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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这个圣诞夜是圣路易斯的许多圣诞夜中的一个,
  许大同一家将永远只记住这一个圣诞夜
  这一天的日子在任何日历上都有特殊的标志。无论是喜欢过节的人,还是不喜欢过节的人,见了日历上的这个日子都会感叹:哦,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个圣诞夜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清晨。每年的这一个早晨都是人们兴高采烈手忙脚乱的时刻。他们从床上一睁眼,就开始思索自己的计划,检讨自己的疏忽。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做了许多事情;在这之后,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们不得不抓住这个最后机会,为即将来临的圣诞节添上最后一笔。
  约翰·昆兰先生今天几乎是和自己的太大劳瑞拉在同一时刻醒来的。他迷迷糊糊地感到眼前的光线有些亮晃晃地刺眼,下意识地想到时间可能不早了,忙睁开眼睛。他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看。
  几点了?劳瑞拉睡意蒙陇地问。
  七点五分。约翰放下表,又躺回到枕头上,说:我觉得外面很亮,以为很晚了。
  劳瑞拉听了,却爬了起来。她套上绣花睡饱,走到窗前,撩起窗帘向外望去,不由得喜悦地叫出声:天哪,下雪了。
  雪花正很大很飘逸地从灰蒙蒙的天空降落下来,密密匝匝地铺撒在仍就沉睡的大地上。远近花园和道路都在白色中成了混饨一片。
  保罗会乐疯的。约翰听了走过来,搂着劳瑞拉的肩膀说:圣诞老人的礼物年年都有,但圣诞夜下雪可不是年年都有的。
  今天你还要出去吗?劳瑞拉问。
  上午十一点以前我会待在家里。我想外面的雪已经厚得足够在花园里给保罗堆一个大雪人了。中午,我和几个同行有个小小的聚会。完了之后,我要再到唐人街去一趟。
  还是为了那件事?
  啊,我想这次可能会有点儿结果的。我已经和那个中国大夫约好,下午三点半到他的诊所去。约翰轻轻吻了吻妻子蓬松的鬓发:放心,我晚饭前会赶回来的。说着,他的手慢慢伸进劳瑞拉的睡袍里:现在我有一个主意。你不认为我们回到床上去讨论今天的计划更好吗?
  清晨,许大同动身的时候,四下还在飘雪。望着茫茫银白素净,他把大衣领口扯紧,脑子里却唤出一幅儿时的画面。那是京城弯弯曲曲的胡同,京城重重叠叠的小院儿。他和一帮孩子在雪地里滚爬得浑身发热,袖口领口都湿淋淋的。这时,他听到父亲的召唤声。父亲端着在胡同口小店买的早餐对他说:待会儿收拾干净了再回家。当心你妈妈打你的手板子。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从父亲手中接过一个油饼狠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知道了。他一边应付着一边跑回小伙伴儿的阵营。迎面痛击来的雪球令他精神大振,转眼就把父亲的叮嘱丢在脑后……
  许大同走进邮局,里面空荡荡的。圣诞树叮叮当当响着音乐,服务窗口前的几个小姐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笑容可掬。
  圣诞快乐。先生,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小姐的声音清脆动人。许大同觉得和他出门时难得的好心情是一致的。我要取个包裹。许大同把包裹通知单递过去。
  小姐说了声:请等等。转身到房子的后面去了。
  转眼,父亲已经离开美国三个星期。父亲到家后,曾给他们打来过平安电话。当时,许大同刚闯下大祸,正在警察局里蹲班房。还好,简宁守口如瓶,没有把吓人的消息拥出去。许毅样只是知道儿子出短差不在家,哪里晓得这边儿媳已经哭得泪水涟涟。这也是许大同经常想起妻子的好处,暗暗感激对方的地方。
  包裹从窗口送出来。许大同立刻走到一边,毛手毛脚地撕开包装。里面是两本书,还有一封毛笔书写的短信。
  同儿:为父匆匆来去,劳吾儿挂念了。
  想起那年你出国要走,始终觉得你尚未长大,总是放心不下。此行美国,看到你已有了做父亲的样子,很是叫我欣慰。能有简宁这么个好妻子,是你的福分,别不知足。
  丹尼斯很聪明,长大了会有成就。吾儿远在异国他乡,能有出息,已算尽了孝心。我一生坎坷,磋跎成翁,如分别无所求,只愿你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平平安安……
  我回到北京,去买了几本刮痧方面的书,先给你们寄去。又打听到一家电视台正制作有关刮痧的资料片,也托人去复制了,不久就能寄上。我想,也许对问题的解决会有帮助。
  许大同的眼睛潮湿了,父亲舐犊之情碰撞得许大同的胸口痛痛的。据说,世界上任何东西的付出都是期待有回报的。可父母对儿女的付出竟是那样无穷无尽,无悔无恨。
  许大同感到自责,他因为自己不能回报这种情感而羞愧万分。
  雪渐渐停了,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圣诞节那已经敲击各家门槛儿的脚步声,催促人们在最后一刻完成他们疯狂购物的任务。
  许大同不记得自己一生中是否曾经在圣诞节的前一天,这么有闲情逸致地游荡在商业街上。他在公司里永远是忙忙碌碌的。圣诞节,或者圣诞节前夜对他来讲,都只是可以不加班或者少加班的日子。他宁可选择睡个懒觉,宁可选择陪儿子去游乐场,而心甘情愿地把购物花钱的乐趣全权交给妻子。
  挣钱是男人的事,花钱是女人的事。上帝在《圣经》中就明确规定过了。他曾得意洋洋地这样宣布。
  简宁吃惊地不由得质问:哪本《圣经》上有这种说法?
  许大同版的《新约全书》。他回答的不慌不忙,气得简宁直用拳头擂他。
  如今,许大同忽然发现上帝把这种规定又做了新的安排。他不给家里挣钱了,在刘茵那里挣的那点儿薪水还不够自己吃、穿,不够住和交通的花销;他变得有工夫逛街了。
  他即使不购物,也能有乐趣。他可以用眼睛享受到物欲的快乐。
  许大同无聊地扫视着马路两边的橱窗,一个玩具店的店面吸引了他的视线。在巨大的玻璃展示橱窗里,摆放着滑稽可爱的各式各样的玩具。有木制的,皮毛的,还有塑料的,草编的和金属的。许大同一眼就注意到了玩具当中坐着一个嬉皮笑脸的长毛大猴子。
  那猴子眼睛亮亮的,直立着的耳朵圆圆的,鼻子朝天,吸着嘴唇,一派天真烂漫的神气。
  妈妈,那个大猴子多好玩儿,给我买一个好不好?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许大同身旁响起。
  许大同转过头,看见一对站在路边上的母子。母亲提着扎着彩带的大包小包,小孩子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大衣,脸蛋儿鼓鼓的,年龄与丹尼斯相仿。他手指着橱窗,望着那只猴子眉开眼笑。
  母亲锐利的目光立刻落在猴子身旁的那个绿色的价钱标签上。
  杰伊,你已经有了一辆新火车,还有了一个会开炮的坦克。今天晚上,圣诞老人肯定还要送你许多礼物,你不愿意有更多的选择吗?
  母亲的哄劝没有完全动摇孩子的意愿。那孩子仍固执地说:万一圣诞老人不送我这只猴子呢?它可是我所见到的世界上最最漂亮的猴子。
  宝贝儿,要是那样,我们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母亲诱惑着,终于把儿子半拉半拽地从玩具店橱窗前引走了。
  望着那对母子的背影,许大同忌妒地耸了耸鼻子。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又再次瞟了一眼那绿色的价钱标签。尽管没有精细的贵与贱的概念,但他知道这个价钱几乎够他两个星期的饭钱。这价钱说明了什么?他想了想。说明它的确是个好东西。想过之后,他坚决地走进了玩具店里。
  十分钟后,许大同再次出现在玩具店门口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成了行人注目路一个重要目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只猴子果然是个好东西。他喜笑颜开地把正对着行人毗牙例嘴的猴子夹在胳膊肘下,边走边想:亏得自己果断行动。玩具店老板告诉他,为了圣诞节,店里一共进了四只这种会哭会笑,带有姓名和领养证明书的猴子。还告诉他,这一阵子,在孩子们当中领养洋娃娃或者长毛小动物玩具成了时尚。据说,圣诞节还是培养孩子们的爱心和责任感的最好时机。橱窗里的这只,已经是四只中的最后一只了。简宁曾对许大同说,自从丹尼斯的那只猴子遗失在儿童寄养中心的停车场后,他屡屡向妈妈提起自己的老伙伴,为此总显得根不开心。
  许大同来到路旁的公用电话亭前,拿起话筒,拨了烂熟于心的那几个数码。
  电话通了,话筒那一边的简宁显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是我。许大同调侃着笑问:干什么呢?这么喘?
  什么呀,我刚把一棵圣诞树搬回家。你没看到这棵树好大,都快顶到天花板了。
  傻丫头,干吗不挑棵小的?许大同想起往年圣诞节买树,都是他的承包项目。简宁只是在一旁给些精神鼓励罢了。今年却要妻子亲自动手,那一人多高,好几十公斤的庞然大物,不知简宁是怎么打杀回来的。
  你不在,家里没个过节的气氛。树再买小了,儿子肯定有想法。
  许大同无奈地把心痛妻子的话咽在喉咙里,打起精神说:爸爸给咱们寄了两本书,还有一封信。爸爸在那边儿挺好的,就是想让咱们再寄点儿丹尼斯的照片过去。
  今天正好下雪了,儿子闹着要到雪地里去玩儿。我待会儿就带他下楼去,给他照相。
  简宁说着,仿佛无头无绪地突然问:大同,你,怎么样?
  我?许大同一怔。他知道妻子的意思,却故意岔开: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妻子期期艾艾地斟酌着字句:你——好吗?
  还行。许大同眼睛转向红红绿绿的街道:我现在在街上呢。很热闹。
  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许大同苦笑一下,转开话题,说:儿子呢?儿子在家吗?
  他正在壁橱里帮我找圣诞节的装饰物呢,弄得小手小脸儿花花的。简宁说着叹了口气,扬声喊到:丹尼斯,快过来,爸爸要跟你说话。
  话筒里一阵由远而近的敲击地板的嗵嗵声,许大同几乎可以看到儿子马驹子似的跑过来的小摸样。
  爸爸!我可想死你了。丹尼斯奶声奶气地说:今天晚上就是圣诞夜了,你快回家来吧。
  许大同心头一热,忙应答:好,好,爸爸就快回来了。
  回来给我送礼物吗?丹尼斯问。
  当然送。
  一个很大很大的礼物?
  对,我已经给你买好了。
  让我猜猜。丹尼斯在电话里抢着说:一定是一台新的电子游戏机!
  许大同不禁笑了:嗯,是一个惊喜。不能现在告诉你,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爸爸,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回来。答应我!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的。
  圣路易斯的唐人街在某种意义上讲,并不是那种很典型的在电影里见惯了的那种坐落在纽约,或者旧金山城里的,充满戏剧味道和故事的街道。乍一眼看去,圣路易斯的唐人街与这个城里的其他街道并没有太多的异样和区别,它不古老,不喧哗,也不张扬,只是不经意中这里那里出现一些中国店铺的名称,这些名称的字体往往和它们同时出现的英文译名大小相同,所以,给人一种对外人要将某种秘密悄悄隐藏起来的感觉。这也算是唐人街?陌生人到这里会哑然失笑,但住得长一点的人们会犹犹豫豫地说:这里的唐人街还真有点儿意思。
  约翰·昆兰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就到达了唐人街。他找地方停好了车,开始在街上徘徊。他的手插在衣兜里,一种拿不准的疑惑,使他怀疑自己的努力到底能有什么样的收获一一他最近已经到这里来过好几趟了。每一个中医诊所的门槛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
  但只要他开口提到“刮痧”两个字,无论他的笑容多么有魅力,他口袋里的钞票有多厚,人们的态度都突然从热情变成僵硬,而答案是一致的:不,不知道,我们这里不刮痧。
  仿佛在眨眼间,这些人都穿上了盔甲,戴上了防毒面具,以提防从不知名的角落里出现的暗算和进攻。
  他们都被人警告过了。他们即使没有被人警告,也都出于动物生存本能的下意识,自发地感觉到那里有危险的陷阱。从他们的脸上,约翰可以肯定“刮痧”这个词在这条街上是流通的。但属于秘而不宣,你知我知,是冰封下的溪水。对外人。毫不露痕迹。
  对约翰来说,遇上那位李医生,纯属是偶然。当约翰在唐人街数次碰壁后,他忽然生出此路不通,另辟蹊径的想法。他的办法并不聪明,只是在电话册上按照姓名字母排列,依次给那些中国大夫打去电话。约翰以自已经常胃病为理由,问用中医是否有什么特别疗法,以便上门求诊。
  第一个接到他电话的人,张口便说自己是祖传医术,能妙手回春。有偏方,有按摩,还有针灸疗法。听到这儿,约翰趁机提出“刮痧”,说他听人讲,中国的“刮痧”治胃病很灵。所以,他只想试试“刮痧”一种方法。约翰的话音刚落,对方的谈兴就大减。
  对方冷笑说:你不是真的有病吧?
  有病的人是以治愈为目的,对治疗手段不会太在意的。说完,连再见都没有,断线了。约翰迎面遭遇一桶冷水,可他未等衣服干透,又拨出去第二个电话。他一边硬着头皮把前番谎话重复了一遍,一边心里祈祷,希望对方千万别在第一个回合就识破了自己。
  对不起,请先生再重复一遍你的姓名。对方没有马上回答约翰的询问,对方似呼对约翰的姓氏比约翰的病症更感兴趣。
  约翰·昆兰。约翰疑惑地把自己的名字口齿清晰地又说了一遍。
  昆兰先生从哪里听说的“刮痧”这种疗法?对方又问。
  我的一个中国朋友。约翰想了想,补充道:准确地说,他是我公司里的一个雇员。
  对话就是在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丝转机。对方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许诺,只是让约翰在今天下午到他的诊所去一趟。
  当约翰走进韦思。李的诊所的时候,李医生望着他的目光中有一种特别的意昧。
  圣诞快乐。李医生笑眯眯地说。他头发花自,斯文雅致。跟约翰说话的语气很随和,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一般。
  李医生,我今天来是为了,为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要是准备好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刮痧。我想最好不耽误你的圣诞夜的晚餐。
  约翰这才看到狭长的操作台上摆着一些模样奇怪的器械。一个洁白的方盘,里面有两个装着褐红色液体的小瓶子。在它们的旁边是一排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片状物。它们或透着淡绿玉色,或带着玛瑙般的角质,像是古代贵妇插在发害上的装饰。
  这是刮痧用的刮痧板。李医生注意到约翰的目光,解释着。
  他用温水净过手后,在毛巾上擦拭着说:在中国民间,很流行用铜钱或者汤匙刮痧,你现在看到的都是专业用具。
  它们很漂亮,对不对?
  我看不出它们跟刮痧有什么关系。
  你马上就会明白它们的关系的。李医生边把手放在一个小小的红外加热器上烘烤着边说:在这之前,你可以尽情发挥一下你的想像力。
  约翰按照李医生的指点,撩起了自己的衬衫。他感到李医生正将瓶子里的液体摩挲到他的背上。那双手温涸棉厚,使人觉得贴慰舒适。
  刮痧这种疗法在中国两千多年前就盛行了。一般来说,针灸、按摩能解决的疾病,刮痧都可以解决。现代医学认为:刮痧疗法的实质,是一种特殊的物理治疗,即通过刮试手段,对局部或某些穴位进行一定程度的刺激。李医生用刮痧板在约翰的背上不慌不忙地刮了一阵,问道:你现在觉得疼,或者不舒服吗?
  约翰不知其意地摇摇头: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李医生微笑着继续刮下去:刮痧是根据热则行、冷则凝,不通则痛、不痛则通的原理,通过刮试造成局部的微血管和毛细血管扩张。
  过去在我们西方,大夫们通过放血治疗病人,它们在理论上是不是有相通的地方。
  约翰猜测着说。
  不,比那种放血疗法要科学得多,李医生否认道:西医过去那种放血疗法,是为了刺激人们的免疫系统,增强他们的自愈能力。但那样经常会产生极大的危险性,使病人雪上添霜。而刮痧……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问道: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约翰思索着:嗯,只是有一点点发热。
  对的。而我们中医的刮痧可以增加血溶量和血流量,有利于血液循环,重新建立起人体顺应自然生理循环的医疗保健效应,并且,对病人的身体并无损害。
  李医生说着,收住了手:现在刮好了,你可以去照照镜子。
  约翰半信半疑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当他转身去看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他发现自己背后出现了一道道深红色的印记,和在法庭听证会上见到的照片里丹尼斯身上的伤痕几乎一模一样。
  我想,这不能算做虐待吧?立在一旁的李医生意味深长地问。
  约翰终于从李医生的眼睛里读出了那一直隐藏得很深的话。
  我明白了,李医生,你帮了我大忙。昆兰匆匆穿上衣服,刚要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说:我能否请问李医生的中国名字。
  我叫李文斌。李医生走到净手池前开始洗手,嘴角挂着微笑说:其实在你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和我的太太也是你那位中国雇员的朋友之一。
  珍妮逃亡到玛格丽特的家里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在这段日子开始的时候,她整天提心吊胆,好像任何角落里都能生出麦克的一只手来。
  让他来!他只要敢伸进一根手指头到我的家里,我就让他从此少一只胳膊。玛格丽特拍着好友的肩膀打气说。
  珍妮被玛格丽特的话逗笑了,但转眼又变得眼泪汪汪。
  你为什么对男人就能那么狠,看得那么透?她嘟囔着说:我要有你那两下子,也不会上麦克的贼船了。
  爱本来就是很茫然的东西,再精明的人也有失足的时候。玛格丽特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起自己和本顿的关系,那种藕断丝连,欲罢不能的状态,又怎能说明自己是清醒的呢?
  玛格丽特已经定好了圣诞夜起飞到夏威夷去度假的飞机票。她年年对自己都有许诺,但今年总算实施兑现了一次。
  整整八天躺在夏威夷灿烂的太阳里,思索的都是跟大海和蓝天有关的事情,神经也会被洗涤得很干净。这种设想叫她真正兴奋了一阵子。她发现一个人有盼望,有期待,的确是件好事。然而,后来本顿还是知道了她的计划。本顿为她一个人出游显出了忧心忡忡的关心。
  亲爱的,你不觉得你需要一个游伴吗?
  玛格丽特哈哈大笑:你是在提示我需要一个全天候的保姆吗?
  可是,你或许会觉得很孤单的。
  谢谢。我每天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打得太多了,我需要一点儿孤单。
  本顿显出失望的样子。玛格丽特知道他这曲曲弯弯的询问后面的潜台词是什么,但她不准备给他说出这些潜台词的机会。
  后来,本顿好像想通了。本顿不再为玛格丽特独自策划的行动耿耿于怀,他跟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总是一副暗暗有所思量的表情。玛格丽特感觉到了本顿正在动脑筋。本顿是个喜欢解决问题的人。现在,他肯定把自己当成一个复杂问题在研究和寻找攻克的缺口。但为了省心思,她宁可不理睬他,宁可装着视而不见的样子。
  直到昨天,玛格丽特才终于有了答案。昨天下午,当几个同事在休息室喝咖啡的时候,大家随意聊起自己圣诞节和新年的度假计划。有人说,要在家里睡大觉。有人说,要带太太儿子到首府华盛顿去看姑妈。罗娜卖弄他说,她要和几个好友到迈阿密的海滩去休假。并有意无意地用眼睛瞟着本顿,补充道:我们一共订好了两座度假屋,你们谁还愿惫去,我们欢迎。
  本顿仿佛没听见,只是闷着头喝咖啡。
  戴维斯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打算呢?罗娜只好指名点胜地追问。
  本顿放下咖啡杯,笑了笑:我准备到夏威夷去看我的一个老同学。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当初他结婚的时候,还是我给他当的伴郎。现在,他的第二个宝贝儿马上要出生了。他请我去做教父呢。
  众人都跟着笑了,惟有罗娜的目光黯淡下来。玛格丽特要去夏威夷的消息已经是人所尽知,有心的难免会往那处想。
  玛格丽特站在旁边,觉得无话可说。她一方面可怜罗娜的一厢情愿,另一方面又因本顿的煞费苦心而有所触动。她明白应该对自己和本顿的关系有一个交代了,总这样不尴不尬地下去,对两人都没有好处。或许可以借这次的夏威夷之行机会?玛格丽特暗想。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心底对本顿并不是真正绝望了,特别当本顿对她表现出那样的不屈不挠的热情的时候。
  我的机票是明天晚上八点二十分,西北航空公司的。你的呢?本顿在人们散去后,悄悄地向玛格丽特询问。
  玛格丽特用一种好奇的神气打量本顿的面孔,半晌才说: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不是个巫师?起码你认识懂这种把戏的人,对不对?
  本顿得意地贴近玛格丽特的鬓发,低声说:等着吧,我还会给你很多惊喜的。
  玛吉,你到夏威夷是去度假的,干吗带那么多的书?珍妮盯着玛格丽特的行囊喊起来。
  不带书,带什么?
  比基尼泳装啊!带上八套,赤橙黄绿青蓝紫,还有黑色,一天换一套。
  玛格丽特笑了:我又不是泳装模特儿。对我来说,看书就是最好的休息。
  等着瞧吧。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海滩上不知有多少浪漫的男人会围着你打转转呢。
  玛格丽特摇摇头:我在这些方面从来缺乏想像力。
  该做梦的时候,就得赶快做。我现在是没什么希望了。
  珍妮说着,不由悲哀地低头看了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
  玛格丽特察觉到好友的这个细微动作,不禁替珍妮担忧。珍妮虽然对婚姻已经死心,但仍然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玛格丽特当然尊重珍妮的选择,并准备尽可能地帮她。但玛格丽特怀疑珍妮的这个选择的理智性。在儿童福利局工作了这么多年,使玛格丽特比常人更能领略独身母亲抚养一个孩子的艰辛。
  玛格丽特搂住珍妮的肩膀:没关系,你还年轻。你别忘了,你足足比我小四岁呢。
  可我觉得,我这辈子已经被我浪费完了。我不爱读书,没有专业,不漂亮,甚至连饭都做不好……
  但你善良,有很多朋友,人人都喜欢你。还记得为什么大家叫你甜蜜的珍妮吗?
  珍妮苦笑了一下。她猜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玛格丽特才把她的好处看在眼里。没有玛格丽特,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从头再活一次。
  好了,甜蜜的珍妮要去看看炉子里的火鸡了。珍妮站起身,说:既然你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就从做这顿圣诞夜晚餐开始吧。
  正在这时,大门的门铃响起来。珍妮一怔,不由脸色发白。
  玛格丽特也感到诧异。她想不出谁会在这个时候不打招呼闯上门来。难道真的是麦克?对待那种无赖,玛格丽特只需当他的面拨打一个“911”,就可以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玛格丽特快步走到门前,从窥视孔向外看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对面竟是约翰·昆兰那个庞然大物般的身体和一张汗津津的脸。
  玛格丽特犹豫着打开门,冷冷地望着对方:今天是圣诞夜,你来找我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有一个两千年的理由。约翰不等主人邀请,便径直走了进去。
  玛格丽特愣愣的,显然满头露水。
  走进客厅的约翰一眼看到了不知所措的珍妮。喔,你也在这儿。他的语气坦然,仿佛他经常在这里和自己的下属见面似的。
  我忘了,你是珍妮的老板。跟进来的玛格丽特忽然明白了什么,说:也许,你是来找她的?
  不。约翰说:不过,我并不在意我的雇员也在你的客厅里。这可以多一个旁证。约翰说着,脱去自己的外衣,撩起后背的衬衫。
  这个人的精神正常吗?珍妮和玛格丽特觉得没有比眼前这种局面更令人尴尬的了。
  她们莫名其妙地向约翰的背后看去。随后,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这就是刮痧。我今天下午亲自体验过了。你们能相信吗?毫无痛苦,而且有相当明显的治疗效果。
  和丹尼斯身上的一样。玛格丽特用手轻轻触摸着约翰背上暗紫色的痕迹,自言自语着。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这就是说……
  就是说,你们儿童福利局错怪了好人。
  玛格丽特和约翰对视着。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个结论是惟一的答案。
  现在该怎么办?珍妮焦急地问。她想她要是不问,这两个人也许会这样一直傻站下去。
  只有一个人可能有办法。玛格丽特沉吟着。
  约翰同意:大概,咱们想的是同一个人。
  可这不符合法律程序。
  今天是圣诞夜,什么奇迹都能够发生。
  玛格丽特向约翰望去,她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顾虑都变得不重要了。
  开我的车?她一边提议,一边拿起桌上的钥匙。
  约翰点点头,马上跟着她朝门外疾步走出去。
  这时珍妮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追出门外:玛吉,千万别误了你的飞机。
  玛格丽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此刻占据她脑海的满是约翰·昆兰背上那一条条暗紫色的痕迹,夏威夷的太阳已经退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夜幕降临到圣路易斯市区的时候,许大同登上了通往植物园方向的小火车。他环视了一下车厢,里面空荡荡的,靠近左面的窗口处,坐着一个穿红衣,戴红帽,雪白胡须齐胸的圣诞老人。
  圣诞快乐!圣诞老人眯缝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圣诞快乐。许大同附和着,寻到车厢右面的座位上坐下。他将目光抚摸过全部的空位子后,挪向窗外。寻思此刻还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游荡的,大概只剩下忙着给五彩续纷的灯火做点缀的圣诞老人,和自己这样的无家可归的人了。
  圣诞快乐。
  火车停了,又开了。许大同的身旁传来一声粗哑的问候。圣诞节期间,陌生人见面也都体来我往,表示个好心情。可惜许大同的心情并不好,他不打算被那些快乐的面孔所搅扰,所以头也不转地嘟囔着:圣诞快乐。
  向他问候的人并没有走开。那人固执地站在许大同面前,投下一幅黑黑的影子。
  许大同感到了这影子的压抑,他不由侧脸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正在他眼前晃动。
  黑大汉毗出了跟他的匕首相得益彰的牙齿,扭力十足地说:圣诞快乐,先生。
  许大同暗暗叹借,勉强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他的钱包。大汉一把将钱包抢在手里,顺手又拎起了放在许大同身边扎着彩带的大猴子,得意地晃着肩膀,扬长而去。
  看着大汉远去的背影,许大同忽然如同梦中惊醒一般。
  狗杂种,连给我儿子的礼物也敢抢!他腾地跳起来,豹子似的横空扑过去。
  你抢,让你抢!
  黑大汉猝不及防地被许大同扑倒,跟跪了几步,脑袋撞到座位上,顿时失去知觉。
  许大同仿佛毫不察觉,发疯一样对着大汉的光头又捶又打:抢啊,抢啊,你抢啊!
  年轻人,你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许大同慢慢抬起头,望见圣诞老人正立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他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汉。他气喘吁吁地收住手,扶着椅座站了起来。觉得浑身虚脱,骨头酸软。
  中国功夫?!圣诞老人佩服地点着头说。
  许大同没有反应。他凝视着圣诞老人红白相间的衣服,一个还不太清晰的念头隐隐约约呈现在他的脑子里。
  圣诞快乐!他指指对方身上的衣服,脸上肌肉抽搐着:麻烦你,帮我个忙。
  圣诞夜值班不是每个守门人都愿意做的事情,但对唐那休。奥伯曼来讲,圣诞夜值班并不是什么恼人的坏事情。他早早就在家里吃完了圣诞火鸡。母亲尽管浑身依旧簌簌地痛,还是把一顿节日大餐做得有声有色。
  上帝保佑我们这些有罪的人们。母亲在吃饭前虞诚地祈祷着。唐那休随着母亲的声音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心里却在想,母亲无天祈祷上帝把她收去,上帝总是装聋作哑;现在对上帝的要求更多了,不知上帝能否痛痛快快地答应。
  吃过饭,唐那体要去上班了。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一个饭盒。里面沉甸甸的,内容似乎很丰富。今天还是早点儿去吧。母亲说,过节的日子,大家都讨个吉利。你那栋楼里的房客就是你的上帝。
  唐那休说:是,母亲。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圣诞节是住户们给守门人年终红包的日子。“圣诞快乐”喊得响亮,拿到手里的红包一定会厚实些。唐那体虽然并不贪小财,但圣诞节的红包收入往往顶得上一个月的工资。所以那不是小财,他必须看重。
  唐那休接班的时候,斯坦利告诉他,连接楼外面彩灯的电闸出了毛病,他已经修了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果。
  唐那休宽慰斯坦利,让他赶快回家和妻儿团聚,电闸的事会有办法的。
  斯坦利走后,唐那休开始努力检修电闸企。他自信自己在电器修理方面相当有天才,何况今天是圣诞夜,别处火树银花,这里死气沉沉,且不讲影响住户们的情绪,首先是坏了唐那休。奥伯曼严谨勤恳尽职的名声。
  一辆警车缓缓开来,两个巡逻警察在公寓门口下了车,走上台阶。
  圣诞快乐,唐那体。你这儿没什么事吧?警察走进门厅,和唐那休打着招呼。
  圣诞快乐,汤姆。没事,一点儿小毛病。唐那体没有停手。他一边回答,一边却有些内疚。看来,楼外异样的黑暗把熟悉情况的警察都引来了。这个毛病恐怕比他想像得要大些。
  那我们就走了,有事叫我们。
  放心,汤姆,我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两个警察走出楼门,远远看到一个圣诞老人从他们的眼前闪过。
  过圣诞节最忙的就是咱们和他们了。警察汤姆对伙伴说:不过,我宁可把我的角色和他们的角色换一换。
  走吧,咱们去喝杯咖啡。圣诞夜连小偷都会回家过节的。
  警车渐渐驶远,圣诞老人臃肿的身体从树丛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小心地朝普车消失的方向望了望,拾阶而上,轻轻推门进去。
  门厅里空无一人,唐那休正站在配电室里忙碌。圣诞老人埋着头,迅速沿着旁边的楼梯溜上去,不巧被回身拿钳子的唐那休一眼看见。
  哎,哎,你是谁?唐那休指着圣诞老人喊起来。
  圣诞老人不得不站住脚,慢慢地转过脸:圣诞快乐,唐那休。
  后那休惊愕地瞪大眼睛:等等,等等,你的声音好熟悉圣诞老人无可奈何地走下楼梯,慢慢摘掉白胡子:你看,今天是圣诞夜,你能不能给我个方便。
  唐那休顿时在那圣诞老人的脸上看到了许大同的狭瘦五官:哎呀,许先生。对不起,你可一直是这里的好住户,从来没有给我添过麻烦。你刚才看到了,警察就在这一带转悠呢。你不会是想让我在圣诞节砸了饭碗吧。
  许大同毫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唐那休衰告着:许先生,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许大同沉重地嘘了口气。他目光划着地面,像要在门厅里刨出一道地沟似的,艰难地朝外走去。
  许先生,千万别怪我。唐那休把许大同送到大门口,抱歉地解释:要是换了别的事,比方说,给许太太和丹尼斯转交点儿东西,我一定会帮忙的。
  不,不用了。许大同抱紧他怀里的猴子,摇了摇头:不用你费心了。
  公寓楼外依旧黑漆漆的。北风挟着地面上的雪粒迎面撞来,打得脸颊生疼。许大同走出大门口,手揣在抽筒里,仰头向八楼的自家窗口遥遥望去,那里明亮而透出冉冉的温馨,隐约可见一棵高大灿烂的圣诞树。他想像着金碧辉煌的圣诞树下正站着满面笑容的妻儿,脚下是一堆大大小小红绿包装的礼物盒子。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还有一桌热腾腾的晚餐。
  谁说的我不可以回家?谁说的?许大同痛心疾首地用眼睛在公寓楼的墙壁上爬上爬下。觉得那是他惟一可以回家的路了。他那样上去,又那样下来,爬了几个来回后,直到眼睛发酸,忽然觉得墙壁上正慢慢生出一个软梯。那软梯从十二层房顶垂下,笔直地经过自家的窗户边,一直延伸,延伸到许大同的胸口处。
  别是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眼前一时出现了幻影。许大同不敢相信地使劲眨了眨眼睛。但那条梯子依然存在,只是变细了,变窄了,变得有棱有角,成了个管子形状。许大同恍惚了好一会儿,终于看清原来那从楼顶铺下来的梯子是铁皮铸成的下水管道。
  许大同不由自主地向下水管道走去。他伸手摸了模管子,冰凉刺手,湿淋淋的,但很坚实。他又使劲抱着管壁摇了摇,几乎纹丝不动。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在小伙伴儿中也算是爬树上房的好手,母亲有时脾气火暴,自己又总淘气过分,急了便蹿上树去逃避母亲的管帚疙瘩。转眼二十多年没练身手了,不知腿脚还灵不灵?
  唐那休充满信心地抒上最后一颗螺丝,他已经肯定地判断出问题所在。所以,结果应该是稳稳掌握在他的手里了。
  这下好了!
  唐那休说着,用力合上电闸。他惊讶的是外面竟然一点动静没有。可他明明刚才感觉手下有电流通过,他的感觉从来都不欺骗他。唐那休生气了。外面的沉寂是对他的信念的嘲弄。
  浑蛋!他发怒地狠狠地拍打了几下配电器:浑蛋,你这个浑蛋!配电器在他手下闪出丝丝的火花。
  就在这一刻,整座大楼的装饰灯哗地照亮了,每一棵树,每一根石料梁柱,每一个窗口的雕花装饰都被五彩灯光映得冷球剔透。
  哇——,好漂亮啊!
  路边行走的人们和几个在楼前玩雪的孩子们都一起翘首观望,一只小狗冲着大楼汪汪狂吠。
  快看哪,圣诞老人!一个眼尖的孩子首先指着大楼的半中央大喊大叫:楼上有一个圣诞老人!
  只见在被彩灯照得通亮的大楼的五层和六层之间,一个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正一攀一滑,艰难地向上爬着。他的白发和白胡子被寒风吹拂着,在空中乱舞。
  天哪,上帝显灵了!准是上帝给我们的奇迹!
  有人惊呼着划起了十字。
  圣诞夜对于在CBS 电视台工作的尼克和伊娃来说,是个并不那样激动人心,但又不得不打发过去的夜晚。
  由于是圣诞夜,电视节目几乎早就定好了千篇一律的调调,电影、电视剧、芭蕾舞、音乐会,全部都烩在与圣诞内容有关的喜庆的大菜锅里,无论怎么调味,都叫人倒胃口。
  新闻节目也不例外。他们先开着转播车到阿洛埃广场的“万泉聚汇”喷泉拍摄了一场婚礼,又赶到瑞姿大饭店去参加给残废儿童举办的慈善晚会,现在他们准备驱车到植物园去采访一群准备在那里大唱圣诞歌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这种平庸的安排,丝毫激发不出一点儿他们的创作热情。他们只期望快些完成这一系列几乎机械性的程序,好早早回家,度过他们更有狂欢意味的时光。
  转播车已经驶到离植物园不远的地区,尼克故意离开了高速路,开进了居民区。他腻烦了高速路的黑暗,想看一看人们过节窗口的灯光。
  一辆白色的出租车行驶在转播车前面的十几米处。司机不慌不忙地吹着口哨,他刚刚将一位老绅士送到女儿家,现在决定自己也要提前收工,回家和老婆女儿团聚。他不经意地扫视着前方。
  前方异样的情景引起了出租司机的注意。他发现前面车辆行驶的车速一下子都慢了起来。路边三三两两站着人,向一座公寓楼翘望着。他不由扭头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眼睛顿时看直了。脚下生出一股劲,车子哧地刹在马路中间。
  坐在CBS 电视台转播车驾驶员座位上的尼克正在和伊娃闲聊,白色出租车突然僵死在马路上的举动,令尼克措手不及,眼看着转播车一头撞在了出租车的尾部。
  尼克气疯了。浑蛋!他腾地跳下车,冲到出租车旁,冲着出租车司机大喊:你这个白痴,学过开车没有?!
  出租车司机无辜地指着公寓大楼,半晌说不出话来。
  尼克抬头一望,五官由惊变喜:活见鬼,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转身就朝转播车奔去:伊娃,快,快拿摄像机。咱们中头彩了,今天一定要创下电视台百分之百的收视率!
  伊娃糊里糊涂地被尼克拉下车。她埋怨地问:你在做梦吗?哪儿来的百分之百的收视率?
  瞪大眼睛看清楚!你在梦里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景。
  伊娃仰起脸,她的下巴慢慢拉了下来:你说对了,这才是我们圣诞节目的真正开始。
  丹尼斯今天下午一直忙碌着。他用彩色铅笔画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人物。有的穿花衣服,有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
  妈妈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这是爷爷,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这个最漂亮的是我自己。他用剪子把几个小人儿,从纸上剪了下来,然后装上用铁丝做的钩子,依次地挂在了圣诞树上。做完这件事后,他又开始整理圣诞树下的礼物。他在礼物的中间留下一个很大的空间。他想爸爸给他送来的礼物放在这块地方,大概是合适的。
  丹尼斯刚刚忙好,就听见窗户的玻璃在咯咯地响。他奇怪地抬起头,看到圣诞树后面那扇大大的玻璃窗上,贴着一个白须白发的圣诞老人的面孔。
  丹尼斯眨眨眼睛。年年圣诞节他都见惯了圣诞老人的身影,但一张如此生动的圣诞老人的面孔忽然出现在自己家的玻璃窗上,的确叫他乐不可支。他小心地站起身,走过去伸手隔着玻璃摸了摸圣诞老人的面孔,喃喃地叫: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对他咧嘴嘻嘻笑着,指了指窗户的插销,似乎在暗示丹尼斯把窗户打开。
  正在这时,门铃晌了,在厨房做饭的简宁用围裙擦着双手,向大门走去。
  丹尼斯看看玻璃上的圣诞老人,又望望妈妈,不由得欢天喜地叫起来:圣诞老人!
  妈妈,快来看圣诞老人!
  匆忙打开大门的简宁,一眼看到了门口的不速之客。她直视着捧着礼物的劳瑞拉和保罗,窘迫地苦笑道:是啊,果然是圣诞老人来了。
  简宁,圣诞快乐。劳瑞拉注视着简宁的目光是惭愧的。
  这段时间她和她几乎没有了来往。她想她的出现一定带给了对方许多猜疑。
  大约只有孩子和孩子之间才最不存嫌隙。保罗笑眯眯地把一个大盒子递给丹尼斯: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我爸爸也会送给我礼物的。丹尼斯一边说,一边却毫不客气地把礼物接到手里。
  简宁这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说:丹尼斯,快谢谢保罗。
  谢谢。丹尼斯说完了,转身就往窗户前跑,但他发现,圣诞老人已经从玻璃上消失了。
  许大同是在看到了劳瑞拉和保罗出现的一刹那,向旁边的墙壁躲避而失去重心的。
  他的身体突然向下滑去。急迫中,他手脚并用地紧紧扣住下水管,在下滑了两米多后,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尼克及时地将这一瞬间摄入镜头。他嘴里念四着:好极了。太漂亮了。我从小就忌妒那个拍到了在旧金山大桥上跳桥自杀者的瞬间的走运鬼。现在,该轮到我被别人忌妒的时候了。他把镜头转向已经拿好麦克风的伊娃,问道:宝贝儿,怎么样?
  伊娃向他兴奋地点了点头。
  尼克举起手掌,用一个个手指开始倒计时:六,五,四,三,二,一!
  我们现在看到的并非是大都会马戏团为庆祝圣诞节而举办的专场演出,也不是好莱坞的电影摄制组在这里进行现场拍摄,这个顺着下水管道爬到了皇家公寓八层楼的圣诞老人,惊动了过路的车辆和行人……
  伊娃正说着,几辆警车呼啸着从她身后开过,停在了公寓大楼的门前。一群警察如临大敌般跑下车,张胳膊挥手,驱开人群,把公寓平台围成个大圈。
  伊娃瞥了一眼警察,接着报道:看来,对这位圣诞老人的身份感兴趣的不仅仅是一般的平民,警方也出动了他们精干的队伍,把这个场面渲染得更加热闹……
  尼克趁伊娃的语气停顿,把镜头再次推向了悬在半空里的圣诞老人。圣诞老人的面目在镜头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时的许大同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众人的瞩目对象。他感到脚下是一片眩晕的光明。那种情景是许大同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动人、最绩丽、最美不胜收的。那一望无际的林荫道上的银河般的圣诞灯火,那灯火中密集的车辆和人群,那人群中忙碌的警车警察,那警笛的鸣叫,哨子声,与尖利的北风汇成奇妙的和声。他忍不住想再向远处看去,一阵大风忽地把他兜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随风飞了出去,不由手脚一紧,冷汗遍体。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大风刮去的是自己那顶红镇白的帽子。
  霍威茨法官家的客厅里,壁炉烧得暖洋洋的。从圣诞树树顶披撇下来的星星闪闪烁烁,唱着清脆悦耳的圣诞歌。
  大约是因为儿时的经历,霍威茨先生特别看重节假日和家人团聚。何况这次儿子儿媳和孙子都是专程从明尼苏达州赶到这里的,他一心要扮演好爷爷这个角色,对任何可能破坏他天伦之乐的意外,霍威茨先生都不准备表示欢迎。所以,此刻主人脸上的神清除了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绝对没有一丝多余的热情。
  对不起,玛格丽特,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儿童福利局也不会因为你出面而简单撤诉的。霍威茨先生边说,边把目光瞟向坐在远处沙发上的孙子。看来,感到不耐烦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七岁的大卫正在心不在焉地用遥控器把电视频道像翻画片似的转来转去,显然,每个频道的节目都不太合孙子的心意。刚才,霍威茨先生已经说好要带大卫到院子里去放焰火,他们两个人都因为兴致受到外人的干扰而暗暗不快。
  但我们说的是实情。玛格丽特哀求着。虽然无论从长远考虑,还是眼前利益,她都不得不竭力取悦于霍威茨先生,但她的语气明明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我们有证据,法官大人。在一旁站着的约翰。见兰很不得和霍威茨先生展开一场非正式的法庭辩论。
  霍威茨先生后悔自己在一开始没有把这两个人挡在大门外,现在的结局弄不好便是自己强行把他们请出去了:你们也知道,法律是有程序的。
  程序是人定的,法官大人。约翰说:何况,程序也是在法律的执行者的实践中不断被完善的。
  霍威茨先生瞪了一眼约翰:那么你准备让我怎么做?
  你应该撤销强制性命令,让许大同一家团圆。
  霍威茨先生差一点失声笑出来。亏得这个约翰·昆兰还是律师出身,他已经自大得不记得课堂上教授是怎样教他和法官大人打交道的了。
  霍威茨先生刚要开口教训教训这个胖子,正在看电视的大卫突然大声喊了起来:爷爷呀,爷爷,快来看,圣诞老人要从楼上掉下去了。
  霍威茨先生摆摆手:大卫,爷爷正说话,等会儿再陪你看电视。
  电视中主持人的声音激动而尖锐:……我们现在仍然不清楚这个圣诞老人爬楼的目的。但据公寓守门人提供的可靠消息,这个爬楼人是公寓里的住户之一。前些日子他曾被儿童福利局指控虐待孩子……
  你们看到了吗?那是我的孙子。我有我自己的家庭。我也有我的圣诞节。霍威茨先生指着电视的方向,抱怨地说:可你们却在圣诞夜闯进我的家里,告诉我应该去如何履行一个法官的职责……
  等等,等等!你们快看!——玛格丽特面色苍白地打断霍威茨先生的话,她手捂住嘴,仿佛被什么吓坏了。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是那个爬楼的圣诞老人的特写,那张向人们越推越近的面孔让屋子里的每个人胆破心惊。
  大同!约翰喃喃着:这,这简直不可能!
  屏幕上的许大同好像要否定约翰说的话似的,忽然开始努力地向上面一层攀去。他的手抠住下水管,脚使劲蹬着管壁。长长的下水管壁发出嘎吱嘎吱的痛苦呻吟。
  那名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从旁边的窗户上探出头来:先生,你这是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做是在违反法庭对你的强制命令吗?
  许大同在空中挣扎着说:今天是平安夜,我要回家,回家——看儿子!
  这位圣诞老人的回答令我们吃惊。主持人把脸转向镜头:一个拼着性命要在圣诞夜回家探望儿子的人,他虐待孩子的罪名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呢?
  约翰一把抓住霍威茨先生的手:法官大人,你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吗?你可以救这个人,我们开车过去只需要两分钟。你也可以见死不救,让这个人或者被警察逮捕,或者从楼上掉下去!
  霍威茨先生楞楞地望着电视画面,女主持人正在采访许大同的一个大胡子邻居。那邻居楼住自己妻子的肩膀愤愤然地叙述着:……我们一直很奇怪,像他这样好的人怎么可能虐待自己的孩子?那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只有鬼才信!
  简宁听到了窗子外面的喧闹声。她一面给劳瑞拉倒茶,一面感叹:不知道又出什么事了。前两天有人报火灾,警察、救火车来了一大堆。结果,一场虚惊。
  劳瑞拉说:是啊,不过还是应当小心。圣诞夜经常是流浪汉和小偷最活跃的时候。
  不是小偷。在圣诞树旁和保罗一起摆弄礼物的丹尼斯抬起头,向妈妈分辨:是圣诞老人,我看见他的,他在窗户外面对我笑,还对我招手。
  简宁将茶杯端到劳瑞拉面前,坐进沙发里,说:这孩子听圣诞节的故事听得太多了,总把一些虚幻的事情当做真的。
  正说着,屋里的电话铃声响起。简宁走过去,拿起话筒:哈喽?
  许太太吗?我是唐那休。奥伯曼。
  简宁奇怪守门人会在圣诞夜给自己打电话,但她还是客套地说:圣诞快乐,奥伯曼先生。
  许太太,你赶快打开窗子,许先生就在你们家的窗外。
  你疯了,唐那休!
  是你的先生疯了!
  简宁慌忙丢下话筒,跑到窗口,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外面的情景果真如火如荼。
  只是第一眼,简宁就看出了那件圣诞老人的大是里裹着的是丈夫的骨架子:天哪,大同,真的是你!
  许大同很惭愧地向简宁望着。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流进他的胡子里:简宁,这楼比我想像的要高。他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只听咋啦一声巨响,下水管从七楼的接口处折断了,许大同的身体忽地歪了出去。
  大同!简宁惨叫一声,眼前顿时黑成一片。好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她听到丈夫在叫她。丈夫的声音悠悠的:简宁,我——没——事!
  许大同的声音悠悠的,是因为他抱着的下水管正在空中随着强劲的北风荡来荡去。
  几个原先企图沿管道向上爬的警察,立刻放弃了他们的打算。
  许先生,这样很危险的,请你马上下来!下面的一名警察拿着电喇叭开始喊话。
  许大同不予理睬。他看看自己偏左的位置,又望了望简宁所在的窗口,准备借着刮来的风力荡过去,抓住窗台。
  下水管继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楼下的人们一片惊叫。
  简宁拼命把身子向外探去:大同,当心!抓住我的手!
  然而,简宁却抓了个空。随着反弹的力量,许大同的身子又荡回到原来的位置。
  丹尼斯看得乐不可支,高兴地大喊:爸爸加油啊!保罗快来,爸爸是来送给我一个惊喜的。
  许大同在空中喘息如牛:对,宝贝儿,爸爸是来送惊喜的!
  警方的气垫还没有运到,人们已经主动将厚实的大衣和被褥在下水管道的下方铺了一地,摞出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小山丘似的一个山包。其余的事情,就是开始猜测许大同什么时候掉下来。
  我敢打赌。唐那休对站在他身边的警察说:下一阵大风肯定会把他吹上天去。
  警察不满地瞥他一眼:别跟我打赌,你会输的。要我看,下一阵风肯定把他吹到地上来。
  玛格丽特和约翰驾驶的车辆一路摁着喇叭冲到公寓大楼前。他们刹住闸,跳下车,便往大楼里奔去。正跑着,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一把拉住玛格丽特。
  嘿,亲爱的,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本顿的声音叫玛格丽特十分诧异,问道:你也是看了新闻赶来的?本顿还未回答,她又说:快,快走,我们没有时间了。
  然而,本顿并不准备让玛格丽特再往前跑一步。他紧紧拉住玛格丽特的手臂,低声警告:亲爱的,我们的确没有时间了。可这件闲事好像不该咱们管。你没有见到那么多的警察正在那儿忙活呢。
  玛格丽特一怔,随即唇边浮出讥讽:哦?看来你是对我有什么建议。
  赶快拿上你的行李跟我去机场。误了航班你会后悔的。
  可惜,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我看你还是一个人到夏威夷去给你的老同学的儿子当教父吧。说罢,玛格丽特用力挣脱本顿的手掌,冲进楼门。
  本顿顿时像让棍子打猎了似的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下水管在四层的另一接口处又出现了明显的裂缝,在嘎吱吱的声响中像一截鲜嫩的甘蔗,正在倘着汁儿折断下来。
  大同!简宁束手无策地叫喊着丈夫的名字。
  许大同没有反应。许大同的眼神清楚无误地告诉简宁,他在鼓足全身最后的力气做第二次努力。狂欢的北风裹卷着地上的雪片向许大同扑来。许大同抱着管壁再次朝自己家的窗口荡去。他的手和简宁的手只距一线之遥擦过。
  简宁和丹尼斯发出恐惧的尖叫。
  突然一只强有力的胳膊从窗户里伸出来,准确地抓住了许大同的手臂。
  下水管一声哀鸣,断落下去,跃成两截。
  许大同一下成了空中玩偶。他抬头去看抓他手臂的人:是你?
  约翰·昆兰的大脸因为用力而五官有些走形。你不能死。他毗牙咧嘴,嘶嘶地说:你的保险是我的公司给你买的。
  在许大同来不及多想的一瞬间,简宁和劳瑞拉帮着约翰把许大同拖入窗户。
  气喘吁吁跑进门内的玛格丽特对脸上犹有惊恐的许大同扬起手中的一个文件,大声说道:法庭撤销了强制令。许先生,你现在是合法回家。
  约翰笑嘻嘻地补充:只是没有走门,走的是窗户罢了。
  简宁和许大同迷茫地对视着,眼睛里既有哭,又有笑。
  丹尼斯一头扑进许大同的怀里:爸爸,你为什么爬窗户呢?
  这个——许大同支吾着想了想:并不是所有的圣诞老人都是从烟囱进屋子的。
  许大同的话音刚落,远处教堂的圣诞钟声响了,清亮悠长,像一群腾空而起的与儿,扇动着银色的翅膀。
  圣诞快乐!约翰搂着劳瑞拉和保罗笑眯眯地说。
  圣诞快乐!玛格丽特望着许大同的一家喃喃地说。
  圣诞快乐!许大同全家搂抱在一起说。
  这个圣诞夜是圣路易斯的无数个圣诞夜当中的一个,但许大同一家将永远只记住这一个圣诞夜。
  圣诞节过后不久,圣路易斯家庭法庭便向许大同发出通知,说有关起诉他的“儿童虐待罪”一案在儿童福利局的请求下已经被撤销。
  同一时间,圣路易斯的各大报刊都在头版登出大都会保险公司要求与八位华裔起诉人私了的消息。据说,保险公司将给予每个起诉人的赔偿费高达他们投资金额的三倍。
  莎利文先生已经向刘茵等人建议接受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出价。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胜利。莎利文先生满意地指出。
  刘茵有些犹豫不决。她曾期望在得到赔偿的同时,要保险公司在媒体上公开向受害者赔礼道歉。我们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她向莎利文先生强调。你们已经很有面子了。莎利文先生显然在高额赔偿金的诱惑下缺乏斗志了。
  也许再努力一下,熊掌和鱼是可以兼得的?刘茵仍然坚持。她知道莎利文先生的潜力,也知道莎利文先生相当实际。在事前他们说好,莎利文先生的律师费是赔偿费的三分之一。她清楚赔礼道歉只是一纸空文,没有美元价值,所以,莎利文先生不计在他的收入之内。刘茵只好继续给他提一点更高的要求。在美国,客户永远有权力捍卫自己的服务标准和质量。
  霍威茨法官并没有因为许大同案件的撤销而无事可干。
  他目前刚刚接手珍妮·丁和她的丈夫麦斯·尤的离婚案。可惜,这一类案子都是旷日持久的,并且缺乏任何激动人心的情节。这叫霍威茨法官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书本中的犯罪和现实中的犯罪的区别。现在他突然有了著书立说的想法。他决定把他多年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众。有人猜测他会从人类学角度去阐述他的观点,也有人断定他将从文化学出发去论述他的见解。总之,在没有看到他的著作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2OOO年9月5日

                           于北京上地雅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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