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红玫瑰
曾剑
今天是情人节,陈大明打算送小肖一朵红玫瑰。
小肖叫肖如水,名字好,人更好。陈大明早就爱上了她,但一直不敢开口表白。
其实,陈大明并非胆小木讷之人,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每次他对小肖说“我爱你!”
经喉咙转弯处一撞击,便变成了“你好!”“吃饭了吗?”所以,小肖一直不知道
陈大明爱她。红玫瑰代表爱情,尤其是情人节这天。陈大明于是很早就盼着这天到
来。在这天,他打算送小肖一枝红玫瑰。洋人的节日就是好,不但浪漫,还可以帮
我说话。陈大明感叹道。
小肖是陈大明三个月前认识的。那时,他来京城没多久,听说朋友孙书进也在
京城,颇费周折,找到了他。孙书进在一家医院里当医生,小肖是他手下的护士。
他手下还有一名王姓护士。孙书进想把王姓护士介绍给陈大明。王姓护士不好看,
又偏偏好装扮。一个女人,如果丑,就不要化装,像山间小石,其实有一种天然之
美。一旦化装,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陈大明一眼就淘汰了王姓护士,借口与小
肖套近乎。
小肖与王姓护士不一样。她不化装,口红都不抹,却越发清纯。陈大明每次去,
都给孙书进买点水果,其实是为了喊小肖一块吃。小肖人倒也大方,果然坐下来一
块吃。小肖最爱吃草莓,常把嘴唇吃得腥红腥红的,更加诱惑人。陈大明几次偷偷
嘬起嘴,想吻她,但他克制了自己。他知道,这种事还是水到渠成的好。
早春二月,天未暖还寒。陈大明着一身黑色丝质薄棉衣,戴黑色皮帽,上了一
家花店。花店老板建议陈大明买九十九枝,说是天长地久。偏偏陈大明最讨厌这种
设圈套让人钻的人,便说就要一枝。老板说至少也得三枝,表示“我爱你”。陈大
明说:“‘我爱你’,多么虚假。我可以对很多人这么说。‘一心一意最好’,女
孩子最喜欢别人对他钟情。”
陈大明手握鲜花,走向护士宿舍楼。他还没来得及进大门,就见小肖出来了,
真是心有灵犀。他急步上去,却发现小肖不是来迎接他。她与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
走出护士楼。那个青年的右手还贴在小肖屁股上方凹下去的腰肢上。小肖丰满的胸
前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大概是九十九枝的那一种,中间还夹着情人草和满天星。小
肖分明看见了陈大明,但她看陈大明时,眼光是那么陌生。这个女人,吃草莓时,
眼光却是那么热情。陈大明呆立在那儿,看见小肖的腰肢扭动着,越来越小,最后
像是断成了两截,一半在上面飞,一半在下面走。她的腰肢可真细啊,陈大明骂道
:这腰迟早是要折在那个高大男人的手中。
陈大明想把花扔掉,但瞬间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不送给自己?他闻了一下红玫
瑰,情绪居然真的就好了许多。
陈大明上衣左胸处有一个口袋,拉链式的。陈大明突发奇想,像插胸花一样,
把玫瑰插在口袋里。然后,他在医院里大摇大摆地走,招来很多惊讶的目光。
陈大明去找孙书进。他的装扮让孙书进快笑出泪来了。孙书进拉着他的手,要
他坐地铁去。孙书进心情不好时,就坐环线地铁,看有趣或无奈的行人,听机器鸣
响。一圈两圈后,下车,找个小店,吃点东西,喝几杯扎啤,心情也就平静下来。
孙书进是想把这种方法传递给他。
在地铁口,他们碰见了周政。周政也是医生,很健谈,又说又笑,像久别的战
友重逢。其实,陈大明只与他见过一次面,是在孙书进的宿舍里。
他们随便走进一节车厢。车厢里的人不少,但也不是太多。陈大明找了个人少
的角落,这使他胸前的鲜花不至于挤烂。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让更多的人能看清他,
还有他胸前的鲜花。
周政本来是要靠近陈大明的,让孙书进给拉开了。孙书进把他拽进人群,不远
不近地看着陈大明。目光中露出故作的惊讶,装出一副根本不认识陈大明的样子。
这家伙又开始搞恶作剧了。陈大明曾多次配合过他,这次,当然更不能例外。他同
样装作不认识孙书进。他独自沉默,沉默得近乎冷峻。
陈大明感觉到车厢里的人都在看他,但陈大明不敢看任何人,他怕与他们的目
光相撞,他能想象出他们的目光除了嘲弄,也许就是鄙夷,会把他故作的矜持击得
粉碎。陈大明心虚,他后悔不该把花插在胸前,他想把玫瑰摘下来,但众目睽睽,
他没有勇气做任何一个小动作。陈大明将眼暗下来,将虚光散出去,像是谁都看,
又像是谁都不看。于是,在别人看来,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受挫太大,彻底
麻木了。
孙书进看着陈大明,先是偷偷乐,但见陈大明不乐,也装作一本正经,开始他
的表演。周政本来笑得合不拢嘴,大概是孙书进捏了他的手,他龇了一下牙,笑就
僵在嘴角。
陈大明听见孙书进浑厚的男低音说:“他是诗人。”周政大概早就了解孙书进
其人,附和道:“是呢,我见过他几次,名气好像还不小。怎么那个样子呢?”
“诗人都那样。”孙书进说,“我亲眼看见他给一个女孩献花,那个女孩一甩
胳膊,同别人走了。对,就是他胸前插的那枝红玫瑰。”
“真可怜,他不会卧轨吧。”
“谁知道呢,诗人敢拿斧子砍自己的脑袋,卧轨又算得了什么?”
孙书进与周政一唱一和。那些脖子拧酸了,早已将头转过去的人,将脖子又拧
回来。陈大明相信,他们的目光不再是嘲弄。对一个就要去死的人,他们的目光也
许温和了许多。
陈大明的眼睛证实了这一切。一位年轻的女人正盯着他,目光中竟然有一丝怜
悯,甚至在陈大明的眼光射向她时,她不但没有将目光收回,而是将它温柔地揉进
陈大明的目光中。她是那样极力地安慰陈大明,用女人特有的表情。陈大明原本是
想玩玩,发泄一下心中的愤闷,让这女人一看,还真的觉得自己挺可怜的。他呆不
下去了,再呆下去,弄不准会流下泪来。
在西直门,陈大明下了车。他回头,没想到年轻女人也下了车,而且比孙书进
还跟得近。陈大明几步跨出地铁口,再回头,年轻女人依然跟着。不会这么巧吧?
陈大明问自己。他真有点不知所措。
陈大明走两步,她也走两步。陈大明停下来,她也停下来。看来,他是跟定我
了,原来她是那种女人。
在女的身后,孙书进和周政在窃窃地笑。他们发现女人粘上陈大明后,向陈大
明扮鬼脸,挥挥手,嬉笑着走了。他俩消失在地铁口时,陈大明彻底茫然了。
“走哇。”年轻女人催促陈大明。陈大明大吃一惊。
“我请你喝咖啡。”年轻女人见陈大明站着不动,说。
“为什么?”陈大明一瞪眼。年轻女人并不生气,年轻女人说是因为红玫瑰,
她要陈大明把胸前的红玫瑰送给她。
陈大明把花从口袋里抽出来,递给年轻女人。
“你送我红玫瑰,我就得请你喝咖啡。”年轻女人笑笑,很天真的样子。
陈大明没有细看女人。他看了看四周,行人来去匆匆。累,陈大明感觉不但累,
也无聊。他想,那就去吧。咖啡厅又不是陷阱,这年轻女人,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人。
她一定是失恋了,在今天没有收到红玫瑰,伤了自尊。我们只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
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在情人节这天,坐在一起喝点咖啡,当然是一件很诗意的事。
咖啡苦,提神,但这次,陈大明感觉特别甜,甚至像酒一样,有点醉人。第二
杯喝下肚,陈大明困得很,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年轻女人便搀扶着他往外走。陈大
明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轻,像是飘了起来,年轻女人轻轻一拽,他就跟随着她飞出
老远。陈大明感觉自己像是飘进了一个梦中。
陈大明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里。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和床
前几张几团零乱的卫生纸。年轻女人站在她身边,头发零乱,衣服也似乎被撕扯过,
雪白的胸脯裸露着。
陈大明着实吓了一跳。他匆忙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全身赤裸。他急忙把衣服往
身上套。年轻女人说:“怎么,不习惯了?刚才你可是猛得很,把我都弄疼了。”
陈大明身子像一摊泥,歪了下去。
“不用紧张。”年轻女人说,“以后每个情人节,你都送我红玫瑰就行,我就
喜欢你这样痴情的男人。”
陈大明细看一眼年轻女人。年轻女人其实算不上太年轻,眼角上有了鱼尾纹,
不很深,排列却紧密。女人的脸上还有雀斑,星星点点。不行,这样的女人,我怎
么有心情给她送红玫瑰?陈大明想佯装同意,点点头,但他的脖子僵住了。他从来
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我想同你在一起,永远。”年轻女人说着,揉了揉眼角,她居然哭了。
陈大明知道她是在演戏。做这种生意的女人,谁不会几句动听的台词。
不就是要钱吗?想到钱,陈大明急忙去抓自己的衣服。他拉开上衣口袋,不厚
不薄的一沓钱,依然叠在一起。十张百元大钞,一张不少。陈大明当着女人的面穿
衣服。陈大明很难为情,尤其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他觉得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样的
事情,蒙受羞辱的是自己,而不是女人。陈大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急忙穿衣,
他知道,这才是最明智的。
陈大明边扣衣服边往外走。女人一把拽住他,问:“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陈大明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老人头”,女人没接。她一步迈到床边,掀开被子,
白色床单上,一摊血迹,像一朵盛开的鲜红玫瑰。
“这是什么?这是血。我把我的第一次都给了你,你就这么打发我?”
陈大明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拿自己的第一次做文章。如果果真如眼前这
个女人所说的那样,那我不也是第一次吗?男人的第一次就不重要?
陈大明又抽出一张“老人头”递过去。他明白自己是走进一个陷阱里了。他说
“男人睡着了,软得就像一摊泥。其实我什么也没干,你这是在敲诈。”
“这个床单给你留着,它会说明一切。”女人说。她并没有接陈大明递过去的
钱。
陈大明想她是嫌少,只得再抽出一张,一甩胳膊递过去。问:“你为什么不在
我熟睡时都拿去?”
“笑话,你看我像偷鸡摸狗的人吗?我要你一张一张,恭恭敬敬递给我。”女
人一抬下巴。
“想当婊子,还想立牌坊。”陈大明恨得咬牙切齿。
“今天是情人节,你不觉得这样更浪漫吗?就像你的这朵红玫瑰。”女人说着,
走到窗前,拾起那朵红玫瑰,递给陈大明。陈大明没接,女人就将花扔在地上。陈
大明一脚踏上去,将玫瑰花碾成泥。
女人很有风度地笑笑,伸出纤纤细手,递给陈大明一张纸,说是她的电话。
“寂寞时,可以打电话约我。”陈大明没接,她就把纸条塞进陈大明插过鲜花的那
个口袋里,挥挥手,走了。
女人走到门口,突然回过身来,扔给陈大明一个塑料袋,陈大明下意识地接了。
塑料袋很小,只有方便面调料那么大。女人冲陈大明喊:“是鸡血,还热乎着呢。
你赶紧拿到床单上,再印一朵红玫瑰,好事成双嘛。”
陈大明被女人的奚落激怒了,他的脸顿时比手中的鸡血还红。他冲那个女人喊
:“我杀了你!”但他并没有冲过去。他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他不想偿命,他
珍爱自己。他瞪了一眼女人的背影,叹息道:“身材倒是不错。”
烟!陈大明想抽烟。他一生气,就抽烟,只有烟才能使他平静下来。他走出小
屋,见对面有个亭子,是卖烟酒的,就走了过去。接他钱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
很快就把钱递回来。她告诉陈大明,说钱是假的,要他换一张。怎么会呢?陈大明
想,也许是老太太判断错了,换一张就换一张吧。他又从口袋抽出一张,递过去。
“年轻人,你要有钱就买,没钱就赶紧走,我一个做生意的,不想惹麻烦,要
不,我早报警了。”老太太将陈大明递过去的钱再次递过来,说。
“怎么会呢?”陈大明又反问自己。
“怎么就不会呢?假钱我一摸就摸出来了。”老太太说,“其实你自己心里清
楚,你两张钱的号码是一样的。真钱是没有重号的。”
陈大明把口袋里的那沓钱掏出来,号码果然都是一样的。他掏遍所有的口袋,
凑一点零钱,买了包劣质的烟,一连抽了三根。然后,他掏出女人塞进他口袋里的
那张纸,拨通了上面的电话,他想大骂那个女人。结果,电话那边说他打错了,那
是一个公用电话。电话亭的主人是一个老头,根本就不知道有个什么女人。陈大明
挂掉电话,仰头望天,天快黑了。城市的废气,像一个大锅盖,罩在都市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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