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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我以为,我的建议被他采纳了,既觉得高兴,又觉得沉重。因为,我的建议很不成熟,他不会因此浪费宝贵的时间吧?当即,我觉得自己幼稚,过于激动。也许,他根本没有考虑我的建议,而是在思考其它一些更重要的问题。不过,我还是欣赏当年的我。那时候,我总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乐观、无私、纯真、慷慨,渴望向人类贡献些什么。而现在呢,我成熟了,我诅咒“成熟”,它使我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

  三星期前,也在这株广玉兰下,我看见了略有些发胖的汪医生。

  那时,我还不知道汪医生当了院长。他正和一群外宾在这幢红砖楼下交谈着什么,有人还举着照相机在为他们摄影。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豪华型的小轿车。我想上前去与他招呼,一低头,我看见了躺在我脚边的那条斜斜的身影。这是我的身影。我的身影被扭曲了,这不怨阳光,它只是在提醒我,你的形象丑陋。是的,形象丑陋,我的右膝关节彻底完蛋了,它使我的身体右向倾斜。我慢慢地离开了这株广玉兰。

  现在,我想见汪医生。不过,我怎么称呼他呢,汪院长?“汪院长”、“汪院长”,我在心里试叫了几声,很不顺口。算了,还是叫他汪医生吧。我和汪医生有一年没见面了。这一年里,他不是在系统学习,就是去出国考察。想对他说的话,积压了一年。去吧,就去见见他吧。一座暗暗的然而很有气派的楼梯挡在我的前面。那楼梯的踏板很宽,我攀援着提步向上,感到了心跳。“院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敲了敲门。声音太轻我加重了力度。门吱呀开了。“你找谁?”

  一个中年妇女问我。我报了江医生的全名,末了还加了个“同志”。

  这个“同志”加得我HD也觉得很别扭。“你是他什么人?”是啊,我是他的什么人,能算他的朋友吗?“我是他的病人,”我嚅嚅地说。

  “病人?”他现在很忙,已经不看病了,你有病,可以去门诊看。

  “这些话也许她已经说过许多遍了,因此显得不动声色、无懈可击。

  我还迟疑着,她以为她已经明白表达了意见,做出了关门的姿势,接着关上了门。霎时,我感到了羞愧。我下楼了,但迈不开步子。我觉得膝关节牵强,并感到了疼痛。它又出血了。也许我在那广玉兰下站得太久了。

  路人行色匆匆,自行车象一支支箭,在密密的雨幕中飞来窜去,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象一只只抛来抛去的火柴盒。我在雨中慢慢行走。因为疼痛,我的身子摇晃得厉害。雨珠砸在我的脸上,那冷雨象一枚枚冰铸的钉子,在穿刺着我的脸、要穿透我的心。我想家了,从未这样想过。回家,快回家。然而,关节腔似乎泡在冷冷的雨水里,沉重、疼痛。而更大了,我后悔没带雨具。不能奔走,我只能紧缩脖十,在人家屋檐下慢慢跨步。前面二十步就是车站。一辆水淋淋的汽车停靠在路边,正在急急收伞的人,和已经收拢伞的人,急急向车门涌去。车门还开着,我加紧了步子,并举手呼喊,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我看见,半启的车窗里探出半张白皙的脸来。她听见了我的呼喊,特意转向我瞥了一眼。我忍着痛向她奔去,快,只差两步了。但“磁”

  的一声,折叠门急骤合上了。随即,“长虫”开始了蠕动……我那伟大而可怜的自尊再次受到了嘲弄,刹那间,我反而变得格外冷静起来。

  是啊,本来我就不该把所有的一切都想象得如此美好。在平时,我很少激发自己去勇敢。此刻,我却很想勇敢一下了。于是我跨下了人行道,蹒跚地向马路中央走去。我把马路两旁的人行道当作两条平行的底线,而把自己当成一只笨拙的蜘蛛,在平行线之间织起了“W”形的网……一辆车不得不在我的身后戛然刹住了,接着又有一辆,以后,两辆、三辆……黑压压的一大群长虫都死了,噼噼啪啪的雨弹射中那铁皮做的躯壳,这声音清脆、美妙啊。我在雨幔中细细品赏。“叭”,一只喇叭响了,“叭叭”“叭叭叭”无数只喇叭跟着吼叫。我觉得心满意足,象喝了醇酒微微陶醉。这是我一生中最光彩的片断,我在指挥一个阵容庞大的交响乐队。我看见一扇水淋漓的窗玻璃后伸出一个窥探的脑袋,接着,两个,三个……无数颗脑袋伸了出来。我听见了山雀的一片叫声……哈哈,我痛痛快快对人类进行了报复!通,一阵钻心的痛,人行道上一只没有盖实的阴沟盖把我狠狠绊了一下,我晃了晃身子,终于稳住了步子。我不满意自己,我仍然徒步在人行道上,而且只走了短短的两米!

  从医院回家后,我就接到禾润打来的传呼电话。禾润说,他今天休息,在家等我。我急切地想马上告诉他些什么,但捏着话筒支支吾吾地又说不清楚,禾润打断了我的话,说,关于我的种种,他都知道了。临了,他还特意关照我:“别胡思乱想啊……”

  禾润家那位长得很富态的有点象禾润祖母的老保姆为我开了门。

  她笑吟吟告诉我,大伟正在等我。大伟是禾润的乳名。尽管这乳名起得有点不合实际——禾润长得实在太矮小,一点也不“大”,也不“伟”,但,这毕竟是个很有气派的乳名,也因此可以看出他父母对他的期望。推开门一看,阿炳也在,我顿时明白了禾润来电话的缘由。

  听我母亲说,阿炳前两天带着他新交的女朋友来看了我两次,我因为心烦,也没去回访。禾润看见我,象见到一个在战场上失散一了多年的老朋友,抢上一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虽然小,但厚实有力,手心还有股灼热。我被他握得有点痛,真想从他掌中抽出手,但是,为了一种说不清的需要,我宁可被他握着,甚至还希望他握。得更重些。禾润把我往那只蒙着丝绒面的沙发里按。拗不过他的盛情,我便直着那条不能弯曲的腿,笨拙地坐了下来。“我们正在谈你!”禾润搓搓手说。说完,他便没话了。我知道,禾润在考虑怎样说话。在难堪的沉默中,我看见阿炳一直在用怜悯的目光注视我。我讨厌他的目光,我哪里值得他怜悯呢。阿炳打破沉默,说:那天,他看见这篇东西简直高兴透了。我曾拿初稿去征求过他的意见。他提了好几条,我都不以为然。这次,他看见那篇东西竟然和他的意见不谋而合,就以为那是我根据他的意见修改的,便怀着得意洋洋的心情来我家道喜。

  不料,我母亲告诉他那东西并非属我,又向他提及了我的淋巴肿大。

  他感到问题严重,就去搬来了那位本来还不想公开的女朋友。话到这里,我很想向他求教,他为什么要去搬这样的救兵?一个搞写作的人难道不知道“触景生清‘、”顾影自怜“那么浅显的道理吗?据此,我也能断定,他在文学方面一定不会比我更有前途。阿炳一点没有察觉我的内心变化,又顾自己激动了起来,他说,他要为我去揭开那个欺世盗名者的面具。由于阿炳的愤懑,我只能表示对此事的宽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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