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 阮海彪:死是容易的 >


  阿文似乎不会用语言、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主张和要求。八九岁的男孩,一大哭三六九,小哭天天有,边哭,边跺地板。他的哭,还不易被制住。有一次,他竟断断续续哭了六小时。阿胡子的涵养应该说是极深厚的,他竟然能够在这往往是突发的惊心动魄的哭闹声中做到银货两讫,一丝不差,只有当自己心情欠佳时,才会略皱眉头,轻声地问:“老于,阿文今天怎么啦?”“嘿嘿,设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他,他就喜欢作爹作娘……”于家伯伯赔上笑脸,略带歉意地向阿胡子解释。阿胡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于是,于家伯伯笑笑,转身向店堂后走去。一阵闷雷似的楼板滚动声后,阿文呼救命似地喊了起来。我知道,于家伯伯是从来不打小孩的。母亲打我打狠了,我总会想起他。那些年,我是多么羡慕阿文啊。不一会,阿文的哭停了,又过一会,于家伯伯胖胖的脸上挂着微笑,从后面走出。再过一会,眼睛红肿、脸上皱出“萝卜丝‘的阿文也抽抽嗒嗒地从夹弄里出来,手里拿着张一元或五元的钞票,兜到店堂前,在阿胡子手里买包蜜饯、咸橄榄、山楂片什么的……这时,于家伯伯总要用眼梢梢偷偷地瞄一眼阿胡子的脸色。

  那天去医院;滴注了一整天的补液,打了针阿托品,到次日晚上我们才回家。大姐让我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父亲多年不用的“老坦克”,链条早没有了。它不能骑,但推人还是很有用的。母亲跟在我们后面。我们慢慢地在浓浓的夜色里行进。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我疲乏得很。我用右手抱住车座垫。合上了涩重的眼皮。车胎是破的,凸出的部分滚在平滑的柏油马路上,很有节奏地发出格楞格楞的声响。

  那声响,很耐听,象摇篮曲。柏油路走尽了,破裂的车胎开始在蛋格路上跳跃。肩膀感到了一阵阵的牵痛,“我努力克制,离家不远了。

  隐隐约约,我听见母亲惊异的声音:“咦,门口怎么这么多人,出了什么事了?”那年月,每个人的神经都格外脆弱,尤其象我们这样的家庭。几乎象一只已有裂缝的玻璃杯。我忙睁开眼。我家门口围着十几个人。那时约八点,一个寒冷的冬夜。

  大姐和母亲加快了步伐。大姐紧张得龙头也把不稳了。人群围着一辆由自行车改装的、旁边有个船型拖斗的收尸车。黑白相嵌的收尸车,车身上新刷的红漆宇“破四旧,立四新”,在惨淡的星光下显得格外的触目。我的汗毛耸起了,背脊上冒出了汗。母亲抛下我们,慌慌张张独自奔去……大姐抖索着不敢把车子推向家门。一阵骤起的令人心碎的哭声从于家那条狭狭的夹弄传出,在冷冽的夜空中扩散,震荡。哭声拥着一个担架。我呆住了。

  “砰!”一个瓷器的东西摔在石阶上,碎了。那车,在蛋格路上挣扎。船型的拖斗,随着车的颠簸发出了嗝吱嗝吱的声响。

  于家伯伯是用他自已那根使用了几十年的裤带“放松”的。据说他屡次给阿文大票面的钞票,有人向上反映了,中心店那帮造反夺权的青年艺徒便例行公事地将他叫去查问,他便因此自戕。我却觉得,他是受不了阿文的哭,还有阿胡子的铁青的脸色,才死的。

  于家伯伯死,我没有流泪,只是全身心沉浸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空旷而又深邃的境界里。这个境界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并时常地出现。

  于家伯伯以前常常对我母亲说:“弟弟乖。”弟弟,是家里人对我的呢称。从我懂事起,人们就这么喊了,以后从家里流传到社会。

  直到现在,我的上唇长满了又粗又硬的胡茬,比我年轻的老邻居还在喊我“弟弟”。我家隔壁有位邻居。当他还在孩提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叫他“雄狼”,据说,他吮奶的劲道特别有力。他母亲预见他是个好劳力,非常喜爱他,“雄狼雄狼”地喊,夹着赞赏的意思。后来,“雄狼”长大了,到了上海,那昵称也被带到了上海。他讨老婆,老婆也跟着叫“雄狼”。“雄狼,吃饭了!”“雄狼,拎水去。”“嗯。”

  他轻轻应了声,倒象兔子叫,按照爱人的吩咐去吃饭,去给水站拎水。

  那时。我刚懂事,听人家“雄狼,雄狼”地叫,真担心这个头发留得很长,乘凉的时候总是默默抽着勇士牌香烟的男人,会突然跳起来,给那些出言不逊的人一顿巴掌。然而,不用我担心,“雄狼”的狼性似乎早已退化了。他见人家喊,不是默默地朝人家点点头,就是向人递上一支勇士烟,然后轻声轻气地和人家拉家常。“雄狼”,是他的昵称,但这种昵称,我不喜欢。听于家伯伯说我乖,母亲总是答以一笑,无可奈何而又欣然。虽然在别人面前能够如此平静,可在人后,在不顺心的时候,她便用手指狠戳我的额角骂我“讨债鬼”。母亲不顺心的日子是很多的。

  母亲骂我“讨债鬼”,其实有点不切实际。除了必不可省的医药费,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从一岁到我十八岁工作,我向她讨过的零化钱,不足人民币贰元钱。贰元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哪里算钞票,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拿出多二十倍、二百倍、二千倍的数目。

  因为我知道钞票在看病时的重要性,因此在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总准备着哪一天要去住医院,要化大笔的钱……这几乎成为一种病态心理。

  我明明知道,那种担忧是多余的,但是,我还是这么想。那镂心刻骨的疼痛,我实在不敢再领教了。一钞票可以止痛,这恐怕又是不易被人所理解的,正象我的某些生活习惯不易被我的朋友理解一样。

  我和一个朋友一块出去。我的皮鞋带断了两次。鞋带断了,即使涨红脸,我也要弯下腰去打结。膝关节肿着,不能弯,给已经很短的鞋带打结,确实有点麻烦。第三次,鞋带又松了,我刚要弯下腰,朋友有意见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唉,你这个人啊,也真是的。”

  我见他突然变色,好久不能理解。“扔了,扔了,去买一副!”“去买……哪里买?”我说,好一象这老西门是荒山野地。旋即我忙补充说,鞋带结上,还可以用一段时间,长裤脚管一遮,别人也看不出…

  …朋友愤愤然撇开还在饶舌的我,“径直朝马路对面的烟杂店走去。”

  一副皮鞋带!“他对营业员说。我要付这四分钱。他不依。我所以不舍那根断鞋带,并非是缺四分钱。我想解释,却麻利地掏出一张崭新的拾元钞票,朝营业员扔去。挺刮的人民币,在姑娘面前划了条抛物线,掉在柜台底下。姑娘吃了一惊,眯眼也瞪大了。直愣愣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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