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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这时候,他的儿子喊来了护士。护士为她扎了一针。没有十秒钟,那挤成团的五官平复了,那抽紧的线条舒展开了。她儿子为她垫好枕头。

  她平静地斜靠在床上睡熟了,微微掀动鼻翼,显得格外宁静。她睡熟了,嘴角一牵一牵地显出微微的笑意。这一切;使我惊奇无比,忙向她儿子求教。“杜冷丁,麻醉剂,鸦片做的。”他告诉我。“怎么写?”

  他思索了一番,用圆珠笔写在自己的掌心里:“灶冷针”。三个字错了两个,但他毕竟是第一个报信的天使。

  那天,我的脸色一定很怕人。我的关市不能发作,一发作,剧烈的疼痛,就会使体内分泌出雾状的白色液体。它们渗出表皮,使我的脸变成惨白的一片,象死去一般。我照过镜子,这种惨白,叫我很是难为情。值班医生来了,是位北方口音的年轻的女军医。她是来这家医院实习的。大概刚吃过午饭,没戴口罩,嘴唇边涂着薄薄的油光,象变色口红,使嘴唇润亮鲜嫩。她手里揣着血压机、听筒、记录卡。

  简单地回答以后,她要我躺下,解开衣服。这程式,我熟悉。我听从吩咐,一切按顺序进行。量血压、听心肺,她的小手在我的躯体上蠕动,象一条稚弱里,飘忽在象牙雕成的脖颈上的青丝,使人一下子想起了人类所有的美……她年轻,还稚嫩,我想。我猜测,她是维吾尔族人,刚刚从学校毕业,要不就是部队培养的卫生员?我忽然害怕了,不敢把目光久留在她脸上。我不忍心多看她,怕象一双粗糙的手,把一件精美的丝绸工艺品抚弄坏了。她应该根本无法揣度我心里的话。

  但她为我检查肝脏时,似乎有点慌乱、拘谨甚至不合规范,象一头偶尔闯入私人花苑的小鹿。她柔软的手触及了我的体肤。她没有摸准肝脏的部位。不该重的地方,她重了,不该轻的地方,她轻了。于是,我再次向她瞥了一眼。突然,我看见,那美丽的脸上忽然飘来一片红霞,那霞光把她的整个脸庞覆盖住了。我觉得,她的指端有微电波,我感到了微微的震颤。她突然抬起头,慌乱而草率地中断了她的常规检查。我知道,她接下去应该检查脾脏。

  那时,我的痛苦好象已骤然减轻了许多,但我仍然对她说:“我要打杜冷丁!”我见她在犹豫,便特意向她说明,阿托品之类已对我无效了。她翻翻我那沓厚厚的病历卡,就用笔在粉红色的处方上写了起来。可能她想起注射杜冷丁要专用处方。于是,她跑去找那位带班的本院的主治医生。我看见,那位主治医生似乎要说什么,可是,当他看了看我这张死白的脸,便默然撕了一张。

  护士在我屁股上扎了一针。一秒、二秒、三秒……最多不过五秒,我觉得有一股散懒的暖流。顺着我全身的神经管道慢慢地渗流开来。

  霎时,我感到了一阵舒适的眩晕,热烘烘的微微颤动的眩晕。这是一种让人放心的、鲜明动人的眩晕。于此同时,那钻心彻骨的痛,便化成一股轻烟,从毛孔里释放了出去。狂躁不安的心平复了,神经中枢沐浴在水温适宜的莲蓬头下。这时候,母亲已经为我在里面的观察床上铺好了被褥。她要我伏在她的肩上,去观察室躺下。可是,我不愿意动弹。我生怕那宝贵的舒适会被惊动而适去。我不愿意开口,不愿意思索,也不愿意……母亲害怕了。她以为,那是一种不祥。她要背起我。这时,廉耻复苏了,它向我提出了抗议。我终于站立了起来。

  我几乎是被一朵柔云托趄来的。母亲在前面引路,我被那朵白色的云朵拥托着,向前飘去……

  就这样,我在云层里飘荡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最后,那云降落了,我也醒了。我感到奇怪,那难熬的痛感顿时消失了。不过,我疲乏得要命,几乎是背负着石磨盘爬行了整整二十四年。很久,我都在昏睡。

  有了这个经验,我感到了异常的兴奋。因为,我找到了退路。我可以不顾一切,勇往直前了。我不停地写,随心所欲,右胳膊的关节出血了,没有等到发作,我就去医院要求打杜冷丁。多数医生富有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能够体恤我。鉴于我的那张白脸,他们便赐给我一支。有些医生却根本不理会我的恳求。这时,我就会变得心躁意乱,冷汗淋漓,甚至还想大喊大叫。

  至今,我不要看那种脸盘特别大、脸色特别白、“人中”特别长的人的脸。因为,它曾使我度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三天三夜。在那三个日日夜夜里,我弯着腰,怄着背,用左手托抱住右胳膊——那胳膊几乎是靠胶水粘贴在身上的,不抱紧它,它就会从肩头掉下来。三天里,我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观察室里,以及那条通往医生值班室的四米长的长廊里走来走去。我毫不夸张,由于痛,我甚至可以不管观察室里的男女老幼而大声喊叫。人到了某种极限,是不懂得羞耻的。没有一分钟的时间,我是宁静的。我捧住右胳膊,才在钢丝床上坐了半分钟,那痛就迫使我再次站立起来。站立没有一分钟,它又驱使我举步向前。我已经疲乏透顶,意识、思维都睡去了,但本能还醒着。是本能在不断调换我的姿势,是本能在设法解脱它不愿意忍受的痛苦!

  我捧住胳膊走来走去。我捧着胳膊坐上坐下,痛已经使我的脖颈缩进了胸腔,我的头始终象个罪人,低低地悬挂在我的胸骨上。

  母亲去向大白脸请求。哥哥去向大白脸恳求。而我无数次的恳求,已使他对我产生了恶感。开始,他直面拒绝我,坚决地拒绝。后来他干脆不理我。我怀着难言的恶意,默坐在他的对面。意志和怨恨,强使我抬起头。我要紧紧盯住他,永远记住这个可恶的虐待狂。他那张薄唇翕动着,慢条斯理,一开一阖,好象靠机器在操纵。在开阖中,连接不断吐出一粒粒弹子,上面贴着一个个单词:胆、胆囊、胆管、胆汁、胆道、胰腺……大白脸竟然不厌其烦,向那位早已显得失去耐心的病人炫耀自己的学识。这时候,我才真正领略到了“残酷”的含义。但我不能冲着大白脸喊:“喂,你不能光是胆胆胆,人还需要心和肝哪!”我对他还抱有希望,正象一个“待决犯”对法官还抱着希望。于是,我紧盯他的嘴,渴望着那张宽嘴里会吐出“杜冷丁”三个字。就这样,所有的背景都淡化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张特写的嘴巴。

  那个特写的嘴,在我的眼前翕动,一开一阖,而我恶狠狠地使劲往里塞东西;剪破的鸡苦胆、发了霉的面包、满是泥垢的萝卜、揩过鱼鳞的桌布、绷过我小腿的粘满脓腥的绷带、还有热水瓶塞子……我要把他的嘴堵住,让他感到气闷,我要杀死他,从他的喉管里吮吸杜冷丁……

  砰!我的头撞在他突出的门牙上。他把我啃了。我被他吞进了腹腔。以后,我就在他的肚皮里沉睡了……三天三夜的煎熬和折磨,体力消耗已尽。我的额角撞在热水片上,被缝了四针。听母亲说,当时,大白脸慌了。他抱起我,手忙脚乱地喊了起来。他为我用了许多药,就是没有用那该死的“杜冷丁”。在完全苏醒后,我摇摇摆摆踱到他面前。那天,正遇他值班。我用眼睛逼视他。我想告诉他:我要控告!

  他向我招招手,请我在他面前坐下。他说,他向我致歉。他又说,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杜冷丁”已经使我成瘾了。我根本不信他的话。

  后来,我就这个问题请教了汪医生。汪医生证实,多用“杜冷丁”,确实会使人成瘾的。

  但我依然恨他。他自以为是对的,其实是错的。“杜冷丁”成瘾又怎么呢?至多使我的生命缩短。但我的生命要是没有“杜冷丁”,就是一串连续不断的痛苦。他凭什么要我无望地去忍受那漫漫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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