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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只有一个文静、洁白的姑娘守候在他身旁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他弥留的时候,他的学校开学了。校方及时回了信,是两封。一封是写给医院党委的,要求医院全力挽救他的生命,哪怕使用最好的药。一封写给他本人。他父亲在他耳边念了信。那信很长,有校长的话,有班主任的话,还有班里那些相处了才半年的同学的话。父亲不忍卒读,大儿子接替父亲读了下去。他的亲属,连同观察室所有的陪客都静静地围着听。大儿子读不下去了,又由父亲接着读。信里表现的感情是真挚而炽热的……到底是大学生、知识分子,言词是那样的奔放。当父亲用悲音读到:“Xx,你好好养病,我们全班同学等候你重返学校,携手共同完成学业,成为祖国有用人才”的时候,他终于泣不成声了。他边抽泣,边继续读:“XX,你还记得俺这个黑大汉吧。

  俺告诉你,你这次返校,再不用吃粗粮了,俺和全班的北方同学商量好了,把大米统统换给你,让俺们吃粗粮。粗粮俺们从小吃,习惯,而却把你这个上海娃给吃病了,想到这,俺们感到对不起你……“我看得真切,这时候,弥留中的他,似乎想动弹。他的眼皮费力地眨了眨。是啊,此刻,他想说话,但是说不出啊。一阵挣扎以后,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滚下,一个劲地滚下。那泪,似乎流不完。父亲把自己的脸覆在儿子的脸上。父子俩的眼泪汇到一块去了……

  谁在抽泣,谁在唏嘘,谁在吸鼻子。我知道,那是一群围观的人。

  我早想宣泄了。我比所有的围观者,包括他的父母似乎更明白他此刻的心情。艰难啊,人生。

  这时候,江医生来了。他排开围观的人群,笑盈盈地走来。我侧转身,让他在床沿边坐下。他刚要询问我的病情,忽然,我那积蓄已久的洪水,找到了突破口。他惊诧了,劝我不要胡思乱想。可我,当着这么多围观的人竟然泣不成声。我哭了,难以自抑。那年,我二十六岁,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可是,我没法不哭啊!我在哭自己?不。

  在哭他?也不是。反正,说不清楚。事后,我奇怪,为什么,在汪医生面前,我竟然抑制不住感情。

  那大学生的氧气被拔掉了。他解脱了痛苦,显得格外宁静、安详。

  那母亲被强壮的小伙子硬拉向外。那两个哥哥坐在水泥地上,相互抱成一团。那父亲从人们的手里挣脱出来,突然止住了哭。他嘶哑着嗓子,轻轻地央求:“让我再跟他讲几句话,最后几句话……”他有一个好儿子,就让悲痛的父母与心爱的儿子作最后道别吧。人们松手了。

  那父亲慢慢俯下身,在爱子的耳边轻轻地嘱咐:“孩子,你放心去吧,你的书,所有的书,交给爸爸吧,爸爸给你好好保存,统统锁进柜子里,谁也不让碰。你是为这些书死的,看见这些书,爸爸就会看见你。

  孩子,放心去吧,你要的录音机,我们已经买来了,是三洋牌,你将就着用吧,等爸爸有了钱,再给你买台好的。孩子,你走后,不要忘记爸爸和妈妈,读书读累了,就回来看看爸爸妈妈。爸爸老了,思念不起啊,孩子,晚上回来吧,回家看看,要哪些书,你就告诉爸爸,爸爸拿给你……“

  那父亲看真切了,不,所有的人都看真切了,两行晶莹的泪,渐渐地从那死白、干枯的眼睑中流了出来。

  这个缺乏文化熏陶的家庭中的唯一的大学生,被一床白布裹了去了。

  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竟然还会流泪?观察室的人纷纷议论,感到奇怪。我想告诉他们,人死后是会流泪的。我能证明,有我听来的故事,也有我的亲身经历。听来的故事是,某年,邻居家的老太从浦东乡下来上海女儿家玩,不幸病故了。老太的小辈都在乡下,那女儿叫了一辆卡车,把老太送往浦东。那时乡下可以睡棺材。到了村里,当人们掀开被角的时候,竟发现老太的眼角旁有泪水。小辈们悲恸了。

  其实,心脏停止跳动了,血液停止了流动,但大脑中枢某些神经和细胞还在顽强地抗争。虽然它们的力量那么弱小。这时候,亲人的哭喊,能唤起一片朦胧的意识。那片意识指挥着残缺的神经。于是,就会有悲哀、难受、直至流泪的表示。这时候,是人生最残酷的一刻;想话别,却讲不出话,想表示,又无法表示。鉴于这种情况,请亲人们千万不要大声悲啼,就让他们静悄悄地告别那已经够忙乱、够芜杂、够痛苦的人生吧。最好的办法,是放音乐,放旋律缓慢、轻松的音乐,让那些还在抵抗的细胞,统统放下武器,慢慢地熟睡……这种情况,我有体会。

  那次,算已经死过去了吗?我不知道。可是,那和“死”也差不离了。

  十五岁那年,我胃出血,黑便。我惊恐万分。不用别人告诉,病房和观察室的经历,早让我有能力了然问题的严重性。中午,还不见母亲回家吃饭,我硬着头皮去她的单位。她的单位在老北门。有时,母亲觉得来回赶着吃饭,胃不舒服,就在单位食堂里马马虎虎吃了。

  那天,母亲刚吃过饭,我的突然出现,立刻使她连打了几个呃。她也有胃病。“妈,我胃出血。”我嗫嚅地说。“你怎么知道?”母亲的语气有点严厉。“黑便……!”“唉,你啊你!”母亲长长叹了口气。

  她向单位领导告假,那领导说,此刻柜台上没有人。等了半小时,回家吃饭的人来了,母亲才带我去医院。看见母亲单位的那套工作程序被我打乱了,我只觉得愧疚。临出门,我真想向那个尖鼻子的头头道歉。

  “……四个‘十’。”医生把化验报告递给母亲,“进观察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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