什么鸟儿。红的绿的蓝的白
的黄的黑的花的,五色缤纷英英艳艳。每回他去四爷都爱给他上课:
“养的鸟分两种,一种是哨鸟(听叫的),一种是观赏鸟(好看的),”
接着准又带你认,“这是珍珠,那是蓝靛颏儿,后脑勺有撮毛的是太
平鸟儿……”
光荣听了多少回,这认得准记得住鹦鹉跟黄鹂,甭管哪种鹦鹉一看那
嘴那神态就错不了,再有那黄鹂是黄的也没跑儿。别的他再听也记不
住。四爷告诉他北京地区的鸟总共有264种,鸟儿市上见的着的64
种他全有。他闹不清,只是走马看花瞅两眼。
今天四爷刚要接碴儿给他白花鸟儿,他立在一只交子跟前不动了。这
种鸟儿是个人就认得,比麻雀稀罕不了多少。别看它土里吧唧不好看
也不会叫,可挺逗,叼个钱绕个圈的满滑稽。四爷见他直不愣怔一劲
儿看交子,上前伸手开笼把它叫出来:“待见它正好,这一阵它双长
本事了。”说着他手托交子腾棱一下飞了?
交子没跑,歪着头看四爷。
四爷从兜里掏出一个五分硬币,搁在交子的爪底下:“叼交子没跑,
掏出一个五分硬币,搁在交子的爪子底下:“叼上它,送到电线杆子
顶上去。”他占占交子的头,一指大门外高耸直立的洋灰电线杆。那
只胖乎乎的交子马上一低头,叼起钢嘣儿嗖的一声飞起来,果然在电
线杆子上落下了,撂下钢嘣抻头看,看四爷。
有意思!光荣跟着扬脑袋,四爷这交子是又出息了。
“回来。”四爷一摆手,那只交子向下一滑下来了,又站到主人的手
心上。四爷从兜里摸出几粒苏子往大光脑袋上一撒,又掂掂掌上的交
子说:
“上去给我吃干净,可别使劲啄,弄痛了脑瓜皮我可不饶你。”
那交子老老实实听完训导才跳到他的脑袋上,一粒一粒啄,轻轻的。
四爷掏出红塔山跟光荣一人点上一支,每嘬一口那叫过瘾:“它这一
啄我从脑瓜顶痒痒到脚后跟儿,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光荣倒是没讨厌,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交子这一啄四爷便从脑瓜顶
痒痒到脚后根的那种舒坦。怎么会舒坦?
交子把四爷脑瓜顶上的苏子吃了,又回到主人掌心上。四爷长长地吁
出一口红塔山,歪着脑袋问交子:“全吃干净了?我要胡噜下来一粒
儿来可打你。”
交子也冲他歪脑袋,那意思是说没错儿,干净了。
四爷把烟一掐扔地上,腾出手来有光光的脑袋上一捋,果然干干净净
没剩一粒儿。他又眯着小眼儿掂交子:“去,把那钢嘣儿再给我叼回
来。”
那交子一耸双翅飞上去叼回钱来四爷不张手,它只好绕前绕后来回飞,
四爷一托光荣的腕子说:“你把手伸出来。”
光荣赶紧伸出一只手,四爷用手一指交子果然落下把那钢嘣搁在光荣
手心里。
掂不出轻重,只觉手心挺痒痒。四爷挽起他的胳膊:“走,你把它托
到屋里去。”
光荣进屋亲手把那只交子搁回笼子里,他这才转过身来问四爷:“人
家那交子都拴着,您这只不拴也不飞。”
“好吃好喝有玩有乐它还飞什么?”
“不是说翱翔在天空最自由,连人都羡慕鸟儿会飞?”这话从光荣嘴
里出来幼稚了点儿,可他挠攘得是有点儿返璞归真了。
“在我这儿吃喝不愁,最主要的是别让它没乐儿。”四爷捅捅他胳膊
带他来到自己住的小南屋,“今儿你过来像是有事?”
“没没没,闹得慌来看看您。”他自个儿最明白,自打挠攘他才来得
勤,过去哪有闲工夫。
四爷引他屋里坐下冲他挤挤眼努努嘴,他立刻明白外屋说话不方便,
进来是防老丫头。
“禽鸟畜牲跟人一个样,光有吃喝拢得住嘴关不住心,得给它配对儿,
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有夫妻恩爱能享受天伦之乐,你就是轰它赶它也不
飞。”
他点头,是这么个理儿。可细一咂摸又不对劲儿,人跟畜牲还不一样,
这人有吃有喝有夫妻恩爱有天伦之乐怎么倒挠攘了?过去他吃不上喝
不上没白日黑界地在内蒙放羊有北京当泥瓦匠弹棉花开饭馆根本不知
道什么叫苦什么是累,现如今什么条件了?反倒挠攘。四爷这话不对。
“嘿嘿,”四爷乐,“是这么个理儿,可又不全是,是不?”
四爷看得透他看得透靴子看得透一切可他看不透四爷。四爷拢着老丫
头又玩儿鸟儿又倒鸟儿确实也一天天富裕了。可这玩儿鸟儿能玩儿出
多少钱来,院里没一家知道。迷魂药,四爷整个儿一付迷魂药。
记得小时候四爷掏粪回来在院里接盆凉水冲身子,洗痛快了还捂着一
只耳朵遛两嗓儿:“有破烂儿--窝(我)买。”梆梆,用趿拉板当
小鼓儿,还在地上呱嗒几下子。他印象极深,那“烂”字拐弯带颤音
儿,“我”唱成“窝”还要在“买”字上陡地一顿,真好听,不亚于
《龙须沟》里于是之演的程疯子那两口儿:“有打(大)笑(小)--
哎笑(小)进(金)鱼儿<口来>--”那弯儿那音儿那味儿,不相
上下。那时候四爷家过的什么日子,现如今他老人家不但穿西服而且
系领带,七十的人了让老丫头买双盖儿鞋在脚上一穿,红棕色儿,走
大街上那叫美,竟然觉不出寒碜来。
四爷最遗憾的是这辈子没留过分头没留过背头。他跟光荣念叨过,不
叫解放那年得了鬼剃头再也没治好,今天他也得抹点儿发胶用点儿发
乳风光一阵子。过去提笼架鸟的都是八旗门儿里的阔主儿,现如今咱
们给他西服革履的穿着玩儿鸟儿,比当初的八旗不火不潮!托谁的福,
社会主义好,改革开放好,四项基本原则好,党中央领导全国人民又
抓经济又抓经济又抓精神文明让大伙儿过上幸福生活就是好。
谁也甭瞧不起四爷,新名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亚于当经理的靴子,
从前在清洁队的时候人上过扫盲班,现在天天看《南方周末》跟《北
京晚报》。
只不过,光荣摸不准的是四爷到底趁多少。他问过四爷玩出了多少,
四爷早不哭穷了,穷不光荣能挣才叫有本事,但他给你来弯弯绕:
“唉,弄下占儿。”再问他这“点儿”是多少,他不再往细里说:
“多少才叫多,没谱儿,我没指着鸟儿赚不过是一玩儿,图个乐儿。”
也是的,四爷轻轻松松溜溜达达是玩儿呐。再厉害能玩儿出十万来?
到底多少还是摸不透。这会儿四爷好像又看透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要不怎么撩出“可又不全是”,自个儿还真是这么琢磨的。
“有时候还真是,谁知人都怎么了,挠攘得慌。”四爷问他“是不”,
他躲不过四爷那目光,第一次泄露天机--兜出挠攘。
“光荣,其实我早觉出你挠攘来。”
他吓了一跳,自个儿才挠攘了多少日子,四爷竟然早就觉出他的挠攘。
他服气,等着四爷往下说。
“要掰扯起‘挠攘’这俩字,就是一个‘腻’。”四爷用目光问他
“是不”。
他点头,虽然“挠攘”这俩字不知道字典上有没有,即便真有写出来
四爷也不见得认得准,但一个“腻”字诠译得挺恰当,这“腻”字的
内涵外延体验只可意会难以言传,他连敛钱花钱都腻了可不挠攘。
“一年之前你腻过?”四爷如今这脑袋怎么这么大,俩小眼儿挤一堆
儿高深莫测,“上内蒙时你腻过?”
他摇头。原来只知道四爷穷四爷累四爷油,可随着日子渐好想不到四
爷越来越莫测高深了。其实开和乐他自己对付方方面面的衙门也周旋
得够油的,他恨自个儿油,油得早已不是上学插队时的那个光荣了--
可跟四爷没法比,四爷如今简直成了厨房里的抹布--油透了。
“你别不爱听啊,说句糙话这叫吃饱了撑的,你得找地界儿消消食。”
他愣愣地听。这话不糙也挺在理儿,可四爷您成天玩儿鸟儿遛鸟儿有
地儿消食,他吕光荣没这份儿闲情逸致哟。
“有吃有喝有钱乐子有的是。”
他点头苦苦寻觅就是没乐子,四爷既然把他看一底儿吊那就赶紧不吝
赐教指点迷津吧。
“你没放过风筝?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大地界儿。”
他愣着。小时候当然放过风筝,可如今四十大几的扛一风筝那不成了
耍猴的。
“一瞅你那神态就知你怵,没见外国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划船爬山冒
险旅行就图一乐啊?放风筝是咱老祖宗发明的,可人老外学了去在全
世界放着玩儿,还年年上潍坊比赛来,什么岁数的没有?”
他苦笑,那不是老外吗?自个儿这头发不是黑的肉皮不是黄的吗?
“斗蛐蛐儿不是一个乐儿?你就不想再斗斗蛐蛐儿了?”
斗蛐蛐儿比放风筝还熟悉还有意思。记得小学时上天坛往蛐蛐儿洞里
滋尿还滋出一条小青蛇,他回身一跑把一颗门牙摔掉了。澄泥罐青麻
头,夏末初秋斗蛐蛐儿不回家还挨过他爸几顿揍。印象深刻得不能再
深刻。可是话又说回来,时过境迁了,现在捧俩蛐蛐儿罐找谁去斗,
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呐。
“商品社会信息不灵你都白做买卖了,”四爷成天逛鸟市比他那信息
灵得多,“你就知道包子馄饨。上外边看看去,鸟市鱼市虫市蛐蛐儿
市全开了,买蛐蛐儿养蛐蛐儿斗蛐蛐儿赌蛐蛐儿那热闹劲儿就别提了。”
“是吗?”
“是嘛,当铺咱北京都有了,不是解放前那坑人当,是咱社会主义的
当铺专为人民服务救急的。”
又开了当铺他知道,报纸广播电视上都说了。可是开了蛐蛐儿市冬虫
市他也没心思逛去。怎撂下和乐大撒巴掌上那些地界去游荡?每天还
得在和乐泡,习惯了,再挠攘也得这么挠攘着,他不是四爷那号溜溜
达达的玩主儿啊。
四爷又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北京城发了的有两种人,”他指指顶棚,
“大发的是上边那个别的。”四爷炉火纯青了,他把“个别的”又强
调了两遍,然后点烟,先把没完的话撂下。
光荣“嗯嗯”让他说,您都古稀之人了还这么严密干什么,不强调个
别的他吕光荣也照样认为是个别的,本来就是个别的嘛。
“再一种人就是最底层这下九流。”
他还“嗯”,可不是?靴子是下九流四爷是下九流,自个虽然是师大
附中的高材生如今卖开了包子馄饨照样是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下九流,
没错儿。
“下九流中发家的又分三等儿。”
“哦?”这回光荣不“嗯”了,下九流中还分出三等来,没听过。
“靴子那号是豁命的,甭管在旅馆还是做买卖都在走钢丝。”四爷说
这话时冲外瞄了瞄,让人靴子他妈听见不合适。
他点头。对,旅馆的事情先甭说,小卖部的底细他全知道。
“你这样的是拼命的,左右周旋上下应付越早贪黑死曳活曳才把生意
搞活了。”
他服气,千真万确。
“那歌星啦影星啦主持人啦现如今跟你们这些大款款爷款哥款姐的又
不一样了,叫大腕儿,你知那大腕儿是怎么个意思?”
他明白,大腕不光是钱多,还有点儿影响有点名气在某一领域有点儿
权势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里头,讲层次不管大款趁多少都
比不过大腕儿去。
“大腕儿们那钱唱着跳着吃着喝着玩着赚,名利双收跟你和靴子这两
种赚法当然全不一样了。”
也有理。人家出场费打一照面儿就万儿八千,可不大腕那钱是玩儿着
赚。只不过把人那大腕归到下九流不合适。大歌星大影星们属下九流?
四爷分类有误把人给糟践了。
四爷早看出他又琢磨什么:“归不到上边那个别的去,跟上边那个别
的一比他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儿。”他又把“个别的”突出强调之后接
着说,“演员在解放前全叫戏子,戏子不是下九流是什么?”
他想想也是的,有些歌星演员的不是爹妈给条好嗓子就是凭油腔滑调
嘴皮子溜。层次高到哪儿去,扭肩膀摆屁股练贫嘴卖关子他们有什么?
四爷分得对,他们也是下九流。
“那您呐?”他看着红光满面的四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四爷比过去
也发了,成天喝汾酒抽红塔山连行头都换成西服革履--不大发也小
发了。
四爷一打小愣儿,没想到光荣问到他头上。他深深地嘬了口烟瞅对方:
“你说呢?”又把球面给踢回来。
光荣反又噎住了。四爷发的不大绝不同于靴子那号的大晕头更没像他
这样玩命苦曳,当然更不能把他归到歌星影星演员那类大腕儿去。入
得了流归不了类,即便真发得像他跟靴子似的四爷又算哪档的?
“四爷,您玩鸟儿……也得喂食也尽受累,那鸟儿一窝一窝地下多分
心,您发跟我一样,也属于勤劳致富。”他玩儿开了虚的,本来就没
法给四爷归类。
“四十几啦光荣你?”四爷嘿嘿一乐把话题又转了。
“四十六。”他知道四爷又“绕”上了,明知故问。
“嫩。”
“您说什么?”
“老丫头,那趴窝的文鸟吃没吃食呐?”四爷拍拍屁股起来了,冲那
边屋的老丫头嚷了一嗓子,回过头来又冲他一点大脑袋,“我说你忒
嫩。”
老丫头在那屋脆脆地答应了一声,光荣更糊涂了。四爷从给下九流归
类到问他多大了,问出岁数来又说他“嫩”,不明白,他够油的怎么
会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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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也是大腕儿,人家玩儿着赚大了,绝对跟歌星影星一个档次。光
荣有眼不识泰山,可不是嫩?
只不过,跟四爷比起来,嫩的绝不是光荣这样的一个两个了。
时下那些记者们俩眼都贼着练摊儿的开饭馆的倒邮票的切外汇的,以
为大发的都是这些人,傻冒儿了。他们遗忘那鱼市鸟市鸽子市这方不
起眼的角落。其实,在这儿玩好了那才叫高档次的“闷得儿蜜”--
玩儿着赚您能把它归到低档次?
四爷掏了那么多年粪扫了那么多年街一辈子有点子什么乐儿?不外是
戳着扫帚把涎皮涎脸看看人爱遛鸟儿的。有时臊眉搭眼还壮着胆子才
敢问一句:“老同志,这是什么鸟儿?”人家见他可怜兮兮尖嘴猴腮
倒也不挤兑,给他白花,天长日久他长了见识,不但区分得出什么是
哨鸟什么是观赏鸟,让鸟儿叫干嘛非得遮上笼子闷着它,还懂得了红
靛颏蓝靛颏这类鸟光吃苏子不成,得喂牛羊肉。会养鸟的倍儿清楚,
什么鸟喂什么食,什么节令该给鸟儿换食了。而且喂多喂少必须干净
原来鸟儿比人还金贵。比如鸟儿吃的那鸡蛋米,就是一斤鸡蛋加二斤
米,先把米淘干净,再和鸡蛋搅拌在一堆儿上锅蒸,熟了放在荫凉地
方晾凉了,然后掰开用手轻轻搓,捂了霉了全不成,鸟儿吃发霉的鸡
蛋米一拉稀就糟践了。有一回他扫街饿得两眼冒金星,趁遛鸟儿的胖
老头上茅房去撒尿,伸手从挂在树杈上的鸟笼子里捏出一撮鸡蛋米,
那香!这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当时他无论如何琢磨不透,鸡蛋
七角五一斤,大米一角四分八一斤,那老爷子说他这只鹦鹉一月要吃
一斤鸡蛋二斤大米做成的鸡蛋米--不可思议,这只鹦鹉一月的吃食
整整一块零四分还有六厘,十斤棒子面钱,整是他这七口之家两天的
嚼裹儿。更奇的是这哥们夏天还要洗回澡。怎么比?他一年也舍不得
两角六上一回澡堂子。
对鸟儿越熟他越恨鸟儿,全是他妈娇生惯养的资产阶级,公的是公子
哥,母的是臭小姐。
星转斗移。
万也想不到,改革开放党中央制定了好政策,他玩起了当年深恶痛绝
的公子哥和臭小姐。其实人哪资产阶级了?是自个儿老以城市贫民自
居犯了极左。看了几十年听了几十年架不住“熟”,公子哥臭小姐一
配对儿下出小公子哥小臭小姐再让它们接着配,一窝一窝子又有子孙
又生孙不断繁衍他四爷越玩儿越火那叫“闷得儿蜜”。甭说靴子,就
连光荣那样的都差远了,现如今都兴说什么层次,四爷心里闷得儿蜜
儿:你们跟我差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层次。
不明戏的谁知玩儿鸟儿能玩出多少钱?多少人不往这儿瞅也没打着往
细里琢磨。就拿那鹦鹉来说吧,一对最好的牡丹鹦鹉两千四,除了最
热的八月份不能交配,其余的时候四十天一窝,一窝六到八个蛋,一
对离窝的小牡丹就是六百。一对牡丹鹦鹉一年多少窝多少蛋?再说那
五彩文鸟,一对刚出窝的幼鸟卖四百,俩月的成鸟就值一千。现如今
四爷养着几千只鸟,到底一年玩儿出多少钱来谁知道,怎么算?
自然,四爷跟老丫头玩儿不过来几千只鸟,可有六间屋子的地界儿能
雇人。三年了,俩安徽的丫头白天帮着伺候鸟,一月四百块钱不管吃
不管住。俩丫头乐得屁颠屁颠,连着几个春节不回家,全勤,在四爷
这儿节假日不歇还给双工资。
四爷对俩丫头还真好。不但从不呲打还老哄着她们倒腾鸟笼子食罐苏
子谷子鸡蛋喇喇蛄油葫芦玉米虫大蜘蛛,这连鸟笼子上的罩布苫布跟
给鸟儿打扫卫生的小勺小铲小刷子小铁钩都捎带手鼓捣,全是玩儿着
倒。俩丫头烦了累了还接长不短有奖金。四爷那话说,闺女家家离乡
背井大老远的来帮着咱们玩儿鸟儿,咱不能像解放着那穷凶极恶的资
本家,包(剥)削人家,咱没那包(剥)削本性干不出那包(剥)削
人的事情来。
还真是,去年四爷腾出半间屋子进了套繁殖面包虫的设备,让俩丫头
兼管生产面包虫,每人又长一百块钱工资。当时光荣过来吓一大跳,
好家伙,肉肉哄哄拱拱冗冗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不养大肉蛆呐。
四爷冲他一乐,给鸟儿鼓捣点儿吃食,人讲究生猛海鲜鸟也越来越馋
得来点儿荤的。
四爷玩儿着算计。现如今都兴这工程那工程,连希望都能叫出工程来,
玩儿鸟儿也得玩儿出工程那才叫真玩呐。打头年开始,一切笼子罐子
铲子喇喇蛄全都从他这玩儿中淘汰出去,这项工程中一是玩儿鸟儿,
二是集中精力以最先进最现代化的措施手段设备繁殖面包虫。就拿这
面包虫来说,一斤面包虫四毛五,放在繁殖设备中喂不了多少麸子一
个月就能生产两吨面包虫,虫子再繁殖还不更快,当然更是子子孙孙
无穷尽了。到底多大赚儿?还是一说不清。反正俩安徽丫头弄一三轮
天天往鸟市上运面包虫。四爷不干这力气活,只是甩甩悠悠鸟笼子。
谁也没在意,一个鸟儿啦虫子的怎么可能有大赚头?其实他们都低估
了四爷。
四爷是大腕儿,哼着不成调的《武家坡》出去,遛,玩儿,现如今多
少人能玩着赚?
四爷会玩儿。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谁缺钱他就给几万,当然给
老丫头留着的最多,不是十几万也不是几十万。四爷的钱没地儿打发
其实也挠攘,怎么办?人家会玩儿。上广济寺法源寺白云观雍和宫,
虽然佛道喇嘛全不信,去那些地界地玩儿是找乐儿。连嘉兴寺那会三
国外语的住持僧都对他另眼看待,一口一个“大施主”。每次去那位
长老都把他单独请到住持刹小院尊为上上客,什么劲头儿?四爷有名
片,爱鸟协会副会长信鸽协会董事长,有知名度有影响,不然四爷怎
能归入大腕儿。
四爷常常几百几百地孝敬释祖,自然连佛协的人都认识了他。前年佛
协陪同香港佛协到八达岭去放生,四爷做为中方虔诚信徒也被邀请去。
那天,香港佛协带来放生的是二十只红松鼠二十只白狐狸。谁料此事
保密工作做得不好,中国佛协香港协的诸位法师上到一处烽火台,沿
长城外沿观看放生的人比松鼠狐狸多几百倍。在如此热闹壮观的气氛
中香港佛协的终宜长老兴冲冲亲手打开了松鼠笼狐狸笼,想不到长城
脚下立马儿乱了套,围追堵截猎枪声响,当时便有四只松鼠六只狐狸
被棍棒火枪打死了。余下的跑入树林,后边的追捕者蜂拥蹈藉,不少
人还大声呼喊:“那只白狐狸往西跑了,追,一万二,一万二!”
香港佛协的法师们又惊又气,这哪里是放生简直是杀生!做为中方特
邀施主,四爷摸摸大光脑袋咳嗽两声,轻轻一撩苫布打开他带来的两
只鸟笼子,里边扑棱扑棱飞出六十只老西子六十只老家贼,刹那间在
蔚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翱翔起来,一只也没让人逮了去。一片掌声,
终宜长老正气着也感激万般地向四爷合十施礼,然后看着满天的飞鸟
鼓起掌来。当下,四爷上去牵住终宜长老的手说:“高僧,咱们虽是
一国但为两制,你身在香港那资本主义灯红酒绿之中不实事求是不调
查研究犯了主观盲动主义,这哪里是放生,您这不是涂炭生灵吗?”
终宜一时哽咽竟然说不出话:“罪煞,不慧罪煞呀……”
四爷更加语重心长:“你我同祖同宗,当知我燕赵民风古朴刚烈侠义
勇为。只是最近一些见利忘义丧尽天良之徒乘改革开放之机破坏精神
文明,盗卖珍贵文物偷猎珍稀动物大逆不道死有余辜诸多恶行实在令
人忍无可忍。今后您来内地切切记住一条,我大陆繁华昌盛地大物博
人口尤为众多,再放生宜去人迹罕至之深山老林断断不可沽名钓誉搞
得轰轰烈烈,即使在深山老林也要放生那些带翅膀的会飞的,”说着
四爷双手捧住终宜的手,“记住了没有?”
终宜久久地望着四爷,使劲咬住嘴唇还是没止住泪珠簌簌地滚落下来: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贫僧久居香港弹丸之地孤陋寡闻井底之蛙
忘记了空门宜静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实在是疏于
晨钟暮鼓参禅打坐未达觉而不闻之真佛境界,亟需再接再厉锤炼佛心
羞煞愧煞罪孽深重,今日承蒙不弃令不慧幡然醒悟茅塞顿开日后万望
不吝赐教抽暇拨冗切切要--”终宜掏出绢帕擦拭满面泪痕,然后又
抓住四爷的手,“切切要加强联系!”
什么劲头,老家贼三角一只,老西子五角一个,花壶醋钱四爷找回多
少风光多少乐儿?这么活着能挠攘?连他自己也咂摸不透当时那话怎
么说得那么满腹经纶妙语连珠学富五车竟把香港禅林大法师大长老给
镇住了。
四爷更大的乐儿在比赛上。他养的那只花花公子连续三年在北国之秋
的哨鸟比赛上荣登冠军宝座,全北京养鸟儿的没有不知四爷和他那花
花公子的。“北京老年报”还专门写了篇报告文学:《花花公子--
歌王和他的主人》。光玩儿着赚钱不叫明星不叫大腕儿,还得有社会
影响有知名度,四爷这条不是光凭印张名片就占上的。遗憾的是光荣
一家小月一家靴子一家都没理会,玩儿能玩儿出什么名堂来?
四爷真能玩出名堂来。
本来,百灵鸟讲究的是十三套,就是一种鸟能学十三种不同鸟儿和动
物的叫声。到这程度,百灵鸟的技艺也就算攀上艺术的顶峰。这十三
套中有喜鹊叫黄鹂叫家猫叫老鹰叫麻雀叫等十三种动物鸟禽的叫声。
解放前八旗子弟养百灵十三啭都讲求顺序不能颠倒,不能搀杂音儿,
猫叫就是猫叫,喜鹊叫就是喜鹊叫。谁想四爷养的那只百灵天生的有
灵气,比学话的八哥不差气。什么鸡叫老鸹叫麻雀叫,你只要给它放
几回录音它就能跟着叫,打破了百灵自古以来的十三啭,它能二十六
啭,三十九啭,要多神奇有多神奇,连夜猫子叫它都学会了。用四爷
那话说,什么改革开放求新创新,解放前定百灵十三啭现如今还是十
三套,那世界就甭发展进步了。慈禧太后那会子哪国的猩猩会骑自行
车开汽车开摩托?现在猩猩都会使唤电脑了。,社会进步带动着这些
飞禽走兽的们也得跟着变化。所以九零年第一次花花公子参赛的时候
花花公子又学狗熊叫又学老虎叫,台上台下一片惊奇赞叹之余评委之
间出现了分歧。花花公子本事虽大可它违背了十三套,算犯规。四爷
当场据理力争:过去唱歌老百姓就知有一郭兰英,不分唱法也不懂什
么分类,现在怎么又分出什么美声的民族的通俗的,这不是发展变化
是什么?如果诸位评委不把一碗水端平,那我倒要问问你们:今天参
赛的鸟主可是动物园鸣禽馆里的饲养员,他养鸟儿可是专业的,我们
大伙儿可是业余的,专业跟业余的混在一堆儿比赛到底对不对?
闷了,语惊四座,那帮评委面面相觑顿时语塞全闷了,最后只得暂不
公布成绩日后评委们开会反复讨论这一改变十三啭历史进程的新事物
新问题,终因意见相左只得请来了动物研究所著名鸟禽专家反复论证
做出了权威性的裁决,确认花花公子不但没犯规,而且对鸣禽的啼唤
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当之无愧地折桂。
当然,胜利喜悦的背后也充满了四爷的心血与劳动。为了使花花公子
能学会二十六套三十九套五十二套绝活儿,四爷还带它上动物园熊山
虎山孔雀馆。每回他还提一录音机,边玩边遛边逛边录,回来给花花
公子反复放,举一反三它才能会。要不它怎么连猫头鹰叫都学会了,
皆因四爷都给录下来了。
四爷对花花公子要求很严,动物园那喜鹊的叫声发哑,他一手挟录音
机一手拎着鸟笼子上龙门涧,百花山那边的灰喜鹊叫声脆带水音儿,
花花公子学唱出来人们分不出它是百灵鸟还是灰喜鹊。上趟百花山龙
门涧打一“面的”耽搁一天司机要六百,四爷下的是多大的本儿?玩
了乐了痛快,跟放生供奉香火一个样,四爷唯物主义不信神佛只是调
节放松图一乐儿。
四爷不光严格要求花花公子该宠的时候宠着该惯着的时候也惯着。干
嘛管它叫花花公子?皆因其天赋聪颖自然也就自高自大自命不凡喜新
厌旧颐指气使的。除了吃食得好经常洗澡之外,对配偶的要求也跟一
般百灵鸟不一样自视清高。最突出的毛病就是见异思迁比陈世美还陈
世美,对那娇滴滴的母百灵合笼几天就腻就啄妻灭子,不换新的就跟
四爷吊腰子不唱不叫--整个儿一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因为生活在四
爷这制造哨鸟的工厂之中满足花花公子的不道德要求不费吹灰之力,
越给它换娇妻它学得越灵叫得越欢。索性四爷就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一天一个轮着班地让它尝鲜儿。大节是好的,花花公子埋葬了大清国
传动下来的百灵十三套开辟了哨鸟学音儿的新纪元,这是北京养鸟事
业的科研成果并使得学术界对百灵鸟的智商进行了深入研究和重新认
定,贡献成就这么大在生活小节上自由化一点儿也就无足轻重了。
要不四爷管它叫花花公子,多少人出到十二万要买这只三连冠,四爷
不卖。还听它叫唤解闷呢。你每每见到它闹着换妻的骄逸劲儿,总要
意味深长地亲亲地骂上一句:“谁也没你福大,好一个花花公子。”
赞许忌妒得意嗔怨疼爱,余味无尽。
四爷也有烦心事儿--老丫头。
哪个当老家儿的不疼老疙瘩?老丫头来到人世那会儿正赶上林秃子从
温都尔汗掉下来的第二年。生下来多重?二斤九两。比只小猫还可怜。
那时大丫头在东北二丫头在内蒙战天斗地连过春节都寄不起钱让她们
回来。至今大丫头还耿耿于怀:“春节人家都回家过年,爸不让拇回
家把钱都给老丫头买糕干粉吃了。”也是的,丫头她妈没奶他是心疼
老丫头没给她调浆子而是接常不短花二角五买一袋糕干粉,谁让老丫
头小,谁让她才二斤九两呐。当时,他扫着街掉过多少回泪,哪个不
是心头肉,不是穷不是他没本事吗?
没想到二斤九两的老丫头喝凉水都长肉。跟气吹的似的往胖里长。没
出仨月,跟正常孩子一样了,一周岁上比邻院一岁半的贵生那脑袋还
圆还胖。最希罕人儿的是老丫头肉皮儿那细头发那强,没治。上边那
四个丫头在老丫头跟前一戳没人了。那叫疼。三岁之前老丫头一生气,
他就用胡子扎她脚心嘬她脚趾头。痒痒得老丫头咯咯咯笑得喘不上气
流出眼泪来。记得老丫头四岁那年上非要买块烤白薯,一角钱一斤,
他没答应。粮店里那时候供应生白薯。二分钱一斤,一角钱五斤白薯
够全家一顿饭吃了,给她买块烤白薯让人家赚多少?再说买回生的回
家搁炉台上一烤更热乎。岂料那天老丫头又哭又闹非说家里烤的白薯
不好吃,一路上哭哭涟涟一晃胳膊袖子嗤的一声在送煤车的劈柴筐上
剐了一个大口子。他急了,心疼啊。叭叭照老丫头屁股上给了两巴掌。
老丫头从没挨过打。这两巴掌让她傻了半天张着嘴抽嗒回家把小手憋
得咬出八个牙印子。四爷再也看不下去:“老丫头你别抽嗒了,爸买
去,你打爸俩耳光子还不成?”说着他攥起老丫头的小胖腕子照着自
个儿脸上使劲儿打。老丫头吓得大哭,她妈飞起锥子似的小脚正中他
的后腰眼:“老不死的你疯了?你皮厚孩子那手多疼啊。”他这才满
脸泪痕站起来,跑出去花一角五给老丫头买了块一斤半重的烤白薯。
就打过那一回,让他心疼一辈子。
上边那四个丫头都耽误了没多大出息。粉碎四人帮之后他下定决心要
培养出老丫头。谁想老丫头上了中学那语文外语政治的都不错,就是
数学物理化学的转不过磨。初三毕业考了一所非重点,老丫头不爱去,
正好赶上她妈越病越重整天打屎腻还神神叨叨胡言乱语,老丫头说这
口气没争上再去普通校还哪有脸?干脆在家伺候老太太。第二年开春
是她妈死了,四爷让她铆把劲儿全力以赴再考一回,老丫头说本来就
晚上了一年学,现在十八了再去上高一,不念了,功课搁了两年她全
忘了。四爷惯着老丫头四处托人找工作,给地区街道捐了四千块钱扶
持第三产业,果然区里下来一干部指标让老丫头在老河沿居委会管理
计划生育。又是一个没想到,十八的大姑娘一不好意成天造表统计育
龄夫妇分别使用哪类避孕工具;二那居委会里全是一帮五、六甚至上
七十侉腔噎调的老太太,每天早起上班她们至少要做半个钟头的健美
操韵律操,接着唱半个钟头的《亚洲雄风》和《北京的桥》,临汾味
儿保定味儿三河味儿商丘味儿,她抓心闹心适应不了诸位大妈的第二
青春活跃期里的精神焕发,无论如何不干了,干脆回家去养鸟儿。
为这四爷还跟她争竞过,先跟那些老娘们儿对付着多好,大小是个干
部,他们老王家还从没出过一个干部呐。当两年干部组织上就会安排
你上电大上业大,拿着文凭咱们再托门子往区里调。有的是钱,这会
儿那干部专门爱吃糖衣炮弹,好办。老丫头拧,坚持不让四爷腐蚀干
部,更主要的是她受不了南腔北调花甲之年的大妈唱通俗歌曲,再让
她听两天保准精神分裂。
只能依着老丫头,反正越来钱越多,他给老丫头攒下的能开银行了。
麻烦的是一晃老丫头二十大几了,女大当婚的问题再也不能回避。靴
子那样的阔成刘文彩也不能找。一得人可靠,二不图钱不愁房唯一想
让老丫头找个多喝了些墨水的。四爷知道提高层次改换门庭为老丫头
抬面儿谋幸福还得要文化。
他一直就挺希罕光宗的。本分正派又是医学院毕业的,小伙子一表人
材就是比老丫头大出七岁,这还时兴呐,现在那男女差个十岁二十岁
的不有的是。麻烦的是甭管光宗还是光荣从来不抻碴儿,差在哪儿?
不就是老丫头初中毕业没有工作在家养鸟吗?
谁知那天死只小鸟儿老丫头一哭光宗对她产生爱情了。还爱得如醉如
痴你死我活一想就让他这古稀的老爷们脸红心跳。光宗这些日子三天
两头装模作样来看鸟儿,看一会儿就扎老丫头那屋不出来。那天晚上
他偷偷假装给鸟喂食竖着耳朵往屋里听,那叫酸,他又惊又喜酸得他
两边槽牙都倒了--
“你大学拇初中,哪跟拇这没文化养鸟儿的有共同语言呐。”
“没文凭不等于没文化,其实你内心比好多受过高等教育的还充实还
丰富。”
“人家不懂你说的那是什么。”
“比如那天你哭小鸟死,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是嘛……”
“那是人类最美好是纯真的同情心的流露,苏联呐也就是现在那俄罗
斯,有一大教育家叫苏霍姆林斯基的,他说儿童为小草小动物受到伤
害而哭泣伤心难过,那正是他最最难能可贵的纯真善良天性的宣泄。”
“那拇也不是儿童小孩啦。”
“正因为你不是小孩却有一颗孩子一样的童心,那才更让人喜欢呐。”
“拇比你小七岁你不嫌拇不懂事儿?”
“我还怕你嫌我老了呐。”
“别瞎说谁嫌你,你到底爱拇哪儿呀?”
“爱你撒娇,掉金豆儿。”
“这光这?”
“还爱……你脖子上那小绒毛,还有--”
“坏死了坏死了!”
嘭嘭嘭,老丫头先捶光宗的腿,后来屋里没声儿了。
哎哟妈爷子,四爷心慌意乱腿肚子都转筋了。还有爱拇老丫头脖梗子
上那头发碴子的,如今这帮年轻人喜欢女人的地界儿都邪性,简直酸
得他槽牙都倒了。
能不乐?光宗那叫什么来着,落入老丫头这爱河都快淹死了。本来怕
人家瞧不起,现如今光宗紧追不舍那天他还听到光宗跟老丫头说“如
果世界上没有你那我立刻也死掉”,到了同归于尽的份儿上那不板上
钉钉啦?
今天光荣来,四爷绝不把这事儿先捅破,他知道光荣不同意也瞧不起
他们王家。但事实是光宗死磨活缠老丫头,主动权在他们手里呐。着
什么急,甭捅破先抻着,省得让他觉着咱上赶着。
              8
光宗还真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坠入爱河,爱得翻来覆去如火如荼的。
老丫头那小绒毛大久保鲜唇,尤其是她那孩子般的抽泣对光宗来得都
突然得不能再突然,新鲜得不能再新鲜,活生生地着人爱怜。
别看他是学医的,但他心目中最崇尚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心理学。医
生救死扶伤妙手回春终生恪守的信第首先就该是人道。而苏霍姆林斯
基的人道主义正是从童稚童心入手发掘的。
在同老丫头的接触中,他一天天强化着“圣洁”的印象。老丫头爱每
一只小鸟,给它们洗澡刷毛喂食换水,对那两个安徽来的姑娘向来亲
亲热热不欺侮。他问她为只小鸟那天干嘛哭得像个小可怜儿,她的眼
圈又红了:“惨呗,毛绒绒的多好玩,那天早上它还找它妈妈呐。”
苏霍姆林斯基那话说得多好:爱全世界爱全人类容易爱一件事爱一个
人难。去帮助一个人比宣称“我爱人民”要困难得多。如果没有对于
人海中每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一草一木出自内心的忘我的爱,那他就
不可能成为爱祖国,忠于全人类的人。--多么深刻!如今社会上唱
主义颂原则的人有多少,但他们损公肥私弄虚作假坑蒙拐骗干部的都
是些什么?多少人不爱亲人爱人民,不讲人性讲党性,气不过来,他
只能闭上眼睛不听不看,清静。懒得思考,这几年他麻木了。
老丫头的鸣咽意外地拨动了他的心弦。纯情善良美好,久违啦,他如
坐春风。他甚至恼恨起自己的消极与麻木,不然鼻子底下的美丽他怎
么会视而不见呐。
进入了老丫头的鸟屋,这世界又给了他一个惊奇。另一番天地,这里
的世界五色斑斓真奇妙。数不尽的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缤
纷。老丫头对鸟儿们的耐心周道仿佛它们个个是小孩儿,这里有好几
千鸟宝宝。
就说那百灵。有一只大方笼子里装着上百只百灵鸟。为了让小鸟儿长
得快,得像填鸭一样给它们填食。那些天老丫头把搅拌好的饲料得一
只一只地喂。只见她一手抓起只小鸟,一手把饲料搓成一条条,掰天
鸟嘴把食喂进去。一手抓一手捻一手掰一手填,放下一只又拿起一只,
速度那么快,两只小手十个指头上下翻飞让他目瞪口呆:
“慢点儿呀,噎死一只你又该掉金豆了。”
“傻冒儿,还从没噎死过一只呐。”
确实那几天喂百灵鸟,两个钟头就得填一次食,老丫头不烦不累还常
把小鸟儿贴到自个桃红色的脸蛋蛋亲亲呐。
他开眼,只知北京填鸭有名还真不知北京还兴填百灵。
“这种百灵可不是北京的,跟北京填鸭不是一个产地。”干起活儿来
的老丫头更是鲜鲜的。
“那是哪儿的?”
“内蒙大草原,唉,伊金霍洛旗那叫一望无际。”
“你去过?”
“当然啦,这百灵鸟就是那儿来的,前年我爸带我上那儿买过一回百
灵鸟。”
他越听越新鲜,四爷是到外地买过鸟,可从没注意过老丫头也上过内
蒙那伊金霍洛旗呀。
“那儿的百灵好?”
“叫的声儿脆还机灵。”
“可是……”他看着隐在衣服下的两个大久保想起了桃树,从老丫头
那一脸桃红又想起曾经听过的《刘巧儿》,内蒙古草原一望无际,人
家不是唱“树上的小鸟儿唧唧喳喳”吗?
“瞅你那样儿,可是什么可是?”
“伊金霍洛旗有森林?树多吗?”
“不告你一望无际了吗?”
“一望无际有几棵树,那这百灵鸟怎么在树上唱歌呐?”老丫头的纯
情也使他不由自主地天真起来,兴许是爱河陶染的缘故。
她咯咯地笑:“你这傻冒儿,百灵鸟根本就上不了树,怎么会在树上
唱歌。”
他又捧了一个惊奇:“有翅膀的东西不会上树不能飞?”
“唉,那我倒要问你了,鸭子有没有翅膀,鸭子会不会飞?”
“这……可鸭子不是百灵鸟,百灵鸟是鸟啊?”
“噢,照你这么说叫鸟是鸟就都得会飞,傻冒儿,驼鸟呢,驼鸟也会
飞?《动物世界》里那驼鸟就会跑。”
“这--”
“百灵鸟啊,就能扑腾扑腾张着翅膀跳,在草棵子里边做窝,站在草
窝子里唱歌。”
真长见识,万也想不到百灵鸟竟然站在草窝子里边唱歌谣。老丫头把
他带到花花公子呆的宫殿般精致的鸟笼子跟前让他看,告诉他百灵鸟
跟鸭子一样不能上架,所以它那笼子中间是一个小平台。
“你再看那鹦鹉啊黄鹂的,它们那笼子里都有架子。”
真是的,过去从没细看没琢磨过。越琢磨越好玩儿,老丫头还准备了
红药水紫药水止疼药棉花创可贴,最有意思的是她还为鸟儿们买了红
霉素黄连素麦迪霉素和康泰克。
老丫头告诉他,画眉黄鹂最爱动,上蹿下跳左飞右扑闹不好翅膀会断,
脚趾也能碰折了。要是给它们上点儿红药水紫药水就好得快不疼了,
骨折的包上伤湿止疼膏,半个月后一瘸一拐的腿又能复原了。有一种
碧痕鹦鹉公的特别坏,欺侮人,常把母的啄得头破血流的,有时毛都
掉好多。你要不把它护理好,那毛再生出来也坑坑洼洼长不齐。跟人
一样,鸟儿们哪儿不得劲也疼也难受啊。”
“那麦迪也是喂鸟儿的?”
“啊,鸟儿也拉稀感冒,”老丫头不好意思了,“你这当大夫的可别
笑话拇,鸟儿一拉稀就给它吃点儿黄连素,一打蔫儿哆嗦就喂点儿感
冒通,大多时候都能好。”
“喂多少?”
“一抠抠儿一丢丢儿啊。”
“你怎么知道能喂药?”特惊奇,他当然知道一切生物都会生病,对
症下药才能见效,可老丫头怎么知道的?按说老丫头不懂这个啊。
“拇怎么不知道,小时候我见何老师家里养着一缸小金鱼,鱼不欢势
不爱吃食何老师让小月往鱼缸里撒点儿阿斯匹林就好了。”
真聪明,他山之石用来攻玉,老丫头触类旁通还会给鸟儿看病呐。
倏忽之间,他逸兴湍飞遐思万缕了。既然自己用非所学不能给人看病
何不给鸟儿--给猫给狗给猴给松鼠给各种观赏动物看病呐。这突发
的奇想使他要多激动有多激动,跟老丫头一起,可以共同开创未来全
身心地投入,这难道不也是事业?北京只在北三环上有家观赏动物总
医院,那里路远交通不方便,私人动物诊所才有几个开业的,他跟老
丫头干嘛不办一动物诊所专门为动物救死扶伤呢。
太妙了,没机会给人看病咱们救动物。
第二天晚上他又钻到老丫头屋里去:
“你学过鲁迅先生那篇《藤野先生》吗?”第一回,他跟老丫头谈到
文学,鲁迅。
“学过呀,老师还让拇背过结尾呐。”老丫头轻轻把眼一合又睁开凝
视着窗外,“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
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而良心发现,而且
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深恶痛疾
的文字。”
“哎呀小丽,你……你真厉害。”绝不是恭维,他万也想不到老丫头
记忆力这么好。
“拇就念过初中,可初中的语文外语拇倒是都记住了。”老丫头那得
意都不是骄傲而是纯真。
“哎,鲁迅在那篇文章中说什么?”
“纪念藤野先生,立志弃医从文呐。”
“我也要学习鲁迅弃医。”
“当作家,可不你大学毕业能耍笔杆子。”
“不对,我是对人弃医,把目标转到鸟兽的身上。”
“干嘛?”老丫头没有听明白。
“辞职跟你一块儿养鸟儿给鸟儿看病给猫啦狗哇猴的当大夫。”
“真的?”老丫头一扬脖前那两个大久保结实地突跳,太突然,她不
敢相信。
“真的。”他点头,郑重其事。
老丫头由惊愕又变得迷惘了。想不到光宗的变化一个跟着一个的。飞
鸟事件之前光宗也挺好的,虽然是个小白脸可一点儿也不油。她妈偏
瘫的那年他还没毕业,礼拜天回来常到她家给妈听心脏量血压,还教
她用空掌轻扣妈的背,说卧床病人肺部容易粘连不这样做感染肺部就
麻烦了。当时她就崇拜光宗佩服光宗,她也曾梦想成为一个女大夫。
那职业多崇高多神圣!人家光宗有本事这辈子干上那行了。后来光宗
毕业分到第二化工学校当了校医,倒是发现他愁眉不展没什么情绪。
再也没有多想,他们差着年龄差着档次,谁也没有注意谁。屋子隔着
三尺多的夹道平时没话,真成了她最喜欢的《桃花源记》那篇课文,
老死不相往来了。
突然往来起来她惊喜得不敢相信,但光宗没骗人打心眼儿里娇她惯她
喜欢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跟光宗撒娇敢情比跟爸和姐撒娇那个
的多。
想到将来却又有些羞惭,在家呆了几年始终没有正式工作。人家光宗
大学毕业是大夫,他怎么跟同学同事说?能说娶一媳妇是养鸟儿的?
这些天她正琢磨着,要不再让爸给上边发几发糖衣炮弹,不是外地户
口都用钱买,爸花几万还不能给她找一工作?实在不行她宁愿再受居
委会大妈们那“黄土高坡”的刺激去,她爱光宗,不能对不起光宗哥。
--又太突然了。光宗竟要辞职跟她一块儿养鸟儿来,不给人看病当
兽医,大学不是白上了?他再爱自个儿也不能做出这样的牺牲啊。
“你干嘛非要……”这个突然太突然了,她不明白。
“为了爱你。”这情话没有激情却很冷静。
老丫头噘起了小嘴儿:“你当你的校医不照样能爱拇?”
“咱俩一块儿干出番事业来,我查卫生查腻了,人生得有追求。”
老丫头还是那迷惘。她爱鸟养鸟是发自内心,没工作在家喂喂小鸟儿
不闷得慌,钱不钱的她从不过问也没想过,更没想到什么事业跟追求,
八竿子打不着。光宗冷不丢冒出这事业跟追求来,这话听着都生了。
“咱俩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她看着他的脸,找北斗。
“开一个观赏动物小诊所,南城还没有一家呐。”
“开诊所?”
“对啊。我也教你内科外科,你也穿上白大褂戴上听诊器,咱们从鸟
儿开始扩展到给一切观赏动物看病,这是饲养宠物的连锁工程连锁反
应。”
“真的?”她由迷惘而惊疑,由惊疑而又有些惊喜。
“真的,咱俩开,你不是心疼它们受伤生病吗?”
“光宗哥……”她娇娇地倚在他怀里,真好玩儿,要是真能开所动物
医院那会多有意思哟!挂号听诊处方开刀取药,她梦寐以求能穿上白
大褂,对,跟着光宗能干出另外一番事业来,这样生活不就有了追求
了?
最使老丫头难于平静的,是光宗捻着她脖根的小绒毛对她说:“没有
你,我就没有这番魄力和勇气,你当铁饭碗那么好砸呐。”
“拇要死了呢?”
“那我也立刻死掉。”
天,还有比她更幸福的女孩儿吗?她鳔着光宗的脖子说:“你要死了
哇,拇也不活啦。”
--四爷老在外屋偷听,这两句话也被他听到了。那天晚上一抽身差
点儿把一盆饲料给弄翻了。牙碜得他俩耳朵都呼呼地发烧,“死掉”、
“死掉”--老天爷,老丫头谈恋爱他竟然跟着惊心动魄,这叫什么
事儿!
这件事当然瞒不过光荣。老丫头哪老好,就是没工作没文凭,再说四
爷这出身成分也太有点儿那个了。父亲当时给他们哥儿俩起名字不就
打着耀祖光宗?如今当大夫的宗要低就,实在有违父亲的初衷,连他
这当哥哥的也不光荣啊。
心里别扭,光宗始终不跟他交底细。现在这年头男女老扎一堆儿不是
好事。虽然光宗老丫头老正派,可是什么也架不住长,看看电影电视
里演的都是什么,连他这结婚多少年的都刺激,不是亲嘴就是上床,
再怎么着这玩意儿也不能放得太开。挠攘着他还有点儿怪光宗:蔫土
匪,瞧跟老丫头那腻糊劲儿,连亲哥哥都撂下了,至于吗?
静红跟他的看法不一样。人家双方互相看着好就得了,知根知底儿,
又不是过去那有父从父无父从兄的时代了,你一当哥哥的何必瞎操这
份儿心?为这,俩人还曾拌过嘴:
“我看着老丫头就挺好,人性好模样俊,人家比光宗差不到哪儿。”
“你又跟着瞎搀和,一个初中一个大学,这不让人看着笑话?”
“谁笑话?”
“他们同学他们同事街坊四邻亲朋好友家怎么看我怎么看他?”
“谁看你了谁看他了?只要人家俩人好,现在连电视里不都在唱但愿
你过得比我好?”
“废话,这都岔到哪儿跟哪儿。”他挠攘,脾气一点比一天大。
静红闭嘴,真不说话。
“跟你说了多少回,四爷解放前是打鼓儿的,京油子,解放后是掏粪
的扫街的,光宗跟老丫头太掉价儿。”
静红闭嘴,还不说话。
“这会儿不是解放前,光宗不要求文凭至少也得找个有正经工作的。”
“那你我都不正经啦?”
“你胡扯,咱俩没赶上好时候,光宗不是上了大学啦!”
静红惊异光荣一天比一天变得暴躁。你挠攘了玩去逛去外边折腾够了
再回来,干嘛吹胡子瞪眼把火气都撒到自个儿跟伙计身上?瞅着什么
都长气,一天到晚跟她挑不是,真是应了那句话,易同甘苦难共富贵。
二十年来他没发过脾气,谁知如今这是怎么了?
她委屈,光荣脾气再大也不敢跟光宗嚷,只是拣软的捏欺侮她。
光荣是不敢和光宗嚷,多少年了,让着弟弟惯着弟弟这也成了习惯定
势。谁让他大。这些日子只是眼睁睁实在忍无可忍再也看不下去光宗
跟老丫头腻腻味味发展下去,那天他终于把刚要去鸟屋的兄弟拉住了:
“光宗,你不能老是这么着。”
“怎么着?”
你压低了声音:“你真看上老丫头了跟她搞?”过去他只是劝他跟小
月好,这次单刀真入把事情挑明了。
“啊,怎么啦?”光宗竟然漫不经心的。
“不成啊光宗,她那是什么家,咱们是什么家。”
“哥你比我大比我清楚啊,四爷是打鼓儿的掏粪的城市贫民,咱爸是
开杂货铺的小业主资产阶级。不知哥你现在以什么为荣觉着出身贫苦
不光荣还是资产阶级又光彩了是怎么的?”
“咳。”这搅和的都是什么跟什么。他觉得光宗怎么也变了,本来多
文静多老实谁不说他像一大姑娘,如今可倒好,戏谑调侃玩世不恭那
口气神态叫什么?看不惯。
光宗也“咳”了一声乜着他,说呀。
“我是说她在家待业没工作。”
“哥,那叫失业不叫待业,咱国家人太多一部分人失业是正常的,随
着改革的深入还会有更多的人被优化下来,老丫头失业就不该被人喜
欢‘老’在闺中啦?”
“瞧瞧瞧你又挖苦哥,我是说怎么着你也得找一教师呀大夫呀干部什
么的。”
“哥,我跟她就伴儿,正准备辞职报告打着一块儿养鸟儿呐。”
什么?他两只眼睛都瞠圆了,吕家唯一的大学生堂堂的大夫要辞职?
不。
“你说的是……”他伸出手来哆嗦了。
“哥,这是真的,”光宗上来托住了他的胳膊,“哥,我知你全是为
我好,可是哥你听我说。”
不知怎么的,光宗的两手也哆嗦了。他也爱哥尊敬哥,知道哥在一切
事上都让着他。此刻他突然发现哥老了,两鬓已然滋出白发,过去怎
么没理会?哥那眼睛没有年轻时亮,下眼睑的泪囊也凸起来。哥这辈
子多不易,为了他哥做出了多少牺牲,事事想着他这个弟弟欧……
那晚他没到老丫头那鸟屋里去,哥也哭了他也哭了。多少年了,他还
没跟哥一块哭过呢。
…………
老丫头在那边等到十二点才关灯,臭光宗,今儿个怎么就不过来了?
人家还等着跟你学内科学外科还等着让你欺侮然后扎你怀里撒娇呢。
关灯半天了,老丫头还噘着鲜鲜的小嘴骂着臭光宗,上瘾了习惯了,
不撒娇人家哪睡得着?
              9
老何老于是后来才知道小月又给靴子也补开了外语。这叫什么事?靴
子学外语干什么?他开旅馆他卖汽水碰得着几个外国人?再说小月真
是恨死人,靴子再坏你也不能那么坑人呐。一个课时一百块钱,大学
教授也开不出这价儿来。跟她闹了多少次,你说一句她有八句等着呢!
她说靴子愿意靴子难教二、四、六晚上是黄金时间就该开这价儿,没
辙,张嘴就惹气,人人憋着一肚子气。可是,老何那脾气哪忍得住,
那天绕到前院索性从靴子这方做工作。
“胜利,忙着呐?”
“哎哟何老师,进来坐。”靴子受宠若惊,老何从没正眼看过一次小
卖部。
老何真进屋来坐下了。他看看堆得满满当当的汽水罐头糖果烟酒,更
感到四面袭来的全是压抑:“胜利啊,你也有跟小月学外语?”
“嘿嘿……是呀。”他努嘴,把帮忙的一伙计支到他妈屋里去。
“干嘛用?”
“用处大啦,拇那家旅馆尽来老外,美国的英国的俄国的,一般工作
人员不会也就不会了,我就经理就应该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了,您
说对不对?”靴子没白当几年经理,知道什么时候主动出击是最好的
防御。一句话就听出音儿,老何不愿让小月给他补外语,明摆着。
“小月太不像话,如果你真乐意学,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要报酬。”
虽然不待见靴子,但小月用这种方式坑他绝不可取,怎么着也是多少
年的老街坊。
“何老师,知识学问没价儿您最清楚,小月要的哪儿多,几壶茶钱。”
“几壶茶钱?”
“可不是,那回我上帝王喝了半拉钟头茶就花了一千零五十,跟小月
给我补外语怎么比?”
“一千零五十?”这于老何是天文数字。
“我敢蒙您吗?真的”
是真的,去年夏天靴子开着他那夏丽上了亚运村,渴了停下车看见一
座二层灰黑色的西式饭店,说洋不洋说土不土外边还安着一个狮身人
面的小喷泉。他晃悠过去一看,亮闪闪的铜牌子上写着“帝王饭店”。
谁想还没站定那门卫让他靠边,说这地方不是参观的。他长气,参什
么观?西苑去过京伦去过兆龙去过丽都去过,你这瘪瘪塌塌一破帝王
有什么?现如今这看门护院的也成了势,不参观我进去使唤使唤它。
他大摇大摆进去了。里边那丫头倒是又热情又水灵,他刚从旋转门旋
过去,俩服务员一左一事迎上来,一个管他叫先生,一个管他叫密斯
特,笑容可掬把他往里请。坐下后人家问他喝茶还是喝冷饮。他全懂,
这里边喝什么都比外头贵十来倍,一听可口可乐七十,一瓶桔子水八
十五,摆的是谱儿拿的是劲儿,其实这些玩意在外头都卖几块钱。索
性喝茶,为的是多呆会儿这儿凉快,再说这俩漂亮妞含情脉脉倒值得
多看会儿。他要了壶茶慢慢儿咂,俩密斯手执两把银壶一左一右频频
续水还笑咪咪地一劲儿斟,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讲究七茶八
饭九(酒)满嘛?茶要七分满饭要八分满酒要满得流出来,哪有热情
周道得他刚抿口茶赶紧就满上的?也烫啊!倒也好,他索性连抽三根
骆驼多蹭会儿。坐了半个多钟头,他双手搭肩要多绅士有多绅士:
“算账。”“算好了先生,一千零五十。”他把两手拿下来:“什么?”
“一壶茶七十五,十四壶茶正好一千零五十。”“你们是几星的?”
“五星级。”“谁定的?”“中国旅游局。”“我连半壶都没喝就一
千零五十?”“按我们给您续水的次数定,先生您们没去过五星级?”
“我给一千一,那五十小费算你们伺候大爷了。”“谢谢先生,哦,
谢谢大爷。”要多窝有多窝,没想到今天栽在这儿。不过他没骂,慢
慢捻钱慢慢撂在桌上,既然绅士了就不能掉价儿要绅士到底。回来他
越琢磨越不是味儿,哪有半壶茶黑他一千零五十的,再说五星级哪有
趴趴叽叽两层的?还是一更开眼的哥儿们给他消了气:“帝王哪有住
高楼大厦的?那帝王的茶叶是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帝王的服务比钓鱼
台宾馆还高级,人家没坑你。”
这么一说他也踏实了,风光了绅士了帝王了,反正他比帝王还黑还敢
宰那咱们就堤外损失堤内补呗,一通心理立马儿平衡了。
眼下他把这事抡出来,一点儿不掉价儿反而成了他绅士他款大的点缀、
资本。老何还说什么,小月讲课至少比茶座有价值,那就不管了,谁
叫有钱难买乐意呢。
老何出门碰见四爷,不管不管的他还是上四爷屋里又把这事叨咕了一
遍。四爷头些年尽跟老何拆兑个三头两块的应急,还不完的情,打心
眼儿里感激人家,听老何谈起这来,“咳”地一声把对方拦下了:
“何老师,咱甭细掰扯小月靴子英语价钱什么的,我七十了您也快六
十了,现在不兴那叫倒计时,您操什么心?管他们呐,您看我这五个
丫头管谁了?不全活得好好的,漫说她一个钟头要一百,要一千碍您
什么事?”
“她不是我闺女嘛,咱街里街坊不该行出这种事儿。”
“您这又是瞎心瞎肠,瞅拇老丫头了没有?至今在家待业我不操心,
为她操心我操得过来吗?咱根本就甭搀和他们的事。”这话是解老何
心宽儿可是四爷嘴没对心,他一心全是为了老丫头。
“我是人穷志不能短,怎么着咱也不能红口白牙的。”
“这您们就又错了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别说,您有学问跟拇这
号儿的论事不在一个台阶上,那叫什么来着?对,不同档次。”
“四爷,您这不是损我吗?不提这事不提这事,走,看看您那鸟儿去。”
他走马观花理解不了,四爷干嘛玩儿这么多鸟儿;老丫头前几年干嘛
在街坊道刚干几天就不干了;这二年四爷干嘛又生产开了面包虫,腻
味呀--整个儿一接受不了不理解,越看心里越乱他哼哈几声出来。
回到家里这气又转到小月身上去。“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从四爷嘴
里说出来一点儿不奇怪,可小月也一天到晚用这句话噎他们老两口,
真气人!也别说,最近他进退维谷跟小月闹着自己却遇到了更让他挠
头的事--
其实是好事,可算分了房,两居室一个单元的,足足盼了一辈子。
老河沿儿这一带的房多次,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解放前算得上第二个龙
须沟。可那时候房管局三天两头检查修理,看着屋里太脏太暗还找上
门来吊顶子糊顶棚。这些年谁还管?漫说漏风进雨了,墙倒房塌了也
没人答理你。尤其是老伴儿有风湿病,一辈子想住到那有暖气的楼房
里。可是一拨拨的楼房轮不上他们的份儿,官本位连锁出房本位,得
先紧着那些校长书记的。可气人的是当头儿的们闹上套房就走人,新
头儿来了分房又是他们的。这回老于马上五十五这就退休了,房子终
于分下来。谁想到改革的阵痛让他们赶上了,从这次起分房得买居住
权,两居室先交一万五。
说出来寒碜,老俩口一辈子的积蓄只有两千三。怎么办?没想到小月
掏出五千来,还说过些日子还能拿回五千来。老何老于莫名其妙,小
月当导游是挣过几回钱,可她置了立体声录像机又买了几次衣服哪还
有钱?问他哪儿来的她不说,直到那天从前院回来才说挣的靴子的。
老俩那气,跟她吵,闹,呛呛半天她竟然说钱跟靴子要少了,明年接
着讲一课时至少得给一百三。
不要,靴子那钱臭,经小月的手熏得更黑,能用这钱买房子?用它买
了住上他们更得犯高血压心肌梗。
怎么办?他跟老于天天愁。晚上老俩睡不着,房子不能放弃唯一的办
法是跟光荣借。俗话说上山擒虎易开口借钱难。当年四爷缩缩叽叽跟
他们借钱的窘样历历在目,如今决策已定老两口谁去借钱这回推让个
没结没完。“这么着,你跟静红说去,她跟你最投脾气。”“人家那
是尊重,你不看着光荣长大的,还是你们熟。”“你跟他也不生分,
当年他尽问我功课一口一老师的如今我不好跟他开口哇。”“噢,他
跟我不一口一个于老师,就你那面子值钱是怎么着?”“其实呀--”
“也甭其实了,你去吧。”“小月正给小真当家教,咱这节骨眼儿借
钱人会不会想到别处去?”“还真是,靴子又插一杠子咱去不是成心
吗?”
三出九进,老于为秦少游那“无边丝雨细如愁”击节叫好,为能住进
楼又难开口他们真是愁得不能再愁了。
最后,相敬如宾的老俩打破重重顾虑公平合理地决定还是把光荣请到
家里来,分担难堪共承窘迫一咬牙这话就说出去了。更何况,他们还
有下一步方案让光荣放心,他们已经想好出路借完很快就能还他。
光荣被请来老何还真是开门见山:
“光荣啊,学校分了房子就是得买住房权,我们钱不够想先跟你借一
万。”
“哎哟何老师,我这就拿去,没有比这再好的事儿。”一向稳当的光
荣真站起来,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何老师于老师这样的早就应当
分楼房。
“你坐下,”老何赶紧起来把他按到沙发上,“还没说清你别着急,
一年之内吧,我们准还上。”
“何老师这是哪儿的话?您跟我借是赏我脸,是看得起我光荣啊。”
老于把话接过来:“我跟你何老师合计着啊,也干点第二职业什么的,
赶紧还上踏实。”她把瘦小的身子埋在沙发里,倒也没怎么太尴,多
少个不眠之夜做出了这最后的具有进取意义的决策,索性也坦坦然然
了。
“什么还不还,”光荣觉着她那前半句话真新鲜,“于老师想--”
“办一书亭报摊儿,拇俩都是教书的,毕竟还得跟文化沾上点儿边儿。”
老何说得认认真真的。
“开书亭?”光荣把两条黑眉毛耸了耸,复位之后还是一上一下。
“啊,我们也琢磨不少日子了,”老于把身子往上抻了抻,“你没看
报纸,人家科学院那教授都能卖馅饼,我们也确实受启发。”
“受启发?”他把烟掏出来。素常到何家来他不好意思主动抽烟,人
家何老师不抽自己也得拘着点儿,今天他忍不住,嗤的一声划着了火
柴。
老何老于是受了启发,还冲破了巨大的阻力呐。
正在为谁跟光荣家借钱推让着,报纸上登出科学院一教授暑假卖馅饼
的消息。知识分子待遇就是差,自谋生路自力更生可不得自己解放自
己吗。老何老于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政策放开,他们要凭着一双手
勤劳致富,不昧良心,现在又提倡第二职业他们面对现实得琢磨借完
钱怎么还给人家。尤其是上边有了精神这么干不违法。只不过,文化
人还得跟文化连带上,要是建个书亭报摊的卖晚报、《读者文摘》、
《南方周末》、《中国电视报》什么的一能搞活二会提高人们的素质,
现在社会上最急需的是文化。
想不到,阻力出在又当导游又当家教的小月这儿:“你们这是从极左
跳到极右。”
老于这回也急了,他们怎么从极左跳到极右啦?
“小月,你又跟拇这么说话呐。”老何那天倒没火,他想听听女儿的
“左”、“右”。
“你们要是辞职退休,卖鱼虫卖老玉米去我都不管,如今一边儿在学
校玩儿命一边儿又想卖报纸,你们有那么大本事吗?”
“那怎么不成?鼓励第二职业我们安排好时间光明磊落啊。”
“你们是大学毕业,你们是脑力劳动者,都这岁数了不能再凭两只手
卖力气。”
“人家大学教授都劳动我们就不能动手了?”老何又把那篇报纸拿起
来。
“我不看我知道,真有本事不干那事儿,杨振宁李政道绝不会把时间
浪费在擀皮儿和馅翻烙饼上。”
“我,你不能那么糟践人,报上登了人家是教授。”
“哪登了也不怕,这叫智力浪费自个儿给自个儿掉价儿呐。”
“我们响应号召,我们靠双手劳动,我们就是想试试想闯闯。”老于
也不急了,她知道吵来吵去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当初你们何等清高何等君子固穷何等不坠凌云之志可报纸上突然一
条新闻上边突然一个精神你们突然就突然得那么不得了。”她竟跟父
母叉起腰来,“你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取报不卖报不看摊儿到时
候有任何事我都管不着。”
那天倒没吵。小月是好面子,毕竟姑娘家家的他们能理解。但她没有
面对生活没有面对借钱要还这一不容拖延的实际问题当然站着说话不
腰疼。这回索性开通到底小月任性他们也任性一回,认准了干报摊儿,
一年之内把借来的买房钱还回去。
想不到眼下跟光荣一提这事他也愣住了。光荣干部的不就是个体嘛。
老何又拿起那张保存多日的报纸说:“可不是受启发,你看人那大学
教授不都下了海。”
光荣接过来苦笑着把它放在沙发上,全北京谁不知道这件事?心中酸
酸地很同情。有谁体会过小真一遭班主任表扬--反而被同学戏谑嘲
讽回家跟他哭跟他吵埋怨他开饭馆的那滋味儿?再有钱他也是人下人,
让人看不起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现如今这人真是奇了怪,没钱的眼
红有钱的有钱的又自惭形秽瞧不起自己。他自己要是高级教师搞教育,
无论如何不会干个体,何老师于老师这是怎么啦?
“何老师,您办书摊儿到底要干嘛?”
“咳,多种因素。”老何不好说唯一的目的就是先把借的钱给还上。
“借钱不让您还您会认为我看不起您,不过您慢慢儿还,十年二十年
甭着急。”
“人家教授体验生活我们也要体验体验,还不单单是为了还你钱。”
老于赶紧把话碴儿接过来。
“体验?做买卖就得上上下下伺候人,要多不易有多不易要多下贱有
多下贱,不瞒您说,这些年我受够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滔滔不绝,把工商税务市容市政城建街道联防饮食派
出所纠察队那方方面面上上下下细说了一遍,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把
心力都掏尽了。
“卖个书哇报的全有定价,也不会传染什么甲肝,我看不会有那么多
麻烦。”老何还胸有成竹的。
“这牵涉到新闻出版音像磁带沟沟坎坎的更麻烦。”他不好说何老师
于老师木,正经书卖不出去夜里多少违法书摊儿摆出来?上边一个行
动又一个行动地打击查禁,可打击得过来吗?如今多少人知道倒烟土
会挨枪子儿,可就是有不怕死的敢豁敢干。疯了,多少人见钱眼开全
疯了。
“我们就是卖个晚报、《读者文摘》什么的,光荣,你的心情我们能
理解,我和你何老师决心已定索性想试试看。”瘦小枯干的于老师精
神一抖擞一锤定音,那心气还颇有些迫不及待。
光荣回来那叫摸不着头脑,小月他爸妈这是怎么想的哟!
说干就干,老何找来几个毕业生真在布头胡同把口盖起了一个书报亭,
营业执照一个月内就取回来正赶上政策宽松哪像光荣说的那么麻烦。
一两天里就开张,利用下午卖个晚报《南方周末》的不信不能把钱赚
回来。
小月始终没搭一把手,她的态度既明朗又坚决:反对。
              10
谁也没在意,小月这老师跟靴子这学生的关系越来越粘糊,连四爷都
没往别处想,不可能,绝对。
小月最初是想坑靴子,谁让他流里流气打小就跟她捣乱呐。给他补课
那么敢开牙本来是想把他吓回去,不承想他答应了。靴子痛快那天晚
上她心里却毛了--这不自投罗网吗?
连爸妈都知道,直到去年靴子还跟她这儿起腻呢。
去年,靴子买了辆夏丽,白色的。
一天,她刚下班推车出了校门,就见那辆白夏丽旁走过一个人,靴子。
她扭过脸去不理他。自从靴子有了自己的汽车,他三天两头隔着院墙
嚷:“谁家用车言语声儿,老街坊们没的说。”嗓门儿大得马对过都
听得见。小月听他一嚷就大放立体声,放美国黑人歌手万斯可的《唾
弃施舍》,弄辆破夏丽显摆什么?她奔驰奥迪什么没坐过,再巴结也
不坐你的臭夏丽。今天下雪靴子真贱,竟把夏丽开到校门口,没见过
这么没脸没皮的。
“小月……老师。”靴子还上来缩着脖子,竟然一手把她车把扶住了。
“拦路抢劫是怎么着?我可不认识你。”她把两道修长的眉毛拧了起
来。
“我是怕……雪太滑……”
“我不认识你。”
“不是那个……”
“你撒手。”
“雪天骑车太玄呐……”
“你松手。”她突然两手握住车把向右一搡,靴子被撞脚下一滑扑地
坐在地上了。
她看也没看迈腿上车,后面几个学生围上来哈哈哈地笑靴子。路太滑,
她不敢回头不敢快骑不敢下车,又怕靴子恼羞成怒开车追来报复她。
没有,后面笑声平息靴子没出一点儿声,直到她拐进一条小胡同白夏
丽仍然没动静。到家她真后怕了,刚才那一搡太突然,可别把靴子摔
坏了。
谁想没端起饭碗靴子回来了,隔着院墙又在喊:“这天忒玄,用车的
言语啊。”
放下心来她又长气,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没血没肉的厚脸皮。
连想都不愿想靴子,耍过多少次二皮脸,他有病。
这次给靴子补外语,逾时俩月觉得他更有病。他开始还怕他死皮赖脸
耍流氓,谁想两个多月靴子不只斯文麻烦的是他反应迟钝,吞吞吐吐
连二十几个单词都没学会。小月再也坐不住,那天下课她搭住双肩没
动弹:
“你成心是怎么着?”
“我怎么啦?”靴子其实眼挺大,就是支着俩扇风耳很独特。
“有你这么心不在焉的?”
“人没使劲儿是孙子。”
“俩月你记住了什么?”
“人害怕……”
“怕什么?”
“怕你呗……”他那声音像蚊子。
她把长长的头发捋到肩后:“我有什么可怕的?”
“人也不知道……”
“既然怕我那还学什么?下月拉倒。”她一按桌子站起来,这不成心
装蒜吗?
“别,别……以后,我一定……克服害怕。”
她瞪他,竟然发现他那鼻子尖上渗出一层汗茸来。因为害怕才不会以
后要克服害怕,从当初唯恐别人忽视了他的存在到如今对她害起怕来,
他不是有病是什么?
那天回来她躺在床上倒是第一回琢磨开了靴子,害怕?靴子生出害怕
的情绪来--真奇妙。
因为靴子真奇妙了,她第二天找到了初中时的同学齐月亮。多少年她
跟齐月亮没来往,皆因月亮初三时跟她表哥发生了那事学校闹一沸沸
扬扬她不念了,早早工作早早当了孩子妈。前些天偶然听一同学说齐
月亮曾跟靴子一块儿工作过,所以她找到月亮家想知道一些靴子的真
奇妙,至少靴子是个谜。她现在反正认为他真有确实是够奇妙的。
好像月亮知道她要来正等着并且巴不得小月来找她。炫耀完她倒服装
成了款姐的得意之后,她才回过头来骂靴子:
“这辈子我头一个感激的人就是你们都管丫挺的叫靴子的那个刘胜利。”
“哦?”
“这小子不给我使坏不把我优下来我还倒不了服装成不了款姐呐。”
“是吗?”小月不是装傻,她哪知道向阳的故事多着呐。
“世界上要有第二个比他还坏的,姐们儿我今儿磕死在这儿。”
“哦?”
“你跟他一院一点儿不知道?咱初中不学过一词儿叫罄竹难书吗?刘
胜利丫挺的就罄竹难书。”月亮开始滔滔不绝义愤填膺地揭露控诉靴
子的罪恶。说得两腮绯红唾沫四溅俩妈妈嘟噜嘟噜直晃荡,一口气臭
卷他俩钟头。当然,她跟西安那文物倒儿爷进入角色投入进去不想拔
出来那段儿她略去没说。
“那他怎么还得了那么多红旗奖状呐?”小月觉得靴子的演出不单奇
妙而且精彩,精彩得不能再精彩。
“一屁股蹲屎上了,丫挺的逮着一个拐卖妇女儿童流氓强奸罪恶累累
的持枪在逃犯。”
“那也不能把他自个儿干的坏事全都遮了啊。”
“上边说他功大于过,何月,你不知这里有多黑暗,上下串通互相利
用他们全是一伙的。”
小月点头,有些事是不好说。
“说句公道话,开始刘胜利还不太坏,本来丫挺的连避孕套都不认识,
还把人用剩下晾干的当他妈气球吹着玩儿。”月亮早已不亚于当年骂
靴子傻×的那徐姐,把靴子那段单纯的傻×傻×的单纯也抡出来。
小月心直跳。月亮你可真是的,人家还没结婚呐。谁知怎么回事,她
心跳脸红着却没拦月亮,主要是靴子吹气球的故事太精彩。
从月亮家出来,她憋不住咯咯地笑,世界真奇妙生活真精彩。靴子两
样都占了,靴子真奇妙靴子真精彩。
第二天再给靴子补课,她先自心神不安了,奇妙跟精彩搅和的。两人
在层里坐下,她突然说了句靴子绝对意想不到的话:
“你想让我改变对你的印象吗?”
他好半天才下意识地缩回自己的脚,现在脚上穿的皮鞋是意大利进口
的,六百三,绝对不臭了。“啊……愿意啊。”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点头。知道她对她的印象要多坏有多坏,能改变印象当然求之不得
啦。
“那你得答应我一条件。”
他点头,什么条件都答应。
“回答我的问话必须是真的,不准撒谎。”
“成。”不撒谎这没什么。
“你发誓。”
“我发誓,要跟你说一句瞎话我×我妈。”
她咯咯地笑,露出两排晶莹的牙齿:“别说脏话文明点儿。”
“嗳。”他温柔得像只绵羊就差垂手肃立了。
“你有多少钱?”
“二百万,不然我玩得起夏丽吗?”他脱口而出绝没撒谎,哪找这样
的机会向小月表白自己款大--巴不得。
“哦……”她愣了,万也没想到二百万,“那你是凭劳动挣的还是坑
蒙拐骗的?”
“拐骗倒没有,全是坑蒙的。”
“嗯?”她又是一惊,又没想到靴子这么回答她,“在旅馆里坑蒙旅
客敲诈勒索?”
“那是零头是幌子,我这小卖部就赚海了。”
小卖部赚海了?小月在他面前倒吸起凉气来。院里的人都知道,靴子
那冷饮器灌的是凉水,兑点儿颜料糖精一夏天就能赚几万。可是二百
万光凭一冷饮器赚不来,二百万这数把她吓了一大跳:“别的还有什
么是假的?”
“批发矿泉水,那连颜料跟糖精都用不着。”
“呃?”她情不自禁上上下下打量他,“矿泉水怎么能做假?”
“光用凉水就齐了。”
“封口呢,矿泉水的瓶子得封口哇。”
“练摊一哥们儿有封口机,一天能封二十箱矿泉水,不,是自来水。”
“什么?”她简直不认识靴子了。
“就这么发的,一天能批出去几吨自来水。”
好半天,她才在裤子上搓搓手,出汗了:“是真的?”
“你不让我都发誓了,有一句瞎话×我妈。”
“那你……”她自己变得吭吭哧哧了,“你干嘛把这事告诉我?”
“因为……我怕你,因为我……发了誓,因为我说真话你才能相信我,
反正我在你眼里已经坏透了。”后两句话他不再结巴了,掏的全是心
窝子。
傻愣着的成了小月,她相信这是真的可靴子怎么能这么傻把这么不可
告人的玩意儿说给她?好半天,她才轻轻吁着说:“那工商税务的不
查你?”
“有时也被查着过,可我在单位立功受奖大节好,灌点儿凉水就不叫
个事情了。再说他们就那么回事儿,杵过俩红包好对付。”靴子越来
越流畅,反而对小月的不理解也不理解起来了,她不是聪明极了吗?
那天晚上没都外语,小月在那儿长了大见识。简单或复杂愚蠢或油滑
都难以概括靴子。甚至卑鄙下流奸诈无耻龌龊肮脏都不足以表现涵盖
一个靴子,坏得还有点可爱,靴子在她眼中不但奇妙精彩还添补进一
点儿可爱在里头。
临走她正视着靴子说:“你愿意我真正改变对你的印象吗?”
“当然--呐。”小月从惊异中摆脱出来他又有些害怕了。
“既然坑蒙了二百万,那你以后就绝不要再干一次这样的事。”
“成,一定。”
靴子那天晚上回到旅馆没再执法,躺下来眼前像过电影。小月那眼神
是变化了。他不敢跟她说瞎话。可他壮着胆子的一通交代倒使她那眼
神改变了。睡,今晚再有任何敌情都不过问,刚才那两个钟头好累。
小月却度过了一个漫长的白夜:奇妙的靴子精彩的靴子坏得不能再坏
坏到可爱程度的靴子--这个世界真奇妙,奇妙得她睡不着。
              11
光荣都瘦了,挠攘的。
报社那兵团战友见他这般挠攘,给他送来法国大哲学家罗素的一篇文
章《享受痛苦》。他没看几眼就撂下了。痛苦是痛苦挠攘是挠攘痛苦
能享受但罗素老先生没有亲自体验过挠攘所以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挠攘。
挠攘是心乱是骨头缝儿酸是躺下之后腿没地儿放脚没地儿搁翻饼烙饼
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它比痛苦还难忍受无数倍不然怎么没有一位哲学家
写出一篇《享受挠攘》来?
--看着什么都堵得慌。
光宗让老丫头勾走了魂儿,竟然跟他探讨起弃医从鸟弃医从兽的事情
来。越来越离谱儿,这已经不单纯是什么对象不对象。挠攘着他恨四
爷,老丫头咯咯咯地干不出这么阴的事情来。真是的,越瞅四爷那大
胖脑袋小眯糊眼儿这事儿越像他撺掇的。那天他忍无可忍跟光宗说:
“四爷解放前是流氓无产者,什么事情没干过?”其实他真想骂四爷
是流氓,那“无产者”是捏着鼻子加上的。想不到光宗嗤着鼻子说:
“哥,过去你说话从没这么损,从没这么糟践过四爷。”“我说这话
是真的。”“你说过他是打鼓儿的,哥,我搞的是老丫头不是她爸不
是流氓你甭说啦。”
这件事似乎已难逆转,他缄口不语索性闹一松心了。那也成,那时你
住到老丫头那鸟屋去“倒插门儿”,他还省得为他买单元了呐。
小月可更气。尽管勺不着边,但糟践啦可惜呀。论长相论人品论本事,
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是选美的材料,这不糊涂吗?他靴子即便
成了哈默福特洛克菲勒你跟他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开始他还不相信,只信小月是耍靴子坑靴子。谁料人家出出进进坐开
了靴子的白夏丽。多次听何老师在后院仰天长叹:“我没本事造了孽,
我不要脸我没骨气哟……”
何老师于老师越忿忿他心里边越挠攘。他甚至想跑到后院添油加醋使
其父女母女势不两立最终使小月悬崖勒马否则他--出出进进鼻子底
下实在受不了这份刺激啦。
不应该不可能不合理也没有道理,小月不应该跟靴子靴子不应该得到
小月世事太不公平这月亮和地球和太阳和银河系和整个宇宙都倾斜了
残缺了。
之所以最终还是控制住自己没上后院火上烧油皆因小月一礼拜仨晚上
正在给小真补外语怎么着也得替孩子想,如今唯一的动力奔头不全是
为了儿子吗?
还有一出儿,和乐越来越乱更让他长气。
四、五年来和乐一直雇着六个工。最信得过的还是春节让联防扣下给
人洗鱼分鸡的那个建国。傻憨厚,做事从不奸滑每天都干一大汗淋漓。
他的工资最高,管吃管住一月三百,开春时宣布他为门市经理干得更
欢了。再一呆的长的是小芸,山西的,白白净净弯眉大眼挺文静。每
天小芸在门口张落客,那外地人一看服务员干净顺溜不禁不由地就爱
进和乐。来了二年这个丫头干活利索却从不多言多语的。光荣待见她,
有时还在底下塞给她二、三十,对建国都没这么过。绝对没歪心。他
跟她说过,好好干,有合适的在北京安个家,现在也不兴什么户口不
户口,不才二十吗?再过两年一定给她寻摸一个合适的。没糊弄,他
真惦记给她找一可靠的有钱的,不就是说话有点儿侉,再呆两年变过
音儿来<扌到>饬<扌到>饬谁也辨不出她是柴禾妞儿,比不少北京
丫头都俊。
和乐的这三男三女住一屋。餐厅后半截吊起一层大跳板,拉门吊灯壁
纸,不知道的谁也想不到上边是睡人的。当初他设计这空中大吊床就
是为了利用空间住伙计。
最初,这空中楼阁中住的都是女的。他为男伙计在西罗园外租了一间
农民房。谁料想农民兄弟随着商品经济的大潮也变得越来越刁钻,一
间八米的土坯房由一月一百又要到三百二,一年下来四千块钱被他黑
走了。更麻烦的是误事,赶上个下雨下雪的耽误买卖。他一琢磨索性
甭捣那份乱,女的住阁楼男的住下边再买几个折叠床一年省下四千最
大的实惠是方便。当时静红一听又不同意,都是大闺女大小子的不合
适,公共厕所远几个丫头晚上有危险不出去,这么着一勺烩人家还怎
么解溲哇。光荣没想那么多,仨在上边仨在下边不还有一合板拉门呐,
这跟楼上楼下有什么区别?想想他们在内蒙,天地乃一大痰桶一大厕
所也,兵团战士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哪找厕所去,逮哪儿哪拉逮哪
儿哪滋这事静红你不也这么过来的?反正那间农民房已经退了,建国
跟俩伙计就支行军床睡在餐厅里,这事他做主已经定下了。
刚一块儿住下的那几天,他还真有点儿放心不下。夜里十一点这些人
发完面做好第二天的准备竟然不困,叽叽嗄嗄上边下边且贫且逗呐。
他绕到前边听了几次想闯进门去骂一顿,又一琢磨甭急,明天干活一
懒逮着他们再把这事儿倒出来。谁想第二天这帮人不累不困,比原来
干活儿还有劲儿。他耗了一礼拜逮了一礼拜枉费心机,夜里且贫呐且
逗呐第二天龙腾虎跃一点儿不影响战斗力。
事后他笑自个儿愚,当初在兵团男女战士一块儿干才出活儿,分开就
打蔫儿自己不也经历过?明白过来甚至还追悔莫及,早知这么住更能
发挥战斗力,何苦几年来花那么多钱租房去?
没想到这么住了没仨礼拜,综合治理的发现和乐天天早晨隹往外抬行
军床抱被子,一主事儿的找到他的头上来:“老吕啊,咱这餐厅可不
能当卧室呀。”“是是是我知道就是那家农民房人家不租了。”他赶
紧给人黑提包里塞上条骆驼。“你这是让我赶上了,半生脸儿来了罚
你一本儿(一千)回过头来我可就不好替你说话了。”来人确实为光
荣着想。这一阵儿北京饭馆雇工越来越多住房越来越挤,不少老板就
让伙计睡灶间睡餐厅那吃饭的桌子晚上一拼就成了床板,讲什么卫生,
有的饭桌还放尿盆,不知道的吃着还香着呢。最近饮食公司和综合治
理查的就是这件事,怎么着吃喝拉撒不能全在一个屋里呀。
来人走后静红催他赶紧找房去,他懒得动,正挠攘着哪有那心气。索
性全上吊床,中国这事不过是紧一阵子松一大会儿,谁撞枪口上谁倒
霉。静红一听坚决反对,男女全塞里边可不是小事儿。见静红不干他
又发脾气,成,那你上外边去找房去。静红近来事事让着他,只得千
叮咛万嘱咐地让他立规矩。当天晚上他把这三男三女叫到一块儿上到
阁楼内开了个会,铁定下三条死规矩:第一男的在左女的在右对头睡;
第二建国为界男的不准过去女的不准到左边来;第三男的撒尿心须下
去到外边上厕所,女的出去危险照样可心用尿盆。丫头小子们个个答
应得倍儿脆,他又单独把建国叫下来另嘱咐:“现在公安的联防的正
打击作风问题,你这个门市经理一要以身作则二要坚持原则,不出事
发你奖金出了事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建国确实傻实落,两只离得远
远的眼睛使劲儿眨了眨,说掌柜的有我在你奏(就)一百个放心吧。
光荣不放心,继续在门外听动静,只是又隔了吊床上的一层拉门里边
的声音不怎么大。还行,建国还挺有威信。
令他万也想不到的是建国辜负希望毛病就出在他身上,当初要不让他
把边儿还不至于捅出这样的大娄子。
建国是汗脚,平时不洗这回一上吊床特意买了块力士香皂,晚上把脚
丫洗得干干净净才上梯子。六个人拉上吊床门照样贫,只不过那俩安
徽来的男伙计一个十五一个十六毕竟小,闹腾一会儿也就睡着了。建
国二十三春秋正盛,挨着小芸那仨丫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得
眼皮一涩,紧里边那丫头翻身哗哗哗地把尿盆往被窝里一搁尿开了。
他一激灵,声音入耳真像一股冰凉的泉水溅到他身上。尤其是挨着他
的小芸要是撒泡尿,激得他浑身直哆嗦,后半夜再也睡不着。没三天,
他头晕脑胀白天干活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唯一能抖起他激灵的还是小
芸,他乏着身子观察小芸的脸色不好也显得倦怠。逮空子他问她晚上
睡得好不好,小芸把嘴唇噘起来:“你老翻身俺也睡不着。”他哼哼
叽叽赶紧打岔,原来把小芸都给影响了。
接下来几宿他照样翻饼,想不到右边伸过来一只脚,在他后背一登赶
紧缩回界内了,他不敢动了僵在那儿。那边一会儿一泡又是三次泉水
淙淙,把他又浇得一个激灵刚住又接着下一个激灵。第二天他又偷偷
问小芸:“夜里你做嘛踹我呀?”小芸低头红脸冲他骂:“你再不踏
实我还踹。”“谁让你们老尿泡?”“你还管着窝尿哪?”他一整天
都在琢磨小芸那骂。尿泡怎么叫“窝尿”山西人把撒尿叫成“窝尿”
是不是他们老在被窝里尿?蒸着包子他耳朵边一会儿山洪暴发,一会
儿泉水叮咚,不管轻重缓急反正全是小芸的“窝尿”声儿。
连着三天小芸都没“窝”,他又抽冷子对她说:“你进步了,三宿没
窝我都给你记着呐。”小芸照他后背抡了一拳:“不羞不羞。”她抽
回手来直吸溜,建国那后背的肉好硬,像铁铸的。
夜里他刚翻了两回身,一只脚丫子又登过来。不过那只脚踹他一下没
有完全收回,他觉出后脊梁骨有此钻凉风。他蔫蔫地翻身伸手往这边
摸,那只脚好象跟他捉迷藏,一点儿一点儿往回缩,最后他突然一下
把那只脚扣住了,像捺住了一只白鸭子。那小白鸭竟然没有动,只弯
弯趾头算是被俘之后做出了挣扎。老天爷!他另一只手也上来捧住了,
滑腻柔软这真丫子比小白鸭比老板曾经犒劳过他们伙计的北京烤鸭香
多喽……
他不以身作则吃了一阵丫子之后先自坏老板的规矩。带了头越了界限
跟小芸钻到一个被窝里。当然那事情干得鬼鬼祟祟战战兢兢一惊一乍
的。纸里包不住火,没一个月吊床上的人都知道了。建国挨个作揖说
自己混蛋再也不犯规。建国正毛着小芸先没精神了。老恶心,脸色儿
黄白黄白的,还吐。静红先觉出不对劲儿,他把小芸叫到后边问她到
底怎么难受要带她到医院看看去,小芸摇头扑嗒扑嗒掉眼泪,不用看
也没法看,她跟建国捅下大娄子。
光荣听说立马把建国找了来,问他到底谁掉了头越了界,建国吓得那
一对不大团结的眼睛说:“我呗,似(是)我犯的规。”
“你?”
“壳(可)不似(是)呗。”
“你,你怎能干出那种事?”
“我睡不着……”
“流氓,你是流氓!你犯了罪,一会儿我就把公安局的叫来抓了你!”
光荣气急败坏竟然嗓子都劈了。
光荣的血压都高上来,他还从没这么控制不住,他要炸他要炸。
这事窝得慌。不可能把建国送到派出所,那他这老板不是自投罗网吗?
窝死喽!
为这,静红还跟他吵了一场热闹的。她唠唠叨叨埋怨他,说闹大发他
是宿奸的教唆犯。他更是冲了肺管子,他知建国表面实落其实心里那
么坏?是他分得那么远的两眼把他蒙弊了。静红还坚决不让小芸走,
不但花了五百块钱找一黑大夫给小芸做了手术还让她歇了俩礼拜照发
工钱--“当女人难做女人难”,她一是护小芸二是成心跟他甩咧子,
让他看看,三天两头说他变了他变了。
他运气。谁变了?咱俩里头有一个是变了,你关静红才变了呢。
瞅见她就不顺眼,她怎么变成这样唠唠叨叨婆婆妈妈简直把他烦死了。
当年,他们相识在内蒙乌拉特前旗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那时的静红,鞭实灵巧,跳《草原上的红卫兵》就她活泼奔放飘逸轻
灵。印象太深了,静红那左手牵缰右手扬鞭的动作帅气潇洒,两只晶
亮的眼睛真像《老残游记》中那说书的白妞,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
银。顾盼流莹。当时他们男生在下边议论说,看人家关静红,两只眼
像唱戏的化了妆,闪闪烁烁真像扑了什么粉。小巧玲珑顾盼流莹,他
如醉如痴被迷住了。待后来俩人真好了静红问他:“你干嘛非跟我好
呢?”他热血沸腾:“你像玉荣,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妹妹,勇敢的
小玉荣啊。”“人怎不像那姐姐呀?”其实,静红的生日比他还大俩
月。“不,你像玉荣你就是妹妹,世界上没有人比你再小巧玲珑。”
那一阵他五迷三道的,爱不够静红的小巧玲珑。
谁知这小巧玲珑敢情后患无穷。要老小巧着还成您别发福哇。现如今
倒好,个头儿一矮的人发了福像半截信筒子。瞅静红那俩妈妈嘟噜嘟
噜打着晃儿,肚皮松松塌塌也往下坠,现在女人都讲究“条儿”,甭
提,说信筒子都过誉了,其实整个一大称砣。那么忙里忙外跌爬滚打
地折腾熬夜不吃饭光喝宁红减肥茶就是不掉肉,怎么没气没囊呢?当
年她顾盼流莹的大双眼皮现如今又双上两层去,成了烧饼铺卖的螺丝
转儿,一瞅就饱一瞧就够。都这模样了您就别叨唠啦,可倒好,白天
叨唠晚上叨唠站着叨唠躺下还叨唠,烦不烦,你就不知人这儿挠攘脚
没地儿搁腿没地儿放从骨头缝里往外泛酸吗?
头些日子还出了那么一件事,丢人。你要稍微利落点儿水灵点儿有点
儿“条儿”人能把咱这老北京给黑了给宰了?让人当成贫下中农傻冒
了,想想就熬头--
一个多月前,静红上了趟大栅栏。别看和乐跟大栅栏隔不了几站地,
可她一头扎进买卖里一晃儿五、六年了没来过。从前门一下车她就傻
了眼,好家伙,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四处吆喝到处都在大甩卖大出血。
几年不见怎么成这样了?那天她是来给小真买鞋的。如今这鞋劣质产
品居多上脚就坏,她这是亲自跑趟内联<阝上升下土>要为小真买双
李宁牌的旅游鞋。谁知想刚进珠宝市,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上前托
住她的胳膊说:“哎哟大姐,我想麻烦您一件事。”
吓一跳,这人亲热得她不好意思。
“大姐<口也>,我这儿急了半天了,要给我妈买块料子不知道要买
多少,您这身量胖瘦跟我妈一模一样,麻烦您耽误两分钟,替我妈量
个尺寸成不成?”
她看看那女人,高高的身量又白又瘦,一脸的焦灼惊喜还有些诚惶诚
恐。可她多少年都抽不出身来上趟大栅栏,哪有这个闲工夫。便笑盈
盈地说:“同志真抱歉,我家里还有急事呐。”
“大姐<口也>,两分钟的事儿,您替我妈量衣裳,我这就把您当我
妈还不成?”
“哎哟可别别别……”她拍拍前襟只得转身,再忙也得帮人家,不然
对不住这句话。
进到一家国营商店,那女同志带她走到一个柜台前要买的是深灰色的
毛哔叽。三十四块钱一米,价签上还写着限购五米,无券的价钱是四
十八。那女人借过售货员的皮尺一边量着静红的尺一边说:“大姐
<口也>,没您这么好心的,我有两张优待券,那一张索性您买了去。”
她用手捻捻那哔叽,厚实挺括确实不错,只是颜色老了些。她摇摇头
刚说不想要,那售货员走出来把料子搭在她胳膊上:“哎哟大妈,您
做身西服穿着那叫没治,皮尔·卡丹做出了预测,明年流行深灰色。”
那丫子又一抖那料子,“您要穿上年轻十岁。”
她不爱听小年轻的管她叫“大妈”,一切往事犹如昨天如今她才四十
多岁。可后边那句“年轻十岁”又让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捻布,色儿还
挺正,就是显得暗了点儿,色儿一深自己还怎么年轻呐?
谁想那售货员并不一劲儿撺掇,她扭脸对那三十多岁的女人说:“你
不给她量好了吗?交钱交券你要多少?”
“咳,干脆还是要五米,少要了也是糟践了。”
“你剩下那张券卖我吧,五块。”售货员跟那人侧着身子轻轻说,其
实静红听见了。
静红微微有些不平静,这个时候还倒券,看看价签上的差价,她花五
块钱这一赚是多少?
“大姐呀您真傻,耽误您这么半天我心里真不落忍。”那买布的只递
过去一张券,“五块钱一张你可压得够狠的。”
“瞧你那小气劲儿。”售货员量好五米嗤的一声撕下来,“你留着那
券当画儿看?”
“那成,干脆我要了这张券,也买下五米做衣裳。”刹那之间她做出
决定,买吧,她一身光荣一身,多少年油渍麻花没添衣裳了。
谁料想那售货员不干了:“刚才你不是不要吗?人家要把那张券倒给
我。”
“哎呀我说同志,人家帮我量了衣裳,我让她买了心里踏实,我家里
还有券,过两天没人买再送你两张还不成。”
“别打哈哈了,你这一崩子走了谁给我送券来?”
“嘿,到时候准送你几张,我们家里的那位是专管这个的。”
俩人争得挺厉害,静红越听越想买。这些个售货员真了不得,明目张
胆的贪、占。买,这料子今儿非买下。
那个买布的还是向着她。她终于花了一百七十块钱买下五米哔叽来。
心里还怪不踏实的,不就帮人量量尺寸就占了这么一个大便宜,分手
时她反倒对人家千恩万谢的。
谁想回到家来她绘声绘色把这五米哔叽的来龙去脉跟光荣一说,光荣
都没把布打开看看就抱起来拽到地上了:“你呀你,那是托儿!”
“你疯了!”她惊愕地捡起那布抱在怀里头,“你疯了!”
“我问你,现在买什么东西要过券?”
她咽口唾沫想回击,却一下噎住了。
“那券是哪发的?”
她没看,谁知哪是哪发的。
“大甩卖大出血大削价你却买回限卖的东西看你本事有多大。”
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粮票好几省都作废了,北京一分钱一斤都没人要,你傻了,我没疯
你才疯了呢。”光荣越说火气越大。
“你疯了,你管不着!”她明白上当了,当时糊里糊涂怎么没想到?
可是,可是光荣不该这么嚷嚷啊。
“人家把你当老赶了,贫下中农贫下中牧你刚从蒙古包里钻出来!”
天呐,她一下子酥软了,这叫什么话?这比打她骂她还让人腌心欧……
不在被人坑走多少钱。她被戏弄被羞辱那俩女骗子亵渎了她的人格伤
害了她的感情。从来没有过,比当众虐待蹂躏还难以承受的一种伤害,
伤害在感情上心灵上--她老了丑了土了怯了才被托儿一眼相中,不
必自己骗自己了,老丑怯土还不够,之所以被捕获还有种说不清道不
明的因素在里头,到底是什么,一句话是涵盖不了的。
可是作为丈夫的光荣那么恶狠狠,感情上已受伤害他干吗还要戗害她
的灵魂呢?
她再无言,泪如泉涌。为失去的青春失去的风采和剪不断理还乱的一
言难尽。
为这事她好几天没言语,不气了只想哭,不哭出声只把眼泪咽到肚里
去。那天晚上小月给小真补完功课对她说:“静红嫂你甭窝心,看我
治治这些托儿们去。”
她一惊。治托儿?那托儿跟里边是勾着的,小月怎么能治托儿?
没想到过了三天又到了礼拜,小月把四爷静红小真光宗老丫头连那养
鸟儿的俩丫头召集到一块儿,连她一共八个人浩浩荡荡上了前门。走
前她给每人都化了妆,怎么怯怎么<扌到>饬:光宗扣一绿帽子,老
丫头戴一花头巾,小真拎一人造革的大黑包,四爷叼一长烟袋。俩制
造面包虫的丫头最现成,一看就是外是的。她自己架不大墨镜,嘴唇
涂得红红的。她还嘱咐大伙儿少开口,说话必须侉腔噎调的。这支队
伍来到珠宝市,小月按照静红的指点果然立马儿跟托儿搭勾上,倍儿
顺利。那托儿一见静红带来这么多老乡特高兴,小月赶紧跟她说今天
至少要找作张优待券,看着料子好他们八位老乡一共要买四十米。那
托儿转脸就找来八张券,小月操着东北口音说,你得找人来一对一,
尽管料子是不错,可你们不买我们全买走毕竟怕上当是处理的,那托
儿见小月把“人”说成“银”,东北味儿十足还真把她当成一浓妆艳
抹的柴禾妞。那托儿一口答应说好办,五分钟不到找回七个托儿。原
来租出的这一处柜台总共就雇了十四个托儿,每天他们用这种办法赚
海了。那女人一瞅这帮花头巾绿帽子长烟袋,一点儿没往别处想,高
兴今天又抄上了。
小月装得那个像,比赵本山相那对象的口音地道,把在场的托儿们全
蒙了。待那八个人一人五米一人五米扯完四十米,小月也五米一扯五
米一扯扯了八回。成匹的太沉,每人分担一部分才好夹好抱呐。待到
这四十米料子都包好,小月让每人夹上一卷挥手上楼:“走,找他们
经理去。”
八个托儿和售货员都傻了。万也想不到他们自个儿被人托住了。找到
经理小月就问一句话:“买布要不要优待券,是不是布匹公司的规定
的?”经理一看来头不小,双手一摊一推六二五:“没有这回事,卖
布的柜台租出去了,河北的,我是经理管不着那段事儿。”小月指着
他的鼻子说:“你真不知道?”“不知道。”“你真管不着?”“管
不着。”“那成。”她挥手又把队伍带下楼,上去扛起一大卷毛“哔
叽”,跟那卖货的丫头说:“走,经理不管咱们上工商,看看工商管
不管这种事。”
租柜台的跟托儿都傻了,谁敢去不能去。从没碰上这么厉害的。四爷
一见他们赖着不动,把烟袋锅子啪地摔在地上了:“走,你们不去我
们去。”小月让光宗扛着那卷料子又挥手:“走,咱们去。”
--他们也没去,八个人抱着扛着那么多“哔叽”出珠宝市上小巴,
十分钟就回到和乐。静红一直战战兢兢嘀咕着:“这哪成,不是去找
工商吗?”
小月冲着她一嗤鼻子:“全是勾着的,要不家家国营商店租柜台家家
派出十几个托儿?咱们把这化纤布在门口一卖,五块钱一米他们坑你
的钱不就找回来?从来就没有神仙皇帝。”
全院人聚在一块儿那叫痛快,连挠攘着的光荣也乐了,还是小月行,
就得那么以毒攻毒才出得了这口恶气,不然让人踹这一脚心口疼。
谁想晚上小月把他叫到门外对他说:“光荣哥你可真不对。”
他一愣,怎么啦?再说小月比他小着十十多岁从没开口批评过他这光
荣哥啊。
“静红嫂本来就因青春的流逝而失落,你怎能再从情感上伤害她?托
儿们只是戏弄她亵渎她,可你却残酷地挖苦她,讽刺她。”
“小月,你!……”这话太苛刻了,小月怎能这么指戳他。不叫卡在
辈儿上他跟他爸都能称兄道弟了。
“光荣哥你太不像话。”
哟呵,小月一本正经义正辞严目光凛凛你怎么就不看看自己?我再不
像话也没你不像话,你要像话能见钱眼开坐人靴子那汽车四城兜风跟
那种人找成一片如火如荼的?
“小月,你可不该这么跟我说话。”不叫她正教着小真,不叫拘着何
老师的面儿,他会把“不像话的是你”这六个字给她实实着着拽回去。
“我就该这么跟你说话,我就要替静红嫂说话。”她把长长的披肩发
一抡,甩手把他撂这儿了。
他回屋又跟静红吵,凭什么把两口子的气话跟小月说?静红又委屈,
说心里别扭那天去买晚报只跟于老师念叨了几句,她自己从没跟小月
说。他更火儿,跟于老师说什么?该挨坑,你不絮叨你不老相你不农
民你不家妇那托儿就不会把你相中了。嘁!
这不,这回建国小芸的事情可让她抓住了把柄,叨唠叨唠叨唠,人活
着已经够没劲够罪孽再叨唠他简直就没了路--挠攘。
俩耳朵眼儿入不进别的声儿,充斥的全是奶奶那句话:豁(活)着哈
(干)么<口也>,闹(挠)--攘的慌。
              12
与其说靴子爱小月,还不如说那是一种崇拜与向往。小月神圣神秘。
如今小月真坐着他的夏丽到处玩到处转,他仍然不敢碰一下她的手。
太神圣。
又工作又练摊儿的多少年了?靴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顺溜的不少,
但谁都没有小月那神圣与神秘。
看看小月那走道的神态,立腰挺胸脚尖微撇,带出的那种叫什么气质
风度的玩意儿一般丫头没有,一练摊儿的哥们儿那天在王府井见着他
跟小月了,过两天见着靴子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呐,芭团的东方的
还是电影学院的,看一眼把人醉死。”
--所以至今他也没敢正眼看一眼,怕醉死,一醉好事就弄砸了。不
过跟哥们儿他还是愿意说她是芭团的,演电影的不见得有小月那身腰:
“唉,芭团的,不过就演出小天鹅,那么回事儿。”
能让小天鹅陪着--他不成了王子啦?不然,王子在小天鹅面前总是
皱皱巴巴的,常罪孽。
小天鹅老给他提那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这辈子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经理开小卖部,不干这他能干什么?
“你就没点儿追求了?”
他摇脑袋。追什么求什么?一辈子就想追你小天鹅,如今追上了心里
还老不踏实。
“二百万你打算怎么花?”
“这不买了夏丽了,再买单元买电器剩下的就先攒着呗。”
“这二百万的自来水钱就全归你了?”
“那可不……其实也--”还是没法儿说。他不敢说全归谁,归他不
成归她怕她生气其实归他俩才好呐。
跟小月坐在一块儿难受。小天鹅既不爱谈家长里短,也不跟他谈艺术
谈文化谈哲学了。不懂。当初倒是谈过几回,她一谈起那梵高塞尚莫
耐罗丹高赓的他一句搭不上,索性她也不谈了。
发愣,跟小月在一块儿他老紧张老皱巴老发愣老是战战兢兢的。真可
气,怎么就品不出那爱情的死去活来天翻地覆来?从来就没投入过,
现在都兴投入他在小天面前怎么就投入不了呢?
他教会了小月开汽车,小月拿下本来她开他坐更是不舒服。在她面前
手里永远抓挠着点儿什么才好呐,坐在她身边抓挠不着方向盘两手空
空的那难受。
一天晚上他没顶班带小月去了华夏卡拉OK。过去自个儿来他还真敢
拿起麦克风“扔”几嗓儿,闭上眼真的假的还挺陶醉。今儿个不敢了,
怕出丑,怕那破锣嗓子和仪容形象给小月留下坏印象。小月却大大方
方,嗓子一般但不走调很动情。他请小月喝了人头马、XO,小月能
享受他却始终习惯不了这洋酒。跟光荣聊这玩意儿说得到一块儿,又
苦又涩没喝头儿。
出来经过东交民巷,他说有点儿热想请小月下来过过风儿。小月陪他
下车溜达最后坐在街心公园一处四面环树的长椅上。四面好黑,五步
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小月抬头看星星,架起两臂搭在椅背上:
“你信宇宙爆炸说吗?”
“嗯……”什么叫宇宙爆炸说?他根本没有听说过。火山地震就够可
怕的了,怎么宇宙还会爆炸呢。
“这是宇宙形成的一种理论。”
“是吗?”他忙活的是敌情自来水,从没关心没见过没听说过有关宇
宙的理论。
“宇宙本来是极微小的一个个粒子组成的,由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
爆炸才炸出时间和空间。”
“是吗?”他都没点头,绝对不理解听不懂。
“你觉得天上的星系和宇宙密度之比是多少?”小月像唱歌时那么投
入,她架着双臂仿佛穿行在星空里。
“嗯……”还是不大懂,什么叫密度?
“宇宙比星系,是一百比一。”
“差不厘儿。”影影绰绰又明白了点儿。可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宇宙
那么大星星那么小又那么少,不该跟大海与沙子相比才合适?
“宇宙还会延伸你信吗?”
太痛苦了,宇宙是空的怎么还会延伸难道它跟抻面似的越抻越长是怎
么着?别谈宇宙了祖宗<口也>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过宇宙感。”夜幕中,她招回目光瞟他
一眼。
他往回缩缩,是没宇宙感,没想过宇宙不懂得宇宙上哪儿找这宇宙感
去?
小月又把目光撒出去,长吁口气把遐思逸兴拂得好幽好远。
那叫难受。看人家那男男女女搞对象的多热乎,大街上勾肩搭背撕扯
不开有的在汽车上地铁上就K死,令人神往。眼下伸手不见五指四面
环树曲径通幽,这环境不成莫斯科郊外那夜晚了?可小月她偏爱宇宙
不答理他,他哪儿敢想入非非,糟践了,大好时光都糟践了。
就这么别别扭扭皱皱巴巴干坐着,后面传来<穴悉><穴悉><穴卒>
<穴卒>的衣服声树叶声,他刚一竖耳朵一道雪亮的电光打进来--
“干吗的?”
他吓一跳,妈爷子<口也>。
小月一动都没动,只把眼睛微微闭上了:“别晃人眼,你们是干吗的?”
“联防的,你们在这儿干吗呢?”几条汉子已经围上来。
“查户口?”小月依然没有动。
“太晚了我们有责任。”
“恋爱呢。”她把两条胳膊拿下来。
“恋爱专找这黑地儿?”
“不找这地儿上哪儿去?你谈恋爱专在光天化日之下天安门广场上边
是怎么着?”
“你!……”
“再无理取闹我可要告你们,这样做侵犯人权你懂吗?”
四个执行任务的全泄了火。第一次,他们没见过小月这样的。原来这
树丛下是男女偷情的一个点儿,四面环树一些生活作风不严肃的人常
上此处苟且来。联防的盯住不放确实使一些不法分子落网在这里。多
次了,此处演出过跪地求饶屁滚尿流提拎裤子的重头戏,谁想今天这
对男女作风正派严肃恋爱不但没越轨那女的还他妈反咬一口挺厉害。
撮火,没辙,四个忠于职守的工作人员只得蔫头耷脑回去了。
靴子那叫佩服小天鹅。不叫她从容不迫他早跑了,禁不住这一道电光
一声吼,义正词严法律威慑吓得慌。他自己至今还一直扮演着执法的
角色,除了当年那女中尉男上尉,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的。
可是越佩服小月小月越崇高越伟大越神圣,这不成那叫什么来着那个
维纳斯雕像啦,美得不能再美,美得神圣不可侵犯你都不敢摸不敢碰
不敢爱,这叫什么恋爱不是活受罪嘛?
前些年他还看过一电影,《爱情你姓什么》,现在他一天到晚念叨这
句话,爱情啊你姓什么,爱情这甜蜜的事业到他这儿怎么就一点儿也
不甜蜜呢?
靴子没看过弗罗依德那《爱情心理学》,他对小月的崇拜爱慕达到了
偶像化的程度,自然把他跟小天鹅的距离拉大了。完全印证了弗氏理
论,如此下去他会从心理到生理都失去爱的勇气和能力,这么下去不
但难受还委危险呐。
再难受也没辙。近在身边的小月不但可望而且可看甚而端详就是不可
即,歌词中唱那云中月雾中花不整个一小月吗?
小卖部最近换一河南丫头叫爱香。那丫头身腰倒也高高挑挑的,一条
大长辫子粗粗地拖到屁股上。就是一嘴板儿牙上有斑纹,怎么弯弯曲
曲黄里吧唧像一圈圈地图画在上边了?过去跟他一块儿生产矿泉水的
吉生那天看见爱香说:”瞅背影儿还值一竿子。“英雄所见略同,从
后边看看还凑和。这丫头干活还挺麻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儿折
扣也不打。靴子他妈喜欢这丫头:”比前几个闺女身腰儿都好,我看
要娶这么个媳妇人家挺配你。“”您瞎搀和什么呀我的事您甭管。
“他妈天天叨唠不让他再迷人家小月,用他妈那话说,别说你趁辆汽
车了,你就是有架飞机也装不下人小月。门不当户不对。他一听就长
气,本来跟小天鹅这儿周旋就累一精疲力竭,你当妈的还给儿子败什
么火?这些日子一个劲撺掇他跟爱香好,光身腰儿挺势就成啦?您没
看见她那板儿牙上有地图?嘁。
爱香是着靴子妈待见,她会伺候老人。除了在小卖部忙里忙外,抽空
跟老太太聊天解闷儿还给老人家捶腿捶背。老太太越来越喜欢。什么
北京的河南的,娶了爱香连那老了都有靠,搀着上茅房倒屎倒尿能指
着靴子这样的?
因为老太太看上了爱香,只要白天靴子回来一跟爱香在小卖部进货出
货她就再也不上这边来。现在不兴接触了解生感情吗?让儿子跟爱香
多接触多了解自然就有感情了。
爱香并不贱,只是听话。不管靴子支使她干什么事,她都一口一个
“嗳”、“嗳”地答应得挺脆声。--又能体贴人,她还说掌柜的老
上夜班白天挺累的别老钉着有她一人就够了。不光练嘴身体力行,这
么一来靴子还真不那么赶落了。批发零售日清月结爱香把小卖部归置
得干干净净的。靴子常常早晨从向阳回来先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下午
才精精神神再帮爱香干一阵。日子一长看着爱香那地图也不那么像显
了,细咂摸眉眼还说不清什么地界儿还有点儿像小月。至少不腻了,
爱香刚来一开口他就饱,花哪儿也别花牙,这不成蛐蛐儿里那“老眯
子”啦。如今看顺了他也有一搭无一搭跟她聊:“到底多大啦?”
“二十。”“属什么的?”“属鼠。”“河南什么地界儿的?”“商
丘。”从前小卖部雇过好几个伙计。凡是丫头大多猪不闻狗不咬,不
是矮就是胖要不黑得赛糖梨。烦了也常掐一把拧一下,解闷儿。那时
候他妈一直不放心,还真怕儿子招惹上。也是一天到晚叨唠他嘱咐他。
他一听就烦,可能吗?什么样的没见过,掐掐拧拧是解解闷儿。如今
换了爱香他没理解闷儿,连小月自个儿都跟联防的说他们恋爱呐,跟
小月都恋爱上了他怎么可能再掐下人丫头的?
一天,他早上回家喝了杯茶到自己屋里一头就睡下了。昨天晚上又有
敌情,折腾一宿那双鸟男女竟然又臭又硬既不认罚还说他们非法拘留
--那就送,刚从联防回来还真累了。躺下那叫香,这一觉四个钟头
过去了。外边天阴阴的像锅底,他睁开眼半天还以为是黑夜。朦朦胧
胧,床沿上坐着一个人,挺括的腰身乌黑的长发是小月,小月今儿怎
么没上班?他刚要叫一声寻思不对,头发虽长却梳着辫子这不是爱香
吗?
他使劲眨眨眼把眉毛拧起来,几点了下板儿了爱香不在小卖部钉着坐
这儿干嘛呐?他伸出胳膊看看表,才十一点。一弯腰碰碰爱香说:
“谁在那边钉着呢?”
“大娘哩。”
“你坐我这儿干吗呢?”
爱香突然肩膀一抽颤起来:“俺心里闷……憋得慌。”
“怎么啦?”
“俺娘病了,要俺回去……”爱香一抽一抽背对着他,一股女人特有
的气味通过双肩的抽动催过来。
“你怎么知道的?”
“来了电报。”爱香没回身,把张电报纸从腰侧递过来。他接过一看
只见电文只有四个字:母病速归。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呗。
“没关系别着急,既没病重也没病危,叫你回去走你的。”过去那些
伙计偷奸耍滑迷我盗物不辞而别什么样的没有?他见多了。爱香如今
拿着电报来请假,她明大义咱们更得通情达理呀。
“俺不去。”
“你妈不是病了吗?”
“俺走了放心不下大娘。”
嘿,靴子使劲儿眨了眨眼,哪找这样的伙计去?他不由自主坐起来:
“我妈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她是小脚下雨下雪倒屎倒尿太危险。”
“你妈病了不是更要你伺候?”
“俺不,离不开俺大娘。”
靴子听了心里一酸,再一咂摸不对,家里来一电报说死了病了您不回
家,多少战士凭这手提了干入了党?我不是连长团长,也不为你这样
的战士创造机会。不过看着爱香一抽一抽真难过,他的心又软下来:
“既然你不回去那就给你妈寄一百块钱去,我给。”
“俺不要。”
“嫌少?”
“俺挣的不少了……还觉着对不住大娘<口来>。”
哟嗬,如今人人见钱眼开搂钱没够,这儿还真有一知足的。他双腿一
绕跟爱香坐成了并排:“你真不要钱?”
“俺真不要。”
“那你上我这儿哭什么?”
“俺不说咧,俺憋不住……”
他低头注意到了爱香的两条腿,修长浑圆白晰,农村人不都是泥腿子,
她怎么长了小月那般的两条腿?只有小月那腿才该这样啊。突然晕头
转向了,他伸手轻轻一抚,爱香倏忽站起来:
“你做嘛欺侮俺?”
两条白腿一闪出去了。
他呆愣愣地坐在床头,爱香后影儿头发双腿都像小月,如果蒙上脸他
还真会以为她就是小月。
简直全他妈见了鬼。小月是云中月雾中花能跟她谈恋爱却一指头都不
能摸,而这背影儿像小月的也那么牛×不许人碰。不成,非要摸摸她
那腿。谁知这两天老太太也跟着撺掇,从夸爱香的身腰转到了她那腿:
希罕死人<口来>那腿又白又匀溜。
有几回还真掐着了爱香那腿。她羞得捂脸低头连脖根子都涌起一层红
晕来。真好玩,她一扭脸那背影更像小月了。这些天他还想起四爷一
句话。小时候他上茅房去撒尿,听四爷在里边正跟一块儿蹲坑的老诸
葛说:“什么寒碜好看的,关上灯全一样,你想她是谁就是谁。”老
诸葛放着一个响屁大声笑:“好小子,一宿一个梦你艳福不比皇上小。”
靴子当时还没醒过谜儿,只是那两句话跟老诸葛那怪笑给他留下的印
象太深了。这些年来见多识广他什么都明白了,这叫阿Q精神自我开
心自寻出路自己解闷儿。
干吗不关上灯拿爱香当一回小月?多少天来琢磨着四爷那话他鬼使神
差真要尝试一次。下定决心之后的第二天,他跟小月学完外语假装上
班没过二十分钟又回来了。爱香见他在家便也一直不睡。耗到十二点
他把爱香叫到自己屋一拉灯,爱香又撕又扯无声反抗,整整折腾了个
钟头直到把他左手抓破好几块皮才一切归于平静。
第二天靴子还一滩泥着,爱香早早起来帮靴子妈倒了痰桶。老太太也
成了靴子的徒弟,接着隔断听靴子跟爱香折腾了一宿,心里还挺高兴
的。当年她跟靴子他爸结婚一见他是罗锅,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一夜
夫妻百日恩,跟罗锅睡了一宿就再也不觉罗锅怎么不好了。此时听着
那屋的动静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这回总算把感情儿培养成功了,真
接触真成功。所以老太太并不问爱香晚上怎么没回屋跟她一床来睡觉
--正巴不得,再说闺女家家的这几天最臊得慌,多少年前她就经着
了,感爱颇深。
谁也没理会,小月更想不到靴子跟爱香已经那个了。直到一个礼拜之
后爱香不辞而别小月才发现小卖部又缺了人手。她问靴子怎么回事,
靴子挠脑袋不知道。尽管过去也有不辞而别的可爱香这回走得太突然
--莫名其妙。
他的钱都锁在保险柜,一分钱爱香也没偷。兴许是看她妈去了?那也
得说一声让人放心呐。
不过小月发现靴子老用右手挡着左手背,她看出是抓的问怎么回事他
始终支支吾吾的。她既没深想也没深究,顾不得,自个儿家里正闹的
天翻地覆呢。
              13
老何老于本以为卖个书报最省事,岂知什么钱也不是好赚的。还真像
光荣分析的,现如今有多少正经看书的年轻人?老于当年还是个文学
爱好者,学文的搞文的嘛。那时候每期的《北京文学》、《上海文学》
她都要买,刚粉碎“四人帮”那会儿看篇小说就激动多少天且陶醉且
兴奋一阵儿。现在哪还见得着这些杂志?跟邮局想批发几本人家说
“别”,这玩意儿订还有零售准砸您手里。人家还跟她说,烹饪编织
幼儿读物海湾战争红墙文学易经手相都过时了。现在最火的是《股票
风云》跟《房地产经营法》,要卖您批点这书没问题。他们没要,那
么薄的书零售八、九块人家谁买?索性先卖报纸探探路子再说。四爷
认为他们的判断对,要想凭卖书赚钱就得走黑道,他们不是那种人。
出乎意料,卖报老俩就费了劲遭了罪受了治出了事。几块钱都不是好
挣的。先说那晚报没准点儿,有时三点到有时四点来,上百个卖报的
在邮局门口排长队,拿到手五百份报纸老何准闹一个气喘吁吁。一张
晚报赚二分四,五百张都卖了才赚十二块钱。要是赶上个刮风下雨的
那叫崴,报纸湿了人家不要,雨下大了谁还非得上街买报纸?砸手里
五十张那四百五十张白卖了,这钱哪是好赚的?可恨的是小月就是不
搭一把手,要是她帮着取趟报他们也不至于这么赶落了。
这两天老两口又跟小月致气,连街坊四邻都接受不了,小月竟然坐人
靴子那汽车满世界兜风去,简直把人丢死喽……
今天中午,小月刚回家端起饭碗,老于就笑不叽儿地瞅着女儿:“你
们那法儿的叫什么掉价儿,小月你跟靴子混在一块儿可真也够掉价儿
的。”
“见仁见智嘛,靴子有靴子的价值。”
“可不是,有钱自然就有价儿。”
“没错。”小月不急,现在他爸一提靴子就气哼哼,而妈跟她又来酸
的,那好,她也酸。
“台湾拍那《情义无价》多感人,小月去年你不也看了?”
“哟,妈您不骂人国民党反动派吗?”
“我说的是那故事那人情教育人,世界上什么都有价儿,就是情义是
无价的。”
“我不这么看,情感友情爱情亲情在人类社会中是可以度量的。”
“哦?我长见识。”
“妈您甭‘哦’,您干吗爱上我爸?”
“你问得太好了,你爸留过苏,是学生会主席二年级就在全校闻名了。”
“爸要不是这样呢?”
“正因为他是。”
“有多少没留苏没当学生会主席的就比爸差多少?您怎么不爱?”
“小月,你也太不像话了。”老何又有些急,并不是因为小月踩咕他,
而是小月那口气神态让人看着不舒服。
“爸您别急,我在跟妈探讨问题。”
“当然我有我衡量人的标准。”
“对,学生会主席留苏都是爸的价值,您的标准取向冲的是这个价值。”
“这是糟践你妈!”
“我不怕,让她说,我喜欢的是才我尊重的是知识。”
“这正证明了我说的,什么东西都有价值。”
“所以靴子那价值更大更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你坐人家汽车坐出了感
情这感情也就生出价值了,是不?”
饭凉了,谁都撂下了筷子,尽管没吵但这个问题的探讨越来越深入越
来越严肃。
“是这么回事,上海一个百万元户的征婚广告招来了六百多女教师女
记者女医生女演员的求爱信,您说这爱情有没有价值?”
“鼠目寸光见钱眼开,她们把朴素纯真的感情亵渎了。”
“多少老少边穷地区的男人朴素纯真,这些男人的感情又是多么纯真
朴素?也怀有朴素纯真的女人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我嫁延安窑洞去您
干吗?”
“胡搅蛮缠。”老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您干嘛张落着跟甘阿姨的儿子好,不就因为他爸是局长,甘阿姨的
丈夫儿子都是山西老乡您还不撺掇这档次这档子事情吗?”
“不识好歹,你闭嘴,滚出去!”老何像每次他爸是局长,今天的火
气更大是因为小月看他俩累了成这样就愣不搭上把手,比人老丫头待
他爸差远了。
老于不再言语还是憋着一肚子气。竟然咬缠那件事?怎么越来越不懂
好歹还戏谑起父母至她的爱抚关心来?
--这叫什么事。
小月竟然抄起书包真出了门,她还委屈正不打着吃饭呐。骑上车子好
疏懒,回学校。今天的争吵不是她挑的头,是妈先酸不溜丢挖苦她。
实在不想争懒得想,这两年在学校都再不参与那些什么巴勒斯坦搞绑
架对不对叶利钦爱不爱俄罗斯人民支持美国人民为什么抛弃布什选择
克林顿伊拉克会不会战事再起--管他呢,她只愿爸妈健康愉快自己
只想把课教好何必为那些八竿子够不着的事情瞎操心?
她不是看上了靴子的钱又是看上了靴子的钱;她不是看上了靴子又是
看上了靴子,既然靴子很精彩很奇妙--精彩奇妙得不可救药,所以
她才答应跟靴子好因为人本来就是矛盾就很复杂而她自己又有追求有
抱负不同寻常很独特。
如今底层的什么人赚了大钱,靴子那样的。如果他没本事没头脑能买
汽车?不是人人凭着灌凉水都能赚上百万,而靴子恰恰赚到了,这不
正是他的本事吗。
她不相信情义无价。漫说在人类社会中,即便是动物界不也是如此,
为什么开屏美丽的孔雀好求偶,为什么强壮的公牛公鹿公羊公猴能够
独占一群雌性--竞争。商品社会的人们不单单在竞争商品,同样也
在竞争感情和爱情。在社会夺取异性的竞争中,决定优劣的是个人拥
有的社会能量而不是自然能量。尤其是今天,时代的生活和潮流起着
不容忽视的决定作用。她就这么看,不像那些百万元个体户写求爱信
的那些女同胞们假惺惺酸溜溜地说什么爱你的志气呀毅力呀事业心呀
--天方夜谭,世界上有事业心而阮郎羞涩的男人遍地都是,你们干
吗偏偏相中了百万元户的事业心?--透过金钱看到的事业心比透过
别的东西所看到的事业心要有魅力多少倍。
她不洗择自己,她看上了靴子的钱,更重要的是了解他恰恰没有事业
心。自己没钱却又想干一番事业,两相互补才能撞出火花来,不然她
干吗屈就于靴子?爸爸妈妈都不理解,常人也觉得她理悖。这是需要
时间的。
不用说社会上那么多追她的人,就拿光宗来说他就比靴子强百倍。跟
他能有爱情幸福吗?他有房子有钱吗首当其冲的他最没事业心。用他
的话说就是浑身憋足了劲儿就是没处使,跟了光宗他们如何建设自己
的未来和生活?
那天在门口碰面光宗跟她说了老丫头的事。她冲他撇嘴笑笑说你还怕
我吃醋怎么着?想不到光宗跟她说各得其所,靴子比他强老丫头比她
强他们两人的选择都是最佳的,并且嘱咐她要坚定不移无怨无悔不要
害怕她爸她妈的顽固保守讽刺打击。他说他自己就跟光荣经常舌战不
屈不挠才冲破了艰难险阻的。
比她还坚定比她还超前。光宗说他下月就辞职四爷答应了把鸟屋拆了
盖一个上下六间的二层楼,让他和老丫头开一个观赏动物小诊所。名
字都起好了,叫多多。她听了那叫兴奋,差点儿把自己的打算都告诉
他。话到嘴边又憋住了,还没跟靴子商量,自己不能烧包再说也得尊
重靴子呀。
万也想不到,下午上完课她还在琢磨着这感情可以度量的问题,老丫
头找到学校来:“小月,何老师摔着了!”
她匆匆忙忙往家赶,到家四爷光荣已把爸送到医院又回来了。骨折,
腓骨小头骨折,爸的左脚已经打上石膏了。
“爸!……”她的心好酸。爸很疼,他那眉头微蹙着。
妈在一旁默默地掉泪,她好后悔,中午自己不赌气,兴许爸还不会骨
折呢。
还真是,中午她没吃饭就走了,老何老于哪还吃得舒坦?收拾完了已
经两点,老何骑上车上邮局取晚报。一等就是俩钟头,他别扭着心里
就发慌眼睛就发花双腿就打软儿。快四点了报才来。他捆好报纸夹车
后往回骑,老于早在报亭子里边等急了。谁想他迈腿下车抬得矮了些,
被后面的报纸一挡失去平衡连车带人都倒下来。好玄!从他身边开过
去的汽车离他只有二尺远。
老于踉跄着赶出来,老何疼得竟然站不起身,脚崴得好厉害。老于哪
还顾得上报纸,求一过路人到马路那边叫光荣叫静红。全院的人都赶
了来。靴子开汽车把老何着到最近的友谊医院,大夫一看脚脖子肿成
那样立刻拍片,结果腓骨小头骨折,车蹬子不歪给砸的。老何本来就
血压高,这一骨折冠心病也犯了,刚才吃下冠心平才缓过来。
小月鼻子酸酸地也哭了。因为爸爸因为妈妈伤心因为自己赌气还因为
许多因为,怎么办?这许许多多的因为令她负疚让她委屈还像加强了
的大气压令她压抑和沉重。
第二天她去取晚报,让妈在家中伺候爸爸。叫卖着晚报她说不出什么
滋味,违心负疚又是女儿,怎么着也得让爸爸妈妈得到一点儿欣慰吧。
靴子也凑到报亭第一次跟她开起了玩笑:“你不用吆喝那不想买的也
来买,有人来来去去都买三份儿啦!”
“呸。”她把他轰出报亭了,这才更证明她那天生丽质所拥有的价值
被最大限度地贬值了,“你懂这是莫大的悲哀吗?”
靴子在外面嘻嘻嘻地还不走,莫名其妙地玩深沉,夸她美怎么倒悲哀
起来了?
              14
光荣挠攘着还得替男伙计找房子。建国小芸的事情真恶心人。开除了
建国也没留住小芸,半个月后她养好身子不干了,说要上白洋淀边上
去找建国。又让光荣感慨半天,那么受看的小芸认准了俩眼远得一个
能左顾一个能右盼的建国,谁知她怎么想的?多好的一闺女可惜了儿
的糟践了。
光宗老丫头小月靴子建国小芸,所有的组合都是畸形的拼凑,世界都
变得扭曲了,因为眼前的所有拼凑都不和谐。不,不和谐还不够它不
合理很荒谬。他常常闭上双眼来拒绝,无济于事,他拒绝不了这千真
万确的活生生,因为它们活生生地千真万确,那他自己的一切看来更
加不合理不和谐。天呐,乱糟糟这都是什么样的演绎推理和逻辑?~
自己才真不和谐更不和谐。静红哭丧着脸挺着肚子絮絮叨叨更像妇女
更像农民了,被托儿捕获谁能料到作为猎物的丈夫的他受的是什么刺
激?小月率领全院公民抢回了那么多战利品那是出了她个人青春一代
新潮的大风头,而于他--这轰轰烈烈的胜利又何尝不是炫耀羞辱散
德行?都以为小月为静红扬眉吐气了,有谁知道他心里更如碰翻了五
味瓶?
窝囊,挠攘。
几天来折手折脚。建国小芸是俩好劳力。劳务市场一会儿在建国门一
会儿在宣武门,他四城转,再找俩好伙计才能使和乐像原来那样流水
--正常运转。也是的,当初如果不轰建国哪有今天这麻烦?即便找
着合适的还得为他们每人办六个证,前前后后要费多少心力和唾沫?
今天跑了四城都没找着合适的。他从天坛北墙往家走,步子懒懒散散
的。挠攘的慌,真想歇了和乐不再干。刚刚过了金鱼池那一站,一个
围着块粉头巾的姑娘走到他面前:“师傅,您找保姆吗?”
他一愣,自己是正找人可找的是伙计:“你要当保姆?”
“啊,只要能吃上饭。”他上上下下打量她。虽然长得不比小芸白却
健康、丰满,脸上的一对酒窝深深的紧绷绷,给人的感受是青春是弹
性。
“我倒是正需要个人,干饭馆。”
“是吗大叔,我成吗?”
“你是哪儿来的?”听不出她的口音,好像是普通话却又有点儿郊区
味儿。
“延庆的,我们山里头还穷呢。”
“我开的是包子铺,平常不休息,管吃管住一月一百五,你乐意?”
“那敢情好。”
他再仔细端详她,挺顺溜也不侉,浑身洋溢着青春与弹性。挺好,劳
务市场那么多还没一个这样的:“你乐意就跟我去,就你一人进城的?”
“大叔要我啦,就我一个进城的。”她一笑两个酒窝更圆更紧更深了。
不到五分钟,就说妥这么一个可心的,顺气,多少天没有这种感觉了。
带她沿着天坛走,那姑娘东瞧瞧西望望,指着那不高的灰色围墙问:
“这里头是公园吧?”
“天坛呐你没来过?”
“天坛?这里就是天坛呐?”她情不自禁地放慢步子,充满猎奇与惊
羡:“我们学的课本上还有天坛呢,它离大叔那饭馆还远吗?”
“远倒是不远,”他挠挠头,“你想去?”
“不……以后再说,您不是忙吗。”
与她同行,他感觉到她四肢都辐散出弹性,传递到脚底,踩出的步子
很柔韧。和着柔韧他自己突然年轻了:“没关系我有空儿,一会儿就
到门口我带你上里边转转去。”绝对没有畏葸,他也愿意持续一会儿
年轻。
已是薄暮。他陪着她进了天坛西门。说不出地舒畅。他问她家几口人
多大了给她讲祈年殿回音壁,她聚精会神地听灿灿烂烂地笑有弹性的
步幅带得他转完回音壁也不累。时间也变得吝啬了,往外走时都夜幕
低垂了。他买了面包香肠可乐,怕她饿陪她在一只林中长椅上坐下来
慢慢吃。她吃得好慢好香好有兴致竟然把咬了半截的香肠举到他嘴边:
“大叔……掌柜的,您也吃啊。”
他脸一热,谁知怎么回事,犹豫片刻真的张嘴咬了一口:“嗯嗯,香
香,好吃好吃。”心呼咚咚的,他有些做作了,分明在努力使自己的
神态口气声音都尽量年轻些。
橘色的灯光在林外漫散出的光很柔软。他仿佛嗅到了身旁女子的弹性,
弹性也有味儿,像香橡皮,香味能够触摸到。真想就这么坐着多呆会
儿,真不愿听静红的絮叨不愿挨近她那松松塌塌的身子了。松塌使人
厌倦疏懒乏味而弹性使他陶陶地想畅畅地呼吸一阵,那弹性不是有香
橡皮的味道吗?没多想,其实想本身是追求是向往是自我感受是圣洁
的崇高的并没有什么不道德。--又有一丢丢儿地心悸与愧疚,从没
跟静红以外的任何女人上过公园,今天邂逅了这位柴禾妞怎么突然变
得那么兴奋那么大方那么开化说话都成心柔柔地有些酸溜溜?
不知不觉,他感到左臂柔柔地有些微热,咦,那个女孩子靠紧了他。
好紧张刚想闪开却又没动,就这么心咚咚地僵持着,简直失去知觉了。
多少年再也寻找不到体味不出的那种感觉,天呐……
谁也没言声儿,充满了弹性的脸颊竟然仰起来擦到了他的肩,扛负着
千斤之重的快感,简直支撑不住,刚一侧身想推开--咔嚓,闪光灯
亮后突然上来两个戴箍的: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
“流氓,是他把我骗到这儿来的!”柴禾妞腾棱一下跳起来,“我不
认识他!”
老天爷,“咔嚓”的时候他就蓦然觉得世界轰毁了--全完了,这一
切突如其来有口难辩已被人家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跌跌
撞撞踉踉跄跄连推带搡,如果不是被押着,他会一头撞死在路边的石
凳上。怎么见家人怎么见街坊,本来他一辈子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欧……
黑灯瞎火天旋地转不知要上哪儿。他几经挣扎无法挣脱四名大汉擒得
死死的。突然他踉跄着求饶:“师傅……放了我,我给钱,啊?”他
想起有些执法人员素质不高有受贿的,要能“私了”他不惜任何代价,
他不爱钱钱多了没用他是丈夫是爸爸是哥哥活着得有个好面儿哟!想
不到人家不干,要他呆会儿坐下来详细交代。他耷拉着脑袋再也没有
抬起来,交代什么?第一次怎么就掉进套里让人家抓住了?昏天黑地
双腿如泥他是被人拖进一处地方的。直到进入一间屋子坐定他都没把
脑袋抬起来,万没想到门一开随着一声“怎么回事”,他猛一抬头如
同遭了雷击--靴子,他来的是靴子的向阳,进来审他的竟是靴子!
“光荣哥,你!……”靴子突然冲押光荣的几个人一挥手,“滚蛋,
你们给我,给我出去!”
…………
谁能想得到,靴子把网撒到外面了。
因为靴子经营有方所以服务公司老把那些关系户和家属子女分到向阳
来。人浮于事干什么?靴子只能把范围扩得更大。现如今那“贫下中
农”什么的不偷?海陆空全方位洗劫。空中的高压线变压器,与上下
水有关的圆井盖铁篦子,陆上的站牌子铁栏杆,只要能卖钱。那些土
老帽儿就不知这是犯法这是冒险。打击不过来,国家不是不管,配备
不过来那么多人力和警力。还有那坑蒙拐骗的弄虚作假的杀人越货乱
伦奸淫的形形色色破坏社会主义法制的,虽然是少数人可北京人多流
动人口多这极少数的比例也够防不胜防的。怎么办?靴子在小月面前
保证再也不用自来水当矿泉水之后果然戒住了这种坑人的事,可在单
位维护治安增加效益他不但继续着还把经营范围扩大到社会上。好处
有四:一有利于社会安定维护秩序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二能调
动积极性使向阳的职工生活充实人人都有事情做;三能增加效益使奖
金源源不断而且数目要尽可能地多一些大一些;第四条最重要就是使
职工在执法中守法提高觉悟增强斗志受到锻炼与考验。基于这四项好
处向阳职工不管在白天夜晚店内店外都能随时随地发现敌情,干油了
的还分成小组深入社会略施小计将光荣这样“色大胆小”的猎物诱入
圈套敲一竹杠。今天出去“钓鱼”的延庆女和那俩男哥们儿利用这种
办法已不只一次在天坛那张长椅上捕获色狼,可谓战果累累经验丰富
成绩卓著。谁料这回让光荣赶上了,他们也不知这只“色狼”是靴子
的街坊啊。
“靴子……你,你把套儿下到我脖子……上!”羞辱,怨怒,愤恨,
光荣一下子全明白了。
“光荣哥,你不知道,不是成心,这绝对是误会哟……”
相视良久他们都低下头。尽不在言中。解释半句都是多余。兴许就这
么悄寂无言地静默了二十分钟,倒是光荣先掏出烟来点上狠狠地嘬了
几口。不管靴子多坏自个儿多恨他,他栽在靴子手里了。当时他若能
挣脱真会一头撞在天坛的石头桌子上。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此时他又后
怕,万一设套的不是靴子而是别人,他就身败名裂了。
令他羞惭的是延庆女一眼便相中了他。为什么?--挂相儿,他们一
眼就看出他是个体户暴发户精神空虚百无聊赖寻寻觅觅挠攘了,不然
那套儿怎么一撒自己就入套被擒了?刹那间都不怨恨靴子了,凄惶哀
怨自惭形秽,还笑静红是家庭妇女是贫下中农,自己成了挂相儿的大
款,色迷瞪眼的暴发户,北京不正兴什么傍大款傍家儿吗?自己不一
下就被人家傍上--不,傍上不失身份而是被人套上了。
静红被托儿托住丢人,他被小蜜套住岂止用丢人二字就把一切涵盖得
住?他堕落,这又是往哪堕落怎么一个堕落呢?
从向阳出来他没回家,又到一家通宵的酒馆坐下来。要酒之前他闻闻
袖子,是不是这西服革履的都熏渍上笼屉味儿,不然茫茫人海之中自
己怎么那般鹤立鸡群一下就被延庆女相中了?不,不必再冥思苦想了,
不是已找出症结的所在--挂相儿了?
…………
他走后靴子又把那延庆女叫来臭骂一顿,可她嗤嗤嗤地抿嘴儿笑,笑
出一身青春一身弹性:“刘经理,赖拇啊,您那街坊都多大岁数了,
拇要真是当年齐月亮那号的,嗯呵嘻哈哈……”
“别糟践我哥哥,”靴子大吼一声,“人家不是那号人!”
延庆女吓出屋,靴子点起支烟来也纳闷儿。按说,按说光荣他不是晚
巴晌陪着姑娘逛天坛的人,怎么回事?是邪门儿。不过细想想也是有
变化,光荣这一阵抓心挠肠竟跟他打听起毛片儿,头几年为毛片儿他
可还跟自己不依不饶呐。想想今天晚上的事儿,事出有因,光荣他是
不是也想腐化堕落不知不觉犯了自由化的错误呢。
不,今天这绝不能让静红知道,也绝不借给光荣看那《潘金莲》什么
的。自个儿坏透了不可救药想改已经改不了,光荣哥一家都好家庭是
幸福的。人不能都坏了,尤其是光荣哥这样的不能坏。明天早上一要
再找光荣赔礼道歉,二要跟光荣说静红嫂好极了,世界上最好的嫂子
就是静红嫂。不管他脸上挂得住挂不住,他骨鲠在喉一吐为快一定要
说而且迫不及待。
靴子没想到,早上回去哪还顾得了光荣,早有大轴子待着他回来。
              15
爱香回来了,今儿个一大早坐着辆奥迪从商丘来。
门口停下的那辆黑奥迪把正要买油饼去的老丫头吓了一大跳,先跳下
两个武装警察,跟着爱香挺着肚子出来了。
“爱香?……”老丫头疑疑惑惑,俩月不见爱香脸儿黄黄的怀孕了?
“嗳,小丽……”爱香答应了声又垂下眼,样子好可怜。
这时正在门脸忙活的靴子妈听见声音赶紧出来了:“爱香,你这是上
了哪儿,可把人给急死喽……”爱香走后靴子没几天就过去,可老太
太确实至今还惦记着那闺女。
“你儿子呢?”爱香没抬头。
“快进屋,胜利一会儿就回来。”老太太立马觉出不对,又见旁边站
俩警察,心里咕咚一下子。爱香跟那俩警察果然进了屋,老丫头也赶
紧跑回来告诉他爸:“爸,瞅着不对,爱香跟俩警察一块儿回来啦。”
“哦?”四爷正专心致志喂鸟没理会外边来了警察。
老丫头没等她爸再说什么,赶紧又过来把消息告诉光宗。光宗已经歇
了在家筹办诊所,刚才影影绰绰听见老丫头在院门喊什么爱香,眼下
听老丫头一说也蹙起两道眉毛来:不好,要是真有什么麻烦,这里头
还有小月,小月也够倒霉的。
麻烦大了。
他仨人进屋不接烟也不喝茶,就是仨字:等靴子。没十分钟靴子还真
回来了。一进屋那俩武装警察二话没说就掏出一张传票郝爱香是军人
家属,她的丈夫已经通过部队和地区武装部把他给告了,破坏军婚,
商丘地区法院传他去一趟。
靴子看看那俩警察,再看看脸儿黄黄的郝爱香,心“扔”的一下就凉
了。怎么碴儿?爱香已经结婚还是军属,她不只身一人来的北京她妈
病了都不回去吗?
“我……我怎么你啦?”他装傻,这事突如其来呀。
“你知道怎么俺了。”
“你不说我知道?”他毕竟见过世面,女人就怕三头对案,再怎么着
她们也要脸面。
“你知道俺也知道。”
“我不知道。”
“俺说不出口。”
“你说,天塌下来我顶着。”看看一左一右俩武警,百分之八十是假
的,死磕,大不了不就一死吗?
“你强奸俺。”
“不是你乐意的?当时你怎么不告我?”他撮火除了第一次爱香抓挠
了几下后来她主动得幸福得都颠三倒四了。
“俺哪扭得过你……”爱香晃着身子肚子微微挺起来,“伸出你那左
手来,那天让俺抓下好几块屁(皮)。”
“别胡说了你!”他下意识地赶紧把手心翻到上边来。
“刘胜利同志,这件事情好解决。”一个胖武警把话接过来:“不管
你强奸她还是她勾引你,现在她在部队的丈夫告的是你,破坏军婚。”
“她勾引我我倒破坏军婚?”好像听说过,军婚这玩意儿可厉害,碰
不得,怎么让他赶上了?
“对,就算郝爱香勾引了你,你使郝爱香在她那一段没与其丈夫在一
起的时间内怀了孕,所以她的丈夫才上诉你破坏了军婚。”另一个年
轻的比胖子的口气还严肃。
“不是俺勾引他的,不信看看他的手……”爱香对那武警的分析很不
满意。“看看他那屁(皮)……”
“我们不查证不看皮你也甭争竞,到底是你们两人共同破坏军婚还是
强奸军队家属咱们到法庭上再说。”
“这是圈套,那不是我的孩子……”靴子脑瓜子嗡嗡的。
“没关系,咱们到法庭再说,要是他丈夫诬告你,你照样可以反诉再
告他,”胖子已经站起来,把那张传票杵给他,“你先到商丘去一趟,
愿意转到北京两地会审也可以。”
“这就去?”
“我们没有拘捕的权力,你先去单位请个假,当然,今天你若不跟我
们走超出三天就算拒绝出庭了,也有不少被告拒绝出庭的。”
妈爷子,这回算是坑到自己头上来了。不,他突然冷冷地笑起来:
“我不去,骗子,骗子!”
“那好,就算你拒绝了出庭了啊。”俩警察一挥手,把哭哭啼啼的爱
香叫起来。
“别介……等一会儿,再等等……”他突然变得凄凄惶惶的。尽管不
相信,但他却被人家下的套儿套住了。外地尽是土政策,爱香要跟公
检法的勾结在一块儿先拘你几年有什么辙?就怕黑家伙跟穿官衣的勾
好了闹你一哑巴吃黄连能把人给窝死在那儿,你再有本事也束手无策。
倏忽,他瞥见一直吓得傻愣愣不会言语的妈,光荣那话,不光他自个
儿一人的事,还有他妈呐,他惹娄子妈还活得下去吗?接着,他又想
起小月,小月呢,事情闹大了不把自己无限崇拜的小月也臭啦?不明
知黑也得认黑,昨天晚上光荣哥被在天坛逮着不也跟他那部下求饶,
多少钱都给只要放他一马就成吗?
“诸位坐下……嘿嘿,嘿嘿……别急,我出钱,现在不都讲究经济赔
偿,这不是贿赂是合理合法,嘿嘿……你们要多少?”
“一分钱也不要。”年轻的那小子比胖子还严肃。
不要一分钱?那他们就是真的了。可报纸上登了多少,要是真的公检
法的更厉害了:“同志……大哥”他扑通一声跪下了,“我用钱减刑
赎罪还不行?两位大哥代我跟他丈夫私了,不然……我一走我妈就麻
烦啦。”那悲劲儿惨劲儿真似诀别。
老太太竟然身子一歪跪下了,节骨眼儿上才说出话:“同志……他干
了错事他赔钱,你们就抬抬手让他过去吧!”
“现在倒是有私了,私了你打着出多少?”胖子口气果然缓和多了。
“您说,您开价儿……”
“不定强奸,单破坏军婚一项就得判你十年,一年一万吧。”
什么?这俩王八蛋也太敢开牙了,一年一万就是十万,他们也黑得太
过分啦。
人家早看出他神色的变化,年轻的用手一摸兜,里边那录音机单单重
复刚才靴子那句话:我用钱减刑赎罪还不行?两位大哥代我跟她丈夫
私了,不然……我一走我妈就麻烦啦。
连着放了三遍,年轻的那小子这回口气倒不严厉了:“其实谁愿意跟
你私了,是你要腐蚀我们国家机器的。”
“哎哟大哥,我的哥哥<口惹>我给,我拿。”明明知道这是讹诈,
可是脖子被人掐住了,他受不住这种刺激的煎熬,万一小月知道一切
就全完蛋了。
打开保险柜,掏出十万他递过去,真他妈黑河南的比北京的还黑呐。
人家从从容容装钱,并跟他说回去通融通融再商量。他心里那气那恨
那窝那撮火恨不能把这仨人给嚼了。又没辙,眼睁睁活生生送人出门
上车刺他一刀狠的屁股一冒烟扬长而去了。
转身回来四爷把他迎住了:“怎么回事?”
“四爷……没事儿……”他进院拉门回到自己屋。
“我知道你想瞒,刚才我就想进来,说清楚,怎么回事今儿个你必须
给我说清楚。”四爷两只小眼睛瞠得倍儿圆。
“四爷……没事儿呐……”话音儿是哭腔的,说什么怎么说?
“你不说我也全知道,让人黑了多少去?”
靴子他妈还在喘:“四爷,十万……十万,谁让他不知深浅呐……”
老太太追悔莫及,不能全怪靴子,当时她还一个劲儿撺掇,老眼昏花,
愣没看出爱香早不是闺女了。
“烧包,废物!”四爷那小眼都红了,拿起桌上那张传票闻了闻,
“你闻闻,还有萝卜味儿,心里美刻的!”
靴子一点儿不惊奇,他早有这种准备了。不是自己钻进套里了,公家
私人一勾就坏了:“我是怕……万一。”
“万一个屁!”
“人家录音……啦,有把柄。”从来看不起四爷的他可怜兮兮的那叫
窝囊。
“录他妈的×,你小子熊,你不是条汉子,该豁的时候你不敢豁,换
我非闹他一个鱼死网破。”
“四爷……我……”万也想不到四爷说出这样的话,四爷是条汉子,
节骨眼儿上四爷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他耷拉着两条长胳膊猫腰,是比
四爷矮了一截。
“靴子他妈,”四爷要多气有多气,“我也整个儿一母猪眼,他不会
鼓捣你还不懂,那小母老婆一个多月就显怀了,你怀靴子几个月上挺
的肚子撅的屁股?”
“四爷<口也>你别说喽……”靴子妈捶着腿又哭起来,“甭管人家
几个月,谁让咱破坏的是军婚哟……”
“军婚他妈×,清水全让你给搅和浑了的。”四爷知道,前一阵她一
口一爱香屁颠儿屁颠儿的。
静红把门拉开了:“四爷怎么啦?大妈您别哭声了。”
“谁也甭管,糊涂妈养烧包,出去,都给我出去。”
…………
连下不了地的老何都知道了这出闹剧,太及时了,给小月一个现身说
法,看她还跟靴子不跟了。
小月三天没到前院来,靴子惶惶地又不敢去找她。怎么办?这事还是
让小月知道了。没脸请光荣只好让四爷出主意。四爷说好办,不管结
局如何你得跟人家兜底,反正你不是童男了,那就听天由命吧。
第四天晚上四爷真把小月给请过来。他一五一十把跟爱香的事情和盘
托出,吹就吹,活该!吹了砸了也是报应,谁让自己干出对不起小月
的事情。
一切又出乎他的预料,待他把来龙去脉掏干净,小月平静地瞅着他的
眼睛说:“我还想跟我结婚吗?”
“我不敢,我不配……”
“你现在还剩多少钱?”
“二百二十万,”他突然想起刚让人黑走十万,“不是……二百一十
万……”
“你知我值多少万?”
他支棱着两个耳朵犯呆,那怎么算价钱,不农村那人贩子才看人论价
儿呐。
“你为什么爱我?”
“你……美呗……”他喃喃着不敢对视她的目光。
“对,我的美丽就是价值就有价值,你认可不认可?”
他点头,没错儿,小月的美丽是无价的。
“二百万全归我,我要办一所学校,像湖北四川那样的封闭式的,不
能让下一代人再像你这样没教养没文化。”
“成啊,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想到,没想到小月还同意跟他好。
“下一步我就要租校舍,一手转户头一手跟你登记结婚。我可不会像
爱香那样坑你一家伙。”
“真的?”他用手捂住了耳朵,登记结婚?天,这是做梦--这是真
的哟。
小月把手伸给他,他不敢摸竟然往后缩。她淡淡地一笑,推门从屋里
出来了。
她把一切都想好了。她有能力修养追求进取天生丽质这些实实在在的
价值,金钱何尝不是发挥自己价值的最好中介,靴子是最好的载体,
他们结合到一起互相满足了对方的需求。这种爱情当然不浪漫,但有
多少浪漫的爱情衍生出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她对靴子谈不上爱可
他坏得有滋味--奇妙精彩的靴子不是也有意思吗?靴子多少年倾慕
自己追求自己,至少也使她感到一些欣慰。她不想花力气追求文学作
品中的甜蜜,即便是那些大腕歌星影星们,有几人说自己很幸福得到
了真正的爱情?太累,爱情是脚踏实地的生活与创造,她领着靴子创
造事业创造生活创造未来又何尝创造不出爱情?暂时跟着自己的感觉
走,人生事业爱情不都要通过创造缔造探索才能成功吗?
多少天来她心中便有了一幅美妙的蓝图,光宗办诊所她办学校,办一
所兼教音乐舞蹈书法外语的高层次文化艺术学校,高额聘请中外专家
教授任教,专收百万元家资的大款大腕儿的子女入学,那些人不过是
财大气粗的精神乞丐,她要把这些人的子女培养成为有文化有教养有
道德有高层次情趣和审美取向的新一代,彻底扭转中国有钱群体品位
低下的可悲可怜可怕境况。
从上学时就有这样的理想和憧憬,她要自己办学办一所高档次的独辟
蹊径的学校。自从和靴子傍到一块儿她才觉得自己要实现理想就要做
出常人难以理解并会嗤之以鼻的牺牲。她不怕,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
会把一切改变的,包括把靴子变成一个新靴子。
当然,这件事绝不会轻而易举成功肯定充满困难和艰辛。但是跟光宗
一样,她能全身心地去搏斗去闯满怀信心地为自己热爱的事业而一往
无前,不管成功与否,这从事这投入这过程本身就使她享受了创造的
快感。谁知道什么时候她便萌生了这样的感悟:享受不到创造的快感,
那将是人生最大的遗憾,遗憾终身。
天空飘落下小米粒儿大的雪霰,轻盈而又坚实。她伸手接捧住雪霰又
赶紧抛出去,别化了,它们团团的似一件件白玉做成的微雕,玲珑剔
透,这美好这精致应当尽可能的持久些。大自然是慷慨的,可精致美
好的人生却又那么难得,人生要能雕琢出这般的精致与美好,绝不是
轻松的祝愿心想事即成……
她站在门口木然地看着越下越密的雪霰,是啊,一切都很庞杂,租校
舍买钢琴请老师发广告办执照,在这具体与庞杂之中,她要从事的是
一项大工程。她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对了,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送小真一台英文打字机,用光荣给她的
酬金买,小真应该学会英文打字,个体户都象光荣这样对孩子下心就
好了。这不是不要报酬变换方式还回去,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馈赠。
应该的,为了鼓励小真更好地把外语学下去。什么时候去买,时间紧
得不能再紧,现在,现在就去晚上好送到小真手里头。
她拥着飞雪走出胡同,脚步很坚实,又不失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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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的事儿闹了一个沸沸扬扬,谁也没在意到光荣的变化。他没像每
回那样数落靴子,反而蔫不出溜儿上灶间调馅、和面蒸包子,静红都
醒不过谜儿,一年多了他从不下灶间,这几天不言不语干开了活儿,
准是挠痒攘劲儿过去了。
四爷每天晚上西服革履的去遛鸟儿,今儿个把光荣也叫出来:“走,
跟我一块儿遛遛去。”
他打一愣儿还是跟着出来。本来就不情愿与之为伍,更兼四爷勾走了
兄弟,他心中一直怨怼着:太是一块老姜了。不过,这两天呲打靴子
他又觉着四爷热血直肠还挺侠肝义胆的,走,遛就遛,生米成熟饭马
上就是亲戚了,再怎么着也得顾面儿,终究不能撅四爷。
四爷提着两只太平鸟,挺好看,每只鸟儿脑后有撮毛,不是哨鸟是观
赏鸟。俩人出门往南河沿儿,刚一清静四爷把笼子一挂跟他在条石凳
子坐下了。他也正不愿意遛,寒碜,还是找地儿坐下好。
“光荣,打你挠攘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挠攘了。”四爷慢悠悠地掏
烟,点。
他看看四爷也抓过烟来点上一支,什么意思?他刚压住挠攘四爷干嘛
又提挠攘?真后悔当初把挠攘告诉四爷。
“再这么挠攘下去就褶子啦。”四爷嘬烟,看着对岸那上访的人们在
露天下生火,做饭,心思好像飘得远远的。
他一“咯噔”,这话外有音儿啊!本来坐在石凳上还凉,刹那觉着都
烫了。
“唉……”四爷长长地叹出口气,目光却没招回来。
他又一冷,多少年听够了四爷那长吁短叹,可这声叹息震心。
“你知这二年,每天晚半晌我出来干嘛?”
他愣着,不是遛鸟儿吗。
“七十的人更想有个伴儿,可我怕弄来一个病秧子,即便硬朗可我要
先死了呢?”他不像对光荣说,好像在跟自个儿叨唠着,“撂下她叫
怎么着?再说也不能迟累了老丫头。”
光荣半张着嘴像听天书,万想不到四爷有这心思还跟他说出来。不都
快七十了吗?这岁数续弦的不都是那知识界文艺界跟老干部?
“什么三寸金莲儿,我一辈子就想摸摸女人那天足,可是……”这时
四爷才把目光收起来,“可是不成欧,人人都是这样,饱暖思淫逸,
我这个掏粪的也跟你们一样,常不死心,心常不老欧。”
光荣都傻了,那么阴那么油的四爷掏这话都什么岁数了?
“强忍着,我学了交际舞,三步、四步、华尔兹,解闷儿呗,从来不
敢跨前一步越了轨,为谁想?我得为老丫头活个光明磊落呀……”他
摸摸领带抻抻西服,这就是佐证,要不他置备这身行头干什么?
万难预料却又绝对相信,四爷那叹息是沉重的。倏忽,一点儿也不觉
得四爷荒唐,那话多实在,为老丫头活个光明磊落,人可不得这么活
着,为道德的规范为亲人的幸福约束自个儿压抑自己,这不就是奉献
牺牲吗?
“你吃腻了喝腻了,对人家静红也腻了,是不?”
“哦,不,没,四爷……”
“这没错,我不还想摸摸天足吗?”四爷把他挡下了,“只是咱得替
人家想想,她老了丑了不是跟你一块儿熬的奔的,让这穷日子给折腾
的?谁也经不住岁月。她要有外心你怎么想,什么事都得调一个儿。”
“四爷,我……”
“你怎么着也没怎么着,我什么也都不知道,只是卖老嘱咐你。”
“哦……”他凉了,四爷什么都知道了。
四爷是全知道了。向阳那延庆女跟月亮好,月亮她爷们也玩鸟儿,
“智取光荣”的第三天晚上四爷就全知道了。能不赶紧嘱咐光荣吗?
什么错儿都出在一念之上。
“光荣啊,你也四十好几了吧?”
他点点头,岂止四十好几,都四十六、七了。
“比不得小月、靴子、老丫头、光宗,他们那茬儿算新派儿,正赶上
年富力强好时候,可着性儿地折腾尥着蹦儿地胡造没事,你呐,奔五
十的人可不禁摔跟头。”
他倒吸口气打个冷战,那天的事儿想想太让人后怕了。
“有钱的挠攘,烧得慌,没钱的‘晕头’着把眼都急红了,连何老师
都‘晕头’了,您想赚钱也不至于卖报哇!”四爷眨眨挤得更细了的
小眼,“钱不是不能赚,毛病出在他不是那材料儿,人人都‘晕头’
了,‘晕头’喽!”
“四爷,我是烧包我是‘晕头’我还挠攘,不知我该怎么办,您说我
该怎么办?”
“这仨月你抽得出身来不,把和乐撂给静红成不成?”
“怎么不成,我早大撒巴掌了。”奇怪的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他离开
三个月,跟四爷上内蒙贩鸟儿去?那也用不了仨月呀。
“音像公司要拍个电视剧,我是《人鸟之间》的主演,你瞅着像不?”
什么?他陌生地转过脸来。刚说起三步、四步、华尔兹,如果对方的
语气不是那么实在自然,他无论如何不信当年掏粪的四爷,如今跳开
了交际舞。不可思议,北京街头的露天舞场是都被老年人占领了,可
参加的人有文化,层次高,再不济也干过职员干事什么的,四爷竟然
也入了这个圈儿,怎么不令人惊异呀?眼下他又提什么电视剧,当主
演,--天方夜谭,他疑心面前坐的不是四爷,要不就是听差了。
“这档子事儿是真的,人家答应给我两万我挡了,交换的条件是搭上
你,让你也扮一养鸟儿的。”
“我?”
“你呗,要不让你脱身仨月干什么,这剧还是连续的。”
他看看四爷又抬头,天上那一弯新月竟然变成了三角的,都绿了,老
半天他才又把脑袋侧过去:“这事儿……是真的?”
“如今的四爷我,能拿这事涮人吗?”四爷淡淡地笑,掏出手绢掸掸
盖儿鞋。
--千真万确,华都音像公司的导演邬国钦在鸟儿市上体验生活找感
觉,一眼就把四爷给贼上了,难得的本色主角儿,更在他那鸟儿玩儿
得绝,这老爷子身上出活儿出戏出玩意儿,准入戏。请名角花钱多还
不知老先生找多少日子感觉呐。一拍即合,四爷一点儿不怵。报酬不
要条件是他得再带个配角儿来。那位邬导前天跑到和乐吃了顿包子,
一瞅光荣也挺合适,一看就是插过队的受过累的发起来的老三届,再
加上光荣那鼻直嘴大的黑红脸儿,齐活。急着让四爷找他通话儿给回
信。今儿个四爷叫出光荣来就是为这事,同意了他们爷儿俩一块看剧
本,说实话,有不认识的字还得指着光荣呐。
“四爷,我……成吗?”光荣的心咚咚直跳,十来年没这么激动过。
上电视当演员,这不跟做梦一样吗?
“我成你就成,多少人花钱去买名?咱不介,是他们找上门儿来磕咱
们。放开喽,全为你,挠攘得慌拍拍电视多解闷儿。”
“唉,成……”
暮色渐深,四爷抻抻西服站起来:“走,先看看四爷我跳舞去,咱们
也潮潮。”
他也站起来,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更道不出什么感觉,刚才还不甘与
四爷为伍,此时真不好意思与人家同步。差一截。多少人论说事业上
的成败,又有多少人还在研究着生活的艺术。其实四爷最成功,他活
得比多少人都潇洒都艺术,怎么就没发现,四爷是他面前的一本大书
……
越有墨水越不识货,自个儿没发现,何老师他们就更难领悟这“大书”
的学问了。木,他们都木。
腾起的黄沙弥漫着夜色,天宁寺立交桥下的灯光都变得昏黄了。伴着
优雅的华尔兹舞曲,中老年人的舞步格外舒缓与轻柔。他第一次这么
贴近地注视,他们不冷?也不怕这风沙迷眼睛?
四爷撂下鸟笼子攥攥他的手:“我找舞伴儿去,给你露一手。”
他点头,不知是那轻柔的舞步还是华尔兹的舒缓旋律与节奏,他的心
片刻就静下来。真是的,一个人一种活法儿,他只顾赚钱没在“活”
上下功夫,要不一个劲儿挠攘呐。
自个儿倒底怎么活?每个人的活法都是不同的。看着四爷满面春风地
引来一位丰腴妇女,他突然又慌乱起来,挠攘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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