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 /刘玉民 著

三十九


    偏偏也怪,职工们越是急、越是猜测,工资越是不发,羸官和小玉越是面儿也见不着了。
   
    猜测变成了怀疑。怀疑经几个人之口变成了有根有据的说法:羸官正在偷偷做着准备,要把四十二万巨款连同这个月的工资全部带上,凭着苏立群当年的老关系,同小玉跑到香港和新加坡去,当阔少爷阔太太。
   
    这一下掀起了波澜。直到连苏立群也坐立不安了,羸官和小玉才来到厂里。职工大会在车间举行。羸官先总结了九个半月的工作,公开了全部帐目,接着念了两个名单。一个是表彰奖励的,三十五名,每人五百到两千元不等;一个是散布流言涣散人心的,五名,除工资外奖金全免,而且春节后不再是龙泉饮料厂的职工了。最后他声明,按照合同他应得的四十二万全部归饮料厂集体所有,他和小玉并不认为香港和新加坡比小桑园好,他们要和小桑园的乡亲们一道,把这片土地建设得比香港和新加坡更富裕、更美丽!
   
    工人们带着激励和满足,在纷纷扬扬的瑞雪中散去了。只有被除名的那五个人垂头丧气,发出了几声怨恨叹息。
   
    “你这个小厂长搞的什么名堂,吓了我一大跳!”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苏立群板着面孔。
   
    小玉说:“羸官觉得,厂子发展起来不容易,但发展起来以后,保持上下一心更不容易。他是想关键时刻测测人心,也测测你苏老治厂治人的结果。”
   
    “测得好!测得好!连我这老头儿也让你们涮了几身大汗!哈……”
   
    苏立群多少年来,第一次发出一阵由衷的大笑。
   
    羸官陪同邢老一行进村不一会儿,那伙乘坐“双轮卡车”的支部书记们就赶到了。北片十二个支部书记一个不缺,额外多出张仁和西片另外三个人。登海镇总共三十二个村支部书记,加上吴正山,来的人占了半数以上。
   
    吴正山与这帮人相比,算是老掉牙的古董了。那年饮料厂打了翻身仗,吴正山大年初一找到镇里,要求辞职让羸官接任支部书记。得到的回答是:羸官办厂属于个人承包性质,党的关系还是临时的,不好办。吴正山认定要让羸官主事,四处托人,要把羸官的组织关系转到小桑园。岳鹏程只是一个不松口。一直压了将近两年,后来是方荣祥拉着县委组织部长陈大帅和蔡黑子亲自登门,岳鹏程才算应了声。去年镇里搞班子大调整,吴正山第一个打的报告,还特别加了几个“坚决”。蔡黑子给岳鹏程打过电话后,仍然没有批,只给羸官加了个副书记的衔儿。
   
    吴正山见正理不通,两腿一伸来了绝招:病了。一病两月,家门不出一步,蔡黑子登门也不照面。后来还是羸官多次做工作,答应负起支部和村里的全面工作,吴正山才算好了病。如今他只负责村政事务、参观接待。再就是,经常去出席一些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重要会议”。他虽然没能实现为羸官在村头竖碑立传的誓愿,羸官对他却很尊重,凡有大事总要先同他商量,然后由支部或公司作出决定实行。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羸官这个人了不得,全力支持羸官工作,并且从不放过宣传小桑园变化和羸官作用的机会。
   
    省里县里的大干部来视察和总结经验,吴正山自然高兴。但作为全镇唯一留下的年岁最大、资历最长的支部书记,作为小桑园变化的见证人,更使他激动不已的,是十六个支部书记的到来。这在登海镇是史无前例的。大桑园声名远扬,中央领导也曾去过,可有这么多支部书记自动结伙向那儿跑过吗?嘿嘿,岳鹏程!你再煽风点火拆台呀!有人听你的才怪!你喝醉酒骂娘去吧!
   
    支部书记们在新建的甲鱼池边浏览一番之后,直奔果园方向。漫山遍野变得苍老起来的果树枝叶,和触头碰脸使人目不暇接的累累果实,形成一片辽阔的绿色海洋。置身其间或远远观望,人们便会生出一种激荡的豪情。初胜利来过多次了,这种情感也还是无法消失。
   
    吴正山用沙哑的嗓门,不停他讲述着,回答着惊奇的支部书记们的问题。
   
    他们登上马雅河堤岸,站在一片一眼望不见边角的葡萄园前。
   
    “说起来,这是俺们羸官当上经理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哩。”
   
    吴正山不失时机地讲起来。
   
    “那年大年初一我辞职没成功,回来总不舍气,正巧那时候到处时兴建公司,我思谋着也成立一个,让羸官来当经理主事儿。意见一提,村里老尊主的脑壳成了拨郎鼓子。我说:不让羸官来干,人家可只管厂子,咱们大伙可谁也沾不到好处。这一说,老尊主也没谱了,羸官就当上了。羸官的第一招是‘庭院经营化’,房前屋后、村口路旁都栽上葡萄果木,让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小金库。这是天大的好事,大伙没有不响应的。羸官说:‘这还只是小打小闹,小桑园要翻身,得来大的。’ 么个大的?他看上了这二百亩沙窝地。这二百亩地是学大寨时开的‘黑地’,为的是凑产量过黄河跨长江嘛。这片地种的麦子经过一冬返过青来,乌黑乌黑的,谁看了都从肚脐眼里向外笑。羸官提出要把这二百亩地栽上葡萄。栽葡萄也行,等过了六月割倒麦子呀。羸官说:‘不行,等那时就要耽误一年,得把麦子翻了。’我的老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去年秋天到这会儿,多少老少爷们正张着嘴等着吃新饽饽哩!管你羸官说破大天,支部会上没通过,经理办公会上没人支持。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没等羸官把话说完,有人就操起祖宗,把羸官骂得一摊狗屎。有的人还要起哄,我想制止,朝我也来了。羸官倒沉稳,在台上坐着,一动不动像个佛爷。直等到下边闹得差不离了,他才站起来,说:‘我岳羸官到小桑园来是承包饮料厂的,有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大伙都知道。让我当开发公司经理,我本想为咱小桑园老少爷们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卖卖命。现今,既然老少爷们把我当成败家子,我也把话说清楚了:开发公司经理我现在就宣布辞职;我收回原先说的话,饮料厂那四十万块钱我按合同全部提走;按照规定,我现在正式提出撤销承包饮料厂的合同,三个月以后,饮料厂不管发大财还是关大门,一概与我岳羸官无关。我的话完啦。”
   
    他说完拍拍屁股,喊着饮料厂的会计结帐去了。这一下,那些操祖宗的,起哄的,还有我这个想让群众压压他锐气的,老少爷们全翻了白眼。人家是说得出做得到的。那样的话,小桑园还不得回到原先的老样儿上去?我吴正山还不得拿刮脸刀片抹脖子?还有么个说的?重新开支委会,重新开经理办公会,重新开群众大会。有愿意跟我吴正山一起上吊抹脖子的,举手!没人举?好,一致通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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