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后都市
女孩的伤疤
谈瀛洲
白云饭店里的星星夜总会,在饭店大楼里要占一个层面,曲曲折折的走廊两侧
都是一间间的KTV 包房,当中有一个大厅,中间有座舞台,可演出娱乐节目和开奖
等等,旁边有吧台,还有供客人坐的沙发。我是这个大厅的领班。那天晚上,我正
在嘱咐小王去搬几箱罐装啤酒,只听得音乐响了起来。我知道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
装表演又开始了。其实,这种所谓的时装表演,不过是穿得较少的模特儿的拙劣舞
蹈表演罢了,哪里有什么时装。
一队穿着轻薄的纱衣,让人可以很容易看见里面东西的模特儿,翩然飘进场内。
陆陆续续从一间间包房里出来的看客,都是一方面给嗓子和耳朵一点休息,另一方
面来看看模特儿的漂亮身材的。音乐湮没了我的声音,我只得厌烦地加大了嗓门说
话。这时,站在我旁边、笑嘻嘻地面对着舞台的小刘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注意演出
(他老是这副色迷迷的样子,对这种演出他可以说是百看不厌),说:“看!这个
新来的野模长得还是蛮漂亮的!”
我不耐烦地回过头瞟了一眼,马上认出了她眉毛上面的那一小条疤痕,她把一
绺头发披在前面想遮住它,反而使它更为触目。这时她正穿着一件紧身马夹,脖子
上挂着花环,下面穿着用一条条丝带做成的短短的“夏威夷草裙”,在舞台上扭来
扭去。我威胁地用手指着小刘的鼻子说:“不许你叫她野模,她是我小学时的同学。”
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那时我已工作的哥哥买了一辆28口
寸的高大的黑色自行车,每天他下班回家后我都把这辆车推到弄堂里去练习。不久
我就学会了,我坐在这辆高大崭新的自行车上,在弄堂里兜着圈子,在拐弯处慢慢
地显示着我的车技,神气活现得就像一只马戏团里表演骑自行车的猴子。周围的孩
子都羡慕得要命,都想跟我借车来骑,全给我拒绝了。
陈娜自然也想骑,在她反复央求下,我终于答应了。但她那时还不够高,坐在
自行车座上脚还够不到踏板。于是她先试着用左脚踏在左边的踏板上,用右脚在地
面上一点,然后滑行一段。熟练之后,她就试着用右脚穿过三角架中间的空档踩在
右边的踏板上,站在车上一拐一拐地骑。她试了好几天都不成功,有一天她终于成
功了,在弄堂里照这样子居然骑行了好一段路,我和几个小孩子兴奋极了,都追着
她在她旁边跳啊叫啊,喊着“要摔下来了,要摔下来了”,吓唬着她,她分了心,
把手一歪,车就真的倒了。平时我都是为她扶着车的,这回正好没有,不巧的是地
上有一些碎石子,她摔倒后就把眉毛上面的地方给划破了,出了血。她大哭起来,
我们吓坏了,她爸爸赶忙把她送到医院,伤口缝了两针,她父母并没有责怪我,因
为这并不全是我的错。倒是我的父母,把我大骂了一顿。自行车上给擦掉了两块漆
皮,我哥哥心疼得要命,以后就不把车借给我骑了。
陈娜脸上的伤不久就好了,她仍和以前一样顽皮,直到她开始长成大姑娘,开
始意识到自己要装模作样做女人的时候。这条小疤并不起眼,又没有伤及她的眉毛,
不能说是破了相。她小时候对它一点也不在乎,但到她长大注意起容貌来的时候,
对这条疤就越来越耿耿于怀起来。也许她长得太漂亮了,而这条疤又是她身上最明
显的缺点,于是成了她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她开始慢慢地把造成这条疤的责任
一点一点地转移到我的身上;最后,就似乎全是我的错了。
下午一、二点钟,我下了夜班正在睡觉,我老妈进来把我摇醒。我最讨厌有人
在我睡觉时把我吵醒,怒气冲冲地问:“做什么?”
我妈说:“你老同学沈昌的妈妈来了。”
“沈昌的妈妈?”我只得压下火气,和睡意挣扎着想穿上衣服起来,没想到沈
昌的妈妈已经走进来了。
“没事,吴晓培,你躺着,我不过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沈昌的妈妈是一个
瘦小偏黑的50多岁的女人。在我那间光线不好的小屋里坐定后,我看她眼泡有点浮
肿,眼睛周围也有一圈黑色。
“沈昌住院了。”她说。
“是吗?”我说,“我上次去瑞鑫买一包烟,看见他还是老样子,还是蛮好的。”
瑞鑫是沈昌家楼下的一家烟纸店,沈昌平时闲着无事,就常在那家店里,义务帮一
些小忙。
“是啊,”他妈妈叹气说,“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可实际上这几年越来越不
好了。住医院也没有用,费用也很大,所以还是呆在家里,这一次真的是不行了…
…”她说着,呜咽起来,从口袋里掏摸出一块很小的手绢,抵在鼻子下面。
“医生说他……大概过不了今年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
“什么?!”我目瞪口呆。我知道沈昌有先天性心脏病,我知道他活不长。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天会在其他和他同年的人正处在盛年的时候突然到来。
“他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沈昌的妈妈继续说,“这几天我在医院陪他,他
说,他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在一起玩的小朋友,有你,还有陈娜……他说他很
想见见你们。”
我说:“我一定去,明天我休息,明天我就去看他。你把医院名字,还有床位
号码告诉我。”
时装表演结束后,我去等在模特儿更衣室的外面。过了一会儿,陈娜出来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我,但她假装没有,照直往前走。
“陈娜!”我喊。
“是你,吴晓培!”她说,“你不是在华亭宾馆工作,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不是在仙乐公司的时装模特队?”
“是的,演出机会太少,只能出来赚点外快。”
我请她在下面的酒吧坐一会,她同意了,但是说只能坐一会儿,因为她还要赶
下面一场的演出。和她分手有三年多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我们能这样坐下
平静地说话,我既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
“你还记得沈昌吗?”我问。
她想了一想,笑了起来,说:“就是那个有心脏病的小矮子吗?当然记得,他
怎么了?”
“他快死了,”我沉着脸说,“他妈妈说他很想见见老同学,包括你。”
“哦,”她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了看表,说,“我真的要迟到了,你
把他的医院房间号码给我,我会去看他的。”
我把地址写给了她,她就匆匆走了。
在医院门外的摊贩那里,我买了一大串荔枝,又买了几枝菖兰。走进病房,我
环视了几周,直到沈昌的妈妈对我招手,我才看见他。他的个头实在太小,太不起
眼了。进中学以后,他就几乎没长高过,他的脸又黑又瘦,原来剃成小平头的头发
多时不剃,已经长长了,耷拉在额头上。看到我,他笑了一笑。我看到他的眼里闪
动着泪花。
我的喉头也哽噎了。
良久,我说:“前几天我看见陈娜了,她还说要来看你,她过来了么?”
“还没有。”沈昌说。
……
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他说:“谢谢你来看我,在我一生中,你是对我最好的
朋友。”在我一生中!他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只有知道自己快死的人,才有资格这
样说话。
对我最好的朋友!走在医院外面的人行道上,我一边走一边自嘲地咕哝着这几
个字。最好的朋友!最近三四年里,我去看过他几次?我确实见过他几次,在去瑞
鑫买东西时,或上、下班走过弄堂时,都是偶然碰见他,没有一次是特意去看他的。
我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大概也有一年了吧?还是一年半?那次我去瑞鑫买
烟,柜台后站的居然是沈昌。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没人会雇像他这样的人
做服务员的。
他说:“我闲着也没事,来这里帮帮忙。”
我说:“他们给不给工资?”
他不好意思似的瞟了一眼在哄孩子睡觉的老板娘,说:“我是来玩玩的,哪里
能拿什么工资!你说你要什么,我来给你拿。”
我说我要一包云烟,正好柜台里的云烟都卖完了,他就搬了一只凳子站在上面,
到一个高高的货架上去拿。装云烟的一只纸板箱放在货架顶上,个子只有十岁孩子
这么高的沈昌踮起脚来才够得到,他双手举着那只纸箱,袖子褪下露出两条纤细的
手臂,这只箱子对我们来说不重,他拿着却在头顶摇摇晃晃的。我真想对他喊我不
要什么云烟了,或者跳过柜台去帮他一把,或是给那个该死的只顾哄孩子睡觉,连
看也不看沈昌一眼的老板娘一记耳光。但我的喉咙哽住了,我的脚仿佛陷在了流沙
里,于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是装作很厌烦的样子抽着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支香烟。
终于他把烟取下来了,额角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付了钱,他说:“有空到
我家来玩啊!”我咕哝着答应了一声,就赶忙逃走了。我不能多看他。他会让我郁
郁不乐,愤愤不平,他会让我诅咒造物的不公,后来我就不去瑞鑫买东西了,我情
愿多走5 分钟,到另一家烟纸店去买烟。
唉,我不知道,我为自己辩解说。要是我早知道他还没有多少日子好活的话,
我就会多去看他几次。这些年我都在做些什么?除了上班,就是闷闷地睡觉、看无
聊的录像、和一班并不真正要好的朋友打麻将。为什么我甚至就不能在一年里拨出
两三个钟头,去看他一次?一年有多少个钟头,有多少个钟头给我刷牙刷掉、洗脸
洗掉,两三个钟头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我,也许还有陈娜,是他仅有的朋友,而
我们又算是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每年抽出两三个钟头,使他在这个世
上的短暂生命,变得快乐一些?
我决定在他死之前,要常去看他,要给他一些快乐。他是个没用的人,可他还
曾试过对人有用,可是我呢?我长得比他漂亮、高大、健壮,我为别人做过什么吗?
这以后,我就常去医院看他。陈娜一直没去。
后来他又搬回了家里,医生跟他妈妈说,他的情况已不可能改善,继续住在医
院里也没有意思,徒然多花一笔住院费。沈昌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正式工作,因此不
可能享受公费医疗。因他久病,家里经济也正有些紧张,于是决定还是搬回去,因
为近,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要到他家去看看。
我和沈昌、陈娜都一个年龄,小时候都住同一条弄堂,在同一所小学,同一个
班级里念书。我们三个常在一块玩,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那时候的小学生都是就
近入学的,班里的同学都是附近几条弄堂里的孩子。我是班里个头最大、最有发言
权的男孩子,瘦小懦弱的沈昌理所当然地把我视作他的保护人。我常常带着轻蔑的
同情看着其他的男孩子捉弄他,直到我觉得实在太过分时才出来帮他一把,他为此
对我感激涕零。
现在我回想起来,常常觉得孩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天生的纯真善良。他们其实是
最残忍的欺负弱者的动物,想想我们那时用石头砸死或用绳子吊死的那些无辜野猫
吧。
我们的小学在老城区,外面的街道还是用一块块大鹅卵石铺成的。上学前和放
学后,我们就常常在这样的街道上追逐嬉闹。因为沈昌的病弱,最小的孩子也可以
欺负他。他们常会抢了他的书包,把它在空中抛来抛去玩耍,把里面的东西都弄得
一塌糊涂,铅笔芯都折断,橡皮也丢失,等等。沈昌一开始还去追赶他们,结果滑
了一跤,在鹅卵石上把下巴都磕破了。后来书包再给他们抢去,他就只能好脾气地
看着他们嘻嘻地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些我一般都不管,有些太过分的恶作剧,我就要管管了。比如夏天学校里有
沙滤水吃时,有几个大孩子会像捉小鸡那样架住沈昌,把他架到水喷得最急、最高
的沙滤水喷嘴那里,设法把那水柱喷进他的鼻子,使他咳呛不止:这种太出格的事
情,我就要出手阻止了。
陈娜那时个头并不高,是班里最顽皮的女孩子,她当然要和最大的男孩子玩。
但她在外面并不和我们在一起,那是要惹同学笑话的,于是放学后,我和沈昌就常
一起到她家去。那时沈昌老是跟着我,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欺负他(或者说不屑欺负
他),而万一有别人欺负他,有我在跟前也好为他解围。就这样,我们居然成了一
个“三人帮”。
我们那时常在一起玩男孩子玩的游戏,如打弹子、弹橡皮筋、玩豆腐格子、汽
水瓶盖子,甚至斗鸡(即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单腿跳着用架起的腿的膝盖攻
击对方),当然,沈昌是不能参与斗鸡的游戏的。
陈娜的家里比较大,我们常到她家里打蜡(这在当时是一种奢侈)的宽阔地板
上玩这些游戏。沈昌在体力上和我们无法比,他从小就骨瘦如柴,人也比我们矮一
大截。他是一个自然的次品:生下时,他就有先天性室缺,也就是说他的左心室和
右心室之间有一个小小的洞,部分静脉血和动脉血混在了一起,使他的全身永远得
不到和正常人得到的一样多的氧。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小时候我们并不懂
他生的是什么病。
陈娜并不特别喜欢欺负沈昌,只是有时候要捉弄捉弄他。但沈昌也不老实,常
常喜欢戏弄陈娜,然后遭到陈娜狠狠的报复。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做作业,他趁陈娜转身时,把在马路上捡到的,打了杀虫药
水后从梧桐树上掉下的两条毛毛虫放在了陈娜的铅笔盒子里。过一会陈娜翻开铅笔
盒要取橡皮,差点就捏住了那两条嫩绿的,身上竖起一撮一撮硬毛的刺毛虫。陈娜
惊得尖声大叫,然后她看到了沈昌笑得眼泪都出来的样子,就抓住他的衣服领子把
他从座位上拎起来,沈昌还在“咯咯”地笑着;陈娜用脚狠狠地踢他的屁股,好像
要把他的骨头都要踢断,沈昌被她踢得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讨饶,气都喘不过来。
还有一次,连我也觉得沈昌罪有应得,他从家里带来了一条小黄鳝,趁陈娜聚
精会神地趴在地上打弹子时,一下子丢进了她的领子里。陈娜只觉得一条凉冰冰、
滑溜溜的东西在她全身乱窜,吓得她手足无措,最后逃到卫生间里,把衣服脱了才
捉出来。这回陈娜可真的生气了,她把沈昌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掐他的脖子,沈
昌用手拼命想把她的手拨开但是拨不开,直到脸色发青。我连忙把陈娜拖了下来,
沈昌两手捂着脖子,脸色由青转白好久爬不起来,陈娜吓坏了,紧紧抓着我的手臂,
我也吓坏了但强作镇静,过了大约有十分钟沈昌才缓过气来,不久又有说有笑的了,
他们两人似乎都从中得到一种变态的快感。
那天晚上我碰见陈娜以后,我又约她见过几次面。当然,我们谈的都是一般朋
友间的一般情况,除了有一次我问她,做了模特儿以后她是否开心。她没有直接回
答,只是说:“你知道,有时候一个人可以很想做一件事情,但等他真的做成了,
滋味跟他原来想象的又并不相同。”
我又问她和那个台湾的陈老板怎么样了,她说已经分手了。我也没有细问,我
还问她为什么不去看沈昌,她说她感到害怕,她害怕看到一个过去熟悉的和自己同
年龄的人不久就要死去。
我说我陪她去。她是真的害怕。进房间时她拉住我的袖管。坐定后,她和沈昌
也没有什么好多谈的。毕竟,他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说什么呢?难道说孩子时
的那些傻事吗?
进中学后开始我们还常在一块玩,后来就渐渐疏远了。刚进入青春期的少男少
女,似乎都要经过这一压抑和异性来往的欲望的阶段。男孩子要是和女孩子来往,
就会受到同学的嘲笑。然后陈娜家就搬走了,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没见过她。她甚
至没有给我留一个地址。
中学毕业后,我没考取大学,就在宾馆里找了一份工作。一次我偶然去一个女
同学家拿什么东西,在那里碰见了陈娜。我没料到,儿时在一起顽皮的假小子,会
长得这么颀长美丽。而我,据那位女同学后来告诉我说,在她的眼里也是“高大英
俊”。我们马上坠入了情网,有什么比两个青梅竹马的青年男女陷入爱情更美好的
事情呢?
我们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那时,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我们都是在一起度过
的。我的朋友都很恼火,说我“重色轻友”。下班后,我和她一边吃冰淇淋,一边
看电影,然后我陪着她逛街,看漂亮的橱窗……我们并没有多少钱,眼界却又蛮高,
买一两件时髦的衣服,去一两次迪斯科,一个月的工资,一下子就用完了。
于是我们就窝在家里,听音乐,看电视,说情话,偷偷地做爱……在这种完全
的相互占有中,我们都感觉很幸福。我和我的朋友都疏远了,她也和她的朋友都疏
远了,我要求她完全为我所有,她也高兴地顺从了。我甚至嫉妒她去女朋友那里聊
天,更不用说和其他男人来往了。
后来,一切就慢慢地变了。人生中的一切快乐似乎都不能持久,和我在一起的
时候,陈娜有时突然会变得闷闷不乐。以前她很快活地和我一起做的事情,现在突
然已经不能使她快活了。有时她刚高高兴兴地到我这里,会突然烦躁起来,然后说
马上要到某个朋友那里去。如果我不让她去,她就会和我生气。
我们开始常常吵架,关起门来激烈地吵,这时我妈就会来敲门,让我们不要吵,
或是吵得轻一些。然后我们就会和好,热烈地做爱,但这种和好来得越来越难了。
陈娜曾告诉我说,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时装模特儿,她的身材、面貌,也使她能
够成为一名模特儿。我想,她想做模特儿的最大原因,就是她可以免费不断试穿最
新式、最时髦、最能显示她的美貌的服装。
对做模特儿她简直是着了迷:电视上所有的时装表演节目她都要看,有时还要
在房间里一扭一扭地学模特儿的台步,问我她走得像不像。当然,她走得还不像,
但我喜欢她这样走路时旖旎多姿、风情万种的样子。于是,她问我时,我就会搂着
她的腰说她走得真像,她会成为一个超级模特儿的。
我的鼓励给了她信心,她还真的去参加过几次模特队的招考。我曾陪她去过一
次,我原以为身材像她这样高的女孩很少,到了那里才发现这种想法的错误。成群
结队在等待考试的,都是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姑娘,可以说是“靓女如林”。她
们当中许多都学过表演、学过舞蹈,有的还经过相当正规的训练。陈娜考了几回都
没考上。
有一次她已经进入了最后一轮选拔,剩下的几个姑娘似乎都很完美,连考官也
觉得难以取舍。最后他们告诉陈娜说她眉毛上有个疤,照片上拍出来会不好看,还
是把她淘汰掉了。
陈娜回家后哭了一场,还埋怨我说都是我小时候的恶作剧,使她丧失了这次机
会。我们又吵了一场。
这时陈娜换了工作,到一家台商企业做经理秘书。我私下里认为,她其实是靠
相貌获得这份工作的,因为她对秘书的职务并不胜任。和我一样,她从来没有好好
念过书。
她的老板我只见过一次,就觉得他色迷迷的不是个好东西。有时晚上他甚至会
打电话打到我家,约陈娜去唱卡拉OK. 我当然反对她去,她一定要去。脚长在她身
上,她当然还是去了。下次见面,我们就大吵一场,最后我说我们还是拉倒吧,不
要再谈下去了,她说拉倒就拉倒,拔腿就走了。
第二天,她又到我家来了,我没有睬她。她一个字也不说,就交叉着两腿在那
儿坐着,然后几滴很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掉了下来。她真是楚楚动人,我
们又和好了。
我们又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这时,我们之间的情欲就已经是温和的,甚至
是有点淡漠的,而不是热烈的了,我们似乎都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的心目中并非是
不可或缺的。
这时她开始每天变换各种打扮方法:她的嘴唇一会儿是鲜红色的,一会儿是暗
红色的,一会儿是银红色的,一会儿是桔红色的,甚至有一回是黑色的;她的指甲
油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银色,一会儿是肉色的;她的头发也在常常变化,以前
是长发,忽而又变了短发,忽而又变了鬈发,忽而又带几丝金色,有时她的头发又
整天是湿漉漉的,就好像她每时每刻都刚洗完澡一样;她的身上也每天散发出不同
的香味,一会儿是花香,一会儿是果香,一会儿是麝香,一会儿是树木的香味。有
一段时间这使我心醉神迷,我好像每天都在同一个新的女人做爱。但不久,我就感
到她似乎是一种幻觉,她对我已经不再真实了。如果洗净她的所有铅华,是否还会
剩下什么东西?我看到的是否一直是一张面具?她在我的眼里变得越来越美,但这
种美也变得越来越非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美的符号。
后来我再次提出和她分手时,没有吵架也没有哭泣,我们就那样分开了。那时,
有一段时间我晚上老找不到陈娜,白天打电话给她,她总说晚上有事。后来她的一
个小姐妹无心透露给我,说陈老板出钱送她晚上专门去上模特儿培训班。我想,他
如果没有得到好处,会拿出钱来吗?
和她分手后,他的小姐妹看到我都狠狠地责备我,说陈娜前段时间作了很大努
力来讨好我,我这个除了长得还过得去,既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其他好处的男人,但
我居然这么狠心待她。
后来,她还真的考取了一个时装表演队。她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做起了专业模
特儿。
后来,我就听说她和陈老板同居了。
一天我上的是白日班,下班后我到沈昌家,天已经开始黑了。我走进沈昌睡的
二楼亭子间。房间本来不大,周围又放满了家具、杂物,吸进鼻子的空气觉得很陈
腐憋闷。房间里没有开灯。沈昌整个身子都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不大的头在枕
上,目光炯炯地望着没完全拉上的窗帘旁一方阴暗的灰色。
我们开始东拉西扯地闲聊。突然他说:“我已经28岁了,我已经快要死了,可
是我还没有碰过一个女人。我甚至还没有看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穿衣服是什么
样……”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丑陋的、近乎猥亵的表情。
“我是不是太下流了,”他恳切地看着我说,“我是不是太下流了?”
“这有什么,”我说。但在我内心深处,这仍然使我大吃一惊。在此之前,沈
昌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起过性。要知道,男
孩子在一起,总免不了要说一些下流话,这是他们交流性知识的一种方式。但沈昌
没有,实际上,我刚刚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也是一个男人。我从来没有把
他当一个完整的人看待过。
“我最近常常想起陈娜,”他继续说,“我很想再见见她。她是我接触过的唯
一女孩子,而且是漂亮的女孩子……她的脾气可真坏……你记不记得,她那时候发
起脾气来,会拎着我的领口拼命地摇,摇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于是我就抓住她的手
臂……她的手臂圆圆的,很结实,有一层细细的汗毛,肌肤是那么光滑,那么有弹
性……”
突然,他猛然醒悟似的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她,我忘了她是你的女朋
友。”
我干笑着挥挥手,说:“你胡说什么,她早就不是了。”
“你们还会和好么?”
我叹口气说:“即使我愿意,也不大可能了。”我确实曾经深爱过她。就是现
在,我可能仍然爱她,但她给我的伤害太深了。我受不了这种把伤疤重新揭开的痛
苦。
“可我一直觉得你们是一对,”他说,“真的,我早就觉得你们是一对了,在
小学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而且我因为自己常常对陈娜想
入非非,老觉得对不起你。当然,现在我就要死了,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了。”
走时,我想,命运待他太不公平了,别人待他也太不公平了。但在他母亲以外,
至少应该有人待他好一些,尤其在他死前。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一定要为他
做一件事,我一定要满足他的一个欲望。
和陈娜分手后,我在抑郁消沉中过了几年。在原来工作的华亭宾馆,我干活吊
儿郎当、无精打采,头头看不顺眼,训了我几顿,我自己也觉得脸上搁不住,就跳
槽到了白云饭店,到了新单位,只能勉强好好干。
我和几个老同学,老朋友的来往越来越少。小王去日本打工了。小丁开起了出
租车,24小时的班头,第二天就在家里呼呼大睡。小戴做起了服装个体户,整天忙
于批发、进货。当然,我在新单位里也结识了几个新朋友,但都说不上贴心话。
我每天机械地上下班,机械地工作。回到家里就蒙头睡觉,或是连着看上几盘
录像。以前我常和一帮狐朋狗友在一起玩,一下班就出去叉麻将、打落弹、玩电子
游戏机,我妈就嘀嘀咕咕,说我不轧好道,下班后从不待在家里;现在见我老是待
在家里,她又担心,怕我闷出病来,劝我有时也要出去玩玩。总之,你没法让她满
意,于是,我勉强偶尔出去和朋友打几圈麻将,但他们都说我不投入。我打着打着
就会出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问题是这些游戏在我的眼里已突然变得那
么小儿科,那么简单可笑。
有时,在孤独之中我对自己感到是那么地厌倦,我恨不得打自己一顿,或踢自
己几脚。一天,我早晨醒来,感到情绪是如此的低落,就狠狠地打了自己几记耳光。
然后,我就看到我妈愣愣地站在我的卧房门口;接着她奔了过来,抱着我的头,哭
着说我不该这么自暴自弃,我又生气又厌烦地一把把她推开了。
一次单位体检,我看见医生拿一根三棱针,在每个人的中指上都扎一下,然后
拿一根细细的玻璃吸管吸掉冒出来的血,再把它注入一根试管。有几个被扎之后冒
出来的血不够,医生就拿拇指在他的手指两旁拼命挤,也挤不出多少血来。轮到我,
她轻轻扎了一下,大滴的血就滚了出来,她轻易地吸满了两玻璃吸管。此情此景,
似乎给了我一种新的刺激,新的颤动。我想,如果我要自杀,我就拿一把尖刀,一
下插进我的心脏,或一刀割断我颈部的大血管,让鲜血流得满地,像我以前在乡下
看见的杀牛或杀猪的那样。
“什么?你竟然会想到让我做这种事!”陈娜说。
“可他快要死了!”
“虽然我同情他,可是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你每天在宾馆里表演那种舞蹈,怎么做得出来?连二奶也做过了,
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胡说!我跟他是真的有感情的!我们是真的要好的!”
“真的要好?那么他人现在在哪里?你们怎么没有要好下去?”
她哽住了,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颓然坐到椅子上,好久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到底去不去?”
她说:“不去。”
我把手伸到裤袋里,拿出一把弹簧刮刀,一按簧子,“噌”的一声闪亮的刀刃
跳了出来。这把刀子,是我在那几年无所事事的时候去南方买的,有一段时间常常
带在身边。有时我想,也许我应该拿它做一桩有些戏剧性的事情,比如挑破自己腕
上的动脉,或者割断自己的喉管,或者杀了陈娜,然后自杀。但我从未把自己的这
些念头付诸实施。
她惊恐地问:“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耍流氓?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我说:“你不用害怕。我不是要杀你,我是打算把它用在我自己身上。如果你
不去,那我就自杀。”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说:“不要这样看着我,真的,我的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我早就想自杀了。”
我拿起刀,把刀尖对准我脖子一侧的血管处。我说:“你去不去?”
她说:“我不去。”
“你真的不去?”我把刀尖往里面送了一点。尖锐的刀尖马上刺破了我脖子上
的皮,几滴鲜血流了下来。
“我去我去!”她尖叫道。
我马上收起了刀子,把它放回裤袋。她奔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一些药水棉
花出来,捂在我脖子上出血的地方。我自己用一只手按住棉花,另一只手把她的手
挡开。
她又在我身旁坐下,垂着头沮丧地沉思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我说:
“可是我实在做不出来!”
“到时候就做得出来了,”我说,“包也给人家包了一年,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来!”
她看着我,眼光里含着深深的刺痛。
我打开亭子间的门让她进去,然后就在我身后拉上了门,我自己站在门外那块
楼梯拐角处的小小空地。
沈昌的妈妈端着一碗黄芪枣子汤上来了,要进去给沈昌喝。
我粗鲁地把门一堵,说:“你不要进去。”
她有点吃惊,胆怯地问:“为什么?”
我忙柔和了口气,说:“没什么,他说他有些话要和陈娜说。”
“哦。”她疑疑惑惑地说,端着药汤下去了。
过一会,陈娜从里面出来了。走廊上光线昏暗,她的头发又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我看不出她的表情,她一言不发,秀发稍有点蓬乱。
我进去看了看沈昌。他一手痛苦地按着心脏处,似乎忍受不了它的剧烈跳动。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朝我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痛苦还是感激。
后来,在我的逼迫之下,陈娜一点一点地告诉了我她进去以后的情况。
她进去时,沈昌似乎正熟睡着。她悄悄地走近他的床边,生怕吵醒了他。他两
眼安详地闭着,一刹那间,陈娜觉得他的灵魂已经在死神的领地徜徉了。但是不,
他的鼻翼还在微微地翕动着,他还在呼吸。陈娜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脱衣服。她情
愿在他睡着时脱衣服,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忍受在脱衣时,有沈昌的目光在一边审
视。
当她正脱到内衣时,沈昌的眼睛睁了开来。整天躺在床上的病人,是不可能真
正熟睡的。因为脱下的衣服没处放,陈娜便把它们堆在了沈昌的床上。一定是放衣
服时的振动,让沈昌苏醒了。
沈昌瞪着陈娜,似乎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他轻声说:“陈娜?你在
干什么?”
陈娜双臂正举在胸前,一件内衣正脱到一半,一下子愣在那里。她赶忙又放下
那件衣服。
沈昌向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他的手又小又细嫩,就像一个十岁左右的孩
子的手;他的手臂,细得就好像一根“咔嚓”一下就能在膝盖上砸断的甘蔗。陈娜
忙捧住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下来。沈昌用手指
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湿润的脸颊,好像她的泪水是一种滚烫的东西似的。
“吴晓培说你想看看我。”陈娜说。
“不——不,”他说,似乎很害臊,“我那是瞎说的。”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看着别处,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说:“有你这样的女人为
我流过泪,我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说完这,他似乎刚用过了很大的劲,痛
苦地喘息着,用手捂着胸口。
陈娜出来时,他突然说:“吴晓培真的很喜欢你。”
说到这里,陈娜看着我说:“他居然说你很喜欢我。这是真的么?”我眼睛看
着别处,没有回答她。
第二天,沈昌死了。他妈妈来找我,看到她悲哀的样子,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其实,这对她和对沈昌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他死得很平静,是在睡梦中死的,死于
心力衰竭。他只有28岁。医生曾说他活不过30岁,看来他是说对了。这是位高明的
医生。我不知道我昨天所做的事,是否加重了他心脏的负担,加速了他的死亡。但
即使真是那样,我也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28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整
天看着自己的同龄人在打球、跑步、升学、拿工资、喝酒、打架、谈恋爱、性交、
结婚、生孩子,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跟我是同一年生的,68年,他已经死了。一连几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我的
眼睛是干燥的,但我的心似乎浸泡在一腔酸性的液体里。半夜我会突然醒来,感觉
到恶心。我听到了死迫近的脚步声。这种脚步声还很轻,但它在不断迫近,这是确
定无疑的。他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每天生活在对死的期望之中?我们也会死,
只不过这一天会比他晚几天到来,我们可以感到一种自欺欺人的优越……
最近陈娜很忙,我一直找不到她。有一次我电话里终于找到她了,她说自己报
名参加了一个国际模特儿大赛,已通过了选拔,这几天正在紧张地排练,我就没有
约她见面。
过了几天她打电话来,说电视上要播放比赛的实况,让我到时候看。我答应了,
但我没有看。晚上我都上班,没有时间。
上午我回到家里,她居然在家里等我,和我妈开心地聊着天。我看她一副喜出
望外,光彩照人的样子,说:“你得了第一名!”
“没有,”她责备地说,“你没有看电视,我不过得了个鼓励奖。”
我妈说:“我要去做饭了,你们两个多聊聊。”然后她就走开了。
“不过,”陈娜说,“美国的‘顶尖’模特儿公司看中了我,要和我签约。”
“真的?”我说,“这比得奖还好!”
她说:“他们说我的身材很好,气质很特别,但可能不合这里评委的口味,他
们要我到香港去发展。”
“可笑的是,”她继续说,“他们说我眉毛上的疤也很有特色。他们说可以做
整容手术去掉,但没有必要,就像辛迪。克劳馥唇上的痣。”
“哦!”我说。那么,我以前的错误,毕竟对她的发展没有起到阻碍作用。
“但我还没有最终答应他们。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她说。她似乎有点羞涩,
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问问我的意见?”
她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我赞成不赞成,对她会起作用吗?不管怎么说,我不
能阻碍她的发展。我当然应该鼓励她去。
“你应该去,”我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可是……”她没有说下去。她似乎显得很失望。事实上,她的声音里都有点
哭腔。可是我该做什么?我不能死皮赖脸地求她留下来。我的自尊不容许我这样做。
“我要去一趟盥洗室。”她声音有点沙哑地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盥洗室出来。她说:“我要走了。”
我把她送到门口,走时她没有回头看我。
吃饭时,我妈说:“几年没见,陈娜更漂亮了。”见我没反应,她又说:“老
实说,我以前还真指望过你们两个能再好起来。现在看来,你是没福消受她。”说
完,她就起身盛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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