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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父亲说,几个月前,他们那里又收花生了,照例,他去镇上买花生。他不愿买自己种的花生,他怕公私说不清。有一天,在由他管辖的已经收割完毕的那片田里,绽出了几瓣花生的新芽。于是,父亲被传训了。他们说他偷花生,把偷来的花生深埋在田里,等探亲时带回。

  父亲当然要叫屈。他说,真要偷也不会只偷几粒,再说,既然想偷,也不会埋在田里。埋在田里的东西怎么能吃……那些人不听,要没收父亲用仅有的一点可怜巴巴的收入买来的两大袋花生。在那里,父亲极少用零花钱。我看见过他的那本收支帐,他连买一盒止咳桉叶糖都记在上面了。自从听说花生可以治愈我的病,我看见他的支出帐里全是买花生的!“我怎么能不急呢?”说到此,父亲的口吻依然是平淡的缓慢的,好象在追叙一桩年代相隔很远,被历史尘埃湮没的往事。

  可是,我的心象挨了鞭打似地紧缩起来。这要怪我的想象力和联想力。

  我的脑屏上分明呈现出那惨不忍睹的一幕:父亲发急时的模样。是的,父亲发起急来,两眼怒睁,眼球上蒙着血丝,喉咙直响,甚至还会骂人,恶狠狠地驾。我真为我那可怜的父亲担心,在那样的环境里。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父亲被他们吊打了,而且吊了整整一夜!说到这里,父亲的口吻仍然是淡泊的,只有略微一丝委曲。外婆轻轻骂了一句:“这些畜生。”我真想掀开被子,翻身跳下,放一把火,把整个世界统统烧光。可是,我,只能憋着,装出熟睡的样子。父亲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一幕,他连对我母亲也没有说。父亲只是在外祖母——他的“母亲”面前,才忍不住说了。为了不使他难堪,我只能憋着。我是不能憋的,一憋,我就会浑身发抖,冷汗直冒。被窝被我的汗水浸湿了。

  因此,这天父亲和母亲的话,我没有听。我不愿意再听那些不该是小孩听的话。我怕我真的会放火,要不,又会憋出一身汗来。

  白天,父亲躲在阁楼里。我把门窗都关紧了。整整一天,我躲在阁楼上陪父亲。父亲要看医书。可他根本看不进,拿起了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我听见他在喃喃自语:“看看就回去,看看,今天就走,今夜走……”我劝父亲躺下睡睡。他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他不肯,他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再来维修我这台归他负责和保养的“机器”。

  整整一个上午,他不断地为我活动关节,按摩我那日渐萎缩的肌肉。

  有时,他从袋里掏出一两片枯叶要我含在嘴里;或者找出一些树根,要我立即去泡茶喝。整整一个上午,父亲的手脚一刻也没有停过,我的身体被他抚摸遍了。我看见他的手始终在抖……

  这时候,我才真正体验到所谓的“紧张”。因为那天下午,唯群和我约定要来向我借书。我的书箱在阁楼上。平时,唯群总是直接冲上楼到书箱里翻找。他对别人异常大度,也要求别人更为大度,要不他就会发脾气。这次,阁楼是万万不能让他上来的,干脆他敲门我不开,装聋作哑。也不行!他会“乒乒乓乓”地径直敲下去的。这一敲,更要惊动人,万一里弄干部走过……我坐立不安了,真后悔结交唯群这样的朋友。

  父亲也许察觉了,他缓缓地给我扯起闲话来。他说,他在他们那里发现了一批沙金。说到这里,我看见他的眼睛发亮了,语调也随之高昂起来:“大批大批的沙金,风一吹过,一片片极薄极薄的金片,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悉悉蔌蔌地飘来飘去……”他说,他已经在那个地方标上了符号,还画下了地图。这下,我激动起来,仿佛真成了这批沙金的主人。父亲拿出那本记收支帐的日记簿,那上面,确实划着几条谁也看不懂的线条。沙里淘金,那是完全可能的,不过,它需要坩埚,我说。坩埚是我在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里看来的。父亲点点头,表示首肯。于是,我觉得我有资格和父亲讨论这一大批沙金的问题了。有了这一大批沙金,什么灾难也不会有了。我们就可以有恩报恩,有冤报冤了。那不就成了“基度山”了?两个月前,唯群花了四块钱,借给我读《基度山恩仇记》。那书借一天就要两块钱。唯群看了一天,统统看完了,他节省下一天时间,供我看。而我看书慢,只看了半本。第二天唯群来讨,我很不好意思。我只看了半本,怎能和他讨论。他失去了一个可以讨论讨论的人。他知道了就非要我陪去续借一天。可是,人家不肯。那人怕书弄丢了,故意开了个很高的价:每天五元。唯群低着头退到弄堂里,忽然把甲克衫的钮扣解开了。原来,那衣服里面还有一只暗袋,只有两指宽,袋身很长,可能直通衣服的下摆。他伸出又细又长的手指,费力地往里掏,还用另一只手在衣服外面帮忙,使劲把那团沉淀在下摆缝里的东西往上推挤。这样,努力了大半天,才好容易掏出几块揉得皱巴巴的东西。那东西,有的揉成一团,有的折叠成拇指大的小方块。这当儿,他那双大而润亮的眼睛紧张地朝四周来来回回地扫视了一番,在确定了没人会来抢劫的情况下,才怄下腰,快速地数起了那些东西。这些钱多数是毛票,只有一张一元币。他数完,把那一大把钞票捂在手心里,并把手插进胳肢窝里,然后,他仰起那颗小小的头颅,好象在眺望空中的白云,并连连眨动眼皮。那时,我看见,他的眸子异常清澈,眼白里还有淡淡的碧玉似的青丝。接着,他骂了句粗话——这话,其实不算太粗。因为,在平时,他从不说粗话,因此在我听来,那话就有些粗了。不过,他骂粗话不是好手,他把那个字读走了音。“……只有二元三角!”

  我有些扫兴。不过,我打定主意,如果唯群真的为我化了五元钱,有朝一日我一定加倍还他!他只有二元三,我只好拉他往回走。他不依,挣脱我的手奔进那扇黑色的石库门。他要和人家商量。那个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的中年人,想了想,说:二元三也行,不过,那半本书,只能在他那里看。我看看天井里有三个拉着二胡、哼着样板戏的人,便坚决要求回去。那中年人可能是琴师,他教琴也是收钞票的,而且一定是收大钞票,我想。唯群被我拉出门外,咕哝了一句:“哼,他还是我大哥的同学呢!”他垂下细长的脖颈,象在对人生进行深刻的思索。就这样,他低头走了三分钟,突然,他抬起头,高昂地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好了,我们总有一天会看个够的,还有那本《金瓶梅》!”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金瓶梅”三个字。当时,我信心倍增,把那些沮丧统统抛在脑后了。

  有人在敲门。我一阵紧张。父亲也紧张起来。我把脸贴近气窗玻璃,但玻璃上都是污垢,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敲门声不紧不。慢,十分有耐心、有节奏。这样的敲门很符合唯群的脾性——我以前从未留神过唯群敲门的方式,但现在我差不多能一下子断定是他。“笃——笃——笃”,既胆小又顽固,怪不得除了我,班里的同学都看不起他。但他始终没有叫门,这又好象不是,我熬着。几分钟过去了,敲门声还在响。父亲这时倒显得坦然了。他整理起衣服和医书。他把来时的衣服,—一装入旅行袋里。他一边收拾,一边沉静地对我说:万一是他们来请他回去,让我告诉母亲一声。我熬不过了,要父亲留在阁楼上,我去开门。我对父亲说,如果真的是他们,我有两个办法:一说父亲不在。倘若他们硬冲进来,我就立即咬破舌尖,把血吐得满地都是。

  我把门拉开一条缝。

  什么也没有。

  “笃笃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踏出门一看,原来是隔壁邻居在做一只菜橱。我靠在门框上,松了一口气。墓地,我见唯群出现在路口,象杆风中的旗帜一样一抖一抖地朝我走来。我一下子慌了神,转身进屋,砰地将门关上。

  “怎么啦?”父亲从阁楼上探出头来,看着软软地靠在门上的我,压低声音问。我朝他摇摇头,又对他挥挥手。他满脸疑惑地将脑袋缩进阁楼的阴影中去。我等着唯群。我真傻!我为什么要逃进来?他来敲门怎么办?还是装聋作哑?冲出去跟他蛮吵一通,从此彻底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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