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 黄国荣著

四六


  或许是血缘的亲情,或许是他们一起在健康食堂住了这些日子,盈盈和跃进 空闲的时候,会常常到二祥的屋里来。他们也不是要特意来看他,也不一定给他送啥 好吃的,当然如果他们的娘要说给她叔或他二伯送啥,他们会更起劲地送东西来。 他们来二祥的屋里走动,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中的需要,没啥特别的目的。

 盈盈大一些,有时候会帮二祥扫扫地,跃进则纯粹只会叫一声二伯伯。盈盈和跃进来到 二
祥屋里,二祥总有一些自卑扰乱心头。他拿不出任何东西给他们吃,他晓得,像他们这样 小的年纪,是很需要东西吃的,可二祥他没有。

 他们来,有时候也跟二祥说一些事,说他们家里的事和他们听到的村上的事。

 一天,盈盈跟二祥说,雯雯姐找着对象了。这对二祥来说是新闻,二祥没听说,大吉和 菊芬都没跟他说过,当然他们没必要把这事跟他说。二祥就问是哪里的人。盈盈说是浙江长 兴那里的。二祥就说这么远啊。盈盈说听说他们那里日子好,米都吃不了。二祥说媒婆总是 要给男家吹牛的,那里我去过,过去还不如咱们这里。盈盈说他们答应给姐做十八样衣服, 拿两担米来,还要给我爹爹六十六块啥钱。二祥说,跟你娘说,把这些东西拿过来之后再答 应他。他长得啥样?盈盈说我在学校,他们也没到家里来,是娘领着姐在那个人的亲戚 家见的面。二祥说,你爹爹没去?盈盈说爹爹在学校上课,也没去。二祥说该管的他总是不 管 ,盈盈你长大了不要嫁这么远。盈盈说我一直不嫁。二祥说是啊,到时候找个上门女婿,你 爹娘也好有个依靠。盈盈说上门女婿我也不找。二祥说这是傻话,哪有大姑娘不找对象的, 只怕到时候不让你找你还哭呢。盈盈说瞎说瞎说。

 跃进拿着根大骨头一边啃一边来到二祥的屋里。二祥一见那大骨头,心里就不自在。二 祥问跃进,谁给你的大骨头?跃进说是那个杀猪的老头。二祥问杀猪的老头在哪。跃进说在 他们家里。二祥说你喜欢杀猪的老头上你家吗。跃进说不喜欢他,他去了总要跟我娘打架, 把我娘按到床上,还剥我娘的衣服,把我娘压得叫。他还说要日死我娘。有一回他压着我娘 的时候,又说要日死我娘,我帮我娘,拿剪刀在他屁股上戳了他一刀。他嗷地叫了一声,他 屁股上出了血,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地叫。以后他来,我娘就总让我拿着骨 头到外面啃。二祥听了心里的火往上蹿,他跟跃进说,你赶快回去,杀猪老头又在打你娘了 ,以后你记住,他来就把他的骨头扔了,说不要你的臭骨头,他要是再打你娘,你就到门口 喊人。跃进说怎么喊。二祥说就喊快来人,杀猪老头剥我娘的衣服了,快来救命。跃进说我 现在就去喊。

 二祥就跟在跃进的身后,跃进进了家就往楼上爬,一上楼,二祥就听到跃进喊,快来人 ,杀猪老头把我娘快压死了。跃进一边喊一边往楼下跑。二祥听着菜花追下来,跃进就更使 劲地喊,快来人,杀猪老头要日死我娘了。菜花一把捂住了跃进的嘴。跟跃进说,你再喊, 再 喊就不给你骨头吃了。跃进说我不要他的臭骨头吃,说着就把那根骨头扔地上。二祥乘机就 走出门,瞪着两眼对菜花说,你这是做啥呢,过去是没一口饭吃,你做就做了,如今好歹饿 不死了,你还做这事,四贵回来你不想活啦?二祥说完走进四贵的屋,对着楼上喊,许茂法 ,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要再让我撞着,小心你的狗命。

 人凭一口气,做贼就心虚。要论力气,二祥这会儿不是许茂法的对手,可他做了亏心 的事,理就缺,心里就没有底气,让二祥一嚷,他躲在楼上,没敢放一个屁。

  又是黄梅时节。分下的麦子换成面,二祥看着瓮里的面日日见少。二祥坐在他的山芋 地前犯呆。他听了韩秋月的话,把地开好后,买了一百山芋苗。他买的是洋山芋苗,洋山芋 比 本地山芋产量高,肉又硬又香,跟栗子肉似的。宅基地挺肥,山芋秧子长得很好。韩秋月告 诉他,要翻秧子,不要让秧子长得太好,秧子太好了要吃肥,山芋长得就小。于是二祥就翻 秧子,把秧子翻到两边,把沟里的草割掉,再把秧子翻过来。他一垄一垄地翻,一垄一垄地 割草,山芋长势很不错。二祥还是嫌山芋长得太慢。他看到山芋秧子根部的垄土裂了缝 ,心里一喜 ,山芋长大了,土才会裂开来。他轻轻地扒开那缝看,没想到里面的山芋才鸡蛋那么 大。

 二祥扒土看山芋正好让韩秋月看见。韩秋月笑了,说你想揠苗助长啊。你别犯傻,现在 吃一两,秋天吃一斤。二祥说等它长足了,我怕是要饿死了。韩秋月晓得二祥又快没 吃的了,故意说,你想现在吃就吃,你自己种的自己做主,别人反对也没用。不过呢账你倒 是要算一算,是现如今吃一斤值,还是到秋天吃十斤合算。人呢不要太娇贵,这山芋藤的 叶子和叶子下的茎都是好吃的,叶子可以炒着当菜吃,也可以做菜粥吃,茎撕掉皮,放个辣 椒一炒芹菜秆似的。实在没吃的了,我那里有两只南瓜熟了,称一称,你先拿去吃,等你收 山芋,还我山芋就是了。

 二祥一听,她又都是为他着想,想了想,说,我就先拿你一只南瓜吃吧。

 二祥的腰板更硬了,一点也弯不得,他跟张瑞新要求,不插秧,愿意挑秧多出力。男劳 力都在插秧,能插秧的女的也在插,不能插秧的才拔秧。二祥挑秧就一天到晚跟女人们打交 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拔秧,手忙得跟织布的梭子一般,嘴却是闲着,女人是不愿让嘴闲着 的,嘴闲着太难受。因此,秧田里一片热闹,说的话一点不比拔的秧少。

 二祥正在装秧,姚水娟放出软软的嗓音开了口:"二祥哪,你怎么不挑我拔的秧啊?"

  二祥说:"我肚里正有话不晓得怎么跟你说呢。"

 姚水娟说:"有啥话不能说的呢?当着大家不能说的话,一准就不是好话。"

 二祥说:"你是书记太太,我哪敢随便乱说呢,那边插秧的上昼就让我说了,说你的秧 洗得不干净,根上尽是一块一块泥,插秧时不好付秧。"

 姚水娟说:"哎呀,我晓得了,你是怕重,闪着你的腰吧?嫌重你就少挑点嘛,何必 要拿洗不干净作借口呢。"

 二祥说:"不是我嫌重,是他们插秧的不愿意插你拔的秧,泥不洗干净,根都 连在一起,插起来特别慢。"

 姚水娟还是软软地说:"好了好了,我洗干净就是了,你转过脸去,我要撒尿呢。"

 二祥就转过脸去,不过姚水娟的尿滋在水里发出的奇妙声音还是毫不遗漏地传到了二祥 的耳朵里。二祥扭头忍不住瞥了一眼,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的屁股。

 "痴二祥,你偷看了!"

 二祥这一瞥叫韩秋月发现了。姚水娟不干了,拿着秧扔二祥,二祥就躲,一边躲一边说 ,不就是个屁股嘛,也不是没见过。

 秧田里一片热闹。

 在村里人的记忆里,这许多年来,他们一直是空着半截肠子熬日子的。一年到头,挂在 心头的就一件事--吃。队长一吹哨子,大家下了地,手里做着活,嘴里闲不住说的还是吃 。

 林春娣把话又引到了吃上。她说:"别闹了,肚子里有多少货噢。说句反动话,现如今 的日子,真还不如解放前。解放前有富有穷,穷的没吃了还可到富人家要饭吃,如今倒好, 要穷都穷,要饿全国人都饿,要饭都没地方要,只能饿死。过去,我跟着婆婆要过饭,要 一天,够吃三五天的。"

 二祥说:"你那时候那么年轻,要饭的时候,没有人占你的便宜?"

 林春娣说:"要饭都是跟富人家要,我们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脏兮兮的,人家 看都不愿看,躲都躲不及。不要说别人,就是你痴二祥见了我们还不是躲得远远的。"

 二祥说:"你别瞎说,我啥时候躲你啦?"

 林春娣说:"还说呢,你那时是汪家二少爷,穿的是丝绸洋布,整天不是在高镇茶馆喝 茶听书,就是在赌场里看人家打牌,哪还会看到我们。要不是你爹爹把家产玩光,你不是地 主才怪呢。"

 韩秋月说:"真该给他划个破落地主才对,你看他到现在做活都做不过女人。"韩秋月 这一句话说得二祥红了脸,"人得认命,老天爷让人生到这世界上,不是让你来享福的,而 是让你来受苦的,所以菩萨 要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呢。你看看,二祥长了副少爷骨头,老天就不让他当少爷;我们妯娌 两个作啥孽啦,做啥缺德事啦,男的一个挨牢狱,一个活活饿死,让我们守寡。"

 "别开诉苦会,光顾着嘴里,不看手里。"张瑞新发了话。他是从二级食堂回来的为数 不多的人,全仗着年轻恢复快。那些年纪大一点的,进去没几天就都升到三级去了,再过些 日子就升天上去了。

 二祥说:"谁要是顿顿让我吃饱,我给他当牛做马都行。"

 张瑞新说:"二祥,你一顿究竟能吃多少?"

 二祥说:"不是吹,二斤半米饭,不用吃一口菜,伸伸脖子就下去了。"

 韩秋月说:"你别吹了,别看你饿得能吞象,二斤米你都吃不下。"

 二祥来了劲:"不信咱打赌。"

 张瑞新也来了劲:"二祥,你真敢赌?"

 二祥说:"怎么不敢,赌就赌,啥条件你说吧。"

 张瑞新说:"二斤半米饭,你半个小时吃完。"

 二祥说:"我吃下去了怎么办?"

 张瑞新说:"你按时吃完了,我再输你二斤半米。"

 二祥说:"行。"

 张瑞新说:"你要是吃不完,或者超了时间,你不但要拿出这二斤半米,还再输我二 斤半米。你可要想清楚,你吃下去了,赚五斤;你吃不下去,等于吃二斤半,赔二斤半。 你敢不敢?"

 二祥说:"敢!我吃二斤半,你再给我二斤半。"

 张瑞新说:"好!大家作证,都听到了啊,谁参加?我算一个。"

 接着韩秋月、林春娣、姚水娟等六七个人都抢着参加。张瑞新说就五个人,一人半斤米 。最后他选了韩秋月、林春娣、姚水娟和他自己。在韩秋月家赌,由韩秋月做饭。

 二祥又说:"有没有菜?"

 张瑞新说:"你要吃菜,可以吃咸菜。"

 二祥说:"行,拿点咸菜,面酱也行。"

 晚上,韩秋月家成了戏堂子,队里的人都挤到了韩秋月家里。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人已 经耐不住寂寞,僵硬了多少年的表情,头一次在脸上丰富起来,他们看把戏一样围住了二祥 和韩秋月。韩秋月当众称了米,让二祥验了秤,然后淘米,煮饭。饭焖好后盛在大汤盆里, 正好满满的一盆。韩秋月没给二祥出难题,饭焖得不硬不软正合适。

 对好钟点,六点正开始吃。

 二祥吃得很轻松,一口一口基本不大嚼,他想起那些挨饿的日子,怀着一种补偿损失的 心理,大口大口吞吃着。十分钟过去了,人们看到他盆里的米饭下去了一半。姚水娟轻 轻地跟林春娣说,咱们要输呢,这家伙太能吃了。林春娣心里也没了把握,只怕是要让他白 吃半斤米。吃到十五分钟,二祥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像鹅卡了脖子一样伸伸了脖子。他开始 用筷子蘸面酱拌着饭吃。盆里的饭还剩三分之一左右。人们就开始议论起来,有的说能吃下 ,有的说吃不下。姚水娟问林春娣,看他的样,能不能吃下。林春娣说管他呢,输就是输一 斤米。在二祥的眼睛里,那只马蹄表越走越快,可他感觉到他的嗓子眼里却越来越干。饭扒 到嘴里,再没那种香味,而越来越像米糠,一口饭要嚼到发软才能下咽,二祥要水喝。有人 说,不能喝水,喝水就吃不下了,肚子会发胀。二祥就不敢喝水,一口一口硬往下咽。又 五分钟过去了,可碗里的米饭没能再减少一半。一直守在二祥旁边的张瑞新和韩秋月的脸上 露出了微笑。

 菊芬一直看着没吱声,她看二祥越吃越慢,吃得十分艰难,二祥眼睛里已经有眼泪流下 来。还剩三分钟,盆里的米饭至少还有半斤。

 菊芬见二祥太难受了,她开了口:"吃不下就不要再吃了,输几斤米事小,吃坏了身子 事大,剩下的明天还好吃呢。"

 菊芬这么一说,二祥就停下不吃了。

 张瑞新高呼:"我们赢啦!"

 二祥打着嗝用衣袖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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