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 第一章 公元一千八百八十年(清光绪六年)的春天降临皇城北京。 久经历史沧桑的这条胡同,还是老模样儿。 进胡同不远,就是白氏老宅了——黑漆的大门上是副对联:忠厚传家,诗书继 世。大门内,迎面是高大的影壁,中嵌“迎祥”二字,左行向里是一大四合院,北 房是一敞厅,绕过活屏便是一条又宽又长的甬道。甬道两旁各有两个黑漆小门,甬 道尽头是一个垂花门,门内是一个大三院。北屋,正厅墙上挂着白氏先人的遗像。 前清平民打扮,身背药箱,手执串铃,面带嘲弄的微笑,似乎能让人听到笑声。 白宅二房院北堂屋。 此刻,站在堂屋的白殷氏、白方氏正焦急地望着里屋,全不理会丫头们提水端 盆的进进出出。 从挂着厚厚门帘的里屋,传出白文氏的喊叫声。 白殷氏焦急地冲着里屋大声问道:“怎么啦?生不下来?” 白雅萍在屋里语无伦次地:“费了劲儿了!使劲!使劲呀!刘奶奶,你扶住那 边儿,按住喽!”话音未落,又传出白文氏的喊叫声。 六岁的景泗和弟弟景陆莽莽撞撞跑进来,被白殷氏一把揪住:“你们俩来起什 么哄?!滚!”不由分说将二人搡了出去。 随着白文氏的一声惨叫,里屋的白雅萍大喊一声:“生下来了!”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来。 白殷氏和白方氏松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 雅萍在里屋接着喊道:“是个小子!” 沉寂中,白方氏奇怪:“怎么没动静了?生下来不哭啊?” 里间,接生婆刘奶奶抱着已擦干净了的孩子:“这孩子怎么不哭呀?” 雅萍正给白文氏盖被子:“不哭不行,他不喘气,打!打屁股!” 刘奶奶拍了孩子两下屁股,孩子没反应。 雅萍急道:“使劲儿拍!” 刘奶奶用力又拍,仍无反应。 “我来!”雅萍从刘奶奶手中抱过孩子,狠狠拍了两下,孩子突然“嗬嗬”似 乎笑了两声,雅萍一惊,望着刘奶奶,以为听错了。 刘奶奶也奇怪地东西张望,不知哪里出的声儿。 雅萍又用力拍了一下,孩子果然又“嗬嗬”笑了两声。 雅萍大惊,与刘奶奶面面相觑,雅萍惊恐地看了孩子一眼,突然将孩子丢在炕 上,转身就向外屋跑。 白文氏不解:“怎么了?” “他……他……”刘奶奶不知所措。 堂屋中,跑出来的雅萍还在发愣,白殷氏、白方氏忙站起门道:“怎么了?” 雅萍两眼发直:“这孩子不哭,他……他笑!” “胡说!”白方氏道。 三人一起进了里屋,走到抱着孩子的刘奶奶前。刘奶奶惶惑地望着三人。 白殷氏:“怎么会不哭呢?打!” 白文氏:“”轻着点儿……“ 白方氏:“不要紧,使劲打!” 刘奶奶狠狠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了巴掌。 孩子大声地“嗬嗬”笑了两声。四个人都惊呆了。 躺在炕上筋疲力尽的白文氏长叹一声:“唉!我这是生了个什么东西?” 白宅花房。 一面大斜坡的玻璃窗,阳光灿烂。花匠金二在浇花,花房靠里放着一个大书案, 两个听差正伺候老爷白萌堂作画。 桌首放着一盆盛开的含笑。 纸上画的含笑盛开。 白萌堂将毛笔含在口中咬了咬,持笔伸向画纸。 笔落画纸,道劲有力。 花房外,只见雅萍风风火火进了月亮门来到花房门前,把门的听差秉宽将她拦 住:“萍姑奶奶,您不能进去,老爷作画,谁都不能进。” 雅萍:“我有急事。” 秉宽:“那也不行……揽了老爷作画,我们得挨板子!” “挨板子我替你!”雅萍推开秉宽,一掀草帘进了花房。 雅萍走进花房站定:“爸,给您道喜,您又得了个孙子。” 白萌堂仍在作画,似无所闻。 “爸,二奶奶生了,是个小子!” 白萌堂突然回身将笔狠狠地掷向雅萍。 雅萍吓一跳,忙向后躲,笔打在裙子上,染了一块墨迹。 白萌堂满嘴是墨,气呼呼地:“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雅萍:“二奶奶生了个小子。” “生就生了吧!” “听我把话说完了成不成……” 白萌堂接过听差秉宽递上的一支笔,回身冲着画发愣。 雅萍:“……这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光笑。” 日萌堂一楞,回头疑惑地望着雅萍。 雅萍:“真的。” 白萌堂:“打呀,照屁股上使劲打!” 雅萍:“越打笑得越厉害。” 白萌堂认真了,缓缓走到雅萍前:“有这事?奇了。颖轩呢?” 秉宽在旁应道:“二爷在柜上支应着呢。” 白萌堂:“颖园呢?” 秉宽:“大爷去宫里太医院还没回来。” 白萌堂:“一个都不在家?” 秉宽:“三爷去安国办药,喜子昨儿先回来了,说三爷今儿一准儿到家。” 白萌堂自言自语道:“生下来就笑,有点意思!奇了!” 白萌堂走到书案前,顺手拉过一张宣纸,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 白景琦。 雅萍:“行了。我去告诉二奶奶,孩子有了名儿了。” 白萌堂:“去柜上把颖轩叫回来,看看他的儿子。” 秉宽答应道:“是!” 百草厅。 前门外一条喧闹的商业街,路两边挨排着一间间铺面。百草厅三开间的门睑儿, “百草厅白家老号”牌匾高悬正中,门前不时有人进出。前堂里,抓药的、等药的、 买丸药的,忙而不乱十分肃静,敲戥子声和用铜杵砸药声有节奏地响着。靠窗的坐 堂先生正给一位老者诊脉,说话声音都很低。 抓药的伙计正看着一个方子,对柜台外等候的中年人道:“先生,您这方子里 有十八反,我不敢抓,请过这边儿来。”伙计走出柜台与中年人来到坐堂先生前, 将方子交给坐堂先生。 坐堂先生看了看笑道:“这种方子,敢下十八反的药,京城里只有两位敢开, 一位是太医院的魏大人,一位是我们柜上的白大爷。” 中年人笑了:“您圣明,正是魏大人开的方子。” 坐堂先生对伙计道:“抓吧,没错。” 门外,一辆马车停在百草厅门前,詹王府管家安福下车走进前堂。 大查柜赵显庭忙迎了上来:“安爷,府上要用点儿什么药?” 安福:“老福晋欠安,请大爷过去看看。” 赵显庭:“大爷进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二爷在。” 安福一愣:“二爷也行,大格格近些日子也闹病,顺便请二爷也给看看。” 赵显庭:“我去回一声。” 百草厅后场刀房中,七八个伙计在切药,二爷白颖轩一身伙计打扮,扎着围裙, 正在教两个小青年切片,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赵显庭:“有事么?” 赵显庭:“二爷,詹王府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说老福晋欠安。” 颖轩:“行,叫他们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哎?为什么不请大爷去?老福晋 只信大爷呀!” 赵显庭:“您忘了,大爷去宫里了。” 紫禁城。神武门口。 侍卫把守,门禁森严。 大爷白颖园从里面远远走出。只见他掏出腰牌,门卫看过后又递回。颖园出了 门洞走向自家的马车。 陈三儿吆喝着,颖园坐在车前,马车一路小跑。 额园随意地四下张望,忽然发现一个老太太倒在路边,旁边围着三四个行人。 颖园忙叫陈三儿勒住马:“你瞧瞧去,那老太太怎么了?” 陈三儿:“嗨!不是饿的就是急病啦,甭管他啦,走咱们的吧。” 颖园没理陈三儿,自己跳下车向老太太走去。 陈三儿在后面喊道:“大爷,这事儿多了,您管不过来。” 额园走到老太太跟前蹲下身,把手指放到老太太手腕上,为她号起脉来。 陈三儿也跟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怕是不行了,有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啦。” 另一人慷慨地:“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太太。” 忽然,颖园回身命令陈三儿:“搭车上去!” 陈三儿皱着眉:“我说大爷,管这闲事干什么?又不是咱们……” 颖园厉声地:“快点!” 陈三儿忙弯腰抱起老太太…… 马车远去。 百草厅前堂。 靠窗的椅子上,老太太已醒转,身旁小桌上摆着三包草药。 老太太:“不行,这药我不能拿,我这穷老婆子吃不起药。” 赵显庭:“老太太放心,我们东家有规矩,凡是看不起病的穷人,一律不许收 钱,这药您拿着。” 老太太惶恐地望着:“这……行吗?” 坐堂先生:“先吃这三剂,见好不见好十天以后您再来一趟,可千万别再一个 人儿出门儿了。” 老太太:“叫我说什么好哇。” 门口分,颖国将一锭银子交给陈三儿:“用我的车把老太太送回家去,把这五 两银子给他家里人,一定送到家,千万别再出事。” 这时秉宽跑进门:“二爷呢?” 颖园问道:“什么事儿?” 秉宽兴奋地:“二奶奶生了,是个小子,请二爷回去看看。” 赵显庭走过来:“刚才詹王府来人请二爷过去了。” 詹王府老福晋卧房。 颖轩为老福晋诊完脉起身。 老福晋微笑着:“辛苦二爷了。” 管家安福忙向外屋礼让,二人先后到了外屋,颖轩道:“不碍的,没什么大病, 吃点儿‘清心’就行了,千万少吃油腻,别再着凉。” 安福客气道:“请二爷再去看看大格格,她这些日子身子骨着实不太好。” 颖轩一愣停了步:“贵府格格不是同治爷的嫔妃么?在宫里呀。” 安福道:“那是二格格。这位大格格从蒙古老家来京刚一年多,您没见过。” 颖轩随安福来到大格格卧室。大丫头将卧室门带打起,安福道:“您先请,我 去看看王爷回来了没有。”说罢管自离去。领轩进卧室后来到床前,坐到春凳上。 大格格从帐中伸出了右臂,颖轩一言不发地号脉。 堂屋里,大丫头打起门帘,四个小丫头端着果碟鱼贯而入,在圆几上摆好了四 干四鲜八个果碟。 大丫头又将笔墨纸砚在书案上放好。 颖轩聚精会神地号脉,忽然惊讶地望了一眼帐中,又回过头认真地把脉,面露 微笑。 白宅上房院。 大爷颖园提着一盘点心进了院子,走向北屋时,堂屋里白萌堂的夫人白周氏, 正坐在椅子上听算命的吴瞎子为景琦批八字。 颖园走进屋,将点心盒子放桌上。叫了声:“妈。” 吴瞎子欠身道:“大爷。” 白周氏:“老大,我正叫吴先生给老二那小子批八字呢,你也听听。” 颖园:“是是,您先吃块点心,我今儿特意到‘兰馨斋’给您买的。” 白周氏瞥了一眼:“不吃,吴先生你接着说。” 颖园不知所以地望着白周氏,忙打开了点心盒子。 只听吴瞎子:“这位小少爷生下来不会哭,无泪则无水,生下来就笑,主心火 旺,火克金,遇金必刚,遇水则兴……” 颖园拿出一块点心送到白周氏前:“妈,您尝一口。” 白周氏不耐烦地:“哎呀——不吃不吃!” 颖园为难地举着点心僵在了那里。木木地听到吴瞎子还在说“……要火克水浇, 逢煞星才能够发达……” 这时三爷白颖宇掀帘走了进来:“妈!我回来了!大哥。” 颖宇手中也提了一盘点心走到桌前。吴瞎子欠身招呼:“三爷。” 白周氏:“你从安国回来?” “是。”颖宇顺手拉过方凳坐到白周氏身旁,将点心盒放到桌上,顺眼看到了 大爷的那盒点心,便不客气地推到一旁,打开了自己的点心盒。 白周氏:“快听听,老二生的那小子命不错。” 颖宇故意拿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嗯?什么味儿,加桂花了?有这么做点心 的么?妈,您尝尝。” 白周氏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傻小子,哪是桂花,这馅里加了蜂蜜,你就不懂 了,这是按宫里的做法做的。” 颖宇恭维着:“自然老太太见的多,这是兰馨斋的点心,花样忒多,您尝尝这 块,我是不懂。” 颖园在一旁看了个干瞪眼,从自己盒中也拿出了一块。 白周氏又吃了一口:“这是鸡油做的,拌的是砂糖……” 颖园忍不住地递上自己带来的点心:“妈,您尝尝我这块……” 白周氏突然脸一变:“不吃不吃!我最不爱吃点心,拿走!” 颖宇幸灾乐祸地望着,颖园一转身气哼哼地拿起点心盒子向门外走去。 白周氏:“吴先生你接着说。” 颖宇插话道:“我听说那孩子生下来不哭光笑,这可奇了,恐怕不是好兆头。” 白周氏:“难道还是什么不祥之兆么?” 吴瞎子:“不能这么说,此乃一生衣食无亏,逢凶化吉之兆。” 白周氏:“老三,听见了吗?吉兆!” 颖宇:“是是,吉兆。” 颖园抱着点心盘子站在院里发愣时,一听差走来:“大爷,柜上请您过去一趟。” “嗯!”颖园顺手将点心盘子塞到听差手中。“听差一愣:”这……给谁呀? “ 颖园一瞪眼气呼吁地:“扔喽!倒喽!喂狗去!”转身走了出去。 听差一时不知所措,惶恐地:“是是,喂狗,喂狗!” 詹王府门口。 詹王爷下了马车,向门口走去,总管车老四忙下阶迎接。詹三爷看了看门前停 放另一辆马车:“白家大爷来了?” 车老四:“大书进宫了,是二爷来了。”詹、车二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走进门 去。 狗宝抱着鞭杆儿坐在车上望着王府大门。 大格格房外厅。颖轩开好方子,放下笔,听见帘子响,回头见是詹王爷大步走 进,四个丫头跟进一顺边侍立,便也忙站起来。 詹王爷:“您就是白二爷么?” 颖轩忙上前两步请安:“不敢,颖轩,王爷吉祥。” 詹王爷上前扶了一下:“坐坐。”二人刚落座,詹王爷便问道:“我们老福晋 的病?” 颖轩:“王爷放心,不过偶感风寒,吃了药发发汗就好了。” 詹王爷:“每次都是大爷来……今天头一次见您,瞧您用药,果然医道精明, 老四……”说着转身命车老四去取谢仪,“二爷初次来,要给双份儿。”车总管应 声离去。 颖轩忙起身:“不敢不敢,吃了药见好才算数。” 詹王爷:“大格格的情形,您看……” 颖轩:“提起大格格的病,我这儿得给您道喜了。” 詹王爷:“噢?这话从何说起?” 颖轩:“大格格是喜脉。” “喜脉?”詹王爷惊讶地望着额轩。 “不错,恭喜王爷要抱孙子了。”颖轩没有注意詹王爷表情已起变化,仍微笑 着。 不料詹王爷慢慢站起,审视地望着颖轩,颖轩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詹王爷突 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颖轩不解地望着,只见詹王爷出屋后,仆人丫头们也相 继跟出了屋。 颖轩莫名其妙地望着,感觉不对也忙着向外走。 颖轩走到门口,忽见四个丫头进门将果碟尽皆撤去,又鱼贯而出。 颖轩大惊,忙走到屋外,见院内已空无一人,更感惊慌地望着四周。 白宅三房院北屋。 颖宇和白方氏正在收拾行李。 颖宇坏笑着道:“……你还不知道老太太那脾气,越叫她吃她越不吃,得哄她 才行,结果把大哥气得说‘扔喽,喂狗去’。” 白方氏:“要不怎么叫傻大爷呢.你还不知道吧?……昨儿晚上,大爷不知道 抽什么疯,给老太太买了个夜壶。” 颖宇:“瞎说八道吧?” “蒙你干什么?他专门定做的,大长口的夜查,把老太太气得给摔了个粉粉碎。” “这孝顺得可过了头了。”颖宇说着将一把银票交给白方氏,“收起来。” “你发横财了?” “每回去安国办药都是二哥,谁知道他私吞了多少,谁也不是傻子,反正都是 公中的银子。” “万一叫老爷子查出来……” “没事儿!” “小心点儿好!别看大哥傻,账上的事儿,柜上的事儿,他可一点儿也不傻。” “没钱穷叽咕,有了钱又害怕,告诉你,能搂就搂点儿吧,今年家里净出邪性 事儿……看见没有?二哥的儿子生下来就笑,老太太还高兴呢,这就是不祥之兆, 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詹王府院内。 颖轩站在廊子上仍东张西望。见安福走过,忙拦住:“安爷,刚才王爷是怎么 了?” 安福一甩手:“您还不快走!” “我怎么得罪王爷了?” “别问了,快走吧您!” “这车马费还没给我介”您还要车马费?等着吧您!“安福又匆匆离去。 颖轩茫然地望着空空的院落。 白府上房院。 白萌堂正在吩咐总管胡加力:“今儿大喜,添人进口,叫各房不论大小全到厅 上来吃饭。” 胡总管站在台阶下:“是,我这就去吩咐。” 敞厅中,两个丫头端着凉菜,绕过活屏,将菜分放在两个大圆桌上。白萌堂、 白周氏、颖园、白殷氏、颖宇、白方氏、抱着一岁小宝的雅萍以及孩子们:景怡、 景双、景泗、景武、景陆、玉芬等正在入座。 白萌堂:“怎么老二还没回来?” 胡总管:“有时辰了,按说早该回来了。” 颖宇:“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白萌堂:“又胡说,去看个病能出什么事儿?” 颖宇:“我是说怕是车坏到半路了,或许叫王爷留下吃饭了什么的。” 白萌堂:“胡总管,派个人去接接。” “是!”胡总管答应着急忙出了敞厅。 白萌堂:“先坐下吧,等会儿老二。” 詹王府院内。 颖轩仍傻乎乎地站在院内张望, 见一丫头端饭菜走向北屋, 忙迎上前拦住: “请问车总管上哪儿去了?” 丫头不理,绕过他进了北屋。 颖轩:“嘿——怎么没人理我这碴儿了?!” 这时,詹王府门口,带着七八个兵丁从大门走出的车总管四下一看,往前一指: “那儿!” 狗宝抱着鞭杆子正坐在车辕子上打瞌睡,车老四等人走到车前,一兵丁猛地将 狗宝从车上拉下。 狗宝一惊:“干什么这是?!” “砸!”随着车老四一声吼,兵丁们一拥而上。 一兵了用利斧砍向车围子,木框应声断裂。 狗宝大叫:“谁招你们了,怎么砸车呀?!”拽他的兵丁一把夺过狗宝手中鞭 子,反手向狗宝脸上一鞭杆,狗宝疼得捂着脸跑到墙根儿。 大锤砸在车轮船上;利斧砍在车身上;辕马惊恐地嘶叫扬蹄…… 狗宝缩在墙根儿惊恐地望着,脸上的一溜伤痕慢慢调出血迹。 两个兵丁拉住辕马,一兵丁将长长的巴首向马刺去。随着辕马的尖声嘶叫,匕 首扎进马身,四五个兵丁也同时将匕首刺向马身。 狗宝吓得直发抖,目瞪口呆,顺着墙根儿往后溜。 “眶当”、“咔嚓”……车已散架,马己倒地,兵丁们仍在发泄似的砸着。 车老四两手叉腰冷漠地望着一切。 这时仍在詹王府院内的颖轩,四顾无人,叹了口气,只好离去。 颖轩从里面刚走出门道,胆怯地停住了,只见七八个兵丁怒目而视,他低下头 往外走,出了大门,又见车老四站在台阶上冷眼望着他。颜轩情知不妙,忙低下头, 从车老四面前下了台阶,走向自家马车,一抬头惊呆了,只见马已死,车已毁。 颖轩惊愕地回头望着王府门口,满睑杀气的车老四正冷笑着。颖轩惊恐地回过 头去找狗宝。只见拘宝蹲在墙角余悸犹存,颖轩忙走到狗宝眼前:“出什么事儿了?” “孙子王八蛋才知道出什么事了!您瞧!”狗宝指着脸上一道青紫伤痕。 颖轩愤怒地回头望王府门口,但见膀大腰圆的车老四和兵丁们虎视眈眈。 颖轩硬着头皮向门口走去。 兵丁们又要向前拥,被车老四抬手止住,车老四缓缓地下了两层台阶。 颖轩害怕地停住了:“车总管,我怎么你们了?” 车老四没有回答,藐视地望着颖轩,悠闲地闻起了鼻烟。 正当颖轩委屈地不知如何是好时,秉宽急急忙忙赶到了,眼前的一切,使秉宽 也惊呆了。愣征片刻,忙走到狗宝前悄声询问,狗宝比比划划地说着。 颖轩仍在与车老四等对峙,秉宽走到颖轩面前:“走吧,二爷,家里等着您呐, 走吧!”。 颖轩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白宅敞厅。晚上。 丫头点上灯,厅里顿时明亮了。 等着吃饭的两桌人都默默地坐着,不时看着厅外的白萌堂。 白萌堂背着手在廊子上十分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望着大门口。‘白周氏在一 桌的首座:“老爷,甭等了,先吃吧!” 白前堂没有回头:“再等会儿,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一定等地回来。” 另一桌,奶妈抱着雅萍的小宝突然一声大哭,奶妈忙起身:“姑奶奶,该喂奶 了。”雅萍接过孩子背身走到活屏前喂奶,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景双、景武在偷 偷吃菜。 白周氏道:“要不叫孩子们先吃,都饿了。” “也好。”白萌堂话音刚落,见秉宽小跑着进了院子,立刻松了口气:“回来 了,吃吧!” “老爷!”秉宽边叫边走上台阶,到白萌堂前低声嘀咕了几句,白萌堂抬头一 惊。只见颖轩与狗宝匆匆过了院子,走到台阶下垂头丧气地站住了,白萌堂忙走下 台阶,颖宇也忙凑了过来。 白萌堂:“出了什么事儿?” 狗宝:“马杀了,车也砸了,您瞧把我打的。” 白萌堂:“到底是为了什么?” 颖轩低着头:“不知道!” 白萌堂:“糊涂!杀了马砸了车,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厅里的人都站了起来。 颖宇突然大叫:“没了王法了,依仗着是皇亲国戚,就敢这么欺负人。秉宽! 带上人,我去把詹王府砸喽!“ 白萌堂喝道:“老三!” 颖宇不言声儿了,白萌堂转向颖轩:“先去看看你媳妇儿子去,等你吃饭。” “是!”颖轩答应了一声向厅后走去。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 大丫头银花一掀帘子,颖轩进了屋。 躺在炕上的二奶奶白文氏忙挣扎坐起,正和她说着话儿的胡总管忙站起退到一 边。白文氏道:“回来啦,快看看你儿子,老爷给起名儿叫景琦。” 颖轩俯身看熟睡的儿子,看着看着,忽然回身坐到炕沿儿上掩面而泣。 白文氏忙道:“我都知道了,哭有什么用?到底怎么得罪他们了?不能无缘无 故地杀你的马砸你的车呀!” 颖轩抽着鼻子只是摇头,银花递上一块湿手巾。 “行了,先去吃饭吧……”白文氏劝慰道,“大喜的日子别哭丧着脸,装着高 兴点儿会不会?” “会!”颖轩擦着眼泪转身向外走。胡总管赶忙也跟着要走,却被白文氏叫了 回去:“这事儿一定要查明白喽,不能糊里糊涂受这个气,以后二爷在街面儿上还 怎么做人?” 胡总管:“是是!詹王府虽是皇亲国戚,素来与咱们府上不错,二爷又是头一 回去,怎么会这么不给面子呢?会不会是二爷触犯了他们王府的什么规矩了?” 白文氏:“那也不该下这么狠的手。明儿一早北京城就得传遍了。” 胡总管:“是是!我和王府的车总管还有一面之交,我去打听打听。” 白宅敞厅。 饭已吃完,大家正乱哄哄起身,只有颖宇仍在喝酒,雅萍在吃饭。 白萌堂:“老二,你来一下。”颖轩跟着白萌堂转过活屏。 颖宇看看人们已走,对雅萍道:“姐,我就知道这孩子生下来就笑,不是好兆 头,出事了吧?!” 雅萍:“喝你的酒吧!少胡说八道!笑不比哭吉利?” “行了吧姑奶奶,你见谁家的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光笑?” “吴瞎子都说了,是吉兆!” “吉兆吉兆!吴瞎子的话你也信?拣好听的说呗!走着瞧!往后还不定出什么 事儿呢。” “你再胡说八道,我大耳刮子抽你!” 白宅上房院北屋堂屋。 白萌堂:“既是喜脉,王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拂袖而去呢?”白萌堂听罢 颖轩的述说,百思不得其解。 颖轩委屈地:“我也闹不清楚。” “是不是你看错了脉?” “那不会,詹王爷看了我给老福晋用的药,还直夸奖我,说要给我双份儿的车 马费。” “这就怪了!你没坏他们的什么规矩吧?” “我连宫里都常出常进,规矩我是全懂的。” 正说着,胡总管掀帘进来,问:“老爷找我?”白萌堂道:“看来这事儿有点 麻烦,你能不能想个法儿打听一下?” “二奶奶已经吩咐过了,我明儿一早约了詹王府的总管车老四。” “嗯!这事儿非同小可,他们府上的二格格是同治爷的嫔妃,虽说同治爷不在 了,可他们势力还在,务必要打听明白。” 范记茶馆。 范记茶馆地处平安路口,是卖苦力的人吃饭歇脚之地,上午人还不多,门前冷 清。 胡总管站在门口,见车老四带个跟班儿的走来,忙前迎,寒暄一番后,二人走 进茶馆。 刚进茶馆前堂,就见中间桌旁坐着武贝勒贵武,后面坐着四个打手拐子等人, 贵武斜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放在桌上。 车老四道:“哟,武贝勒,早您呐,怎么上这儿来了?” 贵武一动没动:“等个人儿。” 车老四忙向胡总管介绍:“武贝勒,我们王爷的外甥。” 胡总管打了个千儿:“武贝勒!” 贵武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 “白府的总管,我们说点事儿。”车老四说罢和胡总管向靠里的一个单间走去。 忽然,前堂门口帘子一掀,走进一人,虽是一身当差的打扮,一双眼却炯炯有 神,透着一股精神,是神机营的季宗布;一进屋,季宗布便死死盯住贵武,贵武板 起脸也一动不动地盯住季宗布,片刻后,季宗布走到贵武前拉了把椅子坐下二人依 旧斗鸡般相互对视着,终于,贵武先开了口:“昨儿你打了我的人!” 季宗布道:“他干吗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贵武:“碍着你什么了?” 季宗布:“你知道我就好个打抱不平。” 贵武指了指身后站的人:“今儿我带人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茶馆单间。 车老四道:“胡爷,您府上这位二爷,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整个儿一半吊子!” 胡总管道:“您这话我不太明白。” 车老四接道:“您知道我们王爷的二格格是同治十年进的宫,做了嫔妃…… 我们王爷带着一家子进了京,只在蒙古老家留下大格格一个人儿料理家务…… “ “哟,这可头一回听说,一直以为王爷就一位千金。” “直到去年才把大格格接到京里来,这一耽误错过了亲事,成了二十九岁的老 姑娘,她还没成亲呢,怎么会有喜脉?!”车老四说到这里,停住话头,望着胡总 管。 胡总管着实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茶馆前堂。 贵武手指着季宗布,头一歪,嘴一咧:“季宗布,今儿个给哥儿几个赔个理道 个歉,咱们各走各的路……你今儿要是不赔礼……” 季宗布不动声色地打断了贵武的话:“我今儿不赔理!” 贵武一下儿坐直了身子:“那我可不客气了。” 说话间,和伙计前来上茶点的范掌柜见势不妙,忙上前劝道:“武贝勒,武贝 勒,别伤了和气,都是朋友,有话好说。” “范掌柜,不就怕砸了你的破桌子板凳,茶壶茶碗么?”说着,贵武从怀中掏 出一包银子扔到桌上。银包落到桌上,碎银子散落了出来。“我赔!” 季宗布不屑地望着。 “不是这个意思……”范掌柜话未说完,被贵武一把推开,扭脸儿叫道:“拐 子!” 拐子从后面蹿上前来。范掌柜又拦道:“诸位都是神机营当差的,抬头不见低 头见……” 拐子凶狠地将范掌柜推开,跨步上前,出手便抓,季宗布一把抓住拐子的手腕, 突然站起身左手抄住拐子的腰, 用力一提。 拐子被腾空扔起,重重落在桌子上, “咔嚓”一声桌子砸塌了,碟碗乱飞、滚了一地。 贵武大惊,后面的三个人也不敢上前了。 李宗布又平静地坐回椅子上端起了盖碗茶。 听到外间里的闹腾,车老四一锨帘探出了身:“干什么呢?打架上外头去!” 拐子趴在地下捂着腰。贵武看着拐子:“真他妈屌!” 季宗布:“怎么着,武贝勒试试?” “我不试,我打不过你,季宗布!有人能收拾你!”贵武等边说边匆匆走出了 茶馆,拐子爬起来也溜了出去…… 茶馆单间里,胡、车二人继续说着话。 胡总管诚恳地道:“明白了,怪不得王爷生气,二爷实在荒唐。” 车老四得理地:“您想想,王爷不动点儿厉害的,万一这话传出去,我们三爷 的脸往哪儿搁?没出阁的姑娘怀了孕,这不是往我们王爷脸上抹黑么?” 胡总管站起来向车老四深深一揖,车老四也忙站起。 胡总管:“我这儿先赔罪了,我立马儿回去回老爷的话,您看这事儿怎么圆个 场?” 车老四:“不必了,事儿都过去了,看来二爷的医术实在差得远,倒是以后要 小心点儿。” “恐怕二爷也不敢再行医了,车爷回府务必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 “胡爷您太客气了。”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白萌堂脸色沉重背手看着窗外,听着胡总管的陈述。 “我觉得二节的医术虽不及大爷精,可也错不到这个份儿上。” “那是哪儿出了错儿呢?” “甭管他了。”胡总管接着道,“您亲自去趟王府陪个礼。这事儿就算圆上了。” 白萌堂转过身来:“就这么圆上了,我死不瞑目。我白萌堂一辈子不做糊涂事! 他砸的不光是车和马,砸的是白家上百年的老牌子!北京城里已经没有不知道的了, 白家栽给了詹王府!不光老二以后无法露面,祖上的脸面也丢尽了! 宫里、柜上怎么交代!“ 胡总管:“我看还是以息事宁人为好!” 白萌堂:“先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胡总管:“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詹王府咱们惹不起!” 白萌堂大怒:“我偏要惹!你别说了!” 胡总管叹了口气低声道:“老爷……退一步海阔天空……” 白萌堂:“退一步?为什么要退一步?白家老号每进一步有多难,我凭什么要 退一步?他就砸碎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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