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教父
第二十三章 瞒天过海
金城靠自己的智慧,也靠点运气,使广龙堂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一场血战。水
警巡逻艇走后,货轮继续向南而去。姜雄和万良摸摸自己的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血盆般的红日坠下地平线,西方天空美丽的晚霞逐渐灰暗,珠江出海口辽阔的水域
抹去最后一丝夕阳余辉,黑夜随即降临了,这时广龙堂的货轮刚好来到沙角炮台对出的
江面。
“城哥,继续开航,将要到子时才能抵达香港岛。”在船长室,万良指着桌上的地
图,对金城道,“而且要经过宝安县的水域,今年三月,吴东权就在那里劫了我们一船,
使本堂损失惨重。夜里经过那儿,实在危险。”
金城仔细地看着地图:“讲得对。而且,就算平安过了宝安县的水域,半夜到了香
港也没用,反容易惹麻烦。”抬头看着万良,“附近水域情况如何?”
“我们现在正处珠江出海口,东边沙角,时有绿林出没;西边南沙蒲洲围一带,就
我所知,还未有据地称王的绿林。”
金城“唔”了一声,拿起望远镜走上船头,细看右边,果然是一片看不到边的荒地,
视野很开阔。这天是农历十月二十二,半轮月亮正挂在东方,空中无云,月色甚明,整
个大地一片灰色,除远处有个小村落的淡影外,大片河滩了无人迹,真可谓万籁俱寂。
金城看了一会,转头对万良道:“把船停泊右岸,每六个兄弟一组轮值,监视岸上和江
面,不得有误。”
这一夜终于平安度过,黎明时分,金城下令开航。上午八点半左右,货轮进入宝安
县的水域。金城下令把写着“省城广龙堂”五个大金字的一面大红旗挂在船头,把藏在
驾驶室地板下面的两挺机枪拿出来,船上所有人提枪在手,做好作战准备。“谁敢拦劫,
格杀勿论!”
没有人拦劫。金城心中清楚,吴东权对省城有名的广龙堂还是忌三分的。上次拦劫,
开始时是不知是广龙堂的船只,到打起来后,当然是天皇老子也不放过了。广龙堂至今
还未来找他的晦气,吴东权自然多少要识趣。
货轮从小铲岛和大铲岛之间的航道平安通过,半小时后,经过赤湾对出的江面,进
入深圳湾;又走了半小时,货轮进入暗士顿水道,那里已是英国人管辖的水域。金城下
令把那面红旗拿下来,然后问万良:“有没有英国水警查船?”
“有过,不多,查得也不严。”
“这片水域安全程度如何?”
“听说曾有船被劫,不过我自己没有碰到过。”
金城点点头,下令把两挺机枪收回驾驶室的地板下,在船上拉起几条“三炮台香烟
名震省港澳”的广告横幅,把船上所有“广龙航运有限公司”的字样全部遮祝然后站立
船头,手举望远镜,注视着四周水面的情况。
货轮又走了半小时,顺利地从马角咀南航道穿过,九龙半岛已遥遥在望。
金城就在甲板上摊开地图,思索了一会,对万良道:“把船开到红勘码头。”
“联英社不是在大角咀吗?”万良提醒一句。
金城笑笑:“以防万一。”再不多言。
货轮穿过维多利亚港,向北拐,湾向红勘码头。
船慢慢靠岸,金城低声叮嘱万良:“阿良,我们一上岸,你就立即把船开回中环天
星码头,交货给万达商行。记住,未到天星码头前,先把船上的三炮台香烟广告横幅全
部拿掉;御货装货后,船不要离开天星码头,船上的兄弟一个也不准上岸。”
“城哥,什么原因?”
“我觉得有香港堂口在打这木箱的主意。不离船是为了避免万一遭人劫持,暴露我
们的行踪。船停在码头,他们就不敢动手。”
“那什么时候走?”
“不用等我们,明天一早开船返省城。途中若遇劫,把机枪拿出来,跟他开战。若
遇英军水警查船,让他们查。只要能平安返回省城就行。”
这时船已经靠岸,金城跳上码头,后面跟着姜雄、陈旺,都打扮成小商人的模样,
古小五提着个小皮箱,像个小跟班。史同杰和何曙穿着苦力的服装,抬着木箱上了岸。
金城在前,姜雄押后,陈旺与古小五各走一边,护送着木箱,急步向红勘火车站走去
(在1925年的省港大罢工之前,省港两地人货自由往来,一般无须检查),十分钟后,
便进了候车室。
木箱在地上刚一放定,金城便交给古小五一袋银元,低声吩咐:“小五,立即去红
勘码头买六张去上海的船票,回头再买六张返省城的火车票,都要一个钟头后开的。速
去速回!”再目光一扫姜、陈、何、史四人,“好好看着!”转身便走。
收费公用电话排着长队,金城直闯车站值班室,推门便进。
值班的是个老头,见突然进来个青年人,不觉一怔,还未发话,只见金城一拱手:
“打扰!”塞给老头一个银元,“有急事,借用一下电话!”
老头立即高兴得嘴唇打颤——这一个银元相当于他四分之一的月薪——连连道:
“先生请用,先生请用!”
电话打到联英社,刚好是周国荣接,金城也不多言:“立即开车来红勘火车站候车
室,周宏泽货到,多带几个人!”
和安乐堂主蛇南王在昨天下午就接到密报:“省城广龙航运公司有丝绸布匹运给香
港万达商行,船上有一木箱,内里所藏可能价值连城。”蛇南王知道这是一单大生意,
即把温贵召来,商讨如何行劫。
温贵知道这是省城公安局侦缉科卢鑫送过来的消息——他掌握的情报并不比蛇南王
少——并且已想好了夺箱之计,待蛇南王一问,他便把计划和盘托出:“万达商行在港
岛金钟道,它出货入货都在中环的天星码头,广龙航运公司为它送货历来便在天星码头
卸货,但在码头动手必会惹来警察,而且一箱价值连城的珍宝对方肯定会严加保护,因
而不能在码头强抢。毫无疑问,万达商行肯定会用车运载,我们最好是在金钟路口制造
点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迫它停车,再趁乱劫夺。那儿比较僻静,又没有什么警察,利
于行动。”
“好计谋!”蛇南王拍拍八仙桌,“温贵,这件事就由你全权指挥,事成后各有重
赏!”
温贵离座拱手:“谢香主!”
温贵随即调兵遣将,将九龙新界方面的堂中主力也调过香港岛来,分成三队,第一
队二十人,配车一部,监视天星码头,见万达商行用车装走船上卸下的木箱,即在后尾
随;第二队三十人,也是配车一部,埋伏金钟道口山边,听到有三声短促喇叭声响,便
如失控般冲出,迫停万达商行的车,埋伏山边的几十人随后冲出,进行劫掠。第三队二
十人,也配车一部,埋伏在五百米外,既作后援,也作第二道拦劫的防线,务求万无一
失。另外又备下两艘轮船,每船三十人,停在天星码头附近,如果广龙航运公司的货轮
没有卸下木箱,那就等它一开出码头,即行尾随,在合适水域再行拦截,一定要把木箱
抢到手。
温贵作了上述部署后,转念一想,万一这木箱不是送给万达商行的,那岂不是白等?
但又不能每一处都布上重兵,考虑再三,决定在香港九龙各码头都布上四人“线眼”,
监视靠岸的船只,一发现有广龙航运公司字样的船只卸下木箱的,就立即报告坐镇在油
麻地的“红棍”鲁谊,鲁谊即率堂里的打手前往拦截。温贵自己则坐镇香港岛。从整个
部署来说,可谓非常严密。
温贵当天黄昏时便已作好了所有的部署,就只等广龙航运公司的货轮来“自投罗网”。
哪料这一等直等到第二天的几乎中午,才见到一艘写着“广龙航运有限公司”字样的货
轮不是从省城的西边方向,而是从东边方向慢慢开到天星码头来。靠岸后,把丝绸布匹
卸到岸上,由万达商行的车队运走,但始终不见有木箱卸下来。随后,货轮开始装货,
一切进行得不慌不忙。装完货,也不开航。
温贵无计可施。这里是有大批武装警察巡逻的码头,而且还有英国军队驻守,容不
得他乱来,更莫说公然上船搜掠。想劫个人来审问,但船上没一个人上岸来。温贵只能
等这艘货轮开出后再作拦截的打算。
万良统率着这艘货轮,安然无恙,但他却在无意中犯了一个错误:货轮刚离开红勘
码头,他就过早地拿下了三炮台香烟的广告条幅,这就给金城他们造成了危险。
和安乐等在红勘码头的四个“线眼”本来没有注意金城的船,因船上的“广龙航运
有限公司”字样全给广告条幅遮住了。万良把条幅一拿下,立即引起他们的警觉,其中
一个叫一声:“他们刚才好像是卸下了一个木箱!”随即便追出码头,远远看到金城他
们正护送着木箱朝火车站急步而去。立即尾随进了红勘火车站候车室,然后留下两人监
视,两人便去打电话。
当年的香港电话是旧式的桌机挂机,不是自动转盘式,需要由总局接线才能通话。
和安乐的两个人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三几步冲到公用电话亭,一把抢过人家正在通话的
电话,切断线,然后对着话筒便大叫一声:“接45761!”
接线小姐一听,心中老大不舒服,也没听清,便把话线接到45161去,刚巧这45161
的电话是香港一个小堂口新兴义的,那边堂主拿起电话,就听到对方叫:“要鲁大哥!”
“这里没有鲁大哥!”堂主没好气地喝了一句。
“刁那妈!你是谁?立即叫鲁大哥!”
“刁那妈!你条契弟!”
两人在电话里对骂了几句,和安乐的这个四九仔一看骂下去也没用,便想挂断后再
打,这时,等着打电话的人已经叫了两个警察过来,其中一个生得牛高马大的一把揪住
他,怒目圆睁:“你条契弟,敢在这里扰乱公共治安!”
四周随即围过来一大堆人。和安乐的另一个四九仔一看势头不对,这电话在这儿是
打不成了,便钻出人丛,冲出火车站,一直跑过了五条街,才找到电话,终于打通了。
坐镇在油麻地的鲁谊一听,对着话筒大叫:“你们看着他们,不要让他们跑了!我立即
带人来!”说完一挂电话,带着十个打手便开了车赶来。这个时候,金城已在候车室跟
周国荣对上了撕开的钞票。随后周国荣查验了木箱的封条。
“请周兄签个收条。”金城见联英社的人已开始抬箱子,便掏出纸笔,对周国荣道。
周国荣写了字条,金城叮嘱一声:“速走!”自己转头对姜雄等人打个眼色,众人
便转身入了检票的闸口,走进站台。
路轨上停着一列半小时后就要开回省城的火车,金城领头上了最后一列车厢,然后
向车头走去,到了前两列车厢,突然下车,沿铁路线走了短短一段路,再一个左拐离开
铁路线,进了一条小巷,向红勘码头方向急步而去。众人紧随在后。
鲁谊的车冲到火车站时,周国荣的车已经走了。鲁谊一把抓住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
蚁的四九仔,怒喝道:“人呢!”
“接货的车开走有十分钟。送货的人进了火车站,肯定是要赶回省城。”
“你们为什么不拦截!”
“他们有十多个人,我们只有四个……”鲁谊一听,觉得骂下去也没用,便一转话
头:“谁来接的货?”
“不知道。”监视金城他们的四九仔是个新仔,并不认识联英社的人,只能够哆嗦
着嘴唇,张口结舌。
车开了十分钟,又不知对方是哪个堂口的,走哪条路,这就根本没法追,鲁谊怔了
一怔,突然一拍大腿,可以问送货的人!
“送货人有几个?”鲁谊低声怒喝。
“六,六个。”
“走!”鲁谊看看自己有十多人,可以硬来,便向手下一挥手,带头闯进闸口,检
票的一老一少见这伙人来势汹汹,哪敢阻拦,只知道在口中不住地叫:“票!票!”
鲁谊等十来人上了车,由车头走到车尾,再由车尾走回车头,对着车上的乘客一个
个看。这个时候,金城等六人正走向红勘码头,随即登上太古洋行旗下的黑烟通轮船公
司的大客轮。两个小时后,大客轮启航,驶往上海。
温贵随后得知九龙方面的情况,这个被和安乐上上下下誉为“智多星”的人物,不
觉一时呆住,最后只得长叹一声,下令收队——再拦截广龙航运公司的船只已无意义。
第二天,万良指挥货轮平安启航,返回省城。
十二天后,金城等六人也平安回到广州。周宏泽右手接过金城交回的两张收据,左
手摸着那撮花白的山羊须,边看收据边不住点头:“干得漂亮!干得漂亮!”然后轻轻
拍拍金城的肩膊,“金城老弟,以后若有机会,老朽自会报答。”
过了两天,周宏泽在惠如楼宴请金城、纪春文和省城公安局保安科副科长芦永。这
芦永身材瘦削,口小鼻尖,眼睛虽小却有一种阴冷的神采,以前也是陆阳山里的干将。
介绍过后,席问彼此聊得颇为投契。金城在香港机巧脱险,但他自己并不知曾真的遭到
和安乐的人的追杀,现在有芦永在旁,就更不便向纪春文提起他身边可能有人跟香港堂
口有联系的事。酒过三巡,周宏泽拍拍纪春文和芦永的肩膊:“春文、阿永,以后有什
么事,记得关照金老弟。”二人得入仕途,从黑道人物变成政府官员,主要是周宏泽的
推荐,现听老头子这么说,连忙同声答应:“一定,一定!”
广龙堂冒险送书给孙中山,这事史籍没有记载,只是民间的传说;而那本薄薄的老
子《道德经》里写了什么,看来只有周宏泽一个人知道。不过,随后华南形势大变。六
天后,也就是1922年12月28日,孙中山函促驻闽讨贼军迅速回广东讨伐陈炯明;12月29
日,驻在梧州的刘震寰部宣告独立,讨伐陈炯明。形势急剧转变,陈炯明心中大恐,就
在12月30日,陈召开军官会议,会上胁迫军官们歃血誓愿,并于31日通电拥陈。但这并
未能挽回败局。1923年1月4日,孙中山发表讨伐陈炯明的通电,并令许崇智、黄大伟、
李福林所部由福建进攻潮汕;令杨希闵、朱培德的滇军、刘震寰的桂军取道梧州入粤。
讨贼军势如破竹,1月6日攻克肇庆,1月7日占领三水,陈军兵败如山倒,陈炯明眼看大
势已去,在1月15日通电下野,率部逃出省城,东遁惠州。16日,滇桂讨贼军占领广州。
随后,各军阀间开始了明争暗斗。1月20日,广州主客各军首脑人物在海珠开会,粤
军将领魏邦平被滇桂军扣留。而首先想图谋不轨的是桂军将领沈鸿英。他接受了当时北
京政府任他为“广东督理”的任命,并于1月27日企图诱骗粤军、滇桂军将领和党政要人
到江防司令部滇军杨如轩旅部开地方善后和卫戍会议,一举捕杀,制造叛乱,这就是广
州现代史上有名的“江防会议事变”,幸好阴谋为人识破,未能得逞。孙中山本来准备
在27日返回省城的,也因此事变而延期。
江防会议事变虽然没有造成战祸,但军阀之间的争斗并没有平息,就在第二天,即
1月28日,原由魏邦平统领的第三师被滇桂军缴械,粤军及刘震衰部撤离省城;1月31日,
孙中山复函刘震寰,令他从速进剿沈鸿英;2月1日,孙中山分函各路将领何成浚等,促
其讨伐沈鸿英。2月6日,阴谋叛乱而未能得逞的沈鸿英率所部移到省城郊外。也就在同
一天,被扣押的魏邦平获释,随即逃往香港躲避。从讨贼军克肇庆、三水,进迫省城开
始,直到2月21日,孙中山从香港返抵广州,重建大元帅府,并任陆海军大元帅职(这是
孙中山第三次在广州组织政府)为止,省城完全是处在无政府状态,陷于一片混乱之中。
金城自跟纪春文和芦永拉上关系后,便不时亲自出马,有时也让姜雄代劳,分别请
他佩去嫖去赌,四人交情日深,终于在陈炯明逃出广州城的那一天,四人在关帝像前喝
了鸡血酒,交换了兰帖,结拜为异性兄弟——中国人就是有这种“优良传统”,总要设
法结义金兰,才容易在心理上“情同手足”;加上了这个“兄弟”的名称,才似乎有了
那种“血缘”上的亲密关系。从三国时的“桃园结义”、到隋唐的“瓦岗精神”、大宋
的“梁山泊英雄”,直到今天的“亲如兄弟”或“同志加兄弟”,都在在表达出这种源
远流长的意识。
至此,金城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公安局的侦缉科长和保安科的副科长是自己的义兄,
省城中又已没有了政府,正是一个大鱼食小鱼,扩张广龙堂的千载良机。这天晚饭后,
他回到自己在小洋楼的房间,拿出那张“拒交捐款”的名单,仔细研究起来。
他先勾掉了可能或确实是向三山会或洪胜堂交了保护费的店铺,然后又勾掉了一部
分可能是向省城中其他小堂口交了保护费的店铺——这样做便可以避免一下子树敌太多。
还剩下二十来间店铺可能是跟堂口没有什么关系的。金城看着这些名单,一个计划慢慢
在心中形成:利用关帝厅人马!
提起这关帝厅人马,在广东省城又是一件有趣的轶事。
在正儿八百的史籍中,对此并没有记载,但这个乞丐集团至少在前清光绪年间就在
广州城中存在了,则是千真万确的。
最初他们聚集在省城西关一带,各级头目分别歇脚在洪圣庙、文昌宫、孔子庙、湄
州寺、莲花庵等寺庙,而总头目就驻扎在西来初地的华林寺内,散处在市区和近郊破祠
烂庙的乞丐亦归其管辖。
这一年,北方遭到严重灾荒,一个名叫陈起凤的花子头带着一帮乞丐南下广州。这
人曾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当过几年头陀,有一身好武功,为人也比较仗义。来到省城后,
势力日益壮大,最后压过了原关帝厅的总头目,这总头目自觉不敌,便知难而退,拱手
“让贤”,原来关帝厅头目的世袭制也因而被打破。可谓胜者为王。
陈起凤“接收”了这份“家业”后,仍把关帝厅的大本营设在华林寺,自己则在西
关置了豪华住宅,拥有几堂妻妾和一群奴婢。平时穿着纱绸衫裤,佩上金表金练,裤头
挂上许多古玉,手执长烟筒,左右跟随几个保镖;到了要去拜访官府要人时,又换上长
衫马挂,成个阔商富户的模样。
陈起凤平日在家呼朋引类,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而他的各类贴身头目,则每晚到
华林寺前天光圩和对街光雅里的仪仗铺坐收黑钱,有了钱便彷徉于西关的茶楼酒肆,穿
插于陈塘之花街柳巷,这些寄生虫们迷恋于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以至有正当职业也不
愿去做。据说当年陈起凤有一个近身亲随,其姐夫做了南路的知府,便派人到华林寺找
他去当钱粮师爷,岂料这个小舅子竟不愿赴任,回信给姐夫说:“宁与五百罗汉为伴,
不为五斗米折腰。”(华林寺内有著名的五百罗汉塑像)这就成了广州人至今仍流行的
一句俚语,叫“做惯乞儿懒做官”。
花子头陈起凤钱从何来?主要就靠群乞的“孝敬”和收黑钱。当年在他的辖区内,
一般市民商户几乎都“买怕”他,每办红白二事,得先送“碧陈”(黑钱)到关帝厅,
富家四五银元,中等人家二三银元,贫家也得送上一元几角,并讨回一张木板刻印的符
咒式的黄色纸条,上书“附城花子陈起凤”七字,帖在门口,以免群乞的滋扰,使婚丧
诸事得以顺利进行。据说这笔“碧陈”分为五份,丐头占一份,孝敬当地段警察一份,
其余三份为关帝厅所辖乞丐的福利开支,供病号医疗和殓埋之用。当然,陈起凤自可中
饱私囊,否则他哪住得起豪华居宅,养得起三五打手。
如是办喜庆事,事主还得先备好一筵酒席,请陈起凤赴宴,据说陈不管酒席丰薄,
均是只饮一杯酒,只吃一块肉,随后使人撤席,把剩下的酒肴全部搬回住处,以飨门下
人,成为惯例。
当年曾发生过一件轰动省城的事。广州河南有个富商做七十大寿,大排筵席,自恃
家里出了道台(省以下府、州以上的高级行政长官),腰帮够硬,便不卖陈起凤的帐,
没向关帝厅送“碧陈”。陈起凤闻讯,大为恼火,随即调兵遣将。
这一天,富翁正高高兴兴做寿,突然门外涌来一大群乞丐,喧哗噪吵,而且越聚越
多,竟至一千余人。他们砸烂排山,在阶前随意大小便,扰嚷终日,驱赶不散。富翁急
差人上告官府,官府却只是派了几个巡警来虚应故事。富翁无奈,最后还是向关帝厅封
了大封“利是”,在门前帖上“附城花子陈起凤”的黄色“符咒”,群乞才相率散去。
事后,有人问知府的师爷:“知府大人为什么不敢派兵弹压?”
师爷听了,淡淡一笑:“弹压?一千多个乞儿(笔者注:广州人称乞丐为乞儿),
如何弹压?这些乞儿烂命一条,打死一两个,非但不能杀鸡儆猴,还只会使事态扩大,
直闹到不可开交;而且,他们背后还有个关帝厅!”
“那为什么不抓几个?”
“抓乞丐?”师爷大笑,“乞丐哪有怕抓的,乞讨跟坐牢差不了多少!而且,牢房
关得了多少人?如此管而无益的麻烦事,知府大人不去理,才叫高招!”
官绅平民买怕陈起凤,但华林寺的和尚最后还是容不了他。主持僧以关帝厅人马经
常穿插寺门,胡作非为,有渎佛门净土为由,要陈起凤搬出华林寺。到光绪末年,众僧
跟关帝厅人马终于矛盾激化。宗教自有宗教的力量,再加上社会舆论的压力,使陈起凤
不得不考虑再三,最后把关帝厅的大本营搬到河南大沙头的金花庙。
在这之前,广州城中不同的乞丐集团各有自己的乞食范围,互不相犯,关帝厅主要
起调节的作用。关帝厅迁到河南后,陈起凤扩大了兼并范围,一时声望鹊起,广州城中
的大小乞丐头目,先后拜在他的门下,尊他为大头目,后来南海、番禺、顺德、东莞各
县的乞丐,甚至一些江湖浪客也望风来归,陈起凤在下层社会中声势甚盛。这时,已是
民国初年。
不过,陈起凤当他的乞丐皇帝时间不久,便一病呜呼。
后继无人,关帝厅人马群“龙”无首,随即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西关、大东门、
河南、新城、老城等各乞群的乞头便自立门户,割据地盘,不相统属。群乞仍自称是关
帝厅人马,但其总厅实际上已是名存实亡。
金城在1908年的初夏来到省城后,四处流浪,做了好几年的乞丐,对关帝厅的情况
可谓了如指掌,对各种行乞手段也甚是熟悉。现在,他想到了陈应,想到了他手下的群
乞。
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钟,进驻省城的滇桂军首脑们正在桂军司令部密谋如何借开会之
机扣押昨天刚设立的“海陆军联合维持治安办事处”主任魏邦平的时候,金城带着姜雄、
周韦青离开了小洋楼,向城北走去。
广州城北是有名的观音山(今称越秀山,即越秀公园),山南麓有座著名的道观,
叫三元宫,至今犹存,而且香火甚盛,每逢中元节、重阳节等节日,人山人海,观前马
路几为之塞。左边不远,当年有座关帝庙,虽已是破败不堪,却是群乞们难得的栖身之
所——四年前,也就是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广州国民政府把省城中的寺庙拆得七干
八净,没拆的也多用来做了机关的办公之所,很多原在破寺烂庙栖身的乞丐只得露宿街
头——金城记得陈应曾说过,他一般晚上栖身在关帝庙。
这一天是农历王戌年十二月初一,时届隆冬,又碰上寒潮袭来,北风呼呼。广州冬
天的寒冷是湿冷,跟北方的干冷不同:气温不低,不会低于零上三度,但却让入觉得阴
冷入骨,比北方的零下七八度还要觉得冷。天寒地冻,再加上兵慌马乱,虽然才是晚上
八点多钟,但省城的马路上已是甚少行人,越向北走,行人越少。金城他们来到关帝庙
时——那里已是城北郊,昏黄的路灯下,街上更是连鬼影也不见一个了。
三人来到关帝庙门前,金城先环视一下四周,然后“啪啪啪!”敲响了庙门。
过了一会,庙门慢慢打开,露出一个瘦骨磷峋的老头的脸来,一看来了三个穿工装
的青年人,并不是乞丐,便问:“找谁?”
金城一手推开门,边跨步进去,边沉声道:“找陈应。”——他担心老头见不是同
类,又把门关上——向里一看,只见整个庙内只有一盏小油灯,正面一个大关帝神像,
右手提青龙偃月刀,左手持长须,尽管已是一头一脸一身的灰尘,却仍是威风凛凛,怒
视着他眼下几十名或躺或蹲,披着烂棉袄烂被子,卷缩成一团的乞丐。门开风进,小油
灯的火苗被吹动起来,昏暗的灯光一晃一晃的,映照得整个庙堂有如鬼域。
老头有点耳背,没听清金城讲什么,又大声问:“找谁?”
“陈应!”
金城话音刚落,墙角那边一个人站起来:“谁找我?”
金城站定,招了招手。陈应披着件烂棉袄,微跛着脚走过来,走得近了,不觉大叫
一声:“金董事长!是你!”
陈应的这一声大叫,几乎把庙里的所有乞丐全部惊醒,一个个站起身,围拢过来—
—董事长,这可是个大财神哪!
金城没哼声,顺手把陈应拉出了庙门,低声问:“里面的人是不是跟你一路的?”
“是。”陈应被寒风一吹,打了个寒噤,哆嗦着嘴唇道。
“你是小头目,里面有没有大头目?”
“没有。再大的头目哪用睡在这关帝庙!唉,董事长,你一定是未听到过我们的
‘行话’——脱鞋挣来穿屐食,穿屐挣来穿鞋食,穿鞋挣来穿靴食。意思就是,光脚的
要孝敬经常穿大板展的大骨(乞头),大骨要孝敬穿鞋蹬袜的关帝厅里的大头目,大头
目要孝敬所辖警署的官员。我这个做小头目的,只能睡关帝庙!”陈应一边打着寒战,
一边愤愤不平。
金城让他说完,心中叹一声:“我金城做乞丐时,你陈应还未做乞丐!”嘴上却道:
“里面还有没有像你一样的小头目?”
“有,还有三个。一个叫安狗仔,一个叫危五,一个叫谷丰年。”
金城思索了一下,道:“你进去把他们叫出来。”
陈应返回庙里,一会便带了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出来,他们都是蓬头垢面,腰弓
背驼,上身裹着烂棉袄,下身一条蓝黑裤子,脚上一对露出一两个脚指头的破布鞋。对
着金城不断的点头哈腰,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金城把四人拉到背风的墙角蹲下来,道:“现在有一单生意给你们做,事成后,一
人三个大洋。”
对乞丐来说,三个大洋便是一笔可观的款项,四人一听,立即瞪大眼睛:“做什么
生意?”
“做你们的本行,向店铺行乞。”金城轻轻一笑。
“就这样?这事我们经常做。”
“当然跟你们平时做的又有点不同。”金城从怀中掏出一份店铺的名单,把自己的
计划详细说了一遍,问:“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那好,”金城掏出四个大洋,一人一个,“这是预支,事成后再每人给两个。”
四名乞丐头双手接过,口中不住地叫“多谢”。
金城拍拍陈应的肩头,对三人道:“你们如果遇到什么事,告诉陈应,他自会来找
我。现在我们回庙去。”
四人簇拥着金城回到庙里,陈应大叫一声:“各位兄弟,都过来!金董事长有话跟
大家说!”
群乞立刻围拢过来,金城往高处一站:“各位兄弟,有件事要你们做,”一指陈应、
安狗仔等四人,“你们听他四人吩咐,事成后一人给一个大洋!”
群乞大叫:“好啊!发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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