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 第二十九章 这也许是跑马滩近几十年来出现的最为惊天动地的事。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天 刚明,从贵家庄原来的废址上先升起了一柱巨大的浓烟。这天,黄河滩上恰巧没风。 烟柱升得很直很高,方圆几十里都能瞅见这一烟柱。虽然火堆烧的是麦草不是狼粪, 田宏昌仍然把它叫做“狼烟”。 田宏昌站在狼烟旁,有几个人正在给火堆中添加着湿麦草。洒过水的麦草扔进 火堆后,腾出更大的烟雾。 这柱狼烟是田宏昌安排人点起的,这是他们昨天秘密计划的一部分。看着狼烟 升上了天空,田宏昌一时生出了一种悲壮感。在狼烟升起半个小时后,四面八方的 移民都涌集到昨日被烧毁的移民的废墟上。田宏昌站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一声号 令,近千名手持镢锨棍棒的移民朝跑马滩农场的场部开去。半小时后,移民包围了 农场场部。 这时分,居住在场部的张长福刚好起床。当吓呆了的办公室主任向他来报告移 民包围了场部的消息后,他颓然坐在床上几乎起不来。以他过去的了解,农民是吃 硬不吃软。所以他昨天决定强行收回土地,强行拆除移民的庵点。他原以为,这样 会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可没想到事情竟急剧地恶化起来。如果再一次发生冲突, 发生了流血,那后果就会不堪设想。想到这儿,他急急忙忙地喊:“快,快关住大 门,谁也不许出去。” 和张长福相反,这时在场部大门外一百多米一片桐树林带下的田宏昌却非常开 心,也非常得意。他望着不远处农场的高墙。显然,农场里的人也做了戒备。农场 的大门紧关着,墙头上有许多绰绰守卫的人影。移民们拼命地呐喊着,一小股人试 图冲进去。见到这种情况,田宏昌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让人喊来了一个移民小头, 问: “你们咋搞的? ” “朝进冲不? ”那个小头摸不着头脑。 “冲? 冲个屁!”田宏昌大发雷霆,“冲进去,打开来,出了人命,你我想进 监狱? 昨日,是他们冲进咱那儿,先毁了咱的地。昨天,把他们美美地整,出了事 也是他们负责。今天是咱们冲人家,出了事咱得负责。你的脑子让牛吃了? ” “那撤? ” “不撤!” “那…… ” “围起来,吓唬吓唬!” 田宏昌指挥着移民把农场场部包围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早,县上的工作组 到达现场后,田宏昌顺势提了些要求,然后才把移民撤开去。 移民撤走后,被吓坏了的农场工人乘了十辆大车涌进了省城,并冲进省府大院 上访,一时又成为了轰动省城的一个事件。 移民的这次包围,确实吓住了农场。几天后,废墟上的百多间移民庵棚重新搭 起来了。移民不但重新占据了原来的耕地,而且还新占了农场更多的土地。这一串 连锁事件后,张长福主持工作的权力被撤消,而且农垦局党委给了他党内严重警告 的处分。 谢华和孙副县长带着二百多人的工作队下了黄河滩。 带这么多人下滩动员移民出库,在谢华的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她和孙副县长 商量了一下,便把指挥部扎在黄河老岸下的一个小村。 谢华记得很清楚, 她和孙副县长是昨天深夜连夜被叫到地区的。当他们赶到时, 会议室里已经灯火通明。奉命连夜赶到地区的各个县的负责同志全等候在会议室里。 地区领导无言地走进会议室,冷峻严肃的表情,使人感到发生了某种重大的事情。 地区的负责同志通报了移民和农工闹事的情况,随后安排了动员移民撤离库区的工 作。一位地区领导严肃地说:“移民私自返回库区,近几年来变得规模越来越大, 终于发生了最近一系列的严重事件。我们决不能使这种情况继续下去!要不惜一切 代价,迅速把移民全部从库区撤出去。要县包县,乡包乡,组织强有力的工作队下 黄河滩去。明天就行动!” 指挥部召集了一个简单的动员会。谢华和孙副县长把工作队分成了几十个工作 组分头去滩里去找本县的移民。一切安顿好后,孙副县长就主动提出去找田宏昌这 个移民头做工作。 谢华说:“孙县长,进滩的事我去。你老都五十八喽!你就坐镇来指挥。” 孙副县长摆摆手说:“不,不,这一次,县委明确是由你来挂帅。我么,敲敲 边鼓,参谋参谋。” 孙副县长狡黠地把谢华看了一眼,然后蹴在凳子上抽起黑卷烟。这时,他的脸 又恢复起了往日的冷漠,脸上的颜色变得就象手中的烟卷一样黑。他腾云驾雾地抽 了一阵子,呛得谢华直咳嗽。他不好意思地把烟掐灭,向谢华点了一下头,表示歉 意。 谢华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入房子。她问:“孙县长,你好象是在想什么? ” 孙副县长一怔,随后一笑:“是想件事情。我想田二牛……他也是个移民头。” 谢华说:“田二牛,我去找!” 孙副县长说:“也好,也好,你们熟悉。” 其实,孙副县长想的并不完全是这件事。他心里想得更多。在孙副县长的经验 中,田宏昌这种人,完全好对付,一个警察就能治得了这种人。他相信,只要他一 出马,这个移民头就会俯首贴耳。那时,方会显出还是姜老的辣。从联产承包开始, 他就觉得他和谢华有了距离。到后来机构改革时,又强调年轻化,他似乎有了一种 渐渐不被重用的感觉。这次组成工作队,无论是从职务的排序上还是从资历上来看, 他觉得都应由他自己来挂帅。可偏偏,县委在研究时,确定下由谢华负责,由他协 助。这,他最不服气了。他觉得,他应该显示一次才能。现在,是时候了!但是, 对付田二牛,他就觉得没有很大的把握。田二牛是一个不吃硬的犟汉。可他这一辈 子,从来没有学会给人和风细雨做工作的本领。他正想把这件事推给谢华,没想到 她却主动地应承了。真是太好! 事一说定,孙副县长就带了几个人,乘了两辆吉普车风风火火向滩里开去。不 到一个小时,他们就看见了田宏昌那些移民的庵棚村点。孙副县长摆了一下手势, 吉普车就放慢了速度。一位工作人员看见了村点口似乎有了望哨,就请示孙副县长 怎么办? 孙副县长一挥手说“进!”,吉普车就扬着灰尘向村点口冲去。当车子在 村点口嘎然而住时,突然从大大小小的庵棚里涌出许多老太婆、老汉和娃娃。这些 人把孙副县长一行人挡在了村点口,还有些老婆爬在车头,坐在车尾,让吉普车动 弹不得。 “你们这是干什么?” 孙副县长铁黑着脸问。 引来一大片诉苦的话。 孙副县长指着人群中的一个老汉说:“你不是黑丑么?” 黑丑老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县长,是我!” 孙副县长严肃地说:“怎么,你又闹事了?” “不,不……”黑丑老汉向后退了两步。 显然,黑丑老汉有点怕这位黑脸大鼻孔的县长。他记起了在合作化的时候这人 关押他的事情。那时,多亏了张长富说情做保,乡上才放了他。就在这时候,后面 来了一位男人扶住了他。黑丑回头一看,原来是油娃。油娃是田二牛派过来帮黑丑 老汉修理庵棚的。 油娃说:“叔,甭怕,现在政府讲民主,没人敢吃了你!咱现在是回咱跑马滩 的老家,又不是做啥犯法的事。怕啥?” 孙副县长把油娃看了两眼。他在当平民乡乡长时就知道烂烂嘴油娃,但他也知 道,在群众闹事的场合,一定得把首要的人物压下去。否则,局面就会控制不住。 孙副县长走到油娃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这一着,果然有 效。开始,油娃还能顶住这种目光的压力,后来,他心里开始慢慢发毛,不由心虚 得把头低下。孙副县长心里很得意,但脸依然扳得很黑。 孙副县长说:“我告诉你们,统统都给我回去!不听政府的话,强行返库,不 是犯法是啥? 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一天过后没有走的,后果自负。我不是吓唬你 们。” 人群开始了骚动。先是村点中涌出来一大群青年移民。接着不知道是谁把娃拧 了一把。有小娃先哭出声来,引得好多娃娃哭闹起来。这一来,人群乱了。有人骂 出声来,老汉、老婆们吵闹着拥挤着朝吉普车挤来。车上的工作人员全跳下来,面 对着这群老人娃娃们的轰闹一筹没展。有的老汉诉说着半辈子的苦衷,有的老婆鼻 涕一把泪一把地胡喊。还有一个人拉着工作人员的手说: “我们也不怪你们。大官压小官,你们小官也实可怜!” 外围的青壮年则呼喊着为里面的老人们助威: “我们不回去!” “反对恐吓人!” “要文斗,不要武斗!” …… 这时,油娃又有了精神,他对孙副县长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 薯。” 孙副县长的脸白了,又黑了。这局面,他没料到。好汉难架三只手。面对这么 多人的乱轰乱闹,一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算挤到了吉普车边,一捶重重地抡 在车盖上并大吼了一声: “肃静!” 这一吼,还真起作用。人群的吵闹声开始平息。 孙副县长沉着脸说:“叫田宏昌来,我和他说!” “谁是田宏昌呀? ”人群中冒出来一个怪怪的腔调。 孙副县长用眼瞅了一下,没找见说怪话的人,于是就盯着黑丑老汉问:“你说, 田宏昌人呢? ” “他没在,出去了”一惯不会造谎的黑丑老汉肯定地回答。 “出去了? ” “嗯,出去了。” 孙副县长一阵冷笑。这冷笑使黑丑老汉有点不自然起来。 孙副县长断定,田宏昌肯定就在村点里,而且让这些老汉老婆来挡车,也肯定 是田宏昌出的鬼主意。但现在要把田宏昌叫出来,显然已不可能。 面对着越来越多的围人,孙副县长一点儿也没慌张。他干脆爬上吉普车站得高 高的。他挥挥手让人群的吵闹声都平息下来,这才大声讲起话: “同志们,你们的头头既然不在,那我就来召集你们开一次大会。我向你们明 确地宣布,你们私自返库是非法的!三门峡移民的安置问题是一个历史上遗留问题, 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你们都要认清形势,擦亮眼睛,千万不可轻信谣言, 受人煽动。我向你们大家重申政府的原则:库不能返,地不能种,种了无效。希望 你们尽快返回安置区去。” 人群先是静了几分钟,随后是一片哗然。 孙副县长跳下吉普车,对司机说了一声“回”,两辆吉普车就开足马力向远方 驰去。 车后遥遥传来一片呼喊声。 正象孙副县长估计的一样,田宏昌果然在村点里。他就躲在人群后面的一个庵 棚里,孙副县长的讲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要是他心中不怕,那是假的。可是,事已 经到了如今,不硬撑下去也不行。天一黑,他叫了一些信得过的人,在他的庵棚里 商议到半夜。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蒙胧的晨幕在黄河滩还没有完全揭开,一辆警车就尖叫 着冲进移民的庵棚区。庵棚中的人们被惊醒,纷纷跑了出来。四五名警察快步朝田 宏昌的庵棚方向走去。多亏田宏昌早有准备,警察还没有走近庵棚,就有十几个移 民挡住了警察。 一个移民问:“你们要干什么?” 警察说:“我们奉命解散你们的非法组织,并请田宏昌到指挥部里去一次。” “不,我们田头不去!” “请不要妨碍公务!” 于是,一个移民就大声喊了起来:“快来人呀!他们要抓人了!” 立即,成百移民闻声涌了出来,把田宏昌的庵棚团团围住。有两个警察拔出了 手枪,吆喝着让人群闪开。可是人们却挤得更严实了。这时候,田二牛带着诚诚来 到了这里,这一幕正巧让他们看见。田二牛来这里,他是来看望黑丑老汉的。因为 昨晚油娃告诉他黑丑老汉受了些惊,精神有点不对头。诚诚是巧巧打发来的。头一 天,这里出事的消息就传到巧巧那里,巧巧担心了一夜没睡好觉。天不亮,她就让 儿子跟着他二牛叔过来看看。 诚诚看到这种情况,急了,就在外面高声喊:“大,大--你在哪里? ” 田宏昌在庵棚里听到了儿子的声,就大声应到:“诚诚,大在这里。大没事!” 诚诚没有想到父亲真得出了事。他在外面转了两圈,挤不进去,干着急。这时, 两个持枪的警察硬向人群中冲去,几个移民已被挤到了地上。诚诚一急,顺手抄起 身边的一根棍,朝着最前面的那个警察的腿抡去,那警察呀得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后边的几个警察一看,就上前把诚诚压倒在地上。 田二牛一看警察压倒了诚诚, 就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他抓住一个警察一抡,那个警察就被甩了个好远。再两下, 剩下的两个警察也被推倒在地,然后他把诚诚拉起搂在怀中。一个警察拔出枪朝天 鸣了一下,震耳欲聋的枪声把在场的人都震住。田二牛悄悄地把诚诚推到身后,众 多人站在那儿谁也不敢再动。趁着这个机会,两名警察猛扎把田二牛扑倒,同时把 田二牛紧紧地按在地上。诚诚要上前去,被几个人拦住。诚诚伸着手拼命地喊着: “叔--叔--” 倒在地上的田二牛一动也没动。警察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把田二牛的身子扳开, 这才发现田二牛的头撞在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上,额角上列开了一条口子流着血,人 已神志不清。几个警察不由得傻了眼。不知谁喊了一句“打死人了”,四周的移民 立即群情愤怒起来。 田宏昌大声说了一句:“没王法了!把他们围住!” 十几个移民上前把四五个警察拦腰抱住。更多的移民叫骂着涌了上来。 正在这快要出事的关头,又有一辆吉普车冲进村点来。大家看见,副县长谢华 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她来到人群边,喝住了人群,也喊开了警察。诚诚见谢华到 来,就跑上前去叫了一声“姨”,就委屈地哭开了。 谢华问几个警察:“谁让你们来的? ” 警察答:“是孙副县长!” 谢华说:“你们走吧!这里我来处理。” 见谢华说了话,警察也乐意离去。警察一离去,紧张空气就大为缓和。几个人 把受伤的田二牛抬进了黑丑老汉的庵棚,还一些人和谢华很熟悉,就跑上来拉话。 “宏昌呢?” 谢华问。 “县长,我在这儿呢!”田宏昌从庵棚口走了过来,走到儿子边,先拉住儿子 的手。 “宏昌,工作队请你们移民头们到指挥部开个会。” “啥事? ” “我不说,你也知道。和你们商量,请你们带头领移民回去。回去后,你们的 生活和生产中的困难,县政府一定尽快给以解决。” “请? ” “是请!” “派警察来请? ” 谢华歉意地说:“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我请你去,保证你安然回来。你信 不过我? ” 田宏昌不是信不过谢华,而是他信不过孙副县长。还是多一个心眼好。他说: “不是我不想去,而是大家不让我去” 果然,有十几个移民同声喊了起来:“不准田头去!” 田宏昌无可奈何地说:“你看看,他们不让我去。我有啥办法? ” 谢华说:“好!那你想想,我明天再来。现在,咱们看看二牛去! ” 一听县长要去看田二牛,就有不少人自告奋勇要陪着前去。众人就蔟涌谢华着 朝黑丑老汉的庵棚去了。田宏昌开始也跟着众人,可不知道怎的,他越走越慢。他 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见田二牛。田二牛舍身救自己儿子的那一刹那间,他一时对田 二牛生出了好感。该去看看,何况他是自己的兄弟,过去也是自己先对不住他。可 这几十年的恩恩怨怨……想到这儿,田宏昌不由住了步,竟一时傻在了那儿。 谢华来到黑丑老汉的庵棚,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谢华让随行的人员留在外 面,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黑丑老汉见谢华进来,就把棚子里的人全撵了出去。 “咋办呀,县长,你可得救救二牛!”黑丑老汉几乎流出了眼泪。 “黑丑叔,别急,我来看看!”谢华说。 谢华来到炕前,躺在炕上的田二牛还在昏迷不醒。不过他头上的伤口已经得到 了包扎。 “县长,二牛可是个好人呐!” “这我知道”谢华说着,一边在炕沿边坐下。 谢华轻轻地摸着田二牛头上的伤口,一边掏出自己的手绢把田二牛脸上的土慢 慢地擦干净。 田二牛开始轻轻地呻吟。 黑丑老汉惊奇地小声说:“你看,你看,他醒了!” “你醒醒,你醒醒!”谢华小声地叫着。 田二牛呻吟了两下,又昏迷过去。 谢华心里很难受。她走到窗口,望着满滩满滩的绿田,然后回过头看着田二牛, 心中在说:“二牛哥,那一次,我和你吵,我好后悔。从你一赌气下滩后,我常常 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你好好地谈谈,和你好好地讲讲道理? ” 田二牛又开始呻吟了,同时在呓语中不停地喊着:“秀云……秀云……” 谢华走上前,轻轻地拉住田二牛的手:“你醒醒!” “秀云,你是秀云……” 谢华没有搭声,不过她的两眼湿了。 田二牛仍在呓语:“是秀云…… 你……唱那个曲子给我……” 谢华低着音小声唱起了曲子,这首曲子是三十年前她第一次到跑马滩秀云教她 的: 黄河水长长流, 漂下来一支舟, 情郎哥哥撑船哟, 每日水上游。 船儿水上游, 二妹妹招一招手, 有两句那个知心话, 你牢牢记心头: 风里行,浪里走, 棹杆莫离手。 眼放宽,心放展, 向前莫回头。 黄河水长长流, 漂去了一只舟, 情郎哥哥撑船哟, 莫把妹担忧, 二妹妹一心等你到白头。 …… 田二牛在昏迷中满足地笑了,笑得再没有动。 “不好,快叫人来,向同州医院送!”谢华抹掉眼泪着急地道。 “来人,来人!”黑丑老汉忙大声喊了起来。 把田二牛送进同州县医院后,谢华回到指挥部,已中午时分。她一进门,见孙 副县长正对几个警察发火。 谢华说:“孙县长,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让他们回来的。” 孙副县长见谢华回来,脸一沉,摆摆手,让几个警察出去。 谢华说:“你怎么可以派警察去抓人呢?” 显然,孙副县长也是一肚子的恼火:“我也正对你有意见。我安排得好好的, 你为啥拆我的台?” “抓人,会抓出乱子来的!” “什么乱子?” “你没有到现场去看看,当时是啥情景?查点儿搞出人命来!” “没那么严重吧!” “靠警察,是不行的!” “那是我们派出的警力太少的缘故。” “群众的事,要靠说服教育。” 孙副县长不可置否地一笑,然后以老者的资格说:“你太年轻了。说服,不是 万能的。农民说到底还是怕厉害的。一开始给点厉害,后边的事就好拾掇。政府还 要有政府的威信。你认为只要说上两句好话,这么多的移民就会跟上咱们走? 那太 天真了!” 正说着,公安局长进来了。 “准备得怎么样了? ”孙副县长问。 “一切都准备好了”公安局长回答。 “什么好了? ” 谢华问。 孙副县长说:“这次,我重新加强了力量。组织了六十个人,其中三十个警察, 还有十辆大卡车,来次硬的。先把田宏昌这个点突破。带头闹事的人先抓起来。其 余的,两个架一个,抬上车,强行拉出来。” 谢华惊鄂地睁大眼:“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商量? ” 孙副县长不高兴了:“这点事,我都做不了主? ” 谢华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干,我反对!” 公安局长看看谢华,又看看孙副县长,喃喃地说:“那…… 我们怎么办? ” 孙副县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切取消。听谢县长的,她是总指挥么!” 公安局长出去了。孙副县长铁青着脸不说话。谢华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孙副县长, 他的脸色才缓过了颜色。 谢华说:“解放几十年了,你看看这些移民们过得什么日子? 想起来我就心里 不安。” “你这是小资产阶级的同情心。” “是不是小资产阶级的? 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同情他们。他们是为了国家做出 牺牲的。我们是共产党人,难道不应该有点同情心? ” “可是,军令如山!动员不出去他们怎么办? 你怎么向上级交代? 我老了,又 是副指挥。你是指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可是,我还是反对硬干!”谢华重申了她的态度。 “也好!”孙副县长摊摊手:“我有病,这你也知道。我向你请假。我要回县 里住院看病去了。” 孙副县长说完,不管谢华同意与否,拽门出去,把谢华一个人孤灵灵地撇在房 间。 就在孙副县长走后的第三天早上,王胡子来到了指挥部。谢华早已等着他。她 于头天就接到了地区的电话通知。她已整整地等了一天。 “老孙呢? ”王胡子问。 “住院去了!” “病了? 这么巧? ” “前两天我们争论了,他就走了。” “嗬,原来是思想病。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我了解他!”王胡子笑了, “小华,怎么样? 这多年,还好吗? ” 谢华有点儿鼻子酸。她两个夜晚都没睡,眼睛已经红肿起来。但是,怎样的疲 劳也没有她心理中承受的压力巨大。外边,移民动员不出去,她已够难的了。里边, 她原来的老上级孙副县长和她吵翻又撂了挑子。在工作干部的面前,她得挺着,得 装作无事一般。可一到夜晚,她就每每的失眠。如今见到了老县长,鼻子一酸,一 肚子的委屈都从两长串的眼泪里表现出来。 “小华,英雄有泪不轻弹”王胡子拍拍谢华的肩膀安慰她,“别忘了,你是县 长。外人看见会说‘哟,县长还孩子一样流眼泪’。” 谢华抹掉眼泪,扑哧笑了:“我是高兴的流泪哩!” 王胡子摇摇头,问:“真的? ” 谢华脸一红:“真的!” “走!进去咱们好好谈谈。” 吃过中午饭,指挥部举行会议。各个工作组汇报了前一段工作,看来普遍很少 有进展。谢华有点儿发愁。 王胡子说:“这次,省里让我来库区,是让我帮大家出出主意,能尽快地动员 移民出库。我不是督战队,大家用不着愁眉苦脸。” 一句幽默的开场话,会场上的人都笑了,沉闷的气氛开始轻松起来。 “这次,移民和农工发生的事,是件不好的事件。这样的事,台湾高兴,美国 反华的人高兴,亲者痛,仇者快。我们一定得把发生的事处理好。怎样处理? 还是 我们党的一惯传统,说服教育群众。我不赞同动武。前一段,这一点谢华同志把握 是好的。为什么? 同志们,我们面对的这成万移民是我们的老百姓。这几十年,他 们为了国家,搌转迁移了好几次。看看他们住的、吃的,看看他们家,我就难过。 他们做的牺牲难道还够少了吗? 如果把我们换作他们,我们又会怎么样呢? 要作细 致的思想工作,特别是要注意解决移民的具体的生活和生产上的困难问题,我相信 群众会同情达理,会自动地撤出库区去。” 散会后,大房中只剩下谢华和王胡子两人。王胡子告辞要到其它指挥部去。 “老县长,恐怕……”谢华说了一半,停住了。 “你好象有什么话。” “好了,不讲了。” “说下去!” “怎么样的办法,这次恐怕很难把移民完全动员回去。” “你这样看? ” 谢华点点头。 王胡子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有同感。看来,不允许移民返回来,是不行的 了!上次,我陪中央调查组调查了整个库区和安置区,调查组一致认为:移民的生 活和生产条件比较艰苦,对他们的安置和我们当初许愿的‘不低于原库区的生活水 平’相距甚远。这是移民返库闹事的主要原因。调查组的报告已上报了中央。我相 信中央会有正确的决策!” 公元1985年5月6日,中央书记处在北京举行紧急会议决定,从库区划出 三十万亩土地,安置15万特困移民返回库区,并拨出两亿元的巨款,改善库区条 件,扶持移民生产和帮助部分农工转产。 电波把这一消息传到了跑马滩,整个黄河滩全沸腾起来。移民们奔走相告,传 递着这一好讯。不少移民流着泪高呼:“中央万岁!”“共产党万岁!”…… 一 些村落就象过节日一样,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其热闹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过去闹龙 王会。这种盛况,在跑马滩整整持续了三天之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