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丑
第三十四章 呜咽的竹林
高强没能把高天民剁成肉酱,自己却又躺倒了。躺得实在无聊,就到河滩地里,
坐在西河边,看河水静静地流向遥不可知的地方。或者躲进竹林里,仰卧在干枯的
竹叶上,竹林掩映的天空遮蔽了目光和思绪。
不让心痛苦,不让心流泪,只想平静下来,想一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然而心还在流血。
鲜红的血涂满了全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连眼睛也被血糊住了,看不见东
西,耳朵也被血封住了,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不知道竹林外是否有自由的天空,不知道前面是否有一条生路,不知道是否能
活着走出这片竹林。
让血流干了吧!让心死了吧!让躯体腐烂了吧!
起风了,竹子摇摆起来,竹林在呜咽,在哭泣;西河水在呜咽,在哭泣。
风啊,把竹林吹散了吧,把西河水吹干了吧。
这个世界还需要水吗?这个世界还需要竹林的遮蔽吗?
碎了吧,我的心!死了吧,这片无望的竹林,把我的尸体埋葬地这里,把这个
世界埋葬在这里,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连一粒飞尘的重量也没有了,我连一片
竹叶的勇气都没有了。
谁在走动?谁在哭泣?走开,快走开,不要惹我发疯,不要打破竹林的宁静,
这份宁静是我的,这份疯狂是我的,谁夺走它,我就跟谁拼命!
“念书吧,跟我一起考学。现在可以考学了,什么都不要,不管你家是地主还
是富农,不管你爹是国民党还是还乡团,只要你能考够分,你就能够上大学。”
你是谁?你是高苹吗?走开,我不要考什么狗屁的学,我只要这个世界毁灭!
“陈胜者,阳城人也,吴广者,阳夏人也……”
谁在念书?谁在念书?走开,不要来烦我,把书扔到西河里去!把书扔到地底
下去,让它与竹叶一起烂掉,让它与我的生命一起烂掉!
我20岁了,我念不了书了,我念过的书都忘了,我根本就没当真念过书,我整
天跟随他们搞运动,我还不到五年级的水平。
“只要念下去,从现在开始!”
你是高苹吗?我讨厌你,我讨厌任何人。你为什么耻笑我?你为什么又劝告我?
你的脸真漂亮,可那是你的脸,与我有什么相干?你把我的书拿走吧,你去念吧,
你会念,我不会,我一句都不会,你会,你去考学吧,考上大学,我的书就送你了。
你是杨老师吗?你是宫师母吗?你们不笑话我?我可是跟你们道过别的,杨老
师你为什么要把《孙子兵法》送给我?你想让我当将军?不,我连个狗屁的士兵都
当不了,我还有什么指望?
念书?我20岁了才开始念书?你们说我能把书念好,能去考大学?我现在这样
你们还说我能考上大学?
哈哈!哈哈!
我要去考大学了,我不怕丢人了,我要用五年级的水平去考大学了,大学的门
朝哪开的?朝南?朝北?朝东?朝西?朝天?朝地?
杨老师你真会开玩笑,不管朝哪都是朝着我的?那是地狱的门,不是大学的门,
那是天堂的门,不是我家的门。
我家的门在哪?门框怎么这样矮?箍住了我的脑袋,箍住了我的思想。
我的思想在哪里?杨老师你告诉我,我的思想在哪里?我怎么会有思想?你说
我怎么会有思想?你这是在骂我呀,杨老师!我要有思想,我能这样吗?我能连A、
B、C都认不全吗?不,杨老师,那不是我的思想,那是你的思想。你叫我考大学,
那是你的思想。你说路走到头就该往回走了,你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思想?
我不懂,我不懂,我只想找到一条生路,让我活下去,把妈妈的眼泪擦干,把
高光的眼泪擦干,不让高光再担惊受怕,不让高光走我的老路。
你说我能?杨老师,你说我能?高苹,你也说我能?你也能?你和我都能?
那好,高光,跟我点上烟,点上油灯,打开那本初一数学。有烟我就能干个通
宵,有烟我就能从烟头的光亮中看见黑夜的路。
高光与高强在东屋里通腿儿睡觉,高强烟熏火燎,吞云吐雾,一干就是一夜。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从初中到高中,十几本旧书翻来翻去,高光在旁
边看着着急,恨不能把那些破本子撕开,一页一页地替高强吃下去。
高强和高苹成了杨老师小泥屋里的常客。杨老师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了半天,
说X 的绝对值需要讨论,有三种情况。
“懂了吗?”
“不懂。”高强说。
“不懂。”高苹说。
“好,不懂我再讲。”
杨老师又讲一遍,再问:“懂了吗?”
“不懂。”
“不懂。”
杨老师说:“看来我们要把小学的数学补一补。”
高苹也成了高强家的常客,与高强一起背政治题,背之争者也,互相提问着背,
一背一个晚上。
高光就躲到西屋里去,陪着妈妈做针线。
“他们在复习吗?高光?”妈妈问。
“在复习呢。”高光说。
妈妈冲上两碗红糖茶,让高光给送过去,高光就送过去。
“他们还在复习吗,高光,没干别的?”妈妈又问,有点鬼鬼祟祟。
“复习呢。高强在抽烟,高苹在默写。”高光说。
天很晚了,高苹要走,高强送到门口就回来。
高光已经钻进了被窝,没有睡倒,坐在床头上暖一暖被窝再躺下。
高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问高光道:“分米大还是厘米大?”
“当然是分米大。”高光说,“这我都会,大哥,你们考大学不会考这个吧?”
“谁知道考什么,反正连这些我都忘了。”
3个月过去了,5个月过去了。高强和高苹考完试回来,等了1 个月,拿到成绩
单,高苹总分165,数学31,语文26,高强总124,数学15,语文34,而录取的分数
线是286。
高强把书扔了一地,关上东屋的门,谁也不见。
高苹来了,敲了一会儿门,敲不开,对高光说:“高光,给我找张纸来。”
高光找来一张纸,高苹写上一行字:“我想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你呢?”塞
进门缝里去,走了。
直到晚上高强才开门出来吃饭,脸阴着,谁都不敢跟他说话。
高强随便扒了几口饭,又回到东屋,坐在床头上,对着高苹留给他的纸条发呆。
高光要睡觉了,悄悄地爬到被窝里去,腿不敢伸,怕碰着高强。
高强仍在灯影里看着那张纸条。高光一觉醒来的时候,高强仍然那样坐着。
几天后,高苹风风火火地跑到高光家,对高强说:“高强,一个好消息,县化
肥厂要招一批亦工亦农的工人,面向农村,正报名呢。可惜每个村只有一个名额,
咱们找找关系,说不定能争取到两个名额,那样我们两人都可以报名。”
高强不冷不热地看着高苹,说道:“别去,要不来的。你报名吧,我不报。”
“窝囊!”
高苹跑了3天,找了所有能找的关系,没要下一个名额来。
高强果然不报名,村里的名额经过高天民的手,落到了高萍的头上。
一个月后,村里敲锣打鼓送高苹到县化肥厂上班。
高苹没来向高强道别,高强自然也没去送高苹。
高光跟着送行的人群看热闹,高环爸打着鼓,抬鼓的还是高尚和高见,高天起
和高天民都走在人群中,有说有笑。
高光突然想起了高强,大哥为什么不在人群里?大哥为什么不跟高苹在一起?
大哥为什么不能去参加招工?大哥现在在哪里?
高光不看了,跑回家,家里没有高强。高光跑进竹林,果然,高强一个人躺在
竹林里,透过竹叶的缝隙看着高远的天空。
高光气喘吁吁地说:“大哥,高苹走了,胸前戴着花呢,像出嫁一样。”
高强把目光收回来, 看了看高光, 扶摸着高光的脑袋,抚摸了很久,说道:
“高光,你一定要把学上好。”
起风了,竹子摇摆起来,竹林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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