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之歌
第一节
孟达从椭圆形浴池混沌的水中探出脑袋。他的一绺混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前额,
像一条黑色的奇形怪状的蚂蟥附贴在额上。一些光着身子的男人在蒸气弥漫的浴室
内走动,另一些则浸泡在池内或在池旁成列的喷水龙头下搔首搓身。这可能是下午
3点钟; 圆形封闭式建筑——像囚牢一样——黯淡昏黄的光线和水气笼罩着各种姿
势的裸体者。粘糊糊相似性的躯体,各种本能的动作和形状,在我眼中辉映出一幅
幻觉般的图景,仿佛我并非身处公共浴室。而是面临神话里众神沐浴的一幕:雾气
迷幻、众神或半人半怪时隐时现,躯体之间纠结缠绕,就像众神的称谓那样复杂分
不清。此刻我还没有专注于盖达。直至他像一匹湿淋淋的白马,突如其来地从混沌
迷蒙的浴池中蹿了上来(全身赤裸,神情茫然,距离我只有五米之远),我才在瞬
间中断了虚幻的想象,蓦地辨认出一个熟悉而令我惊诧的形象。
要从众多类似的裸身者之间分辨出一个特殊的形貌并非易事(这多少证明了你
的奇特之处),这就像要从马群或鱼堆里辨认其中之别那样困难。只有你,孟达,
或者是蚱蜢,尽管我们多年不遇——一时未顾及计算多少准确的年头——仍在公共
浴室迷糊的空气中辨认出你,他,或者蚱蜢。
他就站在我的不远处,站在冒着热气哗哗作响的喷水龙头下用难看而浑然无知
的姿势往瘦骨嶙峋的身上涂抹肥皂。他就像训练无素的孩子那样,动作笨拙,马马
虎虎,但又深深沉浸其中。他根本不可能觉察我正打量着他。他被烫热的水流冲得
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唿哧唿哧的哼叫。我和他挨得那样近,他芦秆似的身体在我面
前暴露无遗(这会儿水又冲净了他满是肥皂沫的躯干)。孟达在喷水龙头的冲击下
转动着身子,看上去像是在东躲西闪,似乎水柱每撞击到他身上都在不同部位上深
深地灼痛了他。
他的皮肤出乎异常的白皙,像婴儿,不,更像一匹瘦白马;一匹直立着腿的瘦
白马。他那被水淋湿的不三不四的头发(仍像少年时那样)紧紧伏在脑门上像被胶
水粘住。虽然经过热水的长时间浸泡和淋洗,他的皮扶并未涨红。呈现在我面前的
蚱蜢几乎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他少年时的模样:微微凸出清晰的脊梁骨如弓似地弯曲
着,蚱蜢似的细腿,没有胡须白净丑陋的脸露出雪兔般的情状,细小的耳朵以及和
他瘦弱的躯体不相称的硕大的男性生殖器。他只是一个尺寸被放大了的少年孟达。
展露的四肢以及脱光衣服后婴儿般的表情,足以证明蚱蜢依然如故。
这一切看上去纯粹是一出蹩脚喜剧的开场,而实际上并非如此。裸体相遇尽管
富有喜剧味,却不是有意安排撮就,因为有关孟达或蚱蜢的一切,就是在那个下午
暗示性地繁衍开的。这由公共浴室而始拉开的帷幕,只有几年以后的某个瞬间,在
我毫无防备的某一刻突然想到:白瓷砖、雾气、裸体者像一段空白无人的地带,是
连接孟达过去和未来的枢纽。浴室里梦幻般的雾气散尽,蓦然映出蚱蜢的形象照亮
了记忆的黑匣。
可是,此时此刻,我仅仅观看着昔日同窗在淋浴龙头下,如同观看手忙脚乱的
舞蹈而已。我的感觉被混沌的空气和雾气弄得非常迟钝。奇形怪状的裸体男人们在
叫嚷着,每隔一阵隆隆回响的蒸气释放声充满了不祥之兆,仿佛整个大地都在绝望
地震颤。
冬天——在小寒或大寒期间(小城市的第一场大雪刚下过),我被爱情之箭射
中了。我和叶寒的恋爱进程神速,已到了毋须遮遮掩掩的地步。(这时,蚱蜢的形
象还不足勾起我流连忘返——它被爱情的节奏取代了。就像我们同窗数载,十几年
后我从未在记忆里搜寻过他。貌合神离的同学相逢,只在无话可说时偶尔提及他。
没有人怀有负疚之情追忆旧事,蚱蜢只是一出即兴笑话,他也随着笑话结束而化为
乌有。 ) 爱情或恋爱,是初次经历的人都能熟练掌握的一种技巧,何况我已27岁
(叶寒也有23岁了)。我叫李央、政府某机关的职员,有过几次隐秘而不成功的愚
蠢恋爱经历,现在对恋爱的步骤耳熟能详。那个冬天——堂而皇之地进入女友家庭
之前——我和叶寒犹如黑暗中的一对同谋,处心积虑地为我们的事商议如何择机行
事。
叶寒是个性格鲜明的姑娘。她是属于黑夜的性情无常的女性。白天她显得慵懒,
一到夜里眼睛就异常明亮i她的脸部棱角分明, 眉心长着一颗黑痣,显得倔强。坦
率而神秘,她还长着弗吉尼亚. 沃尔夫般的长长的忧伤的脖颈,嗓音粗重热烈。她
的全身由肌肤、骨骼、矛盾所构成,纤细的手臂和结实的小腿肚同时显露时让我非
常惊讶。她的小腿上毛孔细密,长着鱼鳞般形状的淡淡斑纹,使我常常把她和人头
鱼身联系起来。或许我是被她眉间的黑痣、结实的小腿肚或长长的脖颈所迷恋,因
此我们每夜相会于一幢临近公路的小楼里。叶寒同样醉心于幽会这种人为的秘密形
式。她常常坐着褪色了的红色人力三轮车,化了妆(和白天判若两人),穿过长长
的小城市街道,转弯抹角地前来赴约。我从窗口掀开窗帘的一角,可以窥伺到她像
个女间谍那样匆匆忙忙地把钱塞给车夫的情景。我可以想象黑夜中的白色高跟鞋像
一对白色蝴蝶那样飞上楼梯。无数个夜晚,我们做着无数对情侣所做的事。公路上
不断驶过的汽车的轰鸣声使我们的谈话时断时续、我在小楼长谈中断续掌握了她的
家庭状况。她的父亲——一名水利工程师——1980年死于肝癌;继父孟道庸是食品
厂厂医,丧妻后1982年和小学女教师朱淑贞构成了叶寒目前的家庭。我在谈话中认
识了未来的丈人和丈母娘、以及叶寒家分布在乡下的众多亲戚。惟独你,孟达,我
们的谈话从来没有出现过蚱蜢的细枝微节(而你才是真正的主角);这是有关撰写
你的文字,而我却不得不先搁下你去说我自己。
在叶寒让我正式去她家露面后, 我像个国家干部或规范中的女婿那样上门了
(我至今仍能闻到刮光胡须的下巴上剃须泡沫凉嗖嗖的薄荷味)。除了死去的工程
师遗像仍挂在她父母的居室引起了我的微微惊诧,一切都如叶寒所描述并符合我的
想象。这是一套老结构的二楼公寓,共有三间。叶寒和叶幼幼(叶寒妹妹)居西合
住;厂医和女教师的卧室(兼作会客室)居东;北面是厨房和卫生间二合一。在傍
晚光线灰暗的室内,我发现朱淑贞的脸上仍然逗留着亡失潜在的哀伤,这种哀伤在
叶寒身上同样隐约可见;哀伤或由此转化成的倔强(虔诚)贯串了母女俩,但对于
叶幼幼丝毫未能触及。叶幼幼身上一点都没有墙上的亡灵所留下的阴影。她笑声连
片,聪明而无知,颧骨的曲线光滑而略显狡猾;小雏鸡17岁就早已摆脱教育制度的
羁绊,尖利轻浮的笑声让27岁的小职员李央觉得自己步入中年。小心谨慎的未来女
婿李央还细心觉察到厂医孟道庸在这个家庭里的屈从地位。这个丧妻后只身加入后
妻家庭眉清目秀的中年人——处于三个女人的围绕中——半是傻瓜半是机智地承担
着工作上那样唯唯诺诺的角色。他能够无视或容许墙上死去的工程师庄严肃穆的面
容和目光的注视。他把微微灰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比女人——他的服饰整洁
无疵——更注重拾掇。他在厨房里勤恳地做菜,和烹饪、煤气炉结下不解之缘。从
一个小学女教师(前妻)到另一个小学女教师(后妻)。孟道庸的一生在两个小学
女教师的肉体间奇怪地辗转、无能地迷恋。
一个和小城市传统居民吻合的家。腼腆忙碌的男主人和直率固执的妻子。旧式
家俱。黑白电视机。井井有条敝帚自珍的杂物(旧尼龙纸袋、旧纤维绳、缺口的茶
具和瓶瓶罐罐、旧纸箱包装壳等等)。俭朴和精打细算,从而体现了父母务实的稚
气及幻想,明亮叫嚷着的姑娘则呈现了和父母迥然不同的不在乎。
那会儿,夜幕骤然降临;叶家——隔着一条公路——对面一家中型化工厂扰人
耳烦的机器噪音嘎然而止;朱淑贞拉亮了居室里40瓦日光灯,几乎是同时,孟道庸
拉亮了厨房里的白炽灯;李央、叶寒、朱淑贞的谈话此时正处于冷场;叶幼幼坐在
黑暗卧室的床上,耳朵里寒着耳机,心烦意乱地摆弄被卡住的盒带;李央敏锐地听
到有人进入厨房时钥匙落到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他欲言又止(设想来人的身份就
像初见办公室新来的上司那样忐忑不安),这时叶寒轻描淡写地对朱淑贞说:“妈,
是阿达来了。”
我绝没有料到是你。我看到你受到的惊讶不亚于一个庶民突然明了微服出访的
皇帝身份时所受到的惊讶。他懵懵呆呆地闪现出来,茫然四顾,如同一个不知自已
被摄影机对准拍摄的人在镜头前那样若无其事,“蚱——孟达”(蚱蜢的称谓差一
点从嘴中脱口而出)。
“噫,李央,原来是你。”蚱蜢略感意外,声音粗糙刺耳,然后大大咧咧地对
着朱淑贞生硬地嚷了一声:“妈。”瞬息间我明白了你是孟道庸的儿子。
但是,继母她只是“嗯”了一声,表情漠然。这时叶幼幼靠在门框上无聊地嚼
着零食。你弓着背,前倾拉长脖颈,你眨着眼睛仿佛没弄懂怎么回事。叶幼幼和叶
寒姐妹俩在互使眼色。我像个局外人那样,瞅着不知所措的蚱蜢(他像十几年前在
课堂上遭受到老师惩罚似的站着),直至孟道用发虚的故作轻松的话音传来:“开
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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