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某个夜晚
曹庆军
夜晚总是容易发生故事,容易让人联想翩翩,“我”去寻访某个夜晚也只是为
了寻访那个女人,那段情感。
在某个夜晚,我去广场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关于我在那一天进入电影院的动
机现在已不清楚。人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你在过后都无法弄清原因。那是一部恐
怖电影。其实,人在很多时候都渴望看到恐怖的场景。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电影院里光线晦暗,而且空空荡荡。现在进入电影院的人越来越少,因为可以
去的地方太多了。有时候,电影院里简直就像荒凉的旷野一样。我之所以经常光顾
电影院,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如果电影院里挤满了人,我想我是不会去的。那
天,我的邻座是个女人。这显得有些奇怪。因为既然电影院里空空荡荡,我怎么刚
好就坐到一个女人身边去了呢。但事情恰恰就是这样,我在进入的时候电影已经开
始了,为了看得更为清晰一些,我往前面走,我又往中间走。我一边瞅着银幕,一
边挪,到了我认为的中心地带我就坐下了。坐下以后,我才感觉到身边有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女人。这时我想离开,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这样勉勉强强地坐下
了。
随着恐怖事件的展开,我渐渐忘了身边的人。但不久,当一个女人从飞机上突
然摔落时,我的身边发出了一声低沉而锐利的尖叫。我清晰地听见了这声受到压抑
的尖叫。好像从飞机上摔落的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她自己。我挪了挪身子,把放在膝
盖上的手抬了抬。这时我发现我的手被一只汗淋淋的手捉住了。我和身边女人的手
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受她的感染,我的手心也开始出汗。我一直认为,人的
手也是表达思想的重要器官。有时候,手也像眼睛和嘴唇一样能把你的意思表述清
楚。我们的手刚握到一起时,好像还很陌生,因此比较拘谨,只是紧紧地握着而已。
慢慢地,我们的手开始松动,手指相互触摸,相互探寻。就像在相互交谈一样。后
来,我们的手渐渐摆脱了拘谨,变得灵活了。我们的手指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互访,
跨越了一个阶段,它们可以随意交流。我们有时候把手指和手指绞在一起,有时候
让手心和手心或者反过来让手心和手背贴在一起,有时候又用手指在手心或手背上
划来划去,其实并没有写什么,只是划来划去而已。它们一会儿倾心交谈,一会儿
顽皮打闹。缠绞在一起,显得难解难分。
所以,当电影院的顶灯突然打亮时,我们都显得无所适从。我们慌乱而尴尬地
抽回各自的手。我们的身后开始传来一些退场的声音,因为人少的缘故,退场的声
音显得零乱而空洞。只有我们俩还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这时,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
毕竟我是个男人,毕竟我们的手已经摸了半天。
于是,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感到她像松了一口气一样,她说,走走就走走。
故事就这样发生了。其实,这都是我回忆中的情景。我一直在努力回忆那天夜
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细节和我们说过的所有的话。
我们先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我说,你经常来电影
院么?
她说,不经常来。我一般情况下一个月来一次,这还是我丈夫在家时养成的习
惯。
我说,我经常来,尤其是夏天。夏天的电影院就像城市里的洞穴一样,既空旷
又阴凉。是个好地方。
她说,我丈夫不这样说。
我说,你丈夫不这样说,那他一定另有说法。
她说,我丈夫说,电影院是让你睁着眼睛睡觉的地方。
我说,这种说法很新鲜。
她说,我丈夫说,人需要这样一个可以睁着眼睛睡觉的地方。你可以睁着眼睛
睡觉,也可以睁着眼睛做梦,哪怕一个月只来这么一次。
在我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有个小姑娘拿着一枝花向我们走来。小姑娘说,买
花么?我停下了脚步。她说,你别买,我不喜欢花。我注意到小姑娘手上的花非常
鲜美。我望了望她,她又说,我不喜欢花。
我打发走了小姑娘,我说,这花看上去挺不错的。
她说,我丈夫说,花是一种病态植物,只有病态的人才会喜欢花。
我说,我感觉到我们不是两个人在交谈,而是三个人。
她说,对不起,这刚好是我丈夫经常谈到的话题。
我说,那就谈谈你丈夫吧。
她说,我丈夫去了日本,已经三年了。
后来,我们在街边一个小摊位坐下来吃螺蛳。这是她的提议,她说我们吃一盘
炒螺蛳吧。她还要了两瓶啤酒。老板娘给了我们两只纸杯。而她把纸杯扔了。她说
我们就对着瓶子吹。说着,她把啤酒像吹号一样的举了起来。
我也举起了瓶子,我猛吹了一气啤酒,然后说,你丈夫一定喜欢吃螺蛳,你丈
夫也一定喜欢吹啤酒。
她说,是这样。我丈夫就喜欢这些东西。
我说,这些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说,我丈夫说吃螺蛳能吃出细致,因为你必须细心地把那一点螺蛳肉给弄出
来。吹啤酒则能吹出豪放,因为你必须挺起胸膛仰起头来两眼望天。这种样子不是
你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做得出来的。
这时候,我们的摊位前来了一个卖唱的。卖唱的是个男人。在暗黄的灯光下,
男人显得挺拔而结实。在这之前,我还很少看到卖唱的男人。男人不说话,脸上也
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默默地把歌单递给了我。我接过歌单,但只是象征性的,我
并没有真正打算点歌。我对一个男人在这种场合引吭高歌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到处
是走动着的人,街边各个烧烤摊位上冒着袅袅烟尘。我随意地在歌单上看了一眼。
这一下我被震撼了。我看到歌单上赫然印着这样几个字,卖艺不卖身。
我又抬眼看了看男人,我发现男人像石雕一样冷峻。
我把歌单推给了她,我说,那就点一支吧。
她说,还是你点。
我翻了翻歌单,说,就点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她说,这歌点得好,最好能把鬼子们全都砍光。
我说,砍光了鬼子们,你丈夫就可以回来了。
男人的歌声这时响了起来,他唱得高亢而有力,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望。男人
唱完了,我看到她的两眼闪着泪光。我说,他在鬼子们中间过得怎么样?
她说,他在鬼子们中间过得非常滋润。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一个鬼子的。
吃完螺蛳,我们好像没有去别的地方。我们径直去了她的家。这几乎不需要语
言,甚至不需要暗示。我们就这样没有任何约定的去了。她的家好像在胜利街,或
者前进街,总之就在那一片城区。
然后,我们上了床。我们在床上一边相互脱衣服一边继续说话。
她说,你叫我小萌吧,或者叫我小芹,要不然叫我小翠也可以。
我说,我不要叫你这些。我就叫你小跑,跑步的跑。
她说,那我就叫你小步,跑步的步。这样,我们就完整了。
于是,我们在她的床上开始了疯狂的跑步。这真是快乐无比的跑步,我们一直
跑得大汗淋漓地停不下来。我们像两个不相上下的运动员齐头并进,双双抵达终点
线才轰然倒下。
我说,小跑,你快乐吗?
小跑说,快乐。小步,我简直快乐死了。
小步说,我们还会有这样的快乐吗?
小跑这时睁开了眼睛,在这之前小跑一直闭着眼睛,小跑说,小步,这是最后
一次。
小步说,重复快乐是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小跑说,小步,你要知道,有些快乐是不能重复的。
小步说,小跑,你试过吗?其实我们可以试一试。我们可以试一试到底能不能
重复。
小跑说,有些事情就连试也不能试。
小步因为激动的缘故,在小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小步说,还不是为了你的丈
夫吗?其实,背叛他一次和背叛一百次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跑坚定地说,不能这么说。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他。在人的一生中,某一天或
者某一个夜晚就像树上的一片或两片叶子一样。对一棵树来说,摘下一片或两片叶
子一点也不要紧。
小步说,你大概想把今天也当成一片叶子摘下来吧。
小跑说,小步,你又何必在意呢?总有一天,所有的叶子都会落光的。
那个夜晚的后半夜,我变成了小步。而在这座城市的胜利街或前进街的某幢楼
房里,一个女人变成了小跑。我作为小步和作为小跑的那个女人不但做爱,而且还
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我们为是否继续交往或再度做爱而争论不休。
对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我从未怀疑过。但令我困惑的是,我一直没有办法找
到那个被我称作小跑的女人。我希望重温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对我具有烛照一切的
意义,有了那个夜晚,我所有的夜晚都将变得明亮。
为了寻访那个夜晚,我多次重返当时的情景。我首先进入广场电影院,看完一
场电影后,我顺着广场往前走。我在广场街的拐角处又碰到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她还在兜售那枝花。那枝花和我跟小跑看到的那一枝毫无二致,没什么两样。我买
下了那枝花。我对小跑丈夫所说的那句话抱有敌意。小跑的丈夫说,花是一种病态
植物。我不知道花的病态在哪里。后来,我又在街边的小摊位上吃了一盘炒螺蛳,
我还吹了一瓶啤酒。
在我吃螺蛳的时候,那个卖唱的男人又一次出现了。我请他喝酒,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要是喝酒的话,我的嗓子早变成了一堆破棉絮。
我说,你真的不卖身么?
他说,不卖。
我说,卖身和卖艺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没什么区别我也不卖身。
我说,那你还唱那支歌?
他说,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吧?
我说,你还记得我点的歌。
他说,记得,和你一起的那位女人听得流泪了,我又怎么会不记得呢。
卖唱的男人给了我信心。我的寻访和我的回忆一样进入了一条正确的轨道。我
在今天晚上经历的事情和那个夜晚的上半夜几乎像复印机里复印出来的一样。我继
续往前走。在一幢似曾相识的楼房下面,我终于见到了小跑。她背着一只蛇皮小包,
行色匆匆。
我赶紧迎上前去。我说,小跑,终于见到你了。
她皱着眉头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你是谁呀?我们好像并不
认识。
我说,我是小步呀。跑步的步。
她听我这么说竟吃吃的笑了。她说,这真是奇怪的名字,想不到还有这么奇怪
的名字。
我说,你真的什么也记得了么?小跑你再想想看,你不可能忘得这么干净的。
她说,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小跑的这种态度让我忧伤。但我找不出一点破绽,我看不出她哪一点是装出来
的。我想我可以启发她。我要用我的回忆来启动她的回忆。我说,小跑,你的丈夫
不是在日本么?
她说,是啊,他都已经去了三年了。
我说,你看看,就连这种事我都知道。
她笑了笑,她并且还歪着头。她说,这种事情很容易打听呀。
我说,那天夜里有一段时间我在你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看到你客厅的墙上挂
着一杆猎枪。
她说,我的客厅的确挂着一杆猎枪。我丈夫说,那种样子的猎枪是最好的装饰
品。它的装饰效果比一幅抽象画还要有意味。
我说,那好像是一杆老式猎枪。
她说,那的确是一杆老式猎枪。它现在已经打不响了。它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它还是我丈夫的祖父使用过的。祖父死后,我丈夫就把它带到了这座城市。那一年,
我们刚好分了房子。我丈夫就把它挂到了客厅的墙上。
我说,其实,你丈夫可以把那杆老式猎枪带到日本去。
她说,的确是这样。我丈夫走的时候坚持要把猎枪带去。可是到了机场,他又
把猎枪还给了我。他说,拿回去还挂到客厅的墙上去。我当时问他为什么又改变了
主意。他说,因为猎枪肯定上不了飞机。
这的确令我惊异。想不到真是这样。小跑的丈夫本来和我毫无关系而且非常遥
远,现在却弄得就像近在身边一样。这样的事情有些太不可思议,太过离谱。因此,
我自己倒有些迷糊起来。我不太明白这样的谈话将我引向何处,太过真实的事情相
反使得我感到虚妄。这时,我又想起了小跑卧室里的场景。在我的记忆里,我异常
清晰地看到了一把刀挂在她卧室的墙上。于是,我说,你的卧室里不是挂着壁毯,
而是挂着一把刀。
现在,小跑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她说,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那是一把弯刀。
她说,就像月亮的形状一样。
我说,上面锈迹斑斑。
她说,有些铁锈,有些则是血锈。
我说,还有一些泥点。
她说,是啊,那是我丈夫的父亲从地里刨出来的,当然沾有泥点呢。
我说,在一个独身女人卧室里挂着那样一把弯刀,的确很有味道。
她说,那把弯刀在我丈夫在家时就已经挂上去了。
我说,小跑,你现在记起来了吗,我那天夜里就在你那间挂着弯刀的卧室里。
我们在你的卧室里跑步。
她的脸上挂着迷惘而宽容的笑。她说,你说什么呀?在我的卧室里跑步,有这
样的事么?
我说,我们跑得大汗淋漓,却总也停不下来。
她说,怎么会这样呢,这听上去就像一篇荒诞小说。
我和小跑的谈话就是这样艰涩。她的对话方式和表情都给我一种拒绝的感觉。
我们似乎始终处于两片陌生的领域。我无法进入她,她也无法进入我。我不知道问
题到底出在哪里。要么她真的不是小跑,她只是长得和小跑相像而已。要么那个夜
晚根本就不存在,那只是我的幻觉或想象而已。这样一想,我的思绪就有点乱。如
果真是这样,如果那个夜晚真的并不存在,那我的寻访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我
的样子看上就像是在挣扎一样。我说,小跑,你真的不认为我们曾有过一夜交往吗?
她又一次笑了,她明显要比我显得放松。她说,如果你真的想勾引女人,你可
以再想点别的什么办法试一试。
我说,关于猎枪和弯刀,难道不能为我证明吗?
她说,你想证明什么?
我说,证明我所说的话。
她说,什么也证明不了。
我说,如果我没有进入你的房间,我又怎么会知道猎枪和弯刀的事情呢。
她说,要不是你的幻觉或想象,那就纯粹是一种巧合而已。说着,她也陷入了
沉思。然后,她又说,那真是一种奇怪的巧合。
我说,就算是一种巧合。或者不过是我的幻觉或想象。那你是否希望曾经有过
这样一个夜晚呢?
她这时眯上了眼睛,她说,我不知道。
我说,这样的夜晚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对于这样一棵树来说,有没有这样一片
树叶其实没什么两样。
我这样说也是为了提醒她。因为我记起来正是她把那个夜晚比喻成一片树叶。
可是,从表情上依然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
她说,如果真有这样一片树叶,倒可摘下来做成一枚书签。
我说,也可以扔掉。
她说,扔掉就有些可惜了。
我说,做成一枚书签,只有在你阅读的时候才能看到它。
她说,看不看到它都无所谓。哪怕它被夹在一本永远也不看的书里。哪怕那本
书被尘封在一架书柜里。
说完,她转身走了。她走进了那幢在我看来似曾相识的楼房。她的身影很快就
被那幢楼房吞没了。她将在楼道上转过几道弯,然后进入她那间挂着老式猎枪的客
厅,再然后进入那间挂着弯刀的卧室。
我的这一次寻访就这样结束了。我又顺着原路退了出来,这是那个夜晚之后我
和小跑唯一的一次会面。这次会面的结果是我再也不敢随便和哪个女人进行这样的
交谈了,哪怕她真的和小跑长得非常相像。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出现在这座城市的前进街和胜利街一带。我不能肯定
小跑到底是在前进街或胜利街,但她应该就在这一带的什么地方。在这座城市里,
前进街和胜利街简直太相像了。就是住在这两条街上的人也很容易弄混。而且,这
两条街道上的楼房也非常相像。当然,也有一些相像的女人在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
我承认,我有可能把地点搞错,也有可能把人物搞错。但我仍然固执地经常出现在
这里,是因为我希望故事能够重现。故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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