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以后都市
危险关系
欧健宁
一
麻将一直打到大半夜。这场赌博从前天晚上开始,已经延续了一天两夜。
打牌的四个人全都绿了眼。他们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和缺乏睡眠,已经快支撑
不住了,倒下去就能睡着。而这时候,只有李大明的精神状态最好,但他也是神经
最紧张的一个,害怕这场游戏随时会结束。在麻将桌上害怕结束的只有一种人,那
就是赌输了。
李大明已经输了5 万块。而赢家,是他的老板曹永福。
在曹永福催促了几次之后,大家终于约定了最后结束的时间——早上7 点钟。
李大明的神经绷到了极限,他拿牌的手不时地发抖,眼珠几乎挤出了眼眶。这一切
都被曹永福看在眼里,他在心里暗笑,但脸上却不露出痕迹。
时间到了。在早上7 点钟的时候,李大明不但输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整整欠
了曹永福5 万4 千块。其他的两个人正好平本。曹永福很大度地拍拍李大明的肩膀
说:“先回去睡个觉,钱的事过后再商量。”
李大明脑袋一阵眩晕,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李大明
不停地做恶梦,而恶梦的主要内容就是曹永福拿着一把刀来砍他,他拼命地跑,跑
得大汗淋漓,但曹永福好像无处不在,狞笑的脸让他喘不过气来,最后,他一脚掉
进了一个深渊里……他惊醒了。
“你怎么了?”老婆曲梅问他,一边递给他一条毛巾。
“没事,做恶梦。”李大明擦着身上的冷汗,仍惊魂未定,“现在几点了?”
“晚上7 点,你睡了一个白天。”曲梅帮他倒了一杯水,一边埋怨道,“你们
打麻将还要不要命?打了几天几夜,人都变鬼了。我问你,我的耳环不见了,是不
是你拿去赌输了?”
“没有!我拿你东西做什么?”李大明恼羞成怒,把杯子摔在桌子上,然后到
门口的水龙头洗澡。
“没有就没有,你发什么火?”曲梅从里屋跟出来,看他洗澡,过了一会儿,
她又说,“刚才张珍过来喊我们今晚去她家吃饭。”
一听到这话,李大明立即怔住了。张珍是曹永福的老婆,意思就是曹永福请他
们吃饭。他为什么请客,李大明的心里很清楚。平时,曹永福偶尔也会请工人去他
家喝酒,那是因为他喜欢喝酒,需要有人陪喝,但今天晚上这顿饭的意义却是与往
常很不一样。
李大明洗完澡,躺在床上心神不宁地抽烟。他知道,曹永福肯定不会放过他,
这5 万4 千块钱肯定要他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逃跑是没有用的,曹永福势力
很大,黑道白道的人都认识不少;而他只是一个外地来的打工仔,连广东话都不会
说,曹永福要收拾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李大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5 万块钱,相当于他和曲梅在曹永福的厂里白干
3 年。白白干3 年啊!还要扣除饭钱、平时的花销……李大明一翻身坐起来,狠狠
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到底是怎么了?”曲梅奇怪地看他。她穿着一件碎花的衬衫,正在梳头。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李大明烦躁地走出去。喝了几口冷水后,他又走回
来,看到曲梅还在梳头,他冲她吼:“你打扮那么漂亮干什么?想去泡男人啊!”
“咦——怪事了,我又没招你惹你,你冲我发什么火?敢情你老婆大老远地来
这里打工,照料你的生活,就是为了找男人,这样的话你居然说得出口!你摸摸自
己的良心问一问,我哪里对不起你?”曲梅越说越激动,“我从家里面出来,和你
住在这种窝棚里,替你洗衣服,做饭,替你加班,还要省下钱来给你去打麻将,一
年都买不了两件新衣服,还要受你的气,你出去看一看,有哪个女的像我这样?”
曲梅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她一哭李大明的心也软了,他上前安慰她。曲梅甩开
他的手,走到一边去继续哭。又僵持了一会儿,曲梅才擦干眼泪,仍不理他。李大
明自己也没心情,又安慰了两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曹永福家。
今天这餐饭特别丰富,曹永福特意让老婆张珍做了几道好菜,酒则是价格不低
的“沱牌”。李大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曹永福是个人精,他肯定知道自己一时拿
不出这笔钱,现在又摆出这么好的酒菜来招待他们夫妇俩,一定有什么目的。他想,
大不了豁出去和他拼命,反正横竖都是死。
这么想着,李大明就放开肚子喝。曲梅也陪着他喝了两杯。酒过三巡,曹永福
却丝毫没有提钱的事,反而问曲梅到这里后生活怎么样,习不习惯。曲梅喝了酒,
脸上很红,受到老板这样的询问,她有点受宠若惊。李大明虽然酒喝多了,但他并
没有失去理智,他注意到曹永福看曲梅时的眼神有一种怪异,这不禁让他打了一个
寒颤。
吃完饭,曹永福让张珍带曲梅出去逛逛,屋里只剩下他和李大明。
曹永福先是给李大明点了一根烟,吸了半截之后,他悠悠然道:“你看怎么办?”
李大明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他晃晃脑袋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知道你拿不出这笔钱,你也不肯白干几年的活,对不对?”曹永福好像已
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李大明不吭声。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曹永福心满意足地摸着他
的大肚子。
“什么办法?”李大明的酒立即醒了。
曹永福坐过来,搂着李大明的肩,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李大明的脸刹那间涨
成了青紫色,像一块不太新鲜的猪肝。他说不出话,或者说他被曹永福的“主意”
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曹永福眯着小眼,拍拍他的脸,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李大明摇摇晃晃地从曹永福家里出来,他走到一块偏僻的地方,然后扶着一棵
树,剧烈地呕吐。吐完之后,他开始破口大骂曹永福。骂着骂着,他突然难过起来,
蹲到地上,抱着头哭了。
二
李大明越想越觉得是中了曹永福的计。他早就知道曹永福看上了曲梅,只要一
有机会,曹永福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就会不时地瞟她。特别是曲梅洗衣服的时候。有
一次,曹永福叫他跟车去贵州进货,来回一个星期。回来之后,他就发现曲梅多了
几样化妆品,他问她怎么来的,曲梅说是张珍给她买的。后来李大明调查出是曹永
福买的,为此,他和曲梅大吵了一架。曲梅气急之下,要寻死,李大明才相信她是
清白的。但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曲梅收了曹永福的东西,肯定也让他占了一点便
宜。因为没有证据,他也不好妄下结论。
这次打麻将本来李大明不想去,因为他们没有多少钱了,又要攒钱回家过年,
曲梅不让他玩。但曹永福答应借给他,并保证只是玩玩而已,不会让他亏得很厉害,
他禁不住鼓动,便决定玩一会儿。谁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手气特别好,连赢了
一千多。后来越打越激烈,筹码也越来越大,大家都不肯歇手,曹永福还专门叫人
做饭送来。没想到,没有多久,李大明的倒霉运就来了,一口气输了几万。李大明
怀疑曹永福做了手脚,其他两个人是他请来的,只不过是陪衬。
三天的时间不算多,一眨眼就过了。
“怎么样,想清楚没有?”曹永福脸色变了,“李大明,你也是聪明人,不会
不知道规矩吧?”
李大明哑口无言。
“大明,”曹永福把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想整你,我是想帮你,你想想,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挣钱嘛!这样回家也风光,不然人家还以为你
在外面打工把钱都嫖光了呢。5 万块钱,你白干几年又何必呢!是不是?”
“我再想想。”
晚上,曲梅从李大明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问他出了什么事。开台李大明不肯
说,但在曲梅的追问下,他还是把打麻将输了5 万多块钱的事说了出来。
“啊!你——”曲梅一下子惊呆了。
“我对不起你。”李大明痛哭流涕。
“对不起有什么用,”曲梅欲哭无泪,“我问你,怎么办?”
“曹老板说,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什么办法?”
李大明吞吞吐吐地说了。
“什么?”曲梅终于被气哭了,“李大明,这种事情你居然也说得口,你还是
人吗?”
“我不是,可那5 万块钱怎么办呢?”
“你啊你,我叫你不要打麻将,你偏不听——”
这一晚,两个人抱头哭了一夜,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一晃又过了三天。厂里的各项生产照样进行,各地来的工人在这座私人承包的
工厂里,依然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有李大明和曲梅魂不守舍,唉声
叹气。李大明想找个老乡商量一下,被曲梅制止了,她说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别人
知道,再说你说出去别人也帮不了忙,反而增加人家的精神负担。李大明觉得有道
理,就没找。而这几天曹永福似乎也追得不太紧,他出差去了。
就在李大明和曲梅一愁莫展的时候,李大明的家里发来电报,说他父亲出了车
祸,正在医院抢救,要花一大笔钱,让他赶紧寄钱回去。这个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
李大明更加心急如焚。恰好曹永福回来了,一回来便问他考虑得怎么样。李大明支
支吾吾,让曹永福再宽限一段时间。
“我给你再多时间也没有用,”曹永福不屑地说,“你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这
样吧,现在我再给你一条生路,如果你答应我的条件,不但那些旧帐一笔勾销,我
还提升你为工头,工钱加一倍,你再想想,今天晚上给我答复。”
李大明灰着脸回去和曲梅商量,曲梅犹豫了半天,最后咬了咬牙说:“今晚我
去和他谈。”
晚上,曲梅去和曹永福谈判回来,拿回一张纸,上面写着双方交易的条件。李
大明看到纸上写着,要曲梅和曹永福保持半年的情人关系,这样他欠的钱便可一笔
勾销,还可提升为工头。
“你答应了?”他问曲梅。
“我不答应你还能怎么办?”曲梅反问他。
李大明痛苦地埋住头,抽泣起来。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还像什么男人?”曲梅鄙夷地看着他,又说,“我也
想通了,出门在外,不吃点苦是挣不到钱的。反正也就半年,你也就当没我这个人。”
李大明跪在曲梅面前,说:“老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也要报答你。”
“好听的话不用多说,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我希望你抓紧点时间挣钱,等
过完半年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李大明沉默半天,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总有一天,我会宰了这个王八蛋。”
三
曲梅第一次和曹永福出去,是到市区里的一个旅馆。曹永福不想让他老婆张珍
知道,特意开车进城。而这天晚上,因为李大明刚提升做了工头,工友们叫他请客。
他们在他的宿舍里搞了两桌,一帮人猜拳行令,喝得很痛快。只有李大明一个人阴
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往肚子里灌酒,没一会儿就醉得不省人事。
开始一段时间,李大明很不适应,一想到自己的老婆被别人占有,他心里就说
不出的难受。特别是曲梅告诉他,晚上几点钟曹永福又叫她去哪里约会。这时候李
大明就会脑充血,他只有拼命地抽烟,来压住心头的怒火。但平时,在曲梅面前,
他还是尽量表现出一副感激的样子,毕竟是她牺牲自己帮了他的忙。李大明不止一
次想到了“患难夫妻”这个词,觉得只有一起在外打工的夫妻,才会对这个概念的
含义有更深的了解。
李大明升了工头后,曹永福果真没有食言,第一个月就给了他一笔不小的奖金。
李大明把钱全部寄回家,刚好抵了父亲在医院里欠下的债务。家里来信说,父亲已
经基本好了,让他安心工作,不用再牵挂。李大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对曲梅
也多了一些温存。
而曲梅开始时也显得很委屈,每次回来都要洗了澡才能睡觉。夫妻俩躺在床上
说话,都尽量不提那方面的事,而是作一些未来的打算。李大明的计划是,等过了
这半年,他们就到海南去,他有一个堂叔在那里搞基建,也是一个权力不小的包工
头,他们可以投靠他。曲梅对李大明的意见很赞同,毕竟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特别
是这样丢人的事情被别人知道了,他们夫妇俩就没脸做人了。
为了不使秘密泄露出去,曲梅每次出去都很小心,必要的时候,还要乔装打扮
一下。李大明则为她打掩护,偶尔有老乡问她去哪里了,他就说是出去玩。老乡觉
得奇怪,说曲梅以前没有那么贪玩,是不是学坏了,要李大明小心点。李大明说她
去看一个表妹,也是从家里面出来打工的,在另外一个厂。老乡就告诉李大明,要
曲梅的表妹也小心点,很多从农村出来的打工妹,经不住大城市生活方式的诱惑,
为了赚钱,做了下流的事情。说这话时,老乡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以示鄙夷。
这时候,李大明的脸色就很难看。
自从曲梅做了曹永福的情人之后,李大明就很少和曲梅行房事。虽然他也是一
个正常的男人,也经常有生理冲动,但每次他准备和曲梅同房时,脑里总会出现曹
永福那张淫笑的脸,这时李大明的兴致就会荡然无存。而且,感到说不出的恶心。
后来,他不得不采取自己解决的方式。尽管这种方式让人很不痛快,很压抑。
曲梅看出李大明的不舒服,她借口来好事,向曹永福请了半个月的假,准备好
好陪陪李大明。对曲梅的好心,李大明心头的厌恶没有丝毫减轻,他没好气地说:
“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有办法。”
曲梅被泼了冷水,热情也没了,她也没好气地说:“不用管就不用管,人家替
你着想,你不领情就算了。”
“我能领什么情?”李大明加重语气,“有什么情可以领的?”
“你厉害什么?”曲梅淡淡地说,“又不是我愿意去的,你不赌输钱,哪个愿
意为你卖身?喔,到头来,我两头都不是人,你倒可以万事无忧了。”
李大明自知理亏,便不再争论。只是以后,两个人的话说不到一块去,曲梅不
太爱搭理他。李大明提醒自己一定要忍住,熬出头的时候再和曲梅重新开始。
一天下午,上班的时候,李大明看到张珍穿了一件很透明的衣服在厂区里穿过,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放下手头的活,装作四处巡查,悄悄地跟在她
后面。张珍的打扮是属于比较时髦的那种,李大明边跟着她边胡思乱想。直到张珍
进了她家,李大明才慢慢回来。回来后,李大明越想越气,觉得曹永福真是禽兽不
如,有了一个漂亮老婆还不知足,还要去偷别人老婆。
这天晚上,曲梅又要出去,李大明一个人在宿舍里喝闷酒。喝了酒之后,他的
头开始晕乎,渐渐地感到自己飘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图象在脑里闪动。下午看到张
珍的情形不时地涌现出来,让他兴奋不已。朦朦胧胧中,李大明恶狠狠地想,你曹
永福可以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可以做?这么一点拨,他更加感到热血沸腾,不自
觉地出了门。踩着月色,李大明鬼使神地来到曹永福的家门口。透过窗户往里看,
他发现屋里只有张珍一个人在看电视。李大明感到自己的身体快不属于自己了,他
喘着粗气,蹒跚着走上前。就在他快走到门口时,他的脚绊到了一块石头,重重地
摔了一下。
“谁?”屋里的人问。
李大明的酒被惊醒了,他迅速爬起来,躲到一棵树后面。
张珍开门看了一下,又关了门。
李大明出了一身冷汗,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连连骂自己没有胆。他又在窗户外
观察了半个钟头,才蹒跚离开。
四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渐渐地,李大明发现曲梅变了。以前她每次出去都像上刑
场一样,磨磨蹭蹭,还故意把头发搞乱。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向他简单地汇报一
下情况。但慢慢地,曲梅不再汇报了,倒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回来后洗了澡就睡,
也不和他说话。
而且,让李大明受不了的是,他发现曹永福给曲梅买了不少东西,比如化妆品,
丝袜之类的。他猜测曹永福可能带曲梅去逛街了,这种猜测让他怒火中烧。更让人
气愤的是,曲梅好像不觉得有什么,照收不误,只是对李大明简单地解释一下,说
“这些东西都不便宜,给他放点血”。然后,当着他的面穿那些丝袜,用那些化妆
品。曲梅的举动让李大明气不打一处来:她居然心安理得地接受曹永福的殷勤,而
不觉得可耻!
当一天晚上,曲梅又带回了一个真皮的挎包,李大明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
一把扯下她的挎包,扔到地上,猛踩了几脚。
“你干什么?”曲梅质问他。
“你说——是不是他给你买的?”李大明指着地上的包,红了眼。
“是——是又怎么样?”曲梅像一头受伤的梅花鹿,昂脸冲着李大明。
“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李大明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你打我——”曲梅“哇”的一声哭了。
李大明仍不解气,又把包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用脚把它们一一踩烂。
“我叫你贱,我叫你贱!”
“你说我贱,我跟你拼了——”曲梅羞怒难当,一头把李大明撞到床上。
李大明用力把她甩到床头,用手指着她的鼻子:“我总算看清了,你也不是什
么好东西。”
“好哇,李大明,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曲梅挣扎着站起来,理理头发,
义正辞严地说:“你说说,我得了什么好处?你债也还清了,官也升了,钱也多了,
工作也舒服了,而我呢!我什么也没得到,还失去了贞操。”
“早知道这样你就不应该来这里,老老实实在家种地。”
“是我想来的吗?还不是你一天一封信地催,搞得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现在
倒好,我替你背了黑锅,你轻松了,又会咬人了!”曲梅越说语调越激昂,“我不
过是收了他几样小东西,就是作为精神损失的补偿,这也不算过分,你还吃醋了?”
“我不许你收他东西。”
“好,不收就不收!老娘总算长了见识,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东西。以后我也不
去了,明天我就回家,你的事你自己解决。”曲梅双手插在胸前,坐到床上。
看到曲梅的架势,李大明又气又恼又没有办法。他深知如果曲梅回家,那真是
半途而废,丢了孩子又套不了狼,而曹永福则从中捞了大便宜。想到曹永福在暗处
冷笑,李大明就很不甘心,他一定要出这口气。
他出去抽了一根烟,克制了一下自己,回来对曲梅说:“好吧,以后我不管你
收他什么东西,但你要听清楚,事情不要做得太过火,我李大明也不是好惹的。”
“好像我很喜欢收他的东西似的,”曲梅冷眼看他,“你有钱你给我买啊不要
光是卖嘴皮子,拿出点真本事来。”
这句话着着实实地刺伤了李大明的自尊心,他扔了一只杯子到地上,“你少拿
势利眼看我,总有一天我会发大财,到那时候你可不要哭着喊着让我不丢你。”
“嗬!口气还不小,你真有那本事我也不怕你丢,这年头谁怕谁啊?”
李大明看看曲梅,“呸”了一口,摔门而出。
李大明知道曹永福使的是“糖衣炮弹”,他不但要占有曲梅的身体,还要占有
她的精神,这一招可是比毒蛇还毒。洞彻了曹永福的企图,李大明觉得不能再这样
无动于衷下去,他应该立即采取一些报复措施。
第二天上班之前,天还没亮,李大明偷偷地来到厂房,从几台大机床上卸了几
个零件下来。结果上班时,操作工没注意,还是像往常一样开机,结果不但造成了
一批产品破损,而且机器也坏了。曹永福心急火燎地赶到现场,看了损失以后,心
疼得暴跳如雷,当场炒了两个人的鱿鱼。李大明在旁边看到这一切,心里说不出的
快意。
但短暂的快意并没有消除李大明心中的愤懑,看到曲梅又一次打扮停当,出去
和曹永福约会,他的牙齿就咬得格格响。
厂房的事故没有引起曹永福对李大明的怀疑,他照样拿着不薄的薪水。这些钱
让李大明有了挥霍机会,他不再约束自己,又像以前一样喝酒、打麻将,有时候一
玩就是一通宵。曲梅对李大明的放任自流很鄙夷,开始时还说一两句不冷不热的话,
后来干脆理都不理,各人走各人的路。她好像也适应另外一种生活,和老板保持情
人关系,又有钱花,又有高档衣服穿。有一次,曹永福还偷偷带她去沿海玩了几天,
回来后,曲梅更加变了一个人。
看到老婆更注意打扮了,比以前漂亮了,李大明在气愤之余,也隐隐地觉得有
些许的自豪,在心里暗暗地想:这个漂亮女人是我老婆。有时候,他拿曲梅和张珍
比较,发现张珍也不过如此,便又减少了一些对曲梅的怨恨。
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曲梅和曹永福的关系渐渐地在厂里传开了。因涉及到老
板,传闻并不敢大肆宣扬,只是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在工人间流传。偶尔传到李
大明的耳朵里,他装作危言耸听、没有其事的姿态。但很多人还是拿异样的眼光看
他,与他说话时闪烁其词,这让李大明很苦恼。
“你也注意点影响,”他对整日在梳妆镜前打扮的曲梅说,“别搞得跟花蝴蝶
似的,我还要做人呢。”
“没不让你做人,你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曲梅说话的口气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了。
“你没听外面别人是怎么说的,好像我李大明性无能。”
“哈!”曲梅笑道,“你真听到这样的话?那可真有意思。”
“没意思!”李大明为表示自己的愤怒,踢翻了一个桶。
“又逞能了?”曲梅在镜子里斜视他,“我都不紧张你紧什么张,还有两个月
就完了,到时候我们远走高飞,任他们怎么说,空口无凭。”
“我紧什么张?我紧张的是你这个操性!”李大明声色俱厉。
“看不惯了?看不惯你带我走啊!我也不喜欢这样,偷偷摸摸,人不人鬼不鬼
——我问你,你攒了多少钱?”
“攒个屁!”
“我就知道你没攒下钱来,整天喝酒赌博,一点出息都没有。好在我也没对你
抱太大指望,我自己攒了一点,够我们的路费。”
“路费个屁!你瞧瞧你,像什么样?”李大明指着她。“哪里还像一个出来打
工的,简直就是他妈的姨太太!”
“是姨太太又怎么样?”曲梅也强硬起来,“出来混不就是为了生活过得好一
点吗?你也不看看自己,吊儿郎当,吃喝嫖赌,谁跟了你还不是倒霉。”
“好,你厉害,”李大明气得找不到词,声音也变了,“总有一天,你等着瞧,
我会宰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李大明说完又喝了一口水,才气呼呼地出门。曲梅看他的狼狈样,在背后笑他。
李大明出了门,像一头疯了的牛找不到对手,四处乱转。他来到厂区后面的小
山,找了个树墩一屁股坐下来,胸口仍一起一伏,不能平静。他想抽烟,但摸遍了
身上也找不到,才想起出来时太匆忙,忘了拿。李大明正准备去小卖部买包烟,这
时一个人把一包烟递到他面前。李大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说了声“谢谢”。那个
人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大明也不客气,点了烟。点完烟之后,他才想起看一看
那个人。
一张熟悉的脸冲他微笑。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曹永福在他旁边坐下。
李大明把脸扭向一边,不理他。
曹永福也不气恼,自己点上一根烟。吸了几口,他说:“其实女人黑了灯都一
样,没有什么区别,根本用不着为她们生气。”
这话李大明听了更不舒服,他往地上吐了一口。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很看重那种东西,”曹永福自顾自地说,“后来才发现,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不玩别人也玩。”
“什么意思?”李大明听出曹永福话里有味。
“没什么意思,就是教你老兄变得更聪明一点,没有必要守着一个窝。这年头,
有钱什么事情办不了,关键是你想不想干。”曹永福说完,站起来拍了他两下,走
了。
曹永福走后,李大明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曹永福的意思无非是叫他也出去干
那种肮脏事。以前李大明刚从家里出来时,就有人提醒过他,千万不要染上那种事,
得了病治不好不说,丢人现眼最要紧。所以李大明尽管吃喝玩乐都会,但这方面一
直洁身自好。虽然曲梅已经先走了一步,但那是迫不得已,是为了给他还债。
李大明暗暗地想,不要上了曹永福的当,这个老狐狸又想拉自己下水。但没有
一会儿,他又想到,刚才曲梅骂他“吃喝嫖赌”,这里有一个字是他李大明没做过
的,敢情曲梅已经认为他在外面乱来了。这么一想,李大明“噌”地站起来,他被
一股无名火烧得浑身发烫。
李大明正走下山,曹永福突然从一棵树后面转出来,好像是专门在这里等他。
“怎么样?想开了,”曹永福眯着小眼,“本来就是嘛,什么事情没有一个开
始呢。今天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你过瘾。”
李大明站着发愣,他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了。曹永福拍拍他的背,笑眯眯地走
了,丢下一句话:“别忘了带钱。”
当天晚上,李大明是喝了酒以后被曹永福带出来的。事后,他不知道跟着曹永
福去什么地方,也不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只记得满眼红红绿绿的灯光和各种颜色
的酒,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的喧哗声混合在一起,很多人的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有时候冲他笑,有时候冲他发怒,好像还有一帮人把他围在
中间,拿他取乐,曹永福捏着他的脸,挤眉弄眼地冲他做着各种怪相,李大明想走,
但两条腿软弱无力,像断了一样。
当李大明半夜醒来的时候,他摸了摸衣服口袋,才知道他带去的一千块钱已经
没有了。他拼命地回想晚上的情形,脑海里异常地混乱,在这种混乱中,他也隐隐
约约地感到一丝快意。
什么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很难不再发展下去。李大明的羞耻感几乎是在他没有
察觉的情况下消失的,他除了感到一种类似排尿的放松以外,剩下的感觉就是深深
的疲惫。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要睡上一大觉,常常早上10点钟以后才醒。
李大明很晚才去上班,而又拿着比别人多一倍的薪水,引起了旁人的不满。他
们中许多人进厂比他早,做的工比他多,技术也比他熟练,但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热
之中。他们为了多攒一点钱回家,省吃俭用,抽的烟是最劣质的,喝的酒也是冒牌
酒,平时连肉都不敢多吃几块,而李大明居然过得跟神仙似的。这个中的原因,大
家都很清楚。工友们断然地中止了和他的关系,包括和他关系很好的同乡,都把他
当别类看待。
被孤立起来,让李大明感到无比的难受,他不敢和工友们搭话,他受不了他们
眼里的那种鄙夷。而这时,曹永福为了不使传闻闹得太大,在外面租了一间房给曲
梅住,而曲梅也心安理得地搬了出去。李大明只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一个
人消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一次,他在外面逍遥时,被派出所的“扫黄队”
当场抓住,后来还是曹永福去把他提出来。
在回来的路上,李大明像一堆烂泥瘫在车座后面,他看着车窗外闪过的路灯,
心想得赶紧离开这里,那时候就解脱了。
六
半年时间眨眼就过。
按照李大明和曹永福的协议,他们之间已经两清了。李大明算了日期,迫不及
待地去找曲梅,和她商量去海南的事。
他找到曲梅时,她刚洗完澡,穿着一件真丝的睡袍,正对着梳妆镜擦粉饼。李
大明在旁边一口气说完他的想法,或者说,是他们两个人原来的想法,曲梅只是淡
淡地说了句:“你先去吧,我再看看。”
曲梅的态度是李大明始料未及的,他再次打量曲梅,发现她已经陌生得快让他
认不出了。
“怎么,你还想和那姓曹的过一辈子?”他冷笑。
“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谁不会这么想?留神姓曹的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你不要以为我那么笨,卖我?下辈子吧。”
“那就好,”李大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变心了呢。”
他站起来,想从曲梅的身后抱住她。
“别碰我!”曲梅跳了起来。
这一惊也把李大明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之后,他不禁火冒三丈。
“连碰都不让我碰了,你也够可以的,”李大明咬牙切齿,“不要忘了,你现
在还是我老婆。”
“没说不是,”曲梅镇静下来,“我今天不舒服,改天再谈吧。”
“少他妈跟我摆臭架子!”李大明边说边把柜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扔到床上,
“我要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也不能再和曹永福有任何的关系。”
“我不走!”曲梅板着脸。
“你不走?今天可由不得你了。”李大明用手拉她。
“救命啊——”曲梅尖叫了起来。
片刻,门口叮叮当当地冲进了几个人,有的手上还拿着家伙。李大明看他们像
是这栋楼的邻居,可能是把他当流氓了,他想一下子也解释不清楚,便放开曲梅,
扭头往外走。但几个人还是把他挡住,问他是怎么回事。李大明正要发火,曲梅说
:“放他走吧,没什么事。”那些人才闪开一条道,但仍用警惕的目光看他。
李大明灰溜溜回到宿舍,胸口起伏难平。他万万没有想到曲梅竟会这样对待他,
而且更严重的是,曲梅变得不再是以前那个曲梅,不再是他以前那个相依为命的老
婆了。她更像是一个大款的情人,或者确切地说,是一个被人包养的二奶,而李大
明,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这样的结果让李大明怎么能够容忍?这一晚,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抽了整整两包烟。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明黑着两只眼睛去找曹永福。曹永福还没起床,穿着条秋
裤哆哆嗦嗦地出来,拉李大明到一边谈。李大明先是告诉他,自己准备不干了。
“喔?”曹永福有点奇怪,“我还以为你在这里挺满意,怎么,钱不够花了?”
看到曹永福那张臃肿的脸,李大明真想打一拳过去,但他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
情绪:“我今天是跟你说两件事,第二件就是——以后你不准再动我老婆,否则我
对你不客气。”
“哎呀,大明,不要这么说嘛,”曹永福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曲梅你尽管带
走好了,她是你老婆嘛,我们已经没有债务了,你说是不是?喔,你们准备去哪里?
路费够不够?”
曹永福说话的口气让李大明有些许的快意,他想人只要硬起腰杆,就什么人也
不用怕。以前曹永福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他大气都不敢喘,现在曹永福还不是低三
下四地和他说话?
“不用你关心,”李大明拔腿走人,扔下一句话,“以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年轻人,说话不要太冲。”曹永福在他身后气愤地说。
李大明回宿舍,收拾好东西,又到汽车站买了两张车票,然后才去找曲梅。曲
梅先是不同意走,后来在他的威胁下,才答应明天早上走。她让李大明先退了票,
她收拾一下东西。李大明以为曲梅回心转意,高高兴兴地去退票,还买了一些吃的。
但当他再回来找曲梅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她,屋子已经空了。他又跑回厂里找曹永
福,也找不着。
妈个巴子!李大明感到被愚弄了。
他稍稍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到市场上买了一把菜刀,用磨刀石磨得雪亮。在一
家餐馆吃了晚饭,喝了一瓶二锅头,李大明揣着刀直奔曹永福的家。
曹永福的家里依然只有张珍一个人,她对李大明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曹永福呢?”李大明进屋后气冲冲地四处查看。
“你找他干吗?”张珍点着一支烟,斜着眼睛看他,“是不是因为你老婆的事?”
“都是你老公干的好事,你也知道?”
“他的事我没不知道的。”张珍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吃醋?”李大明很奇怪。
“这有什么可吃醋的,我看只有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才会问这种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你也可以有你的生活,
你说对不对?”
李大明看到张珍穿着半透明的睡裙,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神里面有一种勾
人的东西。李大明不禁热血上涌,身体有点发抖,没想到他很多个晚上幻想的报复
曹永福的计划就摆在眼前,只要他举手之劳便可以实施。
李大明看着张珍,愣住了。
张珍却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她轻轻地站起来,把手放在他肩上。
李大明立即感到一阵眩晕。
七
李大明感觉到张珍的手碰到了他的脸。数日来的积怨和着酒精的作用在他胸中
剧烈翻滚,李大明一把将张珍拽倒在地,瞪着她,大口地喘着气。
“好重的酒味。”张珍扭过头。
李大明拼命扯身上的衣服,菜刀掉了出来。
“啊!——”张珍立即吓得脸色惨白。
李大明把刀捡起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不要杀我啊,不关我的事啊……”张珍四肢颤栗,声音发抖。
李大明红着脸,一声不吭地扯她的衣服。
“不要杀我啊,我什么都告诉你,求求你!不关我的事,都是曹永福的主意,
求求你!”
听到这话,李大明愣了一下,他冲她吼:“什么主意?快说!”
“你老婆怀孕……”
“什么?”一道霹雳划过李大明的头顶。
“你老婆怀孕了,你不知道?”
“我操他奶奶的!她怀的是谁的种?”
“是曹永福的,因为我没有生育能力,他想让你老婆帮他生个仔,他说你老婆
身材好,所以故意设陷阱引诱你打麻将——”
“那我老婆呢!她怎么会答应?”
“她开始也不答应,后来曹永福给她买首饰和衣服,还说事成后给她两万块钱,
她就答应了。”
“他们现在在哪里?”
“西郊,曹永福在那里还有一套房子。”张珍哆哆嗦嗦地拿出一张纸。上面有
一行地址。
李大明扯过纸,一巴掌把张珍打翻在地,拿起桌上的菜刀,夺门而出。在西郊
那套房子没找到人,他走到大街上四处寻觅,没多久,曲梅和曹永福的身影出现在
他的视野……
惨案发生在晚上十点钟。
因为发生的现场是在闹市,所以当时很多人都目击了这起大街上的杀人案,后
来至少有十五人向警方提供了证词。当他们在回忆当时的场面时,一个共同的感觉
就是不寒而栗,仿佛这样的事情随时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男一女从商场里面出来,他们互相搂着胳膊,看上
去像一对夫妻(后来证实不是)。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也像其他人一样,走在路中
间。就在他们快走到路口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大喊着从街边冲出来,那个人手里拿
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他先是砍向那男的,连砍了两刀,男的随即倒地(后来在送医
院的过程中身亡)。砍人者又砍向女的,女的已经跑了好几步,但没跑多远就被男
的赶上了。有几个见义勇为的路人想上前阻止,但因为砍人者拿着刀挥舞,所以他
们没能一下子靠近他,有一个还被砍伤了手臂。而男的追上女的后,照着她猛砍数
刀,女的血肉横飞,当即毙命。两个闻讯赶来的巡警举枪警告砍人者放下刀,但砍
人者已经杀红了眼,他咆哮了两声又想砍路边的行人,巡警不得已朝其开枪。子弹
击中要害,砍人者挣扎片刻,倒地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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