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树上匍匐前进
                                白天光
    女同学爬上了树觅死，一干男同学就展开了营救活动……
    老同学卢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午睡，前不久我看见一个资料：你可以放弃
晚间的长眠而不能忽略午睡，而午睡不能少于两小时，一个坚持三十年午睡两小时
的男人，其面容和年轻小伙子相差无几。平时午睡，我是要拉电话的，而今天中午
我过度兴奋，因为我在午睡前接到了女友匡丽娜的电话，她说她想把我们结婚的时
间提前一个月，听到这样的好事，你很容易将一些琐碎的事忘掉。电话铃声将我扰
醒时，我还以为是匡丽娜，就说：“婚期还提前吗？”而电话的声音让我沮丧：
“你这家伙疯了，提前结婚对你来说已无意义……我们都知道你和匡丽娜同居半年
了……我是卢加。”
    我马上说：“你挂错了，这里是婚姻咨询热线……”说完放下了电话。
    我要摘下电话线时，电话又重新响起来。我知道卢加不轻易给我打电话，他是
我中学时代的团支部书记，现在在一个企业做党支部书记了。卢加一向生活严肃，
毕业后在同学们中间仍然有号召力，他要组织一些同学联谊会之类的活动，大家都
响应，他每年都要组织这样的活动。我又抄起电话，声音尽量变得粗犷了一些：
“喂，您是哪位？”
    卢加在电话里声音变得急促：“老白，你别跟我装了，快快，出了大事，咱班
的范晓敏得了精神病，在南岗耀景街的一棵大树上下不来，110 来了不敢上前，她
说，谁救她，她就跳下去，现在我们要把同学们组织起来，能召集多少，就召集多
少，我们要对她进行情感教育，劝她下来……”说完他就搁了电话。
    范晓敏是我们不错的同学。在学校时我们的关系并不好，因为她长得漂亮，就
对不漂亮的男同学看不上眼，我在中学当然不漂亮，但我觉得她在我面前装公主是
装不成的，因为我在中学处的外班的一个对象比她还要漂亮，我们之间在中学没有
什么交流，只是在心里互相敌视而已。但毕业以后尤其我们下乡都返城以后，关系
忽然好起来了。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交往，只是一次晚饭后我在江边公园散步时
看见她了，她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又问我返城以后都干什么，我如实跟她交待以
后，她一下子就有优越感，她先是告诉我她在银行工作，她丈夫在某某局当局长，
她家有了两处房子，市里一处，江北呼兰县还有一处别墅，她还告诉我她有一个女
儿，又夸她聪明，连地球和月亮之间的距离是多少都能算出来，她还告诉我，她正
在读电大法律系，明年就毕业了，现在正在准备写毕业论文，论文的题目是《对我
国婚姻法法定结婚年龄的三点质疑及六点建议》……我不断对她的自我介绍大加赞
赏。与此同时我还显出一些卑微，说自己的工作不好，作家就是走投无路的人才做
的职业，又说自己的住房面积才三十多平米，又说自己的老婆小时候脑垂体出现问
题，身高一米九一（当然我没说已和老婆离婚），最后说到，最近正在写一部反映
高级领导干部为政清廉，将十几位向他贿赂人民币几十万的人拒之门外等等。那天
她异常高兴，在我们分手时她竟然还说，我在中学时就对你的印象很好，然后又给
我一张名片，让我多和她联系。后来她真给我来过一次电话，什么事也没有，就是
问候问候，让我几天都感激不尽她。
    现在范晓敏出事了，我想起她以上的那些事情，就顿生怜悯之心，我必须去救
她，尽我的一切力量。我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截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快开，争
取十分钟内到达南岗。
    当然，我在这十分钟里，正在想如何能说服她，让她愉快地从树上下来，但让
我疑惑的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得了精神病，她的意识是否还有些清楚，是否能认
出我来，假如认出我来，我该如何说服她。
    我假定她会认出我来，我应该采取与众不同的方法，范晓敏能从树上下来，如
果是我的方法使她下来的话，我将与众不同。我在此时的虚荣的强烈，超过了救范
晓敏那种单纯的意义，我很快想出三个方法：
    A 、我将给她读一篇我刚写的一篇小说，题目叫《最后的愉快》，是写一个癌
症患者在被医生宣告他的生命只有两个月的时候，他做完了两件愉快的事，一是他
费了很大的劲，找到了他初恋的女友，他女友现在嫁到古城西安，他当年和女友相
处得很纯，他们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以后，竟然没有接过一次吻，他到西安找到当
年的女友，把他的想法说了，女人和他接了吻，他说，他的初恋是完整的了；把这
件事办完，他就去办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挺不好办的，这涉及了一位很大的人物，
当年他是市里的优秀电气工程专家，那年他和另外六个成绩突出的人物被评为市里
的优秀专家，在表彰大会上，市长亲自给他们颁发奖状，又要和他们握手，但市长
在一支运动员进行曲中显得很慌乱，给他发奖状时，奖状掉在了地上，重要的是，
市长还没有和他握手，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沮丧的事，市长和别人都握了手，不
和他握手，由于那次市长没和他握手，在同志们中间产生了一些不良影响，说市长
没看得起他。这件事成了心病一直困扰他。现在他要找到市长，把当年遗漏的事情
补上，但问题是，当年的市长，现在成了副省长，去握副省长的手有一定的难度。
也是老天有眼，老天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因为他到省里去找副省长时，副省长因腐
败被罢免，而且还被判了两年徒刑，现在因病被保外就医。他找到了被罢免的副省
长，他终于和当年的市长握了手，而且他还亲切地说了一声，市长您好！被罢免的
副省长还哭了，他说我就到这个地步，您还来看我……后来他死了，死得非常愉快。
我给范晓敏读这篇小说时，应该放慢语气，这样效果肯定非常好，也许范晓敏会笑，
当她笑的时候，她肯定会想，不能这样草率地死掉，也应该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去
完成一些没完成的愉快的事情。
    B 、我想给她学一些口技。我先给她模仿一些小动物的声音，比如青蛙的叫声，
沙皮犬的叫声，鸡下蛋的声音，这些是简单了一些，我想重点给她模仿蝈蝈的叫声，
这绝对有难度，因为蝈蝈的叫声是可以辨出雌雄的，这需要悟性很高的人或十分精
通蝈蝈的人才能听懂，我想范晓敏是能做到的，因为在中学读书时，一次我们到郊
区参加集体学农活动，是麦收，一个农民伯伯给范晓敏捉了两只蝈蝈，还给她扎了
一个蝈蝈笼子，后来范晓敏把蝈蝈笼子吊在了教室的门口，给同学们带来了许多愉
快。后来一个叫朱志江的外班同学（这家伙现在是个诗人，叫巴音多布尔，也是我
的朋友）在笼子底下点燃一张纸，把蝈蝈笼烧了，蝈蝈被烧死了，这个狗日的朱志
江还把蝈蝈吃了！为此范晓敏很伤心，她哭了，后来她让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俄语
课代表、政治课代表集体把朱志江揍了。第二天朱志江又捉了一只蝈蝈，放在笼子
里还给范晓敏，作为补偿，但这只蝈蝈在教室外吊了四天，它也不叫，我们都认为
它是一只蝗虫，后来范晓敏照着朱志江的样，也点烧了一张纸，把笼子烧了，把那
蝈蝈（蝗虫）也烧死了，我们班的政治课代表把它吃了！我模仿蝈蝈的叫声，能够
唤起范晓敏对过去美好时光的依恋，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
    C 、最后的方法比较残忍，只有在无奈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具体地说，也叫诬
陷，辱骂激怒法，用这种方法让她愤怒，使她有下来杀死我，或掐死我的强烈欲望，
等她下来再说，这是美好的恶毒。
    我先说她和我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样随便去说，有些不可信，她可能不屑一
顾，甚至去嘲笑我，识破我的伎俩，我必须去描述一些细节，这对我来说，是很为
难的事情，因为我一贯生活作风正派（当然，我曾和一位女副市长有过一段特殊关
系，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而我和她的关系又缺乏细节），正在积极要求入党，让
我描写男女生活作风的细节绝对有难度，但我没忘记我是个作家，我的想象力如果
不能容纳一些男女之间的细节，那我将是一个饭桶。我把和范晓敏做那种事情的地
点选在我单位的仓库，我单位的仓库果然在一年以前有一对男女在这里搞过不正当
的男女关系，仓库里没有床，他们竟然把一大捆普法材料铺散开，在那上面做动作，
当然我在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不能提那些材料的，我可以说是一些废报纸，时间我
可以选择在半年以前，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和匡丽娜同居，具体时间是一个晚上，
大约七点左右，这个时间很好，这个时间单位的人都下班了，值夜班的人还没有来。
我们是跳仓库的窗户进去的，然后……具体的细节可以说得隐蔽一点，唯美一点，
如剥下她的衣服，可以说是轻轻地帮她剥掉让她出汗恐怖的外表……那方面的动作
可以用矿山的挖掘工挖煤的动作来形容——事情过去，范晓敏说了一句很优美的话
：生活真美好！
    这样去激她，她不下来才怪，当然，过于愤怒，也可能导致她摔下来……
    我为我的三种营救范晓敏的方法感到非常兴奋，我在出租车上笑了两次，司机
师傅对我说：“你们生意人，钱也真是好赚啊！”
    我笑着拍着他：“只要动脑筋，钱是容易赚的。”
    我到了南岗耀景街，其实已经来迟了，我们班当年的几位有名的同学都到了，
他们是团支部书记卢加、俄语科代表赵图南、政治课代表刘长奇……外班的同学我
的朋友朱志江也来了，还来了几位我已经记不住姓名的女同学。
    在卢加的指挥下，营救范晓敏的行动做得很有条理，在树下已经铺上了六个席
梦思床垫子，110 警车和几位民警已躲在很远的地方，观望这里的形势。但这里的
形势并不乐观，因为范晓敏在树上，手里还握着一只瓶子，她摇晃着冲下面说：
“我亲爱的同学们，你们救不了我了，我这还有一瓶敌敌畏，我想喝就喝，你们对
我奉献爱心的精神我已经受到感动，但我别无出路，我是死定了。我为什么要在这
儿死，因为我丈夫单位的住宅楼就在附近，我在这儿死，是为了造成更大的轰动效
应，我怎么死的，是我丈夫把我逼死的，他用公款养了两个小妾，他还不知耻地给
我们分配了同居的时间，星期一是我的，星期三是我的，星期二、星期四是老二的，
星期五、星期六是老三的，星期天他自由活动，其实我已经认了，我只是要调整一
下时间，我要星期五和星期六，我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周末的时间为什么不给我
……我死了，我会成为烈女，我没有向邪恶屈服，我一死他就得完蛋，起码得罢了
他局长的职务，他被罢免，老二、老三也就跑了，等待他的是难受的后半生……同
学们，我不会死得太急，现在才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下班的时间是五点钟，那时候
过往的行人才是高峰，我要追求一个更好的效果……
    范晓敏的叙述，让我非常吃惊，我感到想好的三种方法可能不会奏效，我无奈
地看着她。
    卢加感到事情严峻，但他已经知道了范晓敏丈夫单位的电话号码，他正用朱志
江的手机给范晓敏的丈夫打电话，他说了半天，最后他说，无论如何你要来一下，
也是为了你自己，但对方把电话搁了。卢加气愤地说：“这个杂种，他不来，他什
么也不怕，他就等着给范晓敏收尸呢。”
    卢加又走到树下，语气很甜美地说：“晓敏哪，难道你忘了吗，你在中学是最
早加入共青团的进步青年，参加工作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你觉得你的行为是正确
的吗，你要用共产党员的正义和他做斗争，你要相信，我们的正义会战胜邪恶，我
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劝告你，范晓敏同志请你下来……”
    范晓敏扔下一只桔子，砸在了卢加的头上，卢加摔倒了，又爬起来，我在一个
最佳位置看见范晓敏骑在一个树杈上，另一个树杈上还挂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
水果和矿泉水。这个小娘们是怎么爬上树的，真让人不可思议，她很注意死之前的
生活质量，我甚至怀疑她不会死……
    俄语课代表赵图南过去，为了怕范晓敏再往下扔东西，他用一块纸壳挡住了脑
袋，低着头对她说：“晓敏，我是图南啊，我想跟你说个事，上回咱们一块聚的时
候，你不是说，让我给你要一只花嘴鹦鹉吗，我给你要来了，这东西非常聪明，学
啥学得可快了，你到我家取去吧……”
    树上的范晓敏问：“它会说俄语吗？”然后哈哈大笑。
    赵图南退了回来，小声骂：“这鳖养的，死了也不可怜。”
    政治课代表刘长奇去试一试：“二姐，别闹了，我妈还让你到我家去呢，你认
我妈干妈都快一年了，你就去一趟，妈说你不孝心……”
    大家觉得很惊奇，刘长奇这小子啥时和范晓敏往来这么密切，还把自己的妈让
出去了，看来这是很有戏的。
    树上的范晓敏说：“告诉咱妈，别让她为我伤心，我死了就死了，省着她惦记。”
    110 警车看不下我们这一干子人如此营救一个人，就开车走了。
    一直不说话的朱志江没有走到树下，他就站在我们人堆里，用手遮着太阳，冲
着树上的范晓敏喊：“老范，别臭不要脸，床垫子是我在家具城里借的，晚上还得
给人家送去，要死你就快点，你不就是要效果吗，等你死了，我给你做宣传，我在
报上给你发文章，题目叫《一个疯女人之死》，你看行不行，行，你就抓紧把药喝
了，敌敌畏不难喝，听说假酒里还往里滴两滴滴滴畏呢，说有醇香味……”
    朱志江的话很有效果，范晓敏不说了，她又往树上爬了爬，是匍匐前进，前进
一会又在一个树杈上停下了，一会，她哭了。
    我看一眼大家，觉得同学们凑得挺齐，就看一眼表，对卢加说：“卢书记，我
今个儿到了一笔稿费，够三桌的，今儿我请客，一是同学们在新世纪聚一聚，二呢，
也是替范晓敏送行，她死是正确的，她用这种方式和邪恶作斗争，也是值得的，我
们永远怀念她……”
    卢加瞪了我一眼：“你怎么能这样……”
    朱志江又打手机，一会来了一辆车，从上面下来两个壮汉，朱志江冲他们说：
“抓紧把床垫子装上车，给托尔斯泰家具城送去，替我谢谢宋老板……”
    床垫子收起来了，车也走了，我冲大伙说：“走，到安娜美食城！”
    大家听说我请客到安娜美食城去，都很高兴，他们很快就把树上的范晓敏忘了，
倒是我临走前，冲树上的范晓敏说：“晓敏同志，我们缅怀你！”
    当然，没有出乎我们所料，我们在安娜美食城坐稳，小姐上第一道菜——竹熏
马哈鱼时，范晓敏来了，她换了衣服，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看了一眼大家，
笑着说：“我没有来晚。”
    大家给她稀稀落落地鼓了一次掌。
    她坐在了我的身边，因为我身边有个空位，我是给匡丽娜留的，她说一会就到。
范晓敏坐在这儿，我也没说什么。
    菜上齐了，大家开始喝酒，这时匡丽娜也来了，她不介意范晓敏坐在我身边，
她找了一个椅子，坐在朱志江的旁边。
    这天我们都喝多了，范晓敏也喝了不少酒，但她没有醉，她忽然对我说：“老
白，我今天这样做，不仅仅是报复我的丈夫。你是咱班最聪明的同学，今天我这样
做，是另有一番意味，我死？我才不会死呢。其实我很快就要和他离婚了，我也有
我的爱……”
    这次聚会，最后是范晓敏买的单，她还给我们男同学每人一条烟，是七匹狼，
刚好我们也是七个男同学。
    大家快要散了时，朱志江和刘长奇都醉了。朱志江站在椅子上，在朗诵他的诗
——
    世界上
    只有一棵长满了眼睛的树
    男人在树下
    愉快地呐喊
    女人在树上
    匍匐前进……
    刘长奇一个人为他鼓掌，喊着：“好！”
    走出安娜美食城，匡丽娜在远处等我，她说：“今天挺愉快！”
    我说：“愉快的事情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