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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我低下头,抿了一口,一团火球顺着音尖滚下了我的咽喉,它拐了几个弯,在腹腔里灼烧起来……我冲动起来,我要说话。肖虎的话也多了。肖虎说,他自卑、多疑,有时候还非常消沉。我说,我也一样。他说,他敏感,每月评奖,总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我说,我也是,每次我只拿三等奖,如果设五等奖,我就会拿五等奖。他说,命运对人应该是公平的,可是,它偏偏对我们不公。人人都可能生病,可别人的病,一年发几次,每次只消吞几粒药丸,最多打几针就可以完事。而我们的病,一月发几次,每次都要化费大笔的钱……肖虎的话,正是深藏在我心里的话,现在被他道出,我觉得格外真切。我连连点头,鼓励他多说几句。他说,每次考试,他都担心,尤其是这次功亏一篑的期末考试……“考试?”我问。“是的,再过一个月,我就有大学学历了——我学的是工业会计,你别笑,这不是什么仕途经济,而只是向人证明……”。血在我的血管里窜腾,我激动了。现在,我总算找到了知音。他象我一样,也想向人类说明些什么。我真想告诉他,我在写,在不顾一切地写。我的右肘、右肩关节因此损坏了。

  可惜,我的东西一篇也没有成功、他鼓舞了我,我却无以回报,我沮丧透顶。火苗在肖虎眼窝里灼烧,他摇摇摆摆向我走来。酒精使他兴奋,他凑向我耳边,轻声向我诉说。他说,他孤独、敏感、多愁善感、又爱发脾气。他喷着酒气,还说,他越来越想获得一个男人应该有的学识、地位和受人尊敬的仪态气度,还包括爱的交流和宣泄。“唉…

  …“他叹息,”这一切,离我们太遥远了。不能爱啊,现在,除非人类征服了它,否则,你会被它弄得坐立不安,忧心忡忡的……“

  他在恋爱,我想。“对象定了?可以谈谈吗?”“难啊——”他重头丧气,然后缄默。“你有什么困难,她不了解你的病?”我有些着急。他用下巴抵住酒杯,迷惘地注视着桌面:“我不愿意,现在…

  …或许将来能够……“我摇晃他瘦削的肩:”你不能……现在正是时候,因为你的年龄。拿出勇气来。实际上,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缺点。我们的病就是我们的缺点。这缺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它只是被我们自己或别人夸大了而已……说真的,我们正需要有人来帮助我们纠正缺点……“禁不住,我口若悬河,摆出演说家的架势对他开导起来。我甚至不顾自己的浅薄,搬出了历史上的名人、掌故。

  “谢谢你,”忽然,他似乎有所感悟,睁着惺松的眼,情绪高昂地说,“谢谢你的提醒,说实话,确实应该现在就去……爱。”说着,他举起酒杯,“今天,我太高兴了,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将来,我们要多往来,互相鼓励,互相帮助,来,干——”他喝干了最后一滴酒…

  …

  我是不应该熬夜的。更不应该喝烈性酒。第二天,我髋关节出血了。夜阑人静,正是病人自我感觉最强烈的时刻。午夜刚过,我实在忍不住,拉亮了灯,叫醒了母亲。母亲喊醒了哥哥。哥哥披上棉大衣,唤来机动三轮车。三刻钟后,我被送进了急诊室。这是一次大发作。

  我有这样的预感,值班医生也这样认为。住院证开好后,我被人抱上了粘乎乎、冷冰冰的担架。担架搁上一辆小车,车轮滑动,向在夜色和残雪遮掩下的住院大楼行进。我蜷缩在担架上——这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由于恶心,说不定几小时前,一具被改变了称呼的人体也躺在这担架上……

  住院大楼到了。我熟悉的长长的走廊伸展在辚辚的车轮下。昨夜,我和肖虎还在这长廊上走,现在,我却躺在担架上被人推着。这病简直叫人万念俱灰。忽然,电梯上飘下一阵压抑着的悲哭声。我毛骨惊然。哭声越来越响,电梯门开了。走廊上出现了一辆被几个悲痛欲绝的身影簇拥着的手推车。车上,一个用白被单覆盖着的躯体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惨白。他们的车头向我渐渐逼进……冷汗湿透了我的内衣。该死,我们的车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蓦地,我想到,那一定是昨夜差点把我绊倒的药箱。我紧张,身子象龙虾似地伛了起来。“别怕,你别怕!”哥哥喊着,可是,他的声音也在颤抖。就在两车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母亲伏下身,象遮挡弹片似地紧紧抱住了我这个二十七岁的儿子……哭声在走廊尽头消失了。母亲为我抹去了脸上的冷汗,以及混合在冷汗里的两串热泪……

  电梯把我们带上四楼,我又住进了内四病区。在我苦苦哀求下,医生为我注射了“杜冷丁”。我挂着补液。带着从痛苦深渊里解脱出来的平静和快意,飘进了一个没有痛感、没有烦恼的幻境。阳光在揉我的眼皮。我蒙蒙胧胧,处在舒适的假寐中。经验告诉我,我已经躺了一天,或是两天……我不愿意去思索、回忆,更不想动弹。扑笃,一滴滚烫的泪水掉在我的脸上,接着两滴、三滴……轻轻的抽泣声。

  谁在哭?为什么要哭?我不高兴地想着,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这是一个淡化的特写:微黑的眼圈,通红的双眼……哦,小萍,没穿白外套的小萍!“你,你……”。我牵动嘴角,疲乏使我发不出声。小萍没有吭声,忽然,她转过脸,用压抑的悲声哭了起来。怎么啦,我在做梦?“前天,你,你们喝酒了?”小萍俯下身来问我。我点点头,她问这干什么?“唉,”小萍抽泣着,“肖虎,他……”“怎么啦,肖虎?”“他颅内……”小萍哽咽着,“昨天半夜……”昨夜,电梯上飘来的哭声,手推车上的白被单,他……我失去了知觉。

  事后,我知道肖虎的颅内出血是多种原因促成的:烈性酒、连日的劳累是间接原因,而直接原因是:那夜,他回家写了一封什么信,直到天亮才辍笔;他把信投入邮筒,就匆匆赶去上班。两小时后,他头晕,猝然跌倒,头颅恰恰撞在石柱上。医院确诊是颅内出血,江医生始终在他的身旁,第一流的专家都请来了,还是没有挽留住他。

  我在汪医生和小萍的悉心治疗和关心下,很快恢复了健康。小萍消瘦得厉害,脸上的红晕也消失了……

  颅内出血是可怕的!我仍然趴在图书馆冷冰冰的桌子上,内心越来越慌乱,我想收拾东西马上回家,又想赶快在这里给家里写点什么。

  是的,应该这样写,希望他们原谅我过去的种种不是……摊开纸,可是,我提不起笔,笔大重了。要写的话,竟然有这么多,一时间,我怎么说得完。脑子里头绪纷繁,乱哄哄的一团。我想把它们廓清,可又怕用脑,一用脑,血流量增多,说不定我还没走到家,还没跟母亲说上几句就会……想到这里,笔在我的指间滑下。我收拾东西,背上书包快快离座而去。雨还在下,更紧,更密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家里奔去。我真的感到,生命对我已显得多么短促,而我还有多少重要的话要留给亲人们……

  若干年后,我渐渐明白,肖虎的死还有一层更深的原因。他父亲是不该这么死的!尽管,自杀仅是我的一种猜测,但是,既然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肖虎就不会不产生这样的想法。因为我们是同一种疾病的患者,而且都是重症患者。我们有着另一种“血缘”关系,这种“血缘”也许比同胞的血缘更亲近。我相信,我们思想、性格上的共同点,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任何一对兄弟更多。要是我的父亲也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持我的生命,或者说让他的生命这样地嫁接到我的生命上,我是无法忍受的。那个午夜,从肖虎的慷慨陈辞中,我已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这是一种甜甜的,潮乎乎又很呛人的气息——后来,我发现,这类似甲苯的气息。也许,他的父亲就是在甲苯气体中窒息的,尽管,他没有告诉我。这有些玄乎,但他父亲把生机给他时,也把那自暴自弃传给了他,我觉得就一点也不玄乎了。在父子之间,有一种超乎心理感应的东西。心理感应,已经够奇妙了,但仅仅是感应而已,就象电影里的钱塘江潮,声势宏大,其实是没有力的。父子之间的超感是一种精神深层的共振,是有力量的,力量是能超时空传递的。在这方面,我是深有体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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