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随风同行
斯尘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主题,也成为别人的主题。
中秋节晚上,集团总部组织了一次员工联欢活动,公关部主管郁溪兴致勃勃地
参加了这个节日盛会。大家团团围坐的时候,郁溪伸长脖子寻找自己的好朋友——
集团办公室的楚涵,目光在广阔的演播厅里泼了两个来回,却没能见着楚涵的人影。
楚涵是个无需人去搜寻、挖掘的女孩,不像郁溪走到哪儿都带着清泠泠的风声水声,
闻者回头,但深远绵长。
公司为了提高企业形象和亲和力,着实为这次活动花费了一番心思。在深圳乃
至全国小有名气的二十一世纪演艺中心,被公司公关部费尽口舌说动,联合举办
“汇名集团‘员工有家’中秋联欢晚会”。“员工有家”是郁溪的创意,她把这个
小小的主意告诉楚涵的时候,楚涵正酝酿着一种丝缕绵长的情绪,此时的她,让姗
姗来迟的爱情捉弄得几乎丢失了自己。楚涵没有告诉郁溪她在谈恋爱,但爱情的甜
蜜和忧伤是世界上最难装盛的液体,怎么封藏都要溢出来。楚涵的甜蜜和忧伤,就
像一杯冒着淡淡水雾的清茶,在郁溪的眼睛里闪着琥珀的光泽。可是楚涵没有告诉
郁溪什么,只说了一句,唉,中秋节他也不愿和我在一起。郁溪费尽心机,也没套
出这个“他”是谁。在女孩的细腻、丰富上面,郁溪是逊楚涵一筹的。
但是郁溪没有想到楚涵会不参加联欢会。公关部的一名营销策划吴维已再三宣
称,联欢会的时候,他一定要坐在楚涵身边,并以元回寿司或比萨饼的优厚条件引
诱郁溪为自己和楚涵牵线搭桥。郁溪在饱餐一顿精美的生鱼片后,语气委婉,口音
动听地讥刺传统青年吴维只适合站在楚涵的窗前装饰风景。现在,这位像小白兔一
样纯洁胆小的吴维只好坐在郁溪旁边,呆呆地盯着女演员出神。演艺中心的演员们
果然身手不凡,表演美妙绝伦。郁溪中途去洗手间的时候,不忍放过精彩的瞬间,
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舞池中的双人舞。男舞者把女舞伴一百八十度旋转甩向空中的
时候,郁溪仿佛自己也在空中飞舞,一个趔趄差点歪倒。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
双肩,郁溪定神一看,自己差那么几个厘米就倒在集团副总江潇的怀里。郁溪脸一
红,站直身子挣脱了公司领导掌握着自己的手,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就闪入盥洗
室。江潇今天心情颇好,朝郁溪笑了笑,看着这个害羞女孩淡紫色的背影,心中突
然一动。
晚会的高潮部分是员工大联唱,老总在前面起了个头,唱出歌曲的第一句,然
后指定谁接下去唱就谁唱。尽管五音不全,被点到的人也鼓大嗓门吼出来,节目俗
套但是热闹,会场里歌声此起彼伏,气氛活跃得像一个超级大牛市。郁溪呼吸着欢
腾的人气,感慨老板经营管理有方。郁溪是个很要强的女孩,决不甘心打工过白领
日子,她的目标是拥有自己的企业实体。郁溪正在联想着与晚会格格不入的东西的
时候,听到有人高声叫着她的名字。
江潇是有名的靓仔加美喉,虽然不在舞台灯光的范围内,但一起身一亮喉便光
彩照人。“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郁溪!”江潇圆润磁性的声音像会场
中升起了一串焰火,照亮每一个人的耳朵,所有的目光涨潮一般扑向郁溪。猝不及
防的郁溪没有露怯,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远远地越过江潇,不徐不疾地接道:
“每当人们走过她的帐篷……”
回到与楚涵合租的公寓,已是深夜一时多。床头的台灯像一只胖胖的萤火虫照
着楚涵,她正蜷缩在床上看着池莉的《来来往往》,一床薄毯搭盖着曲线玲珑的身
体,遮掩不住丰满的胸和圆圆的臀,年轻的肌肤在台灯下演绎着珠圆玉润。郁溪扔
下手袋,一屁股坐到楚涵床上,摸着楚涵凉凉的脸问道:
“你怎么不参加这次联欢?”
楚涵懒懒地答道:
“我在等家里的电话。”
楚涵的嘴角微微翘着,嘟哝了一句,一丝慵懒从她的眉间唇角弥漫开来。郁溪
禁不住涌上一种爱怜:
“哎呀,早知这样,我怎么也要把你拉去。”
“没什么,我想一个人呆一下。”
“言不由衷!”
郁溪刮了一下楚涵小巧的鼻子:“你一定是想两个人呆一下!说,是不是?”
郁溪恶作剧似地逼问。看着好友明媚的笑脸,楚涵也笑了起来:
“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也是过,你想你都不陪我,还有谁愿意理我呀?”
楚涵比郁溪大两个多月,两人性格迥异,却从大学起就形影不离。比起像精美
时尚新版杂志的郁溪,楚涵更像一本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郁溪的青春活力扑面
而来,楚涵的丰润细腻耐人寻味。
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郁溪接到了江潇的电话:
“你好,我是江潇。”
“江潇?”郁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口问道。
“噢,是,江水的江,潇潇雨歇的潇。”
郁溪笑了,很少人用潇潇雨歇来组词,如果江潇用潇洒的潇来说自己,郁溪可
能会把他降一个档次。江潇邀请郁溪下班后到清吧坐坐,郁溪答应了。
虽然中秋已过,傍晚的闷热还是令人觉得夏日苦长。被江潇带到盎音清吧的郁
溪,让清凉的菊花茶浸润着自己的喉咙和心绪,觉得江潇这个主意是蛮合适的。有
时候做一件事,不能要求好,但要求合适,就像购物,就像选择自己的另一半。郁
溪觉得此时和江潇坐在一起是合适的,尽管明天公司就会飞短流长。
后来江潇又邀请了郁溪几次,郁溪大多数拒绝了。郁溪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
满的,她的心思几乎全放在事业上。郁溪和楚涵心里都充满想家的苦涩,但郁溪比
楚涵更多了一份衣锦还乡的虚荣幻想。郁溪的在职研究生读得如火如荼,每晚听课
到十点钟,回宿舍后还要自学两个小时。楚涵有时候在宿舍静静地等她,煲一碗甜
品给她宵夜;有时候比郁溪还回来得迟,躲进房间写日记,独自把温馨的回味藏在
眉间眼角。
在课程和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郁溪接受江潇的邀请,到小梅沙玩了一回“蹦
极跳”。郁溪不像别的女孩闭眼尖叫,她瞪着大眼睛飞身一跃,世界一瞬间消失殆
尽,山岩和海水在眼前无声地爆炸。郁溪解下绳索,看见江潇的嘴还在张着,不禁
有些得意。平静下来之后,江潇搂着郁溪柔软的细腰,让郁溪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此举有些过分,但郁溪还是照着做了。和江潇在一起,她很放松。江潇是个凭着自
身才能而不是钻营,奋斗到了一定位置的男人,他把享受感情作为对自己的奖赏和
回报,因此获得江潇邀请的女孩不在少数。郁溪不一样,骨子里还是把感情尊崇在
一个较高的位置,她知道自己不会爱上这个相对完美的男人,自己掌握着主动权。
江潇的翩翩绅士风度也不惹人厌,他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会使女性得到蓬勃和盛开
的享受,这种享受可以当作生活的点缀。郁溪多次拒绝了江潇的礼物和进一步的要
求,但也没有停止和他的交往。她告诉江潇,他们俩,像脸上的两道眉毛可以在一
块,但连不到一起。听到这个比喻,江潇惊奇得眼睛都要顶穿自己的两道浓眉,恨
不得取下来拿胶水粘在一块。江潇可以作一个很好的休闲工具而不是一个有意味的
男人,时间长了,郁溪为自己的想法对江潇有些内疚,但没有采取其他温柔的补偿
行动,她的感情被她给自己的责任密封在深山老林。而江潇只愿做美食家,不想去
狩猎。
有一天江潇到公关部办事,他是分管技术的副总,越职来公关部,引起了一阵
议论。几位女职员的眼波随着江副总的身影一亮一闪像星星。
“他和集团公司办公室的楚涵很好的。”
“瞎说,我看见他和风远集团老板的女儿魏萍拍拖。”
郁溪的头开始嗡嗡作响。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像一群黑蚂蚁咬她的眼睛。一个身
影朝她罩过来,还带着她有时也为之沉迷的气息。
“在忙什么呢?”
他的语气总是这么发腻。如果普通的问候,就应该去掉后面这个“呢”字。郁
溪恶狠狠地想着,躲了一下俯冲着向她压过来的身影,屏住了呼吸。
江潇毫不在意,就像来时那么自然,走得也像风一样洒脱。江潇江潇,果然是
潇洒的潇。
办公室静了下来,郁溪用了很大的力量来平静自己。她拿起电话,要通了楚涵。
“郁溪,什么事?”
软软的声音,更让郁溪心痛。
郁溪思索着措词,原本打算直截了当地向楚涵问清楚。话筒里,楚涵依然温柔
地等待着,轻微的呼吸像小鸟的羽毛拨弄着郁溪的耳膜。郁溪顿了好久,才淡淡地
说道:
“没什么,今天想请你去泡吧。”
“好啊!我也正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到哪里?”
楚涵的答应带着对好朋友的欢快、对朋友的依倚:“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郁溪告诉了地点,想了想又说:
“下班后你先去,我可能要迟一会儿。你一定得在那儿等着我!”
她在心情平静以前不想面对风雨飘摇的女友。
“不见不散!”
楚涵回答得很肯定,她也的确是个凡事都很肯定的女孩。听着这些和往常没有
区别的话,郁溪的眼睛一阵潮热,她逼着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可是,郁溪赶到酒吧,却没寻着楚涵。坐在吧台前,郁溪不耐烦地喝完一支伏
特加加苏打,又把自己移到靠窗的座位边。几个风度翩翩气质有加的男士在郁溪的
冷眼中变成这个时令的苍蝇败下阵去,郁溪更加烦躁。夜色中的霓虹灯和沙哑的萨
克斯管音乐,像一块厚重的抹布,在郁溪的心上来回擦拭。楚涵楚涵,你怎么还不
来?如果楚涵来,不管郁溪坐在哪个角落,她都能一眼就看见,然后像一只小猫一
样轻柔无声地溜到郁溪身边,歉意地笑笑,要一份和郁溪同样的饮料;如果楚涵来,
她会坐在郁溪身边,听郁溪讲着一桩又一桩的趣事,也把自己知道的趣事告诉郁溪,
两个女孩声调各异的笑声,是吧中最好的咖啡伴侣;如果楚涵来,她会和郁溪同时
喝完杯中的饮料,在众多BAR-BOY 探寻的眼光中同时离去,顿时吧中就像失去两面
旗帜一样黯然失色。两个女孩坐在酒吧,是酒吧的一道风景,更是酒吧的主题和灵
魂。
酒吧里的所有声浪都变成噪音,像骂街的泼妇一般嗓门越战越大。郁溪瞄了一
下腕表,已经十点多,自己居然在菜市场般的酒吧里坐了三个多小时。可是楚涵还
没有来。
郁溪走出门口,掏出手机拨打楚涵。你还来不来啊?能够让楚涵收到这句带着
责备的问候,郁溪会觉得快乐就是一杆杆亮亮的路灯。如果听到楚涵柔柔的歉意,
“对不起,塞车了/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什么事?)/ 对不起,朋友拉着脱不开
身(一定是男朋友!)/ 对不起……”郁溪会马上快乐得像路灯一样闪亮起来。
“嘀嘀嘀……嘀嘀嘀……”
可是信号拐上岔路,冲向火星一去不返。
郁溪失望地收起手机,提着小包漫无目的地沿着深南东路走着,她已经想不起
来约楚涵到酒吧做什么,思绪像一张乱网,缠绕在楚涵给她的这个三小时的空白里,
耳边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楚涵“不见不散”的声音。不见不散,不见不散,楚涵,你
可千万别“散”啊!闷热的街头,郁溪却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战。
“铃铃铃……”挎包里的手机闷声闷气地响了起来,把神游天外的郁溪拉回现
实。郁溪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我是郁溪。”
“郁小姐,请你赶紧到人民医院来一趟,你的朋友需要你的照顾。”
威严而条理分明的语气,透出一股特殊的职业味。郁溪浑身一紧,一股冷气从
脊梁骨里透了出来:
“谁?楚涵?”
“别着急。她父亲已在医院,你过来照看一下就可以了。”
护士把慌乱的郁溪带到医院的办公室,首先看到的是两名身着黑色警服的警官。
楚涵的父亲坐在沙发上老泪纵横。郁溪一阵晕眩,眼前的人影立刻化做成双成对。
护士把她按在沙发上,她又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直愣愣地问:
“楚涵,怎么啦?”
警官微微摇了摇头,沉重地说道:“医生们已尽了责任。”
郁溪喉头一腥,“哇”地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来。耳边只听得医生的声音:
“快,快打一针镇静剂!”
“不!”
郁溪猛地睁开眼,站稳了身子。
一向在嚎天啕地里不动声色的警官,诧异着郁溪超乎常人的意志。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楚涵静静地躺着,被医生处理得清洁整齐的脸,却仿佛在
向郁溪陈述:我好痛啊!郁溪干涸的眼眶里烧着两团火,胸腔里的心也在喊着:
“好痛!好痛!好痛!”
郁溪裹在警官、医生一群人里,从办公室走到太平间,又从太平间走到办公室
里,步伐平稳,就像从卧室到厨房间打个来回。警官把询问笔录给郁溪看了一遍,
询问笔录毫无感情色彩,却清晰地记录着楚涵生命的终结过程。
问:当时是怎么样的情况?
目击者:我看到两个劫匪,骑着摩托车打劫这个女的,他们抢过挎包带子,这
个女的反应快,抱牢包身不放,结果被摩托车拖了十多米,后来劫匪扔下包逃了,
这个女的刚站起身,就被那辆的士撞飞了。
……
问:你怎么撞上这个女的?
的士司机:我也不知道,我今天的确昏了头,平常我从不开这么快,偏偏今天
想要早点交班。
……
警官口气温和地告诉郁溪他们寻找楚涵亲友的经过。
“这个女孩身上什么通讯录也没有,手机也没有。我们找到她的暂住证和身份
证,按暂住证上的工作单位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只好按身份证上的家庭住址查寻
到她家,打到她家里,他父亲接了电话,乘最快的一个航班飞了过来。等他到了这
里,才说起你的手机号码,他说,你是这个女孩最要好的朋友……”
是的,老伯没有说错,楚涵,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我却不能在你即将
失去生命的时候,在你身边。我宁愿的士撞的是我啊,你这么柔弱,怎能和那钢铁
抗衡!
楚涵父亲死活不愿意离开医院,他要再陪着爱女度过一个夜晚。医生给他注射
了镇静剂,让他在医院沉睡。警官把郁溪送回公寓,问她需不需要找个人陪一下,
郁溪坚决地摇了摇头。警官告诉她,警方会把楚涵的不幸消息通知郁溪所在单位,
她可以安静地休息几天。
坐在楚涵的床上,郁溪呼吸的都是楚涵的气息。床前的小台上,楚涵的手机像
个熟睡的婴儿躺在一角,屏幕上显示着几个未接电话。郁溪突然有种幻觉,楚涵是
不是躲在洗手间里想心事去了。
郁溪下意识地拿过楚涵的手机,显示着最后牵挂楚涵的信息。一个熟悉的号码
“倏”地跳出来,像老朋友一样朝郁溪眨眨眼睛。郁溪手软软地放下手机,又抱住
从医院取回来的楚涵的背包。郁溪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枚非常眼熟的嵌
花钻戒。郁溪拧起了眉,盯着这枚仿佛诉说着什么故事的钻戒。她终于想起来了,
曾有一次,江潇要送她一枚钻戒,当时她觉得非常可笑,平白无故送这东西干嘛?
江潇笑嘻嘻地说,可以给你换钱用。郁溪打着哈哈拒绝了。这枚被拒绝的钻戒现在
又捏在自己手上,有些不可思议,不,不可思议的是怎么会在楚涵的手里?郁溪发
起抖来:
“难道楚涵拼命护住挎包就是为了这枚戒指?”
郁溪火灼一般把手抖开,戒指掉落在地上,发出枪响般的一声:“叮!”
楚涵的日记在哪?它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郁溪心里说着,抖抖索索地拎起枕
头,把躺在下面的日记本拿出来,迫不及待地翻着,果然,在日记的后半部分,江
潇、江潇,满纸的江潇,像漫山遍野的土匪,杀向郁溪。
“今天,江潇请我去龙胜吧,我没有去,结果他跟到宿舍里来了。”
“跳舞的时候,江潇偷偷亲了我一下,我打了他一耳光,他自己也打了一下,
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越想他的时候,他越不愿意陪我,他说,只许他想我,不许我想他。”
“他明明和我说过,没有想结婚的事,可我还是答应了他……”
“我和他共同创造了一个生命,他知道吗?”
郁溪打着颤,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也像手中这一页一页的纸,又单薄又苍白。她
用手紧紧掐住太阳穴,让阵痛使自己平静下来。很远的地方,楚涵还在轻微微地笑
着:他知道吗?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虽然轻柔、礼貌。
郁溪敏捷地从床上跃下来,冲到门边,又停了下来——楚涵永远不会回来。
“郁溪,郁溪!”声音依然浑厚,富有质感。
郁溪用从来没有过的快动作打开门,一把将江潇扯了进来。
江潇还是着装整齐,头发丝毫不乱,一派绅士风度,连这个趔趄也摔出优美的
舞姿。
“郁溪,我代表公司表示对楚涵的哀悼,也特地来看望你。”总是良好的自我
感觉使他误会了郁溪的粗鲁举止,他白皙的脸上挂满温柔的神色,凑近身欲搂住郁
溪。
郁溪一把推开了他,捏紧了拳头,但是没有挥出去,如果这一拳击出去,楚涵
会心痛的。
“郁溪,我很难过,大家都很难过。”江潇不是个愚蠢的男人,一瞬间他从郁
溪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摒除欲望,他的智商就像高层建筑的电梯迅捷上升。他知
道在郁溪面前,他所有的轻举妄动都是自取其辱,他与郁溪拉开了一点距离,免得
自己败得更惨。
“你难过吗?你为什么难过?楚涵需要你难过吗?”郁溪虽然咄咄逼人,却觉
得自己还没有问出更厉害的问题:“楚涵不死,你会杀死她吗?”
江潇的大脑像一架高速运作的机器突然被三发子弹击散了架,螺丝、零件散了
一地,满地的杂碎中蹦出一个个问题:郁溪知道了什么?她会做什么?楚涵曾经说
了什么?一丝惊恐像炸破气球的气体一样从他的眼眶中迸裂出来,眼前的郁溪,在
这间昏暗闭塞,还带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变得鲜艳毒辣。
郁溪却自动退下阵来,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把眼前这个衣着光鲜的绅士拿来怎么
办。这个自己曾经心仪,朋友曾经全身心付出的人……
江潇如释重负地走了,在门口又扭过头,带着想挽回什么又像交待什么的神情,
低声地却是清晰地吐出:
“在深圳,不管什么事,都是没有对错的。”
在深圳!难道深圳就是放纵自己,享受感情的充足理由吗?
公司流传着楚涵为情自杀的谣言,这个谣言像两宋年间寡妇身上的白衣一样绚
丽而凄美,谣言的主角背后忽闪着一对白色的小翅膀,所有的风流韵事让小翅膀扑
腾而光。没过多久,集团公司副总江潇与风远集团老总的女儿魏萍订婚了,不仅郎
才女貌,难得的是,两人都是一往情深,这在深圳成为经典让人艳羡。
数日后郁溪的身份是一名成人考试辅导班的英语老师。在江副总的公司里,郁
溪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远行归航的小船,当岸像巨大的阴影逼近的时候,这只颠沛在
峰尖浪底的小船唯有逃离。
楚涵的父亲把楚涵的一盒灵骨带回故乡,楚涵从此就形成影像定格在郁溪的相
夹和心底深处。每遇熟朋旧友谈起楚涵,郁溪会让自己面无表情。
报业大厦的英语角吸引了郁溪,她很快成为其中的活跃分子。郁溪的天又晴朗
了不少,甚至她也暗暗惊讶于自己所具备的自我调节功能。在英语角,一个有着象
牙皮肤的女孩朝她打了个招呼,郁溪对她笑了笑,觉得有些面熟,一说起,原来是
自己班上的学生,邓明儿。郁溪惊讶地说:“你的英语不错呀,口语比一般大学生
都要强得多。”明儿苦笑了一下,说道,她是一名涉外导游,想考一级导游证,需
要较高的理论知识,只得再加强一番。说起导游,明儿可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这一说起来,两人竟像铆钉对眼一样一拍即合,决定合伙办一个旅行社。
邓明儿利用自己的关系,承包了旅行社的一个部门,然后打广告,引客源,希
望这份事业像涨潮一样汹涌澎湃。圣诞、元旦即将来临,各大旅行社的广告满天飞,
每天的报纸让人眼花缭乱,郁溪和邓明儿商量借机大干一场。两人倾囊而出,资金
却像长不大的孩子差老大一截。郁溪在深圳的朋友不少,但可以对其提出“金钱”
这类敏感问题的人却不多。正当郁溪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与郁溪保持联系的吴维
关键时刻大显身手,他不仅把自己多年的积蓄翻个底朝天,而且向他的家人亲属、
朋友哥们直言不讳,这一切都是在郁溪毫不知情的时候,干得热火朝天。当吴维期
期艾艾地把十五万元的活期存折递给郁溪的时候,郁溪惊讶得好似看见泥地里钻出
个金娃娃。吴维很轻松地走了,脚步却声声点点踏在郁溪的心上。
郁溪和邓明儿决定把全部资金投向西部远途的线路上。她们钻了各大旅行社的
空子,直接在互联网上发布信息,招揽国外零散游客到中国后组成自助团。两人的
外语此刻派上了大用场,整天电脑、电话里的声音都使她们仿佛置身国外的某个角
落,甚至两人口语也“yes ”“no”起来,叽叽咕咕地像两个交换情报的间谍。
“沙漠圣诞”、“临池上元”,一个个充满东方文化内涵的旅游组团,在郁溪
和邓明儿的带领下在蓝天黄漠中游移往来。郁溪和邓明儿,还有她们招聘的几个导
游小姐,自谓忙得像充足了能量的电子狗,累得四肢乱颤,嘴里还“汪汪”叫个不
停。
邓明儿把“明溪(中国。深圳)国际旅行社”的执照交给郁溪的时候,郁溪正
坐在华侨城一座十九层的写字楼里和吴维交涉。郁溪离开“汇名集团”这半年来,
吴维总是不间断地在郁溪身边出现,楚涵生前只留给他几个温柔浅笑的倩影,如今
却像鞋中的一颗小石头,在他行走的时候,时不时地跳出来触痛他的脚趾。吴维在
郁溪面前从不提楚涵,但郁溪从他的眼睛里却看到楚涵轻舞飞扬的长发。重于生命
的感情必定超越生命,郁溪感慨着,心痛痛地替楚涵感到骄傲。吴维自谓仍旧在汇
名集团里蝇营狗苟,郁溪却从其他朋友那儿得知,吴维已是集团公司举足轻重的发
展部经理。这也是一个男人的成熟吧,成熟的男人不会停留。郁溪希望吴维对楚涵
不要太执着,就当作是走远后的回忆。吴维没有说什么,却依旧让楚涵在身边随风
同行。吴维坚持着不肯收回原先的十五万元。
“这是楚涵送给你的嫁妆。”
吴维很轻松地说着,郁溪顿时茫然,在送吴维出门时还头重脚轻。
十九楼窗外的风景很好,特别是华侨城外,开阔的视野,又不乏摩天建筑的现
代感冲击。大片的绿色铺天盖地而来,蓬勃着房间内郁溪年轻的生命。郁溪的目光
抖了一下,林荫道里一袭红衫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娇柔的楚涵在楼下朝她
招手,像一朵鲜艳的玫瑰,浓烈而又温柔地刺激着郁溪。邓明儿走过来,看到郁溪
脸上两道晶莹的泪水,悄悄问道:“怎么啦?”
郁溪一低头,嘴里抿进一颗泪珠,笑了笑:“想起一个朋友,她结婚了。”
教堂的钟声,还有鞭炮声,霎时在两个年轻的姑娘耳边响起,新郎、新娘都是
出奇的美丽。
江潇现在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楚涵、郁
溪。美丽、善良和理想,这些词离开了这两个女孩,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慢慢
地,生活的反复和忙碌模糊了她们的印象。他现在是副总裁、是丈夫,是父亲,位
置交替变换,有了自己的主题,也成为别人的主题。他很少回味过去,过去飞远了,
成为老时再说出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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