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寻梦
作者:罗时汉
茫茫尘世,熙来攘往,各人都在朝着自己的人生目标行走,纷至沓来中充满既
定的轨迹和秩序。但是如果突然间有一个行人因什么而跌倒,就会吸引人群的眼光。
再设若突然有一个不可理喻者脱掉衣服而裸奔,那更会激起人群的骚乱,从而打破
原有的平静和安宁。
大多数人的一生是在平静安宁中度过的,偶然的变故只是其中的一段插曲,稍
稍会打乱一下生活的节奏。而我的人生一开始就被打乱,就不能在一定的轨迹中行
走,就要吸引旁人诧异甚至惊恐的目光,像羊群中突然出现的一只狼——尽管这只
狼多么不想为人注意。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裸奔者,一个衣冠楚楚的裸奔者,很多
人看到我总会迅速地回避目光,然后疑惑并猜测,料定我可能刚从仇杀或者情杀中
踏血归来,并推断我是个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的人。如果中庸一点,就说我是个非
凡的人、经历过爱恨情仇的人——这样说简直就有点诗意了。
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脸上的这块巨大的伤疤。
从我有了记忆开始,这块伤疤就牢牢地挂在脸上也悬在心上,像一直裸露着私
处,无从遮掩自己的丑陋和猥琐。它就像剌配犯人的黥墨火印,公开着人生履历,
让人顺理成章地看到我所经历的凶险和传奇,而忽略了背后隐藏的苦难悲惨。人们
的眼光一闪而过。很多时候往往忌讳我的这一标志性特征,我当老总以前的二三十
年里只有一二个人不识时务地当面问及过它的来历,我都一概以怒视作为回答,比
阿Q 避讳头上的瘌痢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上了老总之后,社会公德已昌明到尊重
隐私,加上我早已不处在连G 也可以羞辱的底层,谁也不会傻乎乎地盯我的脸,就
好像江湖上英雄莫问出处。他们可能这样想,既然是来上海滩淘金的人,谁也没准
跟三教九流及黑社会打过生死交道呢。按照一般的规律,腰缠万贯的老总不免跟谋
杀绑架有涉。他们对我的第一感觉:这是一个玩命的人,千万别招惹他。我间接地
听到过别人称我为“疤虎”,但一个也没当面这么叫。当面倒是有叫“魔鬼杀手”
的,这出自一定的语境,与时下流行的“魔鬼身材”之类同属溢美之词,也算一种
酷评,我也就却之不恭愧而受之了。
那些特定的语境包括多种,实际上是人生的不同场合和不同角色。比如说打牌,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装什么正人君子,要显得比黄金荣还黄金荣,从气势上震慑对手,
以赢得更多的钱。这个时候,我就像电影里太阳穴上贴块黑膏药或以黑眼罩箍往一
只眼的老大,叼一支烟似必不可少。对我来说,一块蛋形的黑眼罩要遮住的只能是
伤疤,但我从没有这样。伤疤袒露,房间里就跟烟一样弥漫着杀气,就有一种亡命
之徒的凛然。
我走过的心理历程明白地说是这样的:很长的时期,我希望人人脸上都有缺陷,
跟我一样丑,就想生活在一种“丑人国”里,彼此相安无事。而不知从何时开始,
我希望人人都比我美,因我的衬托他们要显得更美。世上的人和世上的树一样,总
是有疤痕的,你能说有着疤痕的树不美?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吧。我的爱美一般来说
是以异性为载体的,这是无可避讳的生理本能。从全社会说来,美的力量巨大无边,
说句老实话,由我充当一把手的公司是不可想象的,它给人一种破败的景象,缺乏
一定的庄重和诚信,没有亲和力。这一点我是深有教训的,可以说,我这张脸皮能
使我少签合同上千万,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但能反映以貌取人的深层社会心理。因此,
我更适合做幕后英雄,更适合跟他人合作(这同时也减少了我的投资风险)。我到
上海进入某饮料公司出任副总,主管市场营销和人事管理。也许是因为我的形象太
差,我的理念是一流的公司要有一流的形象。因此我们不惜重金招聘人才。所谓人
才,当然是要多方面的,但从市场营销这块来说,最需要的是良好的策划人士和实
施它的优美女士。
作为人才招聘面试的主考官之一,坐在那里,对女应聘者我首先看她美不美,
否则一切免谈。这样的美不仅是表面的,还要是内在的,就是那种从里到外秀外而
慧中的魅力展现。我想一旦这个城市最美的女子被网罗于麾下,这个公司就可能是
前景美好的一流的公司。我们有实力以外资企业的待遇来吸引这些女子,而这些女
子所具有的魅力是给公司带来利润的。另外,我的招聘条件还有一个必须是有上海
户口的。这一方面是我把机会给上海,以作为对它的回报;另一方面是我想跟上海
人相处打交道,实现多年的愿望。我对安徽本土的人比较限制,而对上海人则很能
容纳,我的部门经常有三四个上海女孩,她们对外说普通话在办公室则被要求说上
海话。她们经常在语言上纠正我的上海话,就像伦敦人纠正“洋泾浜英语”;而我
在更多时候纠正她们,我对她们(包括他们)有着严格的要求和训练,用她们的话
说是“魔鬼式的训练”。最先说出这话的是郑珏,她一笑起来嘴角上的那颗小黑痣
就异常动人。我拿我的那一套训练她们管理她们,就像上海刚解放时那些土八路训
练南京路上的学生大小姐。开始她们很不适应,后来适应了,尤其是在听我讲到我
的人生与上海的一段生死情缘之后,对我的言行也可以理解了。
你想想,整天和这些优秀的上海女孩子共事相处是多么愉快的事,工作之余我
们有些必要的饭局和交往活动,视情况要她们轮流作陪。这个时候我往往要她们把
男朋友也叫来,过后好送她们回去。比如郑珏的男朋友小齐是个电视台编导,有几
次来不了,我就送她回去,当然还有司机。让她们陪着跟客户或朋友一起坐坐,档
次就不一样,气氛要好得多,说说笑笑唱唱,能增进交流,也能放松解乏。上周末
郑珏升任主管,还请我们在淮海路一幢别墅闹了大半夜。说起来好笑不是,我一介
卡西莫多跟艾丝梅拉达们厮混在一起岂不有些滑稽或大煞风景?恰恰相反,在一定
的场合我的出现就像某种空气诱发了她们的笑逐颜开。我能整段整段地背诵《上海
滩》里许文强的台词,有时还表演一套有点生疏了的徽拳流龙十八掌,赢得喝彩。
疤脸于我是一种伪装色,有时给人在人身侵害上的恐惧,但又给人心如枯井的错觉,
在情色觊觎上不必设防。我对她们说过,我是以美的反义词而存在的,上帝派我来
就是专门陪衬你们的,没有丑就没有美嘛。沉鱼落雁羞花闭月们就不免怜悯安慰我
一番:其实纪总原本是很帅的。下面那半句话就没说了。附带说明一下,我跟本公
司的女员工是不发生任何暧昧的,因为这不利于工作,也容易丧失威信。很多老板
都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小蜜”现象早已过时。
冬天,我和郑珏一起到北京出差。她去过南方城市,到北京还是第一次,很兴
奋。在月台上,她甚至在送行的男友小齐面前伸开双臂唱了句“啊啊,北京啊北京”,
当然她和他还当着我的面拥抱亲吻。在软卧席里,郑珏拉开易拉罐要和我碰杯,说
再次感谢纪总给了这次机会。我笑说,你的妈妈跟你这大时唱的可是“我爱北京天
安门”呢,文革中北京是那么神圣,全国人民的心脏啊,我当时最想去的却是上海。
为什么?郑珏微微上翘的嘴角挂着疑问,而那滴黑痣就像问号下的圆点。
我就是在这一趟旅行中第一次跟本公司的人讲起我的人生经历的。人其实是很
想倾诉的,包括隐私,何况这已不算隐私呢。我跟郑珏讲起这些,一方面是一路上
非得有话可说,另一方面是她非常适合倾听,她那样子,就像托着腮睁大眼睛听老
八路讲打仗的故事的小孩。她的纯洁美丽的黑眼睛,诱使我的话语溪涧一样向外流。
我最开始讲的是自己初期下海发迹的一段。年轻人总是梦想成功,即所谓实现
人生价值。尽管别人的经验不能照搬,不能像多利羊一样被克隆,但他们听起来还
是颇有兴味的。郑珏有好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想首先向她揭开这个谜底。
听说过这件事没有?福建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农民冒充“小姐”的身份写信到各
地找乡镇干部“借钱”,寄出去上百封,回来了几十万。如此区区伎俩,为什么轻
易得逞,不就是信中暗示了否则就将他们的嫖娼行为向其妻向纪委披露吗。惊弓之
鸟何其多,钱不重要,官位重要,蚀点小财免个大灾。当官的都是这个心理。利用
了这种心理,你就不愁钱花。市场上对手的心理一旦被你掌握,你也不愁拿不下他。
我是空手起家的,有两年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在打官司。俗话说要想富开药铺此话不
假,卖假药的非法行医的登虚假广告的在大城市多如牛毛。你以消费者身份告他们
是一告一个准,有的时候,他们根本就不敢对簿公堂,按发票面值几倍几十倍给你
私了了事。我很快搞了个上百万。这其中的道道我就不详说了,我只能说我比王海
搞得要早,他求虚名,我求实际。所以你们都知道有个打假英雄王海不知道有个
“魔鬼杀手”纪为。
真的?郑珏惊奇地望着我,就像雨果笔下的珂赛特面对着冉阿让。
我接着说,“魔鬼杀手”的称号使很多人以为我有黑社会背景,以讹传讹倒正
好给了我神秘感和威慑力,有时也顺水推舟采用黑道的手段解决红道所不能解决的
问题。曾有家公司败诉要赔二十万,但裁决是一回事兑现是又一回事,该公司拖了
两个月分文不给,法院也把它没法。我单枪匹马到了那公司老总在西藏南路的家,
候他回家时抢先一步抵住他家的门。这个老总跟我在法庭上打过交道,也知道我的
来意,不好意思不以礼相待。当我进门一露出本来面目时,他的夫人和小孩都吓哭
了。我声调铿锵地说,不要怕,我这脸上是被枪打的,打我的人被我正当防卫用刀
捅死了。有人说我是魔鬼杀手,我不希望我来第二次吓着你的夫人和孩子。他夫人
当即对他央求说,把钱给他吧,反正又不是你的钱,何必让我们担心害怕。那老总
说现在没有,你明天来取。我说,好的,我相信。明天见!正在这时,我的手机恰
到好处地响了,我说这里没事,你们都撤走吧。于是就握了握老总的手,要告辞而
去。相信我手掌的分量他是感受到了的,那上面有硬硬的死茧。我在门口稍许停留
了一下,他夫人叫回我。我清楚地听到她轻柔地称我玫瑰杀手而不是魔鬼杀手,说,
玫瑰杀手,如果我们现在只能给你十六万,行不行?我说,行,不管你给我多少,
我给你二十万元的收据。说着从一直夹在腋下的黑包里拿出一应文件,包括身份证
复印件,并在已盖好章的收据上签下字。老总接过这些时手有一点发抖,他说,那
四万元以后给你。我说,算了,就算付给你孩子夫人的惊吓赔偿费吧。
哇塞,你吓坏我了。郑珏朝后靠了一靠,朝上看了看,双手交抱,那样子就像
在旅途中躲到悬崖下避雨。按说车厢空调开得很大她不会发冷。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还是把话题扯回来,除了上海,我还在全国很多城市都
打过官司,碰到的高人很多,强中自有强中手。有了钱之后,我不再靠打官司为生,
那不过是钻法律的空子,利用一些人的虚弱,做些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事。现在再
靠“打假”就不那么灵了,为什么?时机过了,法律越来越完善了,你施展的余地
小了。像王海这些已在中国销声匿迹就是明证。
哦,郑珏长吁了一口气,纪总,你讲得太精彩了,喝点水。
我们同室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老外,五彩缤纷的,他们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他们大概也听不懂我们谈些什么吧。
郑珏说,听得懂也不会听的,人家尊重隐私呢。
我感到他们看我的眼光也很显得尊重。要是国内旅客,跟我这样的人同室就会
高度紧张,不要求换房也会自认倒霉了。
没这么严重吧,纪总你说得太玄了。郑珏递给我一只香蕉。
在我的心灵记录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人们一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不是个好人,
俗话说好咬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嘛。伤疤注定了我不能在很多场合抛头露面也
不能成为一把手。前面说过,王海能够出名很大原因是他的脸蛋比我长得俊,我不
能面对媒体,很多次电视台采访我都谢绝。电台的录音采访我倒可以接受。在电台
里,我看到很多可爱的声音甜美的人仅仅因为模样的平庸而不能成为走红的电视主
持人或影视明星,很有些为之惋惜。我所打的那些官司也由于这一原因(还有其他
原因)而很少由我亲自出面。当然靠这张脸皮也能铤而走险大发横财,但那不是行
的正道。我干什么事都是以遵纪守法为座右铭的。
上海过去是我生命的转折此刻成了我人生的转折。虽然不是第一次到上海,但
年已不惑的我真正要以上海为奋斗之地着实是走了一条旁门左道。当时,是“三角
债”的重重困境迫使我放弃了在安徽做文化人做文化事的天真幻想,不得不俗不可
耐地搞起了充满风险的打假经营活动,赤裸裸地跟法律和金钱打交道。同时也是不
可自拔的“三角情”使我为情所奔,孤注一掷地开始在上海这“十里洋场”搏击商
场同时也沉浮于情场。九十年代初期的外滩虽然不及现在绚丽多姿,仍具有当时的
美丽。但初来乍到的我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情。记得那是一九九三年中秋节前的一天,
我凝视着夜幕中耸立的外滩大厦群,仿佛置身于欧洲的城堡,不由得滋生出一种想
进入想拥有的欲望。就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个一文不名的乡下青年拉斯蒂涅,欲火炎
炎的目光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之间的贵族区上空,喊出“巴黎,现在咱们
来拼一拼吧。”
这幅图景在我记忆中定格:疲劳的或准备露宿的外地人躺在外滩,他们的身下
垫着一张上海地图。上海有多少条街道谁也“拎勿清”,对着蜘蛛网似的地图,大
多数外地人只有靠着外滩和南京路这T 型的坐标指示,慢慢向周围渗透。我在上海
不是全然没有依靠,但最初我没有马上去扰沈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上海。第一
笔官司胜诉已定之后我还是去了,走进位于淡水路的那条小弄。那天一进门沈妈就
给我盛了一碗赤豆汤,她边看着我吃边问我的情况。她对我的离家出走大加指责,
我不那么冷静地放下碗,沈妈,我的决心已定,要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我还说,我
权当我已经死过,我对家庭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在上海还能照顾你,回报你的恩情。
沈妈说,阿拉从来勿要侬回报,侬只要能过得好就行了。
我在外租房,办过一个商务咨询公司。我在上海的第二笔官司就是替沈妈打的,
她的胃病在一家挂靠正规医院的“专科门诊”误诊服了三个疗程的“健脾药”,诉
讼结果该医院赔偿了十倍的药费加精神损失费等共计八万多元。
我像贼一样窥伺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似乎总在排斥我、挤兑我这个面目可憎
的外地人,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流露着对它的痴情。我的生命要重新开始了,其标志
是我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发现。我的生存能力得以经受考验。上帝是公平的,一个
人,他在某个方面留下缺陷,就在另一方面非常发达。我面临多种职业选择,可以
出任某某产品在沪销售总代理,或者为某某驻沪机构担当顾问等等。安徽人在上海
也是有帮派圈子的,合肥路上的一家酒店就是他们常常聚集的地方,他们大都知道
我,不知道的只能是那些初出茅庐的楞头青。“魔鬼杀手”的雅号就是那时候叫出
来的。这种松散的民间团体能够提供信息交流资源,但也容易被官方视为不安定因
素,因此,我无意承担联络主任这类义务,抓紧时间做自己的事。
到苏州车站了。郑珏撩开窗纱看外面,哟,到苏州了吧,我想下去走走,你也
去吧?
我说我也要去,怕你丢了,那我就负不起责任了。
脚踏实地,在苏州的地面走了一段,站台上飘着一支流行歌曲,邓丽君的“相
逢不如怀念”,她似乎又唱出了一种吴侬软语。郑珏跟着唱,我也哼了几句。
我的妈妈就是在苏州长大的。
哦,怪不得你像苏州人。
纪总,你刚才说你到上海是为情所奔,沉浮商海也沉浮情场,等会儿上车你要
不讲讲这个吧,一定很精彩。
情爱对每个人都是精彩的,不管他是怎样的生命。我为追寻精彩而来——为了
一个名叫阿娜的女人,但我初到上海就陷入了绝望。我对自己的“情感官司”总也
没有“胜诉”。我蓄谋已久的跟阿娜在外滩的约会竟成了我在上海的最不愉快的记
忆。
怀佳人而步外滩,相信是许多男人的心愿,我也概莫能外。阿娜回上海后一直
努力回避我,但我多次要求她陪我同逛外滩。那天阿娜特意穿上我给她买的短羊毛
裙,像朵广玉兰朝我开放。我说,阿娜今天真是婀娜多姿啊。我们在东风饭店也就
是殖民地时期的英国马海洋行、皇家总会喝了一瓶王朝干白后相携而行,那种情绪
确实有点酒后的飘然。记得散步时我们还为路边的一条横幅谈笑了好久——“贯彻
市府精神本世纪末消灭80万只旧式马桶”,那时觉得二十一世纪还很遥远。
黄浦江上带腥腐味的风吹来,浦东正在施工的高大建筑闪烁着灯影。一个人和
他亲爱的人相依在中国最大城市的最美时空,这无疑是难得的幸福。但是我知道这
种幸福短暂得像晚霞即将消失,因为我们再也没有昔日的感觉,阿娜不大愿意跟我
搭话,她似乎有说不出的隐衷。我说我是为了你到上海来的,家也不要了。她说,
你真傻,你不回去我不能原谅你,你也不要找我。你为什么要我回去?你不相信我
能在上海立足?她眼里噙泪,不肯吱声。就在我们走过黄浦花园上了外白渡桥时,
有个高大而不失英俊的男人走到前面停下来盯着我们。阿娜有些异常地急急往前走,
想甩掉我。我正要追上去那男人却一步跨到我跟前。
你是谁?我问。侬应该知道阿拉是谁。那人双手交叉胸前傲视着我。你拦住我
想干什么?我以为遇上地痞阿飞了,想一把推开他。他竟指着我的脸说,瞧瞧侬格
模样,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哇,白相吧侬。我火冒三丈,你凭什么侮辱我?就势一记
扫堂腿把他从人行道掀翻到马路上。一辆车急刹的同时溅起阿娜的一声惊叫,她跑
过来去扶他。我对那人说,看在你是上海人的份上,我饶了你。说完掉头而去。我
跟阿娜就这样完了,有些事她不该瞒着我。我有点委屈地掉了泪,心胸还在愤愤不
平,我对着苏州河狞笑,当我是流氓时,我比流氓还流氓。只是这一幕不应该在美
丽的外滩上发生。
当时,一辆满身花旗参广告的双层巴士开过,消失在城市的五彩峡谷中。
时间很晚了,我奇怪自己仍没有睡意。两个老外一上一下地睡了一会,女的跟
男的说了句什么,就下来了。两人抱睡了一会,大概是嫌挤,男的笑了笑,就上去
了。
我把眼光从那边移到郑珏脸上,你也想睡吗?
她调皮地笑了,纪总,你是怎么认识阿娜的,她真的那么令你痛苦?你讲了这
一段我一定睡。
我来上海最初的动因是阿娜,此前我还不具备树挪死人挪活的观念和勇气。在
阿娜之前,我追寻上海女子的所有努力都归于失败。我那时下海办了个影像文化传
播公司。我是第一个挖掘皖北文化并用现代手段使它成为产业的人。我的故乡在天
柱山,这里原本是五岳之一的南岳,汉武帝封禅,隋文帝诏废,一直惨遭冷落。我
认为她是中国最具悲情色彩的一块土地。无论是汉乐府民歌《焦仲卿妻》里的刘兰
芝,还是“铜台夜泣西陵月”的东吴美女大乔小乔,抑或张恨水言情小说里的女人,
无不把天柱山的悲情传向历史的深处。凄美的情结和优美的女子是这片故地的两大
特产,究竟是前者注定了后者还是后者造就了前者都不是我所研究的问题,但它确
实是潜在于我骨子里的两样东西。我怀着感情经营本土文化,推出了几个比较叫响
的专题片,并策划过几次大型活动。
我的周围美女如云。在天柱山拍摄外景时遇上过一个女子,导演把她带回住地
时说,老纪,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女主持人就不用再找了。她是只身来旅游考
察的,跟一个女作家同名,后来我们谈到《啼笑因缘》里的女主人翁何丽娜时就开
始改称她阿娜了。阿娜不仅形象姣好,在文学历史和口语表达方面尤为擅长,还是
个张恨水迷,更主要的是她来自上海。使我对她情有独钟。
她跟着我们一起到过张恨水的老家白崖寨,一路上对《啼笑因缘》、《金粉世
家》、《春明外史》、《八十一梦》谈得头头是道,对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如“林花
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等倒背如流。在白崖寨张家祠堂,我们站在一起,她似炫耀地说,知道吗?张恨水
有三个夫人,发妻徐文淑、继配胡秋霞和比他小十九岁的爱妾周南。我那时不禁对
她开了个玩笑,要是男人你是喜欢发妻、继配还是爱妾?她一扭身子,你真讨厌。
转身朝前走去,那是一条曲里拐弯的青石板小道。
一般人会认为,我对阿娜要下一番超出常人几倍的工夫,其实并不是想象的那
么困难。一旦动了心思,我的执拗劲就来了,非要成功不可。阿娜起初本能地敬畏
我,但在接触过程中她逐渐为我的魄力所折服,并时常因我的幽默风趣而发笑。我
想,任何人只要不因第一印象而回避我排斥我,只要给我二三天时间接触,都会对
我有所青睐,何况涉世不深的她呢。结识二个月后,我和她在皖水边有一次长谈。
夜色掩盖了我的丑陋,当听我讲述了我对上海的感恩戴德之情后,她为我的故事而
震撼,本能的同情使她贴近了我。我揽了一把她的腰,说,阿娜,我一生就是想找
一个上海人,现在这个愿望要在你身上实现了,你必须满足了。我要是不呢?她撒
娇地说。我把她一把举起来,在沙滩上走了几步: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扔到河
里去。她仰天惊叫起来,放下我,我依了你,怕你还不行吗?这种特别的举动确实
让她惊悚不已又不无刺激,她后来靠着我的肩头时说,你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少
见的怪物。
这是我婚后第一次萌生的异性情。半年之后。就觉得我们的情感信息交流非常
融洽、顺畅。我们像存在于超氧气层的真空里的是爱,而不是性。在合肥办事住在
宾馆里两个晚上我们同房而没同床,一般男人做到这点太难。我想珍惜这来之不易
的感情,生怕因我的造次而伤害了她。也就是这一次,她一针见血地说我有“自卑
综合症”,总是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你不要总是问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为什
么不能喜欢你?反正我看中了你,这很正常。爱是不想那么多的,什么都想好了,
有了目的,那就不是爱了。出外散步的时候,哪怕是白天,她也拉着我的手。我疯
狂地爱她,看来她也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梦想过我的一生会焕发出这样浓烈的爱情,
这一奢望在她身上真切地实现了。当我们第一次有了酣畅淋漓的灵肉之亲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获得了一次拯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在心里大声地呐喊,我
终于拥有一个上海女人了。我由此觉得自己比天下的男人毫不逊色。我把她带到朋
友中间,那感觉就像一个被美人挽着的挂过彩但勋章满胸的将军,说不出有多么得
意。我还把她带到父母那里去过,从我结婚以后父亲便不再管束我的言行,他装着
不闻不问;而母亲仍是一贯地纵容我,对阿娜客气有加。我的弟妹对她也有好感,
他们也没料想我会有这样的艳福。
我和她一起到上海郊外去看她父亲的坟地,那时映山红刚刚凋谢。我们不约而
同地拿出各自写的信,对着九泉之下的父亲宣读。她说她有了比婚姻更重要的、又
比兄妹关系更进一层的至爱。我则读到:“时空、血缘、婚姻,在融合中失去了意
义;是知己、情人,还是兄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永远地珍惜我们的相识、相知和
相爱……
三年之后,我的隐秘被妻子知道了。我跟妻子摊牌,要求离婚。妻子去找阿娜
谈过一次话。也许是对她有过承诺,阿娜就离开了我们公司,回去了上海。但是她
没有从我的生活中离开,我们仍藕断丝连有着联系。是阿娜使我对人生的价值有了
新的认识,我不愿在蒙昧婚姻里囚禁,要逐爱而去。既然我这么热爱上海,为什么
不到那片人群中去生活呢 车轮在隆隆地奔驰,它的震动使我想到了颠簸流离的
情感生活。
郑珏在我昨夜的讲述中睡着了,可能千篇一律的故事不太吸引她。她的睡态很
美,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压住的手,给她盖上被子,然后就爬到上铺去了。
第二天醒来,她说,哎呀,喧宾夺主了,让我享受了纪总的标准。
我说这无所谓,只要睡着了,皇子和贫儿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到了北京,我们打的去酒店。她竟在服务台说,纪总,为了节省公司开支是不
是只开一间房?我一下笑出声来,真是说小孩话。到房间稍事休整一会,郑珏就敲
门进来了。我一个人去办事,要她自己随心所欲地去玩一天,她正好约了同学作陪。
白天我们只联系了两次,一次她在天安门,一次她在北海,手机里的声音很高
兴。晚上我回得晚,不料她回得更晚。电话里是一片嘈杂的声响,不用说也知道是
在夜总会。总算等到她按门铃。还没睡呀,纪总。她一进来就跪在我坐的沙发沿,
不无歉意地笑,生气了没?说着硬往我口里塞口香糖。我说,你回来了,我就可以
放心睡了。
那我睡不着也,刚才喝了咖啡,还是要听你讲故事。
我谈了一会公务,就又继续车上的话题,谈了一二个小时,其间多次被电话打
断,我的和她的。
待她走了我躺在床上,心里似有些空落。讲出这些就像露了家底似的,我为什
么要禁不住讲出这些,是她打破了我的守口如瓶,使我再没有了神秘感。谁说过他
人即地狱,对美人该是例外。我承认是她纯清如水的眼睛使我无从隐匿。她临走时
那副毫不设防的女儿之态,好像不太情愿离开的样子,也叫我怦然心动。我知道我
不能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能让纯洁的水里掺上杂色。我不希望一个女人是因为
感激或者迎合而委身于你,没有感情的异性接触就是有违伦理的。如果仅仅满足生
理需求,随便打个电话就是——其实不用你打电话,小姐就打进来了——那样银货
两讫还不留后遗症。
在郑珏面前,我把往事讲得多少有些小说意味,像基督山恩仇记。这里带有一
点个人炫耀。
我的第二次婚姻是有点出乎意料的。
失去了阿娜之后我一时不明白自己到上海来究竟是为什么。过了好多天才缓过
劲来,那是在我跟苇姐进行了一番长谈之后。苇姐是沈妈的女儿,她去美国跟儿子
陪读后回来,与几年前我们同游黄山时的形象判若两人,变年轻了、洋气了,更加
风姿绰约。我们是在同济医院旧址附近的游园长椅上谈话的。
苇姐听我讲完与阿娜故事后说,你的婚姻我是拿了主意的,离婚怎么就没问问
我?当时看来还是很美满的。现在不能说她不好,是你不死心,非要做一个上海人?
是的,我一直觉得我生命的一半留在了上海。还有小半辈子了,我要圆我的这
个梦,实现我的人生价值。现在苇姐你回来了,我也有主心骨了。
苇姐说,你有什么对我说,我能帮帮你,有合适的,我还可以跟你介绍。
我说,不用介绍了,那都靠不住。我想最好自己能碰上。
我们谈到了路医生,我说我一直想有机会到昆明去寻找路医生。那家同济医院
在文革前从上海迁往云南。一九九八年我和苇姐去了一次昆明,终于找到了路医生
一家的行踪。一位上海籍医生提供线索,说路医生在文革中遭受迫害,被下放到大
理。我们在大理城找到了他的女儿路露。在她简朴的家里没有看到第二个人,墙上
有一幅男人的遗像。苇姐比我认识路医生早,问,路医生什么时候走的?路露说,
是去年刚刚去世的。我呆呆地看着那幅慈祥的照片,怎么也唤不起原来的记忆,原
来我对路医生的印象是模糊的,可能一直记的是另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医生。但不
管是谁,他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路露引我们到山上去看墓地。纸烟缭绕,红烛高烧。当看到路医生的墓碑上写
了生卒年月还写着“原籍上海”字样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对着路医生跪下,
喃喃道,路医生,我来晚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女儿和外孙接回上海去。路
露也泣不成声。她的境遇很惨,她跟当地人结婚后终因对方有外遇而分手,患有先
天性心脏病的儿子本来判给了男方。
我决定带回路露,这是不加思索的,因为当年她的父亲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
来,精心治疗我,还为我输过血。知恩必报是我的人生信条和准则。苇姐知道我会
这样做。路露开始不同意,我说把儿子带上她才毅然跟我们返回上海。路露继承了
母亲的白族血统,见到我们后显得青春焕发,魅力四射,跟苇姐谈笑风生,亲如姊
妹。在游览西山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到刚才经过的聂耳墓那边,我们不知道
她要干什么。一会儿她抱了一只树熊回来,原来是从盗猎贩卖者那儿花二百元钱买
下的。她的眼里充满怜悯,这小树熊太可怜了,前爪被夹伤。回家包扎后喂养了几
天,就到森林里去把树熊放生了。我和她一起从森林里回来,一路上谈了很多。我
说你何必要这样做呢?花去了你半个月的工资,天下的野兽你同情得完吗?她说,
叫我遇上了,不救下它心里就不好过,它好像求救地望着我。这句话一下让我感慨
万端,这不是四十年前沈妈救我时的心里话吗?她还说到想回上海还因为有个七十
多岁的姑妈孤苦伶仃需要照顾。我为路露的善良之心而深深感动。回上海后不久,
不用苇姐撮合我们就组成了新的家庭。就这样,一个与美无缘的人实行了爱美的权
利,并和优美的女子生活在一起。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四十年前我被上海女人所救,
四十年后我娶上海女人为妻,这是不是一种宿命?
人们普遍认为,一个男人的成功在于事业。这固然是对的,但我以为从本质上
说,男人拥有贤惠美貌之妻才是最大的成功,否则,再大的成功也只能是失败。因
为当他回到家里没有妻子的笑脸和疼爱,外面的辉煌就会黯然失色。我从路露身上
得到了很多人得不到的某种满足,我的失而复得的自尊心又回来了,这是我在上海
走向成功的基础。她现在一个旅行社工作,经常带团回云南。另外,我自己没有孩
子,对她的儿子我非常喜欢,准备好了为他作心脏手术的费用,对家庭生活充满信
心。
在前门烤鸭店时,她突然问我,除了路医生、沈妈,你的救命恩人还有谁??
还有个虞叔,我去找过他,闸北的那个钢丝绳厂好像不在了。我曾登过寻人启
事,也没下落。
我们是坐在临街的窗前边吃边谈的,一窗之隔外面是北方的严寒里面是江南的
温馨。郑珏的脸红朴朴的,她还掏出纸笔做了记录,像某些女记者那样。
四十多岁我还觉得年轻,而三十岁时我已感到苍老。我是文革中的工农兵大学
生,我是在恋爱失败参军无望自尊心跌入低谷时发愤去读书的。那时我有一份体面
的工作,在文化局当一名干部。母亲的同事和我的同学跟我介绍过几个对象,看不
中我的居多,当然也有我看不中对方的——因为她们往往看中的是我家的地位或者
想通过婚姻改变处境。这些都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过结婚,因为我早就被剥
夺了爱情。
我有几次相对象注定是不成功的,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媒人——一位朋友要
我戴口罩去跟对方见面,否则就不要去。这是不言自明的。我当时对良心还寄予一
线希望,就照办着去了。恰巧那天风很大,她也围着一条纱巾。我们谈得还比较投
机,并约定了下次见面。朋友很为我高兴。第二次见面仍选晚上,仍在县城边的小
河畔。谈了好一会,她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问我,你怎么又戴个大口罩?我慌忙说,
我感冒了,怕传染你。
上次见面到现在,你感冒还没好吗?
我只有豁出去了:你先别问这个,你回答我,我这个人好不好?她不吭声。你
肯跟我交往吗?可以的,她说。我犹豫了一会,破釜沉舟道,如果我脸上有一块伤
疤,你还可以跟我继续交往吗?她非常奇怪地看着我的脸,就像胆小兔子看天上的
寒月。那要看是什么原因留下的伤疤了,如果是流氓斗殴打架闹事惹下的,那就不
行。不是的,不是打架闹事,不是流氓斗殴,完全是无辜地留下的,在我小的时候。
她说,那就关系不大,可以考虑。见她说得这么坚决,我激动地想搂抱她。她抵住
我说,不行,戴着个口罩,多不方便啊,你把它揭下来。这下真比要我脱裤子还难。
我说,你真的不介意。嗯,不介意。
那夜很黑,有点阴风惨惨的味道,我没有想到,当我揭去口罩时,她吓坏了,
她像看到电影《夜半歌声》里的宋丹平一样发出了一声惊叫。我赶紧车过身去,独
自朝前走了,我心里想的嘴里唱的就是宋丹平唱的那支悲歌:风凄凄,雨淋淋,花
乱落,叶飘零……心里的悲苦无从倾吐,老天爷容不下我这个残缺的人啊。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有了第一次爱情。对方是一个下放到本县的知青。有人说她
是因为想利用我父母的权势抽调回城才跟我保持恋爱关系的,我不这么看,即使真
的这样也不为过。我和她相处很好,她来我家时我也没有碰过她——这在那个年代
非常正常。我相信她真的喜欢我,两人常常探讨文学到深夜。我鼓动她参加高考,
她却没有信心。在她的回城手续办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想该向她摊牌了,就写了
一封信,当着她的面放在桌上,然后出了她的寝室。我在等待宣判的心情中过了两
天,最后她回了一封信,是从门缝塞进来的,没有署名。信写得有层次分三段,第
一段回顾了这两年来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第二段委婉地拒绝,说:这几天我想
了很多,你确实是我理想中的人,善良、真诚,从不轻浮,这绝不是敷衍你的话。
我想认你这个亲哥哥一辈子,你要理解我。第三段归纳了前两段后极尽安慰之词,
要我不要见怪。最后一句总算点明了问题的要害,即使她同意了父母也不会同意把
她嫁给我。我什么都明白了,非常理智地接受这一痛苦。这时候县里的哥们问我她
的手续还办不办,我说照办不误。分手的时候,我送给她一副精致的近视眼镜,亲
自开一辆农用车把她和行李及所分的粮食满满当当地送到她家。搬完这些以后,我
没有落座,看她给我泡茶的手在一阵阵抖索。我强忍着泪,对她的父母大声说,大
叔大妈,我把你们的女儿完整地送回来了。他们不会听不出我的话中之意。她妈尴
尬地说,小纪,你是个好人,是我们对不住你呀。
我重重地放下茶杯刀一样剜了她一眼道声再见就走了。那天我糊里糊涂地把车
朝相反的方向狂奔了五十多里。我痛苦得发疯,想找个地方发泄。我骂自己干嘛要
那样虔诚地看待爱情,干嘛不干了她?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她不就是我的了吗?
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一蹴而就的吗?
下面的事我就不能都对郑珏讲了。
我那夜变得俗不可耐卑劣至极。我到一个对我垂涎多时的寡妇家过了一夜,我
把我的童子鸡给她吃了,我犯不着把它为谁留着,这世界本来就不讲半点良心。我
不欲俗,是世道使我为之俗啊。我的疯狂并没有止息,躺在寡妇的床上我想,我为
什么落得这一地步,为什么谁也看不起我?不就是那块疤脸吗?我像被贩卖的黑奴
一样打上了烙印,永世不得翻身。于是,我把放在车上的一把剑揣在身上,去到我
的罹难之地去复仇。
秋天的田野满是成熟的气息。我赶到了和平公社,那是我父亲一九六二年甄别
平反全家搬走后再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我不太熟悉那里的路,但仿佛有神祗的导
引,我径直到了二贵家。
剑在我手上捏出了汗,这是一把家藏的“中正剑”,上面刻着“不成功则成仁”
六个字,锃亮发黑。那天二贵一大家子正在吃中饭。听到车响早有小孩围上来看稀
奇。我在村外停下车一声不吭地走进他家堂屋,如果二贵上来,我肯定会一剑捅去。
上来的偏偏是他嫂子,他嫂子是十多年前那声枪响的见证人,她啊了一声放下碗就
向我扑来。他的父亲也看出了我是谁,面如土色,喊着纪家兄弟呀,竟上来跪倒了。
我凛然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二贵。二贵像雷殛一般痴痴地望着我。他父亲喊道,
二贵呀,你还不向他认罪呀。二贵僵硬地站着,挺着脖子一副任杀任砍的样子。我
的剑快要捏断了。这时他嫂子死死抱住我,纪县长家的,饶了我家二贵吧。你看他
多可怜哪,遭到报应了,在家熬制炸药,把一只膀子给炸没了,到现在媳妇也找不
上呀。我一看二贵的一只手袖子确是空的,顿时松解了紧绷的神经,我的心一软,
眼泪一泻如注。就在那一瞬,我被海一样深的苦楚淹没了不知道方向。我什么都想
说,什么也没有说。呆呆地站了一会,我猛然拔出剑来,大吼一声,向那张桌面狠
狠扎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疯狂举动受到了父亲的严厉斥责,他收去了那把剑,勃然大怒道,无法无
天了你!你凭什么报复人家?就凭你老子是县长?人家当时不是一个孩子吗?这一
过失让你痛苦他们同样痛苦,这都是当时的政治造成的呀,二十年了,罪责也就过
了。他家大贵一直没提上武装部长,有人还说是我公报私仇呢。你这样搞影响有多
坏你知道吗?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命我跪下,我低着头,任他像以往一样,用八路军
的武装带狠狠地抽我,一下一下,皮开肉绽,我没有哀求,反正是不想活了。母亲
母鸡护雏般抱住了我,中止了父亲的抽打。我仍是母亲多灾多难的孩子,母亲为我
把心操碎,母亲的泪和我的泪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深潭。
离开北京前的那天郑珏要去颐和园。颐和园我虽去过,但没去过冬天的颐和园,
更没见过冬天里银妆素裹下的颐和园。
啊,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噢……一进园内,一身红装的郑珏喜儿那样高兴
起来,连走带跳,而我像是捎给了喜儿一根红头绳的杨白劳,看着她乐,心里却苦。
昆明湖结了厚厚的冰,郑珏胆大包天地跑上去,几步就摔倒了。我去拉她,自
己也倒下去。我们都哈哈大笑。郑珏要我就地拍下她的狼狈相,还要跟我拍照。我
用手遮住镜头,不让她照。我们相携着从冰湖上走过时,我说,我没有一张六岁前
的照片,如果有,我愿开价万元找回它。我的第一张照片是小学毕业时照的,那是
要办毕业证书。从此所有的照片都记录了我的残缺,我一般是照侧身照片。
眼前出现了无名氏小说《北极风情画》里的意境,一对异国男女在寒冷的雪域
北国行走。可惜的是,身边的她不是奥蕾莉亚,我也不是出家前的一行僧人。我们
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不可能有共同经历。我不该跟她讲得这么多,尤其在这样的环
境里。
我说郑珏,我们认识已有三年了吧。
是的,真没想到我们会同游北京。
上海的堵车是严重的,车辆几乎在每个路口都要习惯性地停车,这时间足以让
你断断续续地看完一部长篇小说。这句话是我的发明我的专利。有时候我不坐小车,
就是想在公交车上饶有兴致地观赏风景。城市行人在一种俯视的角度下流动,摇摇
晃晃。有一天在双层巴士上,我想,是谁在开动这辆汽车呢?就从梯上下来到驾驶
室。
你有没有觉得我当时是去劫持你?
没有,觉得你挺好玩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中了你吗?你看着我就像看平常的人一样微笑,这足以让我
感动。
我就这样认识了郑珏。她作为司机竟是一个穿牛仔裤着迪多鞋的姑娘,瘦削、
短发、很清秀,倒有点像日本小姐。没有想到这庞然大物由这么娇美的小姐驾驭着,
当我说出这话,她侧头礼貌地笑了,笑得很甜,突出了嘴角上的那点小痣。她回答
我这车叫利南牌,英国的,烧柴油。她说开车很好玩的。每天在固定的街上转上十
个小时,竟从没去过外地,连浦东也没去过。我认定她是可塑性很强的青年,就给
了她一张名片,说,将来说不定你想改行的。下车时我们互道再见,相视一笑。那
时的上海变得晴朗极了,淡淡的晨雾像杯新鲜的牛奶。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想长大了当司机,笛笛叭叭,以为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职业。
郑珏从不对我讲什么知遇之恩之类的话,她时时流露出的感激表现在对我的认知和
某种安慰上——尽管我并不需要。在万寿山西麓雪迹斑驳的松林,她说,人为什么
总是追求外表的、形象上的美呢?内在的、心灵上的完美才是更有震撼力的。
我说,前者是无条件的,而后者是有条件的,只有很少的人才会要求这种公正。
反正对小齐,我看中的是他的内在魅力。
但是开始,我看中的是你形象上的优美,可能他也是吧。当然,秀外还得慧中。
你就是说人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吗?郑珏笑了。
不知是她挽着我还是我搀着她,在林海雪原中行走,一步一个脚印,踩出嘣滋
嘣滋的脆声。我们都喜欢听这音符,有点神圣地步入教堂的意味。郑珏说,我真不
想这雪化掉,雪很仁慈博大,总是想掩盖天下的缺憾和不平。
雪白到极处就黑了,上面还跳跃着火苗,那不是历史的闪现,而是因为雪盲—
—那次灾难给我的眼神经留下诸多后遗症。
突然一团雪球向我掷来,冰冷地在我的脸上绽放。好你个小郑珏!我抓起一把
向她还击。她格格地笑着跑开,又投来一团彗星状的白色。我们就这样疯闹了一阵,
飞雪散花,两人的身上和颈脖里都是雪,结果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大声狂笑,剧烈
喘息。
天上是瓦蓝瓦蓝的北京的天空。
我说,这,要是,你和小齐,在一起,多好。
我也想,要是你和路露阿姨,这样躺在雪地里,多美多酷啊。郑珏抹了抹笑出
的眼泪,接着说,昨天,我在王府井,给她买了一套唐装。
哎呀,那正是我想跟她买的。
回去的旅程总有似曾相似之感。但对郑珏来说仍很新鲜,因为她要继续听我讲
往事,而我一旦开闸就不能止住,索性来个竹筒倒豆子。
在软卧车厢里,我说,跟你出差憋死了,又不能抽烟。
她幸灾乐祸地说,烟给我管着,讲得好就给你奖一支。
我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抽完一根烟回来,脑海里的往事就风卷云舒了。
是的,我不愿意谈我的命运。它的不幸完全是早就注定了的。脸上的创伤带给
我的是心灵的创伤。二十岁的时候,我开始忍受苦刑,到上海第九医院做植皮手术,
医学上叫皮瓣移植。那真是残酷啊,简直就像进了一次渣滓洞白公馆。开三刀补三
刀,那个痛啊。我的左手被绑起贴在左脸上,让手臂上的肉跟脸上的肉长在一起,
整整二十九天!然后再把它们割开。你可以想象我已经变得多么坚强。出院之前,
还包着纱布,我才去看沈妈。她心疼地喊我的小名,大元,侬又吃苦了。怎么不告
诉阿拉一声?我说我就怕麻烦您。说什么麻烦,那就把阿拉看外了。沈妈又做糖醋
排骨招待我。那次我没有好心情呆在上海,一出院就回家了。
在那前后,很长时间我不愿夜间出门,倒不是害怕夜色而是害怕别人看到夜色
中的我而受到惊吓。从十岁开始我就操练武功,让谁也不敢欺负我,但这只能在肉
体上维护自尊,并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一九七二年我就坐过一次班房,当作坏分子
关押遣送,原因就是那如魂附体的伤疤。那一年我曾想报名参军,让血洒疆场来结
束我这一生。我这一辈子就求过父亲这一次,按照父亲的地位,他完全能办好这件
事,但他那老布尔什维克的秉性是绝不会为我开后门的。母亲找他的一个部下帮忙,
其实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伤疤超过多少公分就不能参军是有规定的,不然就有
损军容。但他们怕伤害我的自尊心,让我去正常地办手续、体检,一切像真的一样。
接兵的副团长对我说,当兵可要能吃苦啊。我们在一个小礼堂滚地铺,等待早上抽
血,我激动得差不多一夜没睡。但入伍通知书一直没来,最后我得知是因为查出我
有肝炎。而事实上我没有任何肝炎的症状。我的两个好朋友参军走了,送他们的时
候我真是悲痛欲绝,但表面强作镇定。我明白了伤疤对我一生的意义,这是我走向
成熟的开始。
我无所排遣心中的郁闷就想到上海去看沈妈。我到芜湖一个朋友那里去玩了几
天,走时在码头候船室被一个革命警惕性极高的联防队员盯上了。那时当地正在追
缉一个逃犯,他看我形迹可疑,就把我带到治安室。我说你凭什么抓我?他布满血
丝的眼睛盯着我的脸,说,我一看就晓得你不是个好人。我气得一拳朝他打去。他
大喊大叫,来了几个人将我制服,要对我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我被关押起来。他们
讯问我是哪里的?我当然不能说真话,让家里人知道我犯案关了牢房还不把他们急
死?就说我是上海知青,你们只要把我遣送上海就有人来接我。他们当然也不相信。
牢房的日子简直记不清天数了,有一天,我不知为什么被转送到了蚌埠火车站。
那时正有一列火车开来,我急中生智,突然想起苏联电影《红叶》里的一个镜头,
像那个男主人公一样,我等火车驰近大约相距百米的时候猛然跳上铁轨跑去。我的
身后是“有人自杀!”“抓逃犯!”的惊呼,但谁也不敢来追赶我,等到长长的火
车呼啸而过,我早已逃得没了踪影。
哇塞,你真酷啊,纪总。简直像个江洋大侠。来抽烟,我也陪你抽一支。
我和郑珏到走道上,点燃了烟。她一脸崇拜地看着我,我向她吐了一团雾,听
得过瘾吗?
她车过头去,呛咳一阵说,哎呀,你快点说说后来嘛?你后来到上海没有?
我卖关子说,你不请我吃饭,我就不讲了。由于从颐和园赶回宾馆再赶到车站,
我们没来得及进晚餐呢。
郑珏说,我差点还忘了,现在立即去餐车,我做东。
那次我分文没有了,趴货车到了上海,在沈妈那里过了半个多月。那一年苇姐
刚结婚,姐夫是复旦大学的老师,就在沈妈的小楼房辟出一间做了新房。这条小弄
简直是个植物园,有参天大树,有爬墙虎,晚上还能听到蟋蟀的叫声。附近有座高
达六层的美式建筑,看上去就像是在外国。记得沈妈带我出去看过几场“批判电影”,
什么“乌鸦和麻雀”、“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常常掏出手绢拭眼,我也陪着她掉
泪。苇姐和姐夫陪我到外滩去玩时给我讲了一席话,让我终身受用。人必须从精神
上赢得尊严,成为真正的强者。惟一的途径就是学习知识,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头脑。
我在上海乐不思蜀,是接到父母的信后回家的。他们估计我要是活着肯定就在
上海。我回去后,正碰上大学招生,在我据理力争下,父亲才动用关系把我作为工
农兵学员推荐,我就这样进了大学,开始潜心读书。毕业后我选择在图书馆坐拥书
城,著书立说,别无他念。
啤酒的泡沫在漫溢。郑珏说,快喝了这杯,讲最紧要的,你的第一次婚姻吧。
我咽下了一杯苦酒。二十八岁的时候,屈从父母的压力,尽长子之孝顺,我和
一个乡下姑娘订了亲。说实在话,当时有许多农家女孩就是这样嫁给了城里伤残或
智残的孩子的,我们是干部家庭,自然条件更优越。但这对我多少是个委屈,我算
智残还是伤残呢?就只能这样解决婚姻?我这辈子就犯不着从恋爱到结婚了,性爱
成了直奔的主题,两个月后,我们就进入事实上的婚姻。当然,无论如何,我都要
真诚地对待人家。我悄悄地把她带到上海沈妈家里,算是一次旅行结婚吧。
那一次沈妈非常高兴,就像她有了儿媳妇,拿出一枚金戒指戴在我老婆的手指
上。她揭开床褥拿出她过去时的照片,这是逃过文革劫难留下的照片哪。一张是她
穿着旗袍拿把扇子,千娇百媚的样子;一张是她跟商人丈夫的合影。沈妈是绍兴柯
桥人,没什么文化,十九岁就给快五十岁的丈夫做了三姨太。她一副天生的好身材,
到老也没变;那双眼睛尤其美,像上官云珠,流露着圣母般的慈爱。那次我还知道,
苇姐非她亲生,是从孤儿院里抱回的。苇姐的亲生父母后来找来了,她仍然舍不得
离开沈妈。沈妈还抱养过一个儿子,长到十多岁时被他的生父生母要回去了。
那次苇姐要我们照一张婚礼照带回去,我没有同意。回来后,我请几个朋友到
我家来吃饭。把自己灌醉后,我举杯说,现在我宣布,我已经结婚了,今天就是我
的婚礼。朋友们懵了,连新娘都没有,这算什么婚礼呀。我说,是朋友以后就别跟
我再提婚礼二字。
要说婚礼也算举行过,那是沈妈一家来作客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到我家来。
文化革命大串连爆发,我随班上同学到北京接受了毛主席第七次检阅后就去了上海。
我凭着一个信封上写的“淡水路121 号”的地址在一个黄昏找到了沈妈的家。沈妈
见了我大感意外,摸着我的头连连说,侬都长这么大了?侬还记得阿拉咯?侬真是
个有心人哪。在上海的十二天就有八天是在沈妈家过的,我很喜欢吃沈妈做的糖醋
排骨,觉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菜。那时候上海乱七八糟,沈妈怕我出事不要我出门,
出门就要苇姐带着。我和苇姐到处看大字报,也第一次去了外滩,我们建立了很深
的感情。记得临走她送我时,在十六铺码头,我说我没有姐姐。她流着眼泪说我就
是她的亲弟弟。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接上了关系,通信不断。沈妈说,阿拉这次来
就是吃大元的喜酒的。沈妈的话不能不听,我总算补办了一场喜宴。喜宴上,母亲
和沈妈在拭着眼泪。坐在一条凳上的我和妻子却相视无语。
那时候国家刚刚从灾难中解脱出来,改革开放。而这些灾难都被我们一场不拉
地承受了。
那一年我刚进小学校门呢。我们这一代很幸运,但是也很苍白,没有你们那些
惊心动魄的经历。干杯吧,纪总。
郑珏面呈酡颜,她是为了陪我而放纵了自己。我也很少像这样喝光一瓶啤酒,
如酒的往事把我灌醉了。
我说郑珏呀,如果能逃避灾难,我宁可不要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宁可晚生十
年、二十年。一九五七年大家都知道中国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那场政治灾难跟我
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我只刻骨铭心于那个寒冷的黄昏,随着砰地一声枪响,六岁的
孩子匍然倒地,世界跌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那是一九五八年的年底,我上学读书的第一个寒假。我捧着跟我的脸差着不多
大小的饭碗晃悠到邻居二贵家。后面跟着我四岁的弟弟。二贵是个大孩子,大我一
倍。他哥是公社武装部的干事,那时候全党全民灭四害,打麻雀,所有干部都配有
枪。我以为天上飞的麻雀是世界上最坏的东西,我到二贵家是看稀奇的,因为那天
他家打了不少麻雀。二贵正在摆弄有功之臣——那杆鸟枪。他的嫂子斜坐在桌旁敞
怀喂奶。奶香和炊烟的香气弥漫着。我从桌面看去,那乌黑的枪口正对着我,我想
从那枪口看到里面去,或从准星里看到二贵那只觑着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家从县委大院搬出来一年多,是因为我爹出了问题而遣送下来的。
我爹的问题跟反右运动有关,可能有待作甄别处理,在队里监督劳动,剃了光头,
人们早就将他视为右派了。邻居二贵肯定风闻了我家是右派的传言,这种传言潜意
识里催动他扣动扳机。我要打死你这个右派儿子。他瞄准时嘴里“炯炯”地叫着,
我听到那以假乱真的声音有点想笑。这时,恰巧母亲在唤我,我刚朝左车过头去,
一声枪响,我眼前一片血色,支撑了一会,晕倒在地。
鸟枪里的子弹几乎一颗不撒地打到了我的右脸上,我身后靠在墙上的弟弟一颗
也没有挨上,他恐惧地哭了起来。我母亲进来的时候,二贵傻端着枪,枪口还在冒
烟。他的嫂子站起来一巴掌朝他打去,以为你闹着玩哩,你真开枪了!二贵也哭了。
我母亲没哭,她一下抱起我,就往公社卫生所跑。地上的路是黑的,天上的星是亮
的。我的母亲像马一样奔跑着,驮着她的儿子。那是一匹遁入夜幕的黑马,不断发
出与夜路上的踢踏声相呼应的喘息和心跳。神奇的是,她一跤也没有摔倒,我想她
即使摔倒也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在卫生所简单包扎后,我被放置在一张床上。母亲摸摸我身上冰凉后说,不行,
得送到县医院去。村里的人弄来了一辆马车,由一个马夫驾着连夜往县城赶。我躺
在母亲的怀里什么也不知道。到医院,我被确诊是右脸洞穿,几颗臼齿脱落,头上
颈上还有三处伤口。当时的县委书记陈一民跟我父亲是战友,他召开紧急会议说,
老子被打成右派,儿子就遭殃了,就该挨子弹?同志们哪,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
要全力抢救老纪的儿子。我在医院人事不省两天,被下了一纸油印的病危通知书。
母亲把那张纸撕得粉碎,对医生大吼着,我的儿子不会死!不会死的!要找最好的
医院抢救他。医生说那只有去上海了。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已是上午8 点半,幸亏
县城通往市里的公路刚修通两天,惟一一趟班车披红挂花刚刚开走了。陈书记亲自
策马拼命地往路上追,直到拦下那辆班车。他对不明究里的司机和乘客说,耽搁大
家一点时间,抢救一个孩子的生命。那天车上的乘客很满。他说,病人需要躺着,
哪几位是出差的干部,请你们推后一天再走,把位子让出来。我是县委书记陈一民,
他的话没人不听。班车等着我,让我躺在后排的长椅上。当晚到市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又上另一班车过长江赶往上海。
我第一次当着一个下属的面掉了泪。不,面前的她不是下属,而是一位美丽清
纯的上海姑娘。我,一个丑陋的人,是在向着心目中的美神招供,诉说我灵魂中的
悲痛。
列车隆隆地向着上海方向前进。
到上海时我被包裹的头肿得像个冬瓜,惟一露出的嘴巴被高烧烧得干裂起泡,
我的生命已若游丝,离死亡仅半步之遥了。
医院是静安寺路上的一家同济医院。我躺在手术台上,刀子钳子像桨一样舞动,
银色的光波把淹没的我从波峰浪谷中载回彼岸。三天之后,我的知觉能感受到伤口
剧烈的疼痛了,这种疼痛使我想质问母亲为什么要救活我。那时母亲不在我的身边,
她在走廊上哭泣,因为马上要离开我。她对一位中年妇女说,我要回去了,我只有
七天假,我不能只管这个孩子而丢了家里的两个孩子。这个中年妇女就是沈妈,她
当时在医院看护做扁桃腺手术的女儿。母亲已跟她谈过很多话。当时的沈妈能够同
情甚至有些敬佩母亲可能是由于她们共同的出身。在出嫁之前,她们都是资本家家
里的千金小姐,不同的是,嫁给商人的沈妈还保持着终生不渝的娇贵之气,而跟随
了南下干部的母亲早已改造得工农大众化了。沈妈摸着憔悴不堪的母亲粗糙的手,
洒了一把伤心之泪,她说,侬放心去好了,儿子的事就交给阿拉了。
那,那就太为难你了。母亲疑惑地望着沈妈,哭腔着说。
没关系咯,就当他是阿拉自己的儿子,我们都是女人。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虞叔,在闸北一家钢丝绳厂做工,他疝气开刀马上要出院,
却向母亲保证每个星期至少来一次顶替沈妈,轮流看护我。
母亲抹了抹泪眼说,他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了,就把他交给上海了,交给你们
吧。
我敢说,沈妈如果事先知道我后来的情况她会为自己一时所动的恻隐之心而后
悔的。在她的女儿——我的苇姐出院之后,她的精力就完全投入到我的身上了。我
在病痛煎熬中不仅要失去生命还失去了母亲。我像一个被咬伤的小狼绝望地看着沈
妈,从她的眼光中消除仇恨和疑惑。沈妈不离左右地照料我,整整半年哪。父亲和
母亲都自顾不暇,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死掉了,直到苇姐跟他们写信,父母亲也没
有能来看过我一次(县里不断将医疗费电汇给医院——我在十八岁以前都可享受公
费医疗)。
那年春节,爆竹响起,我在痛苦中煎熬,沈妈来陪伴我。她把那只当宠物一样
养着的芦花鸡宰了,熬成汤一勺一勺地喂我。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我不能
承受这疼痛的酷刑。我不能大叫,但只要有一丝气力就发出一种困兽般绝望的哀鸣,
或者用脚拼命地踢。我的母亲没有听到他儿子的声音,而沈妈听到了。沈妈千方百
计抚慰我。侬勿要叫,叫了伤口长勿好哩。甚至哄我说侬没有妈了,侬的妈把侬送
给阿拉了。我怒视着她说,我要回去过年,我不要治病!我想死—— 大我五岁
的苇姐在一边气得哭了,姆妈喂你鸡汤你还不喝?我住院她也没舍得宰这只鸡啊。
你看她只知道喂你,喂过我一口没有?你也太没良心了!
沈妈动气地朝她嗔了一眼,阿苇,不许侬乱说话!
苇姐捂着脸呜呜地走开了。
望着沈妈因昨夜守着熬汤而发红的眼睛,我忽然变得懂事了。
所有后来的病员及家属都以为沈妈是我的亲妈而我是她亲生儿子。医护人员明
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主动分担起救护一个乡下孩子的责任。每到星期天,儿童
病房就走空了,不能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儿,大家的同情心都带动起来,轮流
把我领到他们家中度假。当医护人员的口罩和白大褂去掉之后,我才看到他们的笑
脸。但是我所记得的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群人,从中能分辨出的一个最英俊的年轻人
大概就是路医生。他给我讲过苏联英雄保尔的故事,让我想象自己以后真的会成为
一个英雄。但是我最终还是一个平庸的人,唯一的壮举大概就是和他的女儿路露一
起把他的骨灰迁回了故土
郑珏哭了,她的眼泪为我而流。
沈妈现在还好吗?我一定要去见见她。
沈妈前两年患脑溢血突然走了。她文革前后都是靠银行利息生活的,没有单位,
却不知哪来那么多送花圈的人、吊唁的人。没有让我们尽一天服侍的孝心,这是最
让我愧疚不安的。她的一生很孤苦,从上流社会一下子跌入了底层。但她一辈子不
改变自己的高贵之气、仁慈之心,一辈子抱定与人为善,她可以说是上海这一阶层
女人的缩影。她的失去我认为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她三十岁左右开始履行一句话的
承诺,在人性越来越淡薄的社会走完了一生。我在福寿园公墓为她树了座大理石碑,
上面刻的楹联是:我的再生母亲,人之永远楷模。我还在她的墓边购置了一块空穴,
准备以后再陪伴她老人家。我是个不爱激动的人,但想起沈妈心里就发哽。
纪总,你不要讲了。我不该触痛了你,不该让你提起过去的大灾大难。我想你
这辈子很难跟别人讲起这些往事。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从安徽来到上海?你为
什么对上海人这般钟情?你为什么历经曲折却终究没有离开上海。你真应该把这些
心里的话讲出来,让上海知道,让安徽知道啊。
这夜我们很晚才睡。恶梦醒来是早晨,曙光照亮了最后的航程,镀亮了郑珏琥
珀色的眼睛。
生命对我真是一个奇迹,很多专家都难以理解。当时我离枪口大概一尺多远,
再远一点,子弹散开,就没命了。子弹没伤着太阳穴,也没伤着眼睛,它从一条
“胡志明小道穿过,有二十多颗在左脖取出来了,有二十颗还留在头上,没觉得它
碍事。同济医院拯救了我的生命,第九医院诊治了我的面形,一个真正男人的心态
却是阿娜修复的——从她之后我不再仰视美女;而沈妈在我年幼的心灵里就种下了
一颗善良的种子,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和路露的结合也了却了沈妈最后的心愿。我
虽然没有回报沈妈——正如永远不能回报父母,但我相信自己把善良仁爱之心回报
给了我周围的人和社会。一个人不能没有金钱,但更不能没有信仰、道义和真情,
在商海中沉浮我有时觉得很累,从心眼里向往过去那种贫困而美好的社会氛围。不
管社会如何发展,真、善、美都是荫庇人们的大树,树的根系有粗有细,人的能力
有大有小,都要为这棵大树输送养分。
伤疤对我是一个苦难的象征,同时也是一个奋斗的激励。尽管它给了我终生的
不幸,总的来说我还是幸运的,如果是一般穷人的孩子,就不可能得到救治,早就
没命了。即使活着,也只能像只瘌皮狗那样活着,不可能上大学,不可能结婚,也
不可能有事业的发展。所以我还是要感谢生活。也许正是伤疤的出现,使我的一生
充满了美的渴望,早早地感知了人性的善良,坚强地维护着人格的完美,使我的一
生闪现过维纳斯似的“残缺之美”。
驰进上海了,岚皋路立交、光新路立交都一一出现了。郑珏诡秘地笑道,纪总,
你知道员工们背后怎么说你吗?
说我很可怕?
不,他们说你在员工中特有凝聚力,有时看你不像是老总倒像是一个教父,多
少有些崇敬。
阿门。有这么高大?
郑珏嘴角上的小黑痣又妩媚起来,纪总,这次出差就像读了一本书,我真想有
朝一日以你为原型写一篇小说。
不,你写不好的,还是让我自己来写吧。
我们一起看着车窗外一一流过的市廛和人群,几天的离别再看上海有几分陌生
的亲切。她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她是苦难,也是幸福;她是地狱,也是天堂。哦,
想起来,我投身这座城市已经进入第十个年头了。
啊,上海,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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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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