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发烧
严正冬
生存的艰难与爱的复杂一样令人难以捉摸。
凌重走出骆红寓所幽暗的楼道,就感到眼前又重新浮现出那片让人眩晕的光亮,
与往常不同的是,当他透过镜片的视线触及早晨耀眼的阳光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在
自己的脑际看见有关过去的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后来他想那一刻出现在他脑际的
情景,就像悬挂在节日阳光下的金箔,闪烁出热闹、缤纷的光泽。面对那种不期而
至的诡秘的感觉,一种名叫恐惧的心理体验顿时像洪水一样漫过凌重步伐紊乱的身
体。
“晚上等你回来,”临出门时,骆红睡眼朦胧地对他说,“我真不想让你走。”
置身于飞驰而去的出租车里,凌重凭窗而坐,回想起骆红对他的呵护,心中漫
洇出某种温馨的感觉,他的心跳加快了,慌乱中将头枕在椅背上,缓缓地闭上因睡
眠不足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在凌重最初的印象里,骆红矜持漂亮,好像临风而立的
雨中植物,显得高洁神秘,胖乎乎的脸上透出充满健康肤色的微笑,略显丰腴的体
态在紧身衣裙的勾勒下,浑身上下透出一个成熟女性的风姿卓韵。在后来凌重与她
独处的时候,都会使他产生怦然心动的感觉。凌重知道,骆红是一个内心丰富,但
又不设防的女人,她美丽的外表掩饰不住若隐若现的轻佻。那种轻佻凌重喜爱备至,
它像一团绚丽的火焰,紧紧裹住了凌重的躯体,使他感到灼痛难忍。那团火焰一定
生生不息,如同雨后穿出云罅的阳光,美丽得让人心碎。现在,回首与骆红相识的
细节,对凌重来说犹如梦中的幻影。他一直认为骆红飘逸的长发,热情中蕴含忧郁
的目光,甚至她行走时充满弹性的步履,就像浓雾中的花朵或者魅影,都潜伏于凌
重难以理喻的梦境的边缘。正是这种只能倾听不可言说的感觉,把凌重一次次带回
那命运恩赐的时刻,使凌重身临其境地再现高层建筑那蓝色玻璃创造的直升电梯的
狭小空间。
凌重不会忘记那天出现的糟糕心境,他坐在办公室里在同仁们鸡毛蒜皮的谈论
声中,接连抽了三支烟后,他感到口中苦涩,胸口发闷。随后,他起身走到窗前,
从50层大楼的窗口向下眺望。楼下花园里的丁香树,已绽出莹白的小花,它们在明
亮的阳光下,以一种蓬勃的生机,在凌重的视线深处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意象。事实
上,凌重逃离同仁们的聒噪,直奔楼下那片飘满城市混浊气味的花园,真正置身其
中时,出现在他眼前的丁香树,依然在料峭的春寒中伫立着。现在还不是丁香花开
的季节。凌重对自己说。怀着对幻觉出现的怨气,凌重只好重新向电梯走去。就在
电梯闪亮的金属门像舞台幕布徐徐拉开后,骆红就在她身后蓝色的玻璃的映衬下出
现了。那一刻,骆红背对凌重的视线,蓝色玻璃成为他们瞬间凝视的媒介。凌重是
第二次目睹骆红长发垂肩的姿容了。在短短的30秒钟内,他们再次奇迹般地相遇在
电梯里的情节,谁能想到会对他们今后生活产生深刻的影响呢?
“快上来呀,”蓝色玻璃中的影像突然回首对愣在电梯门口的凌重说,“要不
就关上了。”
在凌重跨入电梯的那一瞬间,金属门疾速合上。电梯的玻璃墙上,斜倚着骆红
和凌重,还有玻璃将他们复制出来的影像。他们像一个小时之前那样站立着,但有
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不像第一次那样拘谨了。那时,凌重跑出办公室,裹着过于
浓烈的烟味,他钻进在他面前徐徐开启的电梯,一直下到最底层,他所能做的事情,
仅仅是将目光落在骆红伫立的纹丝不动的脚上。她穿着铮亮的皮鞋,套有粉红色棉
袜的脚背,似乎不满黑色皮鞋的束缚,鼓鼓地凸出鞋面,表现出一副呼之欲出的气
势。最让凌重喜爱的是她棉袜两侧绣上的黄色云雀,那形象逼真的云雀,扇动的翅
膀,展示出一副直插云霄的傲然飞翔的模样。在凌重目睹骆红袜中云雀的那一刻,
他看见自己欲望的天空,无数只云雀正长驱直入地向阳光深处飞去。隔着有些闪烁
的灯光,凌重从骆红身上散发出的洗发香波的气息中,闻到一种成熟女性的诱惑,
他轻轻阖上眼睑,仔细品味着那种诱惑在自己嗅觉系统所生产生的剧烈震颤。云雀
的翅膀。阳光般迷人的气息。构成了只有凌重能够看见的精美绝伦的图画……后来
如果不是电梯自动敞开了大门,凌重宁愿在自己凝望那飘动着虚无印象的画面中,
永远凝望下去。面对敞开的电梯大门,凌重意识到自己不得不迈出梯厢时,他很不
自然地对骆红微笑了一下,同时也结束了他经常对一个陌生女人产生的性幻想。
“第一次,”骆红仰起头,笑容径直地从她的长发中透出来,她说,“你好像
一直在看我的脚?”
“不不不。”凌重扶了扶眼镜,慌乱地否定说,“我是在想楼下花园的丁香花
开了没有。”
“我还以为我的袜子穿反了呢。”骆红说,“所以,我留在了电梯里没下。”
“检查袜子的正反?”凌重说。
“我经常粗心大意的。”骆红说,“没想到又能见到你。”
“真是巧了,”凌重大胆地望着她的眼睛说,“我们应当为我刚才的幻觉喝一
杯。”
眼看电梯就要到达最顶层时,凌重感到自己对骆红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像是对
一个分别已久恋人的诉说,而现在的相遇不过是他们的意外重逢罢了。从蓝色玻璃
过于夸张的映象里,凌重看见自己貌似自然流露的语言,是多么意味深长啊,犹如
饱蘸激情的琴音,滑过骆红充满灵性的心房。在凌重语言的滋润下,骆红的视线变
得散乱了,白净的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红晕,她翕动着有些颤抖的嘴唇对凌重说
:“我冷,我怎么又发冷了。”
出租车驶出红墟大道浓重的绿荫时,窗外阳光的热度告诉凌重,他肯定又迟到
了。矗立在他视线中的巧克力大厦,正随着车轮的疾速运转而越来越近。眼前的大
楼是他工作多年的地方。在大厦的第49层一个面向太阳升起的窗口下,有他一张死
气沉沉的黑色桌子;桌旁有一张他经常仰靠的柳条藤椅。他坐在藤椅上熬过的每一
分钟,给他生命的延续带来足够的薪水。凌重需要那些用时光换取的物质,尽管他
对大厦的厌恶,已像春天的茅草在疯狂地生长,但他依旧缺乏傲视大厦的勇气,他
离不开它。凌重曾不止一次坐在藤椅上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场强烈的地震该多好啊,
在剧烈的地壳运动中,大厦或沉陷于地层深处或化为片片瓦砾,到那时大厦消失了,
但构筑大厦的水泥、石头、钢铁,在外力的作用与时间的审判下开始变形、瓦解、
坍塌、碎裂、锈蚀、风化,最终会像融化的冰山,只能在曾经有过生命记忆的大脑
或延伸记忆的文字、图像里苟延残喘。这种远离现实的想象,时常使凌重陷入自我
设置的一日长于百年的日子。
“先生,你要去的地方到了。”
凌重的耳腔响起具有金属般质地的声音,他睁大一直眯着的眼睛,在出租车司
机清脆悦耳的嗓音中发现,她清秀的面颊在迎面而来的阳光照耀下,犹如画中的鲜
花,令人赏心悦目。凌重夹起公文包,从裤兜里掏出钱递给女司机时,他的目光触
及到了她的脚踝,包裹她灵巧小脚的棉袜,也绣有一对黄色云雀,与骆红的一样。
凌重接过找头,自嘲地笑了笑,跨下出租车。怕是今年流行这种女式棉袜了吧,他
想。在爬满青藤的围墙跟前,凌重站立片刻想振作一下精神,好以饱满的状态走进
自己的办公室。尽管凌重呆在这里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知道自己不能重复在乡间
终日劳作不息,却依旧清贫的父亲所走过的路。凌重依靠自己的力量,坚实地从乡
间走向城市著名学府,又从著名学府步入巧克力大厦,对这个过程,凌重曾经毫不
保留地炫耀过、激动过。因而他谨小慎微地出没于巧克力大厦,竭尽全力去完成份
内的工作,以获取相对丰厚的薪水,于平静中度过每一个要来的日子。也许正因为
他过于出色的工作,导致周围的同仁都不愿接近凌重。不接近就不接近吧,凌重对
自己说,拿了薪水总不能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吧。他竭力避免与同事们发生什么不愉
快的事情,对职称评定或职务升迁,凌重总是听之任之,他不想卷入同仁们因争权
夺利而上演的一幕幕生存活剧。就是这样,凌重也逃脱不了身后的指责,他总是担
心会发生什么事情。最近,正在精简大厦工作人员,因而凌重的这次关键性的迟到
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事情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在凌重就要走进办公室时,一位平时
与他芥蒂颇深的同仁猛地从藤椅上跳起来,在门口截住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对凌重说:“头让你过去一下!”
“你来得正好,”头仰靠在黑色真皮坐椅上,迎着透进室内的阳光,没等凌重
坐下,他就直截了当地对凌重说:“你好像一直游离于我们之外?”
凌重以为自己来晚了,进门时,他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无论头怎么批评,都
不作丝毫辩解。谁让自己在骆红的温柔之乡沉湎不醒,消耗了那么多原本属于巧克
力大厦的精力呢?凌重战战兢兢地望着头冷峻的面颊,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手
站立在头巨大的办公桌前,他说:“昨晚我像是发烧了,是在后半夜。我没有给您
打电话,是怕打扰您休息。”
“晚了。”头吐出一口烟,以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对凌重说,“迟不迟到,
对你来说没多大意义了。”
凌重站立的双腿有点哆嗦地向前移了两步,他想走到头专为客人准备的沙发上
坐下喘口气。然而,当他的耳膜真实地接受了头一向混浊的声音后,他的腿一下僵
硬起来,对头咧咧嘴说:“我不明白您说的意思。”
“这次机构精简,”头解释说,“你只得了你自己投的那一票,可见你的群众
基础很不好啊。”
“我没投我的票。”凌重申辩说,“票的多少证明不了工作能力。”
头没有理会凌重的低声申辩,他迅速转动皮椅,以某种飞翔的姿势移到凌重面
前,他用肥厚的手掌拍着凌重的肩胛,两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凌重。头粗重而混浊的
气息朝凌重惊愕的脸颊扑来。那一刻头复杂的表情,犹如长满青苔的异形石头,严
峻得让凌重透不过气来。最后,头冷漠的目光与凌重转动泪光的视线,互相碰撞的
那一刹那,头铁青的脸上拧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您是指骆红?”凌重嗫嚅着说,已有两滴眼泪溢出眼眶。
“你真是糊涂啊,”头丧气地摇摇脑袋,指着半掩的木门说,“你可以走了。”
凌重退出头的办公室,他穿过昏暗的走廊,推开自己办公室的木门,在同仁们
投来的乖戾的目光中,掩面哭泣起来。他那缺乏泪水的干嚎,使往常喧闹的办公室
显得一片死寂。凌重坐到自己的藤椅上,双肘交叉着趴在桌上,沿着类似钟表的节
奏哽咽着。“呃……呃……呃……”凌重以这种毫无内涵的音节,表达他的无奈与
对恐惧的最初体验。透过巧克力大厦的玻璃而来的阳光,水似的洒落在凌重的头上。
随着凌重哽咽时间的持续,他听到同仁们走动的脚步声开始回荡在办公室狭小的空
间,他在桌子的掩饰下悄悄擦干眼泪,正准备抬头迎接他们冷漠的面孔时,凌重的
耳边蓦地响起一片悦耳的鸟啼声。迎着鸟声望去,他看见办公室巨型玻璃窗的上方,
悬挂着一只细竹编制的精致的鸟笼。鸟笼里养有8 只黄色云雀。云雀在凌重湿润的
目光里,扑腾着灵巧的翅膀,但密集的竹条阻止了它们一次次试图飞翔的欲望,它
们只得在那个不大的空间上下蹿动,发出一声声叫人心颤的哀鸣。同仁们围着鸟笼,
他们以欣赏的目光,带着浓度很高的感情色彩,兴许是他们注意到凌重投射过来的
目光,或许是出于发自内心的赞赏,他们异口同声,像小学生背诵已经烂熟心头的
课文似的说:“云雀,简直是我们城市最美的鸟儿。”
“新市长的英明决策。”同仁甲说。
“它象征着我们城市的经济直插云霄。”同仁乙说。
“云雀就是我们的市鸟!”同仁丙振臂高呼。
“我尤其赞赏在袜子上绣上黄色云雀。”同仁丁慢条斯理地说,“这简直是个
天才的发明,想象到极致的发挥。新市长要求我们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去干工
作,那么我们城市就会变得越来越美好。云雀从我们的脚上起飞,这简直深刻到天
上去了啦。”
面对同仁们群口相声似的溢美之词,凌重的思维犹如一团乱麻,他听着他们意
犹如未尽、兴致正浓的聒噪,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气流。那股气流震撼着凌重
的身体,如同就要起飞的航班,带着冲破云层的强大力量,将凌重从藤椅上提升起
来。准确地说,凌重向悬挂鸟笼扑去的姿势,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推开围住鸟笼的同仁,张开双臂准确地接近悬挂在窗帘盒下的
鸟笼。悬挂鸟笼的细绳,在凌重身子下落的那一瞬间断了。
“他准是疯了。”同仁中有人尖叫起来。
同时,云雀也发出一片惊恐叫声。
接下来发生的事,凌重是永远也不知道的,因为在他像被击落的鸟重重地落在
水磨石地板上时,那阵走出骆红寓所时的眩晕,再一次闯入他的脑际。他的意识和
知觉,在那一刻奇迹般地出现了空白。只有他强壮的心房还在激烈地跳动,他听不
见同仁们愤怒的声音,感觉不出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的拳打或脚踢。休克中的凌重,
除了眼角渗出的泪滴之外,再有的就是微弱的呼吸了。同仁们在凌重失去知觉的时
候,给他穿上了黑色棉袜,当然棉袜上绣有一对黄色云雀。
“凭什么他可以不穿?”他们嘟囔着说。
他们安置好凌重之后,将换下的臭袜扔进了废纸篓,然后对凌重说:“他是不
是还在做梦啊?”
穿上绣有云雀的黑色棉袜,凌重沿着红墟大道踽踽独行。人行道掩映在浓重的
梧桐树影下,从上面漏下的阳光晃得凌重眼前迸发出数不清的金星。现在已是初夏
季节,女人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半透明或有意裸露的部分,散发出城市流行的香
水气味。骆红身上的气味。她们肯定来自一个品牌。凌重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
时间,他找到了一个专为游人设置的街头水泥椅子坐下,让自己散乱的视线掠过街
上套有云雀图案的棉袜。看了一会儿,凌重惊异地发现街上所有修长的腿如同流水
线生产的商品,上面除套有色彩不同的丝袜外,脚上还穿有第一次见到骆红时她所
穿的那种袜子。对最初的发现,凌重疑心又是自己在精神疲惫时产生的幻觉。等有
持续不断的腿或脚进入凌重虚幻的视觉之后,他看到自己犹如空中的闪电,以强烈、
短促的弧光,进入了苍茫的记忆空间,那情景就像视觉创造的海市蜃楼。
望着眼中逐渐漫洇开来的街头景致,他记不起属于骆红的那扇门是如何对他敞
开的,似乎映入凌重眼帘的首先是一个宁静素雅的房间。在凌重敲响已被他想象涂
抹上神秘色彩的木门时,她身穿一袭朦胧的纱裙,对凌重露出迷人的笑容,她说: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可能那是一个接近丁香花开的时候,凌重正埋头写材料,他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在笔尖的动作与燃烧的烟头中,同仁们一个个悄然离去了。等傍晚失去热度的霞光
以黯淡的光泽通过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折射到他脸上时,摆放在桌上的那台红色电
话机,骤然响起了急促的电子铃声,他伸出有些颤抖的手臂,拿起听筒,一个突兀
而来的女声对他说:“凌重,是你对吗?”
“骆红?”凌重放下钢笔,他说,“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你来找过我?”骆红说。
“电梯,我一直在想电梯。”凌重说。
“看见那间玻璃屋子,我也是这样。”骆红说,“电梯的玻璃屋。”
“我还能重新见到你吗?”
“还想见到云雀?”骆红压低声音,用某种神秘的口吻说。
“对。你怎么知道?”凌重兴奋起来,他把听筒放在桌上,双手抚弄着光滑的
听筒。这时,凌重的心跳加快了,一股看不见气流,正紧紧裹着他的身体。那一刻,
凌重像置身于旋转中的陀螺,使他周身的关节发出类似金属断裂的声响。凌重对着
送话器,说:“你简直神啦,我怀疑……”
“怀疑不是那个叫骆红的女孩?”骆红说,“她不食人间烟火?”
他们持续不断的话语,犹如感觉不到的磁场,在城市电话线路的传递下,唤醒
了潜伏于他们内心深处的欲望。最后,凌重在得知骆红真实的住址后,立即挂了电
话,他迅速下楼,拦了出租车,向骆红的寓所奔去。道路在凌重面前迅速缩短,持
续飞速运转的车轮,如同凌重躲在皮肤后面的血液,奔腾不息。城市的灯光。夜生
活的隐秘光环。躲藏在窗帘后面的阴谋或爱情。晶莹透亮的葡萄美酒,像云片一样
向凌重的脑际纷至沓来。他记不清自已感受力极强的脑际,深深刻进骆红的影像后,
已多少次在孤独无助的梦中,以某种自我摧残的方式臆想过骆红展开的笑容,以及
那种不可阻挡的类似阳光的气息。那种令人目眩的气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草地、
饱含雨意的云层,使人留连忘返。凌重一遍遍期望能在街头或电梯玻璃屋,重新见
到骆红。对他们第一次相遇,没有索要骆红的住址、号码的疏忽,凌重想起来就感
到烦躁不安,后悔不已。其实,那天在电梯就要敞开的那一瞬间,他们交换过名片,
但骆红给他的那张卡片上,只有她的姓名,缺乏的恰恰是最关键性的内容,直到后
来,凌重问起那天骆红的名片缺少的其它内容时,她娇嗔伸出食指在凌重的额头上,
点了一下,她说:“我需要自我保护。”
第一次步入骆红的寓所,凌重两眼发涩,一种想哭的感觉,顿时萦绕在骆红幽
暗的房间。他走进骆红的房间后,身后的门就被骆红轻轻合上了。木门隔离了他们
与外面世界的联系。这时,骆红转过身,她的身体有些失重地贴上包有碎花图案的
门上,她张开两臂,笑着对凌重说:“云雀就要起飞了。”
她牵着凌重的手,走近她寓所的窗子。在他们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之前,凌重
的视线一直落在骆红身上,她光洁的额头,在室内唯一一盏昏暗的电灯下,开始渗
出晶莹透亮的汗珠,裸露在长裙外面的双臂被灯光涂上一层毛茸茸的丰盈的光泽。
她就是骆红吗?凌重抑制不住内心的狂乱,他的手开始触及骆红的手臂。她那微微
发凉的肌肤,犹如月夜下的花瓣,给凌重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凌重,”骆红一直紧闭的眼睛,悠然睁开,悬挂在睫毛上的泪珠,透出让人
怜香惜玉的感觉,她说,“我有点怕冷。”
骆红顺势倒进凌重灼热的怀抱。隔着骆红柔软的衣裙,她的颤栗犹如震动的琴
音滑过凌重敏锐的肌肤。他们都有点站不稳了,在骆红退近墙壁的时候,凌重失去
分量的身体,开始沿着骆红起伏的身体滑到驼色地毯上。他凭借微弱的灯光,看见
骆红脚上绣有云雀的棉袜。凌重粗重的呼吸由云雀开始,他的嘴唇触及黄色云雀的
那一刻,他闻见骆红没有穿鞋的脚上散发出诡秘的女性气味。像做梦一样,凌重脱
去骆红棉袜,暴露在他眼前的骆红的双脚,如同一对丰盈的月亮,鼓鼓地凸起在他
的鼻子下面。凌重嗫嚅着,那声音在骆红的脚背回旋起一股火焰般的力量,使骆红
身上的长裙,开始水一样滑落到凌重的头上,他掀开薄如蝉翼的长裙,抬头泪眼蒙
蒙地凝望着哆嗦着身子的骆红。这时,骆红弯下腰,她饱满的乳房紧抵在凌重的头
上,与此同时,她的手指抚过凌重的头发,在他烟味浓重的衬衣上寻找钮扣,她一
边解着钮扣,一边晃动着身子说:“凌重,我冷。”
凌重没有听清骆红梦呓般的声音,但他能够感受到骆红的身体正向后仰去。他
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棉袜。在屋内暧昧的光线下,骆红失去衣物遮掩的身
体,飘动起一团虚幻的晕光,悬浮在凌重的视线之上。在那团晕光中,有一个静止
的黑色斑点,它隐藏在骆红紧绷的小腹下面,那是一个三角形的神秘之邦,上面长
满弯曲的植被,充盈着植物的芳香之气。望着过去臆想中不曾出现的真实场景,凌
重笨拙的手指,开始触摸到骆红微微张开的那扇离心灵最近的窗口。那里柔软、湿
润、如同长满青苔的蚌壳,在他手指的感召下,已开始渗出丁香般迷人的气息。骆
红在地毯上扭动着,她移近凌重的时候,凌重的衣物已在她另一只手的动作下纷纷
退出舞台。她将脸埋进凌重的下腹,那涂有唇膏的嘴唇、舌尖、以及她能吸纳一切
的呼吸,开始真正清醒地感知到凌重的云雀之巢。她的呓语,隔着肌体渗出的汗水,
向凌重传来,她说:“云雀……云雀……云雀……”
后来被骆红冠以云雀的凌重真正在激情的驱使下,扶摇直上,进入骆红长满青
苔的窗口,沿着固有的轨道开始某种重复飞翔时,骆红类似絮状的身体,已产生强
大的能量,她的迎合与呻吟,像一座欲望的加油站,给凌重注入了足够他展翅翱翔
的能量。望着起伏不止的云团一样飘动的女人,凌重感到自己像一个策动马鞭的牧
羊人,行走在碧蓝无边的天空,追赶着羊群。马鞭的脆响与起伏奔跑的身影,构成
了凌重最为迷恋的画面。他的奔跑,他的喘息,他的失缰的野马。共同迎来了灿烂
无比的阳光。在他的想象尚未充分展开的那一瞬间,他看见骆红云一样起伏的节奏
正在加快。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像云雀在自由的天空发出嘹亮的鸣叫,那响声震撼
着骆红,犹如航班在气流湍急的云层里的剧烈抖动,她紧紧楼住凌重的头,说:
“我的云雀……还活着吗?”
骆红对性爱的迷恋以及房事结束前对生命存在的疑惑,使凌重感到她身边并不
缺乏男人。曾经有一度,凌重在骆红带有表演性质的身体语言中,感到某种名叫爱
情的东西已失去原有的美好意义时,他怀疑与骆红的关系还能持续多久。就连凌重
也弄不明白,笼罩在心头的疑云始终没有阻挡住重登骆红寓所的激情,他有理由相
信,骆红是他漂泊在茫茫大海的航标,离开她那鬼魅似的灯影,凌重就感到时光正
如数不清的乱麻缠绕着自己的身体,使他找不出即将到来的日子的意义所在。
现在,凌重失去了在巧克力大厦的位置。这个不幸的消息骆红还不知道。她会
吃惊吗?面对一日甚于一日的街头喧哗,凌重不知道自己在水泥长凳上睡了多久,
当他准备起身离开时,他发现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已有准备的人们手里拎着雨具,
急匆匆地走过凌重就坐的水泥长凳。骆红在等着我回家吗?凌重对家这个概念的突
兀而出,感到吃惊万分。骆红在我临出门时,是说我等你回家了吗?凌重在内心一
遍遍询问自己。城市阴霾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没等凌重沿回去的路线走几步,
一阵卷着纸屑、尘土的大风刮来,天空突然像裂开大缝似的,顷刻间将豆大的雨点
倾倒下来。凌重淋着湿热的雨水,站在红墟大道上,迎着出租车大声叫喊:“出租
车!出租车!”
出租车全部满载,他们对雨中挥动手臂的凌重漠然视之,奔驰而去的车轮,将
淤积在路面的雨水卷起,飞溅到凌重的身上。已被雨水淋透的凌重,在风的撩拨下
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冷,就在这时直砭他的肌体,他滚烫的额头,在雨水的冷却
下,带给凌重的是漫无止境的颤抖,他口干舌燥,混浊不堪的脑际记不清自己是怎
样来到骆红寓所的,也许是一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他送进骆红宽敞温暖的卧室
的。后来,他恍惚记得有人脱去他被雨淋湿的衣服,并用浴巾擦干了的身子。已经
一丝不挂的凌重,在两层棉被覆盖下依然嘴唇哆嗦,将坚实的牙齿咬得嘎嘎直响。
那些凄惨的声音,让骆红听了禁不住泪水涟涟,她找出退烧药,以四倍于正常
服用的剂量,用温开水化开后,慌乱地灌进了凌重已经开始发出干皮的嘴唇。做完
这一切,骆红将她的长发罩住凌重,在他眼睑上持久地吻了一阵,对昏睡中大汗淋
漓的凌重说:“好好睡吧,等我回来就会好的。”
沉睡中的凌重,当然没有看到骆红留在他枕头下面的纸条:我出去有点事,宝
贝,马上就回来。
骆红离去时,凌重沉闷的呼吸已开始回荡在骆红的卧室。骆红布置素雅的卧室
有着近乎于旷野明月的色调,尤其是那形似月牙的壁灯所发出的光辉,涂抹在骆红
线条清晰、流畅、近乎于透明的肌体时创造性向凌重一再展现的诱惑,曾叫凌重产
生了无数次美丽的窒息。就是置身于高烧状态的凌重,他依旧能够感到那种爱情之
光的润泽。骆红没有离去,她永远伫立在自己的眼前,她的呼吸,宁静而芳香,弥
散出花朵般沁人心肺的气息。在骆红真实气息的环绕下,凌重宁愿在那里长眠不醒,
那座想象中的屋宇,贴满以不同方式或形状剪出的红心。那情景犹如即将离世的富
人在世时建造的陵墓,那里不是贴满繁星闪烁的金币吗?我没有金币,但我有形象
生动的红心。如果说凌重在想象里的飘忽不定的屋宇,就是他们爱情永远居住的房
子,那么骆红白云似的身影就是凌重百读不厌的圣经。到那时,我要带她去看看屋
外的蓝天,穿过茂盛的森林中的河流,登上云雀飞舞的观景台,然后对极目眺望的
骆红说:“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家。”骆红一定会循声望去,她手舞足蹈的样子,
简直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她会抑制不住地拍动着手掌,在凌重的额头重重地亲
上一口,她说:“简直人间仙境,凌重,那是你为我建造的房屋吗?”当然,凌重
扶住她浑圆的肩胛,骄傲浮上他的脸庞。在他们居住的那个地方,没人知道他们的
过去,同样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那些人想,只要能看见他们出没草地或阳光的美
丽的身影就足够了。是的,骆红一觉醒来,她洋溢着温暖和生机的笑声,会像云雀
一样啼鸣、歌唱,将某种来自己血液深处的歌声,丝丝缕缕地把凌重包裹起来。在
屋宇的天窗外面,偶尔也有邪恶的聒噪,例如头乌鸦似的叫声:“你小子艳福不浅
啊,简直是小鬼尿血,走红运啦。”“我离开你了,头。”凌重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你何必还缠着我不放呢?”头飞走了,他垂头丧气地拍动的翅膀,仿佛无力浮
起他那过于沉重的身子。望着头浮上天空的身影,凌重担心他会掉下来,他的担心
随着头越飞越远的身影逐渐加重。最后,凌重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醒来,被窝里湿
热的潮气,彻底赶走了骆红留下的体香。他拚命翕动着鼻子,高烧中的嗅觉,使凌
重失去了辨别气味的能力。就在这时,置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台电话机响了。急促的
铃声,使凌重周身掠过一阵颤抖,他拽过听筒,里面传来头清晰而又沙哑的声音:
“是凌重吗?我知道你在骆红这儿。”
“嗯。”凌重虚弱地说,“是我。”
“骆红和新市长正在讨论云雀牌棉袜的问题,”头说,“电视台还进行了现场
直播,你看了吗?市长说云雀牌棉袜,已越过重洋,穿在了美国女人的脚上,现在
城市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袜厂的订单,正雪片似的飞来。凌重,你能想象得到
吗?全世界的女人都将穿上我们城市生产的绣有黄色云雀的棉袜啦。”
凌重听不清头兴奋的语速所表达的含义,只得噢噢地应着,以示对头的尊重。
“凌重,你是在听我说话吗?”头说,“骆红太伟大了,她自己编织的棉袜,
经新市长的推广,简直是核弹爆炸,一下子就保住了10万职工的饭碗。”
对凌重来说,头的梦呓无疑是天方夜谈。
“凌重,你要是能和骆红结婚,一定会幸福的。”头说,“她是个伟大的女性,
但一个再伟大的人,也有自己的弱点。这可是秘密,你看紧点就是了。不过,据可
靠消息来源,她与新市长断了。”
“乌鸦。”凌重愤怒地甩下电话。他在造谣,这个混蛋。凌重用被子蒙住头,
沉重的睡意像粘稠的树汁,不断涌出他的眼睛,他看见想象里的屋宇内金碧辉煌。
屋里,骆红坐在平绒沙发上,正瞪大她惊愕的眼睛,瞧着满壁互不重复的红心图案,
她禁不住热泪盈眶地向凌重走来。骆红撩开覆盖在凌重身上的被子,在他生满胡子
的脸上吻一下,出神地望着凌重说:“好点了吗?”
她依偎在凌重的胸前,那样子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她紧贴着凌重汗湿的
肌肤,感到他的体温正在逐渐下降。
早晨醒来,阳光正好落在他们的枕边。凌重的高烧退了,他又清晰地闻见来自
骆红枕边的发香,那种已融入他血液的气息,已成为他整个生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
分。隔着尚未离去的梦影,他伸手摸了摸骆红光洁的额头,说:“骆红,你的烧也
退了。”
骆红佯装睡着的样子,她说:“我们都退啦。”
“你守了我一夜?”凌重说。
阳光里,骆红望着凌重笑了,她的笑容看上去很像早晨的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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