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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打量这病房,这是很小的一间,放着三张床。我的一边,躺着一个老头,他终日用手在空中抓着,他的眼睛定定的,讲着胡话。另一边床上,是一位嘴唇发青、年长我几岁的姑娘。医生说,她患严重心脏病,果然没几天,她就死在我的眼皮底下。凭多年住院的经验,我知道,那是重病房。死神蹲在墙角边看着我,我紧张,又不紧张。

  才输了200CC鲜血,可是,没半天,它们就越出自己应循的轨道,流完了。医生决定每天给我输200CC血。母亲默默点头,没有吭声。

  不过,我分明听见她在叹息……其实,她并没有叹息,她不会在我面前叹息了。楼下观察室的那一幕,准是把她吓坏了。可是,我分明听到她的叹息,在我心里。母亲往常的叹息,已经印在我的意识里了?

  或许,由于失血,我产生了幻觉、幻听?

  三天过去了,我依然大口吐血,每天两三次黑便,姐姐哥哥都来了。往常,他们从来没有象这次那样在医院里汇齐过。以前,他们总是有人来,有人不来。现在,每天黄昏,他们统统都要到齐。这意味着什么?上午八时的查房,医生通常查得很仔细,心、肝、脾,触诊、听诊、量血压,还要翻翻眼皮。现在,他们都绕过我的床,匆匆而去。

  反正,对我已有定论,每天200CC鲜血。那天,医生要增加1200CC,每天400CC鲜血,可是母亲说:“就200CC吧。”医生是位女同志,她看了母亲一眼,点头同意了,不过,她拖了句:“这些血紧张,别人还输不到呢!”紧张由它去紧张好了,正象冬至的蹄胖,买不到,我们可以吃其它的。那血也这样,既然紧张,就少输些吧,每天200CC,正好维持我的生命。我要维持生命,等候奇迹发生。刚苏醒时,我想,就输一次200CC吧。要是以后每天要我输200CC血,我就把三毛理论搬出来,但后来,我没表示反对,那血是应该输的,我感到这次有些不对头……

  隔床的老头,总用双手在空中抓来抓去。过去,我碰到过一个终年在医院陪病人,靠病人来维持生计的老太太。她陪我邻床的一位比她年龄稍小些的老头。那老头有五个儿子,个个都身强力壮,有的还是体育老师。这样的儿子,却伺候不了自己生命垂危的父亲,而要让一个比自己的父亲年龄还要大的老人来陪夜。这,使我感到新奇。另外,还使我感到新奇的是,那位老太,在午夜准备用棉大衣裹住身子,在躺椅上将歇之前,竟然在自己的胸前和额上划了个“十”字,划完,她就闭上眼睛蒙胧瞌睡了。我不知道她做这个动作的意思,到底是要上帝保佑那位病人,让他平安度过夜晚,使她可以睡个安稳觉;还是让上帝保佑她自己,使她自己一夜平安睡过,不要闹出倒在病人脚后跟的笑话。我不知道那老太是否有小辈,因为她靠在躺椅上将歇的样子,真使人可怜。不过,我想,她是个信教的人,上帝会保佑她平安的。在我的印象中,信教的人,似乎都是些廉洁大方的人,他们和金钱是无缘的。这位信教的老太却有点不同,她对钞票是很喜爱的。每天,她都要向老头的儿子及时地结算钞票。那方法很不错,因为,她自己也是个风烛残年的人。如果“秋后算帐”,万—……向谁去要?

  还有,这位信教老太的时间观念是很强的。有一天,老先生的儿子迟到一个多小时来接班,也就是说,她多陪了一个多小时,于是,她一定要向那迟到的儿子多讨几角钱。那时,陪夜是一元二一天。一个多小时,要付几角钱,我不会算,可是,她会算。就是这位老太,她看见老先生的手伸出被子外向上抓、摸,她就悄悄告诉我:“那是抓空——时候不长了!

  现在,我邻床的老头就在“抓空”,但他的福气显然不及那有五个儿子的老先生,身边连个化钱雇来的老太也没有。要不是他瘫在床上,我担心他会摸到我的头上来。尽管知道他的手抓不着我,但我还是害怕,莫名其妙地非常害怕。医生干脆不来查房了。从病房门中间的白麻花玻璃上,我总看见人影幢幢。那是我母亲,大姐或是哥哥。

  那些头影我熟悉。他们似乎在跟医生办交涉。他们的话很轻,可医生却动不动就提高嗓门。他们在议论我,我知道。医生所以会提高嗓门,可能因为我不是他们的亲属,如果,我是他们的亲属,他们是决不会让一个病危的人察觉到自己处境危险的。他们是残酷的,把阴惨惨的死,直接推向一个满脑子充满幻想的中学生。再可能,他们不满意我的母亲。因为她舍不得用钞票!他们所以动不动提高嗓门,是以此作为对我母亲的惩罚。

  后来我知道,病危通知早在我进病房的第二天就给了母亲。新婚才几个月的大姐不去上班了。我发现,她的眼睛始终是红的,但嘴角却印着安详的笑容。我知道,维持这笑容很不容易的。十数年以后,当大姐动了大手术,被确诊患了癌的时候,我也试着在嘴角印上笑容,可不到一刻钟,我就维持不下了,便躲到病房外用手捂住嘴,痛哭了起来。人生是艰难的,做每一桩违心事,更觉得不容易。当亲人的生命即将谢世,而人们竟然还要笑,尽管那笑是违心的,可我觉得毫无必要。大姐是爱我的,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她最喜欢我。现在,她的小弟弟即将死了,她的心情又会怎样呢?

  我感到烦躁。医生和母亲他们总是伸出两个指头,让我辨认:那是几?有时,我会努力去数,一会说是三,一会说是五——据说,那是复视,人产生复视,情况就不妙了。有时,我干脆闭上眼睛,不回答他们。我接连不断地吐,每吐一次,母亲和大姐就会忙乱一番。吐完,我疲乏极了,闭眼就睡,而她们也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我。每天200CC,哪里够吐?

  我感到喉咙又干又燥,嘴唇都裂开了,豁起一层硬硬的碎皮。我要喝水,她们给我拿来一大杯子水。她们捧住我的头,我费力地仰起头喝水,刹那间,我看见一张模模糊糊的投影,那是我的脸。我向她们提出:给我一面镜子。大姐愣了愣,似乎有些吃惊。母亲点点头,说:“好,现在就给你买。”镜子买来了,是面一巴掌就能抓在手里的小圆镜。我要镜子,只是想好好看看自己。童年,听老婆婆说,人死后是有灵魂的,那个灵魂终日在天上飞啊飘啊的,我想,我要好好认识自己,万一,在天空上飘的时候,看见挂着自己肖像的地方,我就会认出,这是我的家。那时候,或许家里人会需要我帮助的。想到这,我感到悲怆,母亲和亲人们的深似大海的恩情还没有报答,我就……我要好好记住自己的容貌,我不能忘却母亲和大姐他们。是啊,一定不能,决不忘却。我把镜子抓在手上,放在自己面前。说实话,以前,我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现在,我要仔细看看:眉毛浓黑,是“一字眉”,紧连眉心。尽管如此,但当它舒展的时候,一定是能够飞扬的。鼻梁不高,那小巧的鼻子正好弥补了鼻梁的缺陷。眼睛不大,但还没有失神,即使现在,眸子还是乌黑润亮,闪闪有神。嘴唇有些厚,由于失血过多,它显得苍白、龟裂,布满饼干屑似的细粒。脸孔略长而显方型,看,唇上还依稀出现了两抹柔软而微黑的汗毛!是啊,我正处于……我忽然发现,我的容貌并不难看,甚至有种文弱的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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