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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天下着阵雨,闪电在头上挥舞鞭子,哗哗的雨水,象小溪流,从伞上流下。她流着泪,泪水从红肿的眼睑涌出。夏天的雨水和她的泪水交汇着,溅湿了我的一大片衣衫。她抽泣着说,她恨,恨所有的人,恨她母亲,恨多嘴的同学,恨那爱管闲事的老太太(她同学的母亲)。

  她说,她也恨我,恨我身上这该死的病,恨世界上所有白吃饭的庸医!

  我要求自己冷静,甚至冷酷。我的鼻腔没酸,更没有流泪。我一生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演悲剧,而且常常扮主角,悲剧演多了,神经也麻木了。更何况,谁让她是她母亲的独生女!

  我看看腕上的表:十一点四十分,距最后一班车,只有二十分钟了。我望了望还在滴沥的夜空。我知道,我们就此一别,碍难相见了。

  难道,我用一只完好的膝关节换来的恋爱就这样被我自己的手粉碎了!

  她斜靠在站牌的铁杆上,伞笼住了她的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还在抽泣。轻轻的抽泣,使那红底小白花的伞在微微抖索。我似乎犹豫了。现在,我真想请求她原谅,请求她和我一起去对付人世间的种种困难。不过,她会答应吗?我想,她会答应的,并且会很勇敢地去迎接各种挑战,包括来自她亲人的挑战。那么,以后呢?我又想。

  尤其当我被缠于病榻的时候,她又会怎样呢?说不定,她也会向我发出挑战的。是的,她毕竟还年轻,毕竟没有饱尝过人生的忧患,更何况,她比我小五六岁。如果,我比她小五六岁,情况又会怎样呢?或许,我会毫不犹豫攀住她的肩,向她认错,向她请求,要求她帮助!

  三辆汽车驶过了。幽黑的路尽头,有两粒萤火虫在向我们慢慢飘来。我知道:那就是末班车。“车来了!”我一惊,脱口而出。笼在她头上的伞稍稍抬起了,我看见了一双泪眼。泪眼在昏黄的路灯下。

  向我瞥来深邃的一眼。它似乎在向我乞讨,似乎在对我抱怨,似乎在表示强烈的仇视,似乎夹着几丝不易察觉的依恋。“那么,……再见,”

  她很低微、很疲倦地对我说,“祝你健康,如果你需要,还可以打电话!”我点点头。车停了,车门开了,她跃上空荡荡的车厢,车门在她身后迅速闭上了。这时,我感到了后悔,深深地后悔。我想喊,大声地喊,却喊不出口。汽车摇摇摆摆从我眼前晃过,钻进了微光和稀雨织成的网,迅速被黑暗吞没了。

  那天,我又在图书馆里写作。这时,我仿佛经过炼狱的锤炼,心变得格外的纯,情绪也很容易沉入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我已经从那条痛苦的“人生必由之路”上挣脱了出来。这情形,很象童年时代绝了“去医院”的路以后,我一心想奔另一条没有痛苦的路一样。我正在用功,突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是我的一个朋友。那朋友也写东西,而且想象力特别强,什么东西都写。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往来了。我挪挪身子,请他在我身边坐下。他一坐下,便发起了牢骚。原来,他添了个千金,他需要的那种特殊空间没有了。他有千金了?我愕然,他比我还小两岁啊。真是个幸运儿。他还在唉声叹气。我说,你不应该当什么工人,而应该当农民,如果你实在想当工人,那么最好找一个当农民的女人,因为那里有你需要的空间,而且还是廉价的。

  他笑了,说:“你也快苦出头了——真的,我佩服你。”我莫名其妙。

  他佩服我什么呢?大概又指我的身体,天晓得。我不希望别人口口声声为我的身体来几句“佩服”什么的,这样的‘’佩服“方式,我实在不佩服。‘’谦虚什么呢!”他不满意了,“我已经拜读过你的大作了,要不,我会来向你祝贺?”我更糊涂了。他见我不象在作假,便告诉我,我那篇写了很长时间、自我感觉颇好的东西,在外地一家刊物上发表了。他是看过初稿的。这怎么可能呢?我并没有向那家刊物投过稿。他说,肯定不会错,而且那篇小说的主人公和我写的小说的主人公同名同姓,世上怎会有这种巧事?他还说;他看完这篇东西,甚至还为我不愿意出风头而只用了个笔名感动过。听他这么说,我沉不住气了。书刊阅览室没有这种杂志,我发誓,即使跑遍全上海,也要找到这种杂志。

  那是个秋雨连绵的日子,我衣衫全被雨淋湿了,才在一家街道图书馆找到那本杂志。我来不及放下肩上的包,就匆匆看了起来。这篇铅印的东西,我熟悉。然而,我发现,它被一位魔术师处理过了。他在一张本来属于我的脸盘上,重做了些五官。不过,即使五官重做了,而那张面孔仍然是属于我的。我连续读了两遍,当读到第三遍,我觉得身下的椅子在下陷。我泄气了。泄气之余,我不得不佩服这位魔术师的高明,我那些唠里唠叨说不明白的东西,却被他三言两语说清楚了……真因为他高明,才更使我感到他的可恶。我想,他是否知道,我这篇东西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写的?他一定不会知道,我对它抱有多大的希望,甚至还把它当作汪洋中的一根浮木,拼尽了体力后仍能抓住它挣扎一番。在前几天,禾润还提起过它,劝我再改改,或许会成功的,而且。还可能大成功。当时,听到禾润这样评价,我兴奋异常。

  这种荣幸是不常有的。我的浮木被人夺去了。

  这篇铅印的东西,还摊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愿意看它一行了。然而,我的眼睛总禁不住要向它溜去。管理员在清理报架上的报刊,图书馆要闭馆了,而我的情绪依然没有平静。我在想什么呢,什么也不想。我发现,我在恨人,不过,这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抽象的模糊的人。忽然,我感到一种冲动,一种异常强烈的冲动,想写东西。我要写一篇童话。想到写童话,我哑然失笑。我怀着对人类开开玩笑的高尚心情,构思了那个童话:一个腰缠万贯的百万富翁,竟然会去抢被一个乞丐深藏在褴楼衣衫中的一枚铜板……这样的构思,立意新鲜,主题深刻。我要写成它,争取发表,让它来击穿象我一样的对人类抱有种种期望的人的幻想。

  回家扒上几口饭,我就躲进了阁楼,摊开白纸写了起来。心事浩茫,文思如涌,妙辞佳句,纷至沓来。我从来没有写得这么舒畅过,“写作”这种活动的本身就是无比的享乐。我纵欲过度,第二天清晨,膝关节又肿了。我只得躺下。可是,我毫无倦意。我拿起那几张涂满潦潦草草字迹的纸读了起来。我越读越觉得不对劲。这能算童话吗?

  言词尖刻,字里行间充满怨愤偏激之情。这是一篇披着童话外衣,撑着大批判架子的非马非驴的宣泄个人私怨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怎能让儿童看呢?我失败了。是的,我不具备写童话的素质,童话只能由童心未泯的人来写。我没有童心,我的童心早在童年的痛苦的煎熬中失却了。写童话?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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