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晾房
柳永
进了四月,虽仍然见天地刮风,但毕竟到了清明。
北臧村的孙海山小心翼翼地走过那条宽窄刚刚能走“狗撵兔子”,也就是速度
奇快的小拖拉机的巷子。他之所以这么小心,是因为住巷口的李家,李大宁他娘有
老年痴呆病,会冷不防地从院子里往墙外扔东西。有时候她会扔个麻袋片子,有时
会扔几根棒子秸。那样还好。只是,她偶尔还要扔出个把整砖来,那样的话就比较
麻烦。上次她把海山的儿子孙小好的脑门给弄开了花儿,结果他也不好去李大宁家
说什么,只能自己带了小好去天宫院的卫生所缝针。她有老年痴呆病嘛,病终归是
病。
孙小好让人操心。连二混蛋海东都把闺女孙小事送县城读书了,小好是男孩子,
总不能让咱家的儿子落后吧。孙海山要强着呢。不过,孙小事能去那里上学,多亏
了海泉帮忙。听说海泉赞助海东六千块钱呢。孙海泉有钱是有钱,但人家的钱也是
辛苦挣来的。孙家上学的孩子多了,都让海泉出钱的话,海泉也受不了不是?
村里的小学老师工资低,他们在课余的时候,近的要去镇上卖菜挣钱,远的要
去县城倒腾买卖。他们倒腾的后果是,村里的孩子上不上课,他们大多不过问。海
东那天聊天时说县城四小的老师请家长去谈谈,因为孙小事在学校不太听话。他说
的时候,海山听得羡慕,因为,村里的老师从来不请家长。孩子们爱咋咋。
今天是星期天,孙小好不上课,不知道又疯到哪儿去了。小好从三岁起就不愿
意在地上走路。所以,每天他从自家的院子里顺梯子上房,一路沿着墙头和房顶往
他的目的地走。也许他没有什么目的地,反正就是要在房上走路。
房顶已经七年没晾了。前年就该晾的,只是……海山顺利地穿过那条暗藏危险
的巷子,来到自家门口。走进院子,正好北风暖暖地吹过来,他抬头看了看房顶,
自个儿摇头。
他刚去村委会院里的影壁那里看“会计年度公开报告”回来。看了半天看不明
白。听旁边一个在城里念书的学生说,布告没啥看头,总之是村委会又亏钱了。这
样的布告原来总要在过年前贴出来的,后来听说上边来了检查组,说以后要现代化
了,说国家的财政年度是到三月底的。所以,会计报告要在三月底张榜公布。啥时
候贴还不一样?反正是亏钱。海山对着自己的房子,在当院的月台上蹲下来。阳光
照着他的后背。
昨个儿,他找村长说要洇地。村长说当然不能误了农时,但是也要给过冬的麦
子先浇水。洇地着啥急,还没到清明呢。谷雨前保证让你浇上不误耕地和播种。村
长说排水的人已经排到清明后了,再说,那些人都是按时交电费的,海山啊,你啥
时按时交过电费呢?呵呵,要用水了,你想起找我了,早干吗呢?海山说电费我交
了的。村长说,你三五个月交一次,停了你家多少回电了你自己说说吧。钱有点紧
呢……嘿嘿,钱紧?你媳妇在县城里替家具厂老板看摊卖家具,还缺了现钱你家?
那是人家的钱,我媳妇不能乱花的……那是她哥帮着找的没工资干拿提成的活路。
冬闲的时候,海山曾经开了那辆“狗撵兔子”去媳妇的家具摊门口趴着,等着
帮人拉家具,媳妇说那样每天可以挣点。但是,趴了几天,他就回了北臧村。因为
他根本没挣到钱。同样趴活的人告诉他,上路的时候小心点,别让警察逮着,县城
里不让“狗撵兔子”走。他懵头懵脑上了路,拉着一套沙发,走过两个路口就让警
察截住了。警察张口就说要罚款200 块。饶了我吧,我媳妇卖一个月沙发还挣不到
这个数呢。警察点着海山的额头说,你有没有法制观念啊,你这种乡下破车还敢在
我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呐?不拿200 块今天你甭想从我这里走。货主在旁边一个劲
地埋怨海山,怨得海山心里直起急。
海山抬头再看看房顶。大前年房顶就漏了,一直说要晾房的,可是前年爹死了,
去年丈母娘病了,都要花钱,拉了多大的饥荒才把钱给凑上的啊。要不是媳妇去年
到县城替人家卖家具,到了秋后都没准没有现钱呢。粮食不愁吃,但是现钱呢?秋
后白条子下来,村委会还说他们亏钱。真不知道城里人都是怎么过活的。也不知道
他们一年到头亏不亏钱?警察一下子罚了我200 块呀,这不是迈腿就要钱吗?
昨天晚上和媳妇睡在炕上,黑暗里,他搂着媳妇。媳妇每天回来就说累,他说
你天天在城里你还累?我每天骑三小时的车上班再骑三个小时的车回来呢,我在城
里也没绕世界玩去。好好,说着他翻身压上了媳妇。媳妇说今天真是累呢,家具摊
今天挪窝,搬了一天货。媳妇说着就把海山推下去。嗬,你是我媳妇,你在外挣钱
你还牛气了?再牛气你也是我媳妇,我想咋就咋。说着,海山再次翻上去。
等他喘息着从媳妇身上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窗户边房子顶棚的糊纸,上面
的水印子,在月光里是那么刺眼。这样的水印子家里还有十处八处吧。房顶再不晾,
今年的夏天,房顶可就悬了。
他对媳妇说,哎,谷雨前晾房吧。媳妇打着哈欠说,还说晾房呢,拿什么晾啊。
去年前年借的钱还没还清呢。十几年前我拣过一个一百五十块钱的存折,拿回家给
我妈看,我妈说,真不少钱啊,够晾一次房的了。现在,怕一千七八都打不住吧。
海山听了媳妇的话说,肯定打不住,我打听了。还不如前年就晾了呢,那时候,一
千总够的。媳妇含糊地答应着,沉沉睡去。
一千七八,哪儿淘换去?
“爹,爹!”海山还在阳光下懒懒地想着,小好从房顶上探出头来喊。告诉你
几百次了别上房别上房,你以为上房走路是便宜的吗?孙子,你给我下来。小好听
了爹没来由的愤怒,头又缩了回去。你个孙子,有种今天就在房顶上别下来,妈的,
敢下来我就打折你个孙子腿!
这房子还是七年前晾过的,那时侯爹还活着。唉,他叹口气,清明了,大姐二
姐和姑爷们回来扫墓,要好好招待一顿,总要吃点好的再喝口罢。爹娘在的时候就
说过,姑奶奶出了门,和姑爷一样,都是贵客呐。太阳到了海山的头顶,照得海山
身上,竟让他有了渍渍的汗意。他脱下毛衣,随手搭在晾衣裳的铁丝上。吃喝也要
钱,不是吗?
晾房是个体力活啊。爹还在的时候,那年,头年秋收完了,就要开始准备了。
爹说:“海山,去道口截个运石灰的车。”他飞快地去了。“海山媳妇,你去
北后截辆运花秸的。”媳妇敞胸露怀正奶着小好,脆声声地答应着,抱着小好颠颠
地去了。海山走过那条窄巷子的时候,不用担心李大宁的娘扔东西,因为那时候,
她还没有痴呆。因为海山在巷子口遇到她的时候,她抱着李大宁的孩子,正唱: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花秸运进院,爹又差他到天宫院姑姑家借头驴子。海山媳妇把孩子捆在背上,
吆喝着小驴拉着碌碡在院子里压花秸。爹说压花秸这个活路轻省,女人干吧。爹还
说花秸要压扁,秸秆里不能空着。卸石灰的时候,忽然刮了北风。爹喊:“海山媳
妇,你把孩子放屋里去,别迷了他眼呐。”孩子哭闹起来,搂着娘的脖子不撒手…
…
下午,海山和爹在当院里接着挖石灰池。先在东边挖个两米见方的,半米来深。
紧挨着,离开大约半尺远,再挖个差不多大小的。他和爹从前半晌起,一直挖到后
半晌。吃了晚饭,他让爹歇歇,自己在当院里,把石灰推到东边的池子里堆起来。
然后,他在两个池子间挖开一个尺把长的口,下好铁箅子。他抹了抹满头的汗水,
向屋里喊,爹,爹,弄好了。爹答应着,走出来。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满天的
星斗。
黑暗里,爹和海山一趟一趟往堆了石灰的池子里担水,热腾腾的蒸气从池子里
冒起来。来年四月应该是晾房的时候。
海山还在往池子里倒水,爹转到西边的池子里,往里面铺花秸。铺着铺着,老
人示意海山先停下来。他拿了根铁棍子绕过来,在石灰里搅动。热气蒸上来,爹一
边搅着,嘴里一边嘘嘘地,像是要把热气吹开。石灰水轻轻地流过铁箅子,流到花
秸上。爹过一会儿,又回到花秸那里看看。石灰水差不多浸过花秸的时候,爹又重
复着往西边的池子里续花秸。花秸……石灰水……然后又是花秸……石灰水。西边
的池子满了的时候,爹长出一口气说,海山啊,你那边先停了手吧。海山赶紧过来,
递给爹一把四齿儿,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把。他和爹一起把在石灰水里泡过的花秸捞
起来,在当院的空地上垛成垛子。
第二天晚么晌,海山和爹接着干。泡过的花秸,软塌塌的,裹着粘稠的石灰,
在当院里越堆越高。几天后,堆成两个一人高的黄中带白白中带黄的花秸垛。秋风
里,当院飘着淡淡的稍微有点呛人的碱味儿。没有在石灰水里泡过的花秸,照样还
残留着些麦田的香气……只等着来年四月,往垛子上浇水,把沤了一冬天的花秸刨
开,就可以晾房啦。
第二年开春,小好已经满地跑了……
刨开的花秸烂绵绵的,浇上水之后,粘得碰哪儿沾哪儿。爹和海山一个房上一
个房下,把花秸递到房顶。爹在房上小心地把花秸铺开,他的胶鞋踩在花秸上,扑
哧扑哧地乱响。终于把房顶铺满了,大概有半尺厚的光景。海山接着提了一筐西边
池子里沉淀的石灰膏子上房,用个大铁抹子把石灰膏抹在花秸上,一点一点,把房
顶抹平。
潮湿的房顶,在四月的风里,要晾上个三两天。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候。海山在爹的指点下,把晒过的细沙子搬上房,撒开,就
像是电影里的农民往地里撒肥。村子里不缺沙子。村西,东大堤下的荒滩上,随便
找个地方就可以筛沙。东堤外,当年滔滔的永定河,以及北臧村鱼米之乡的景象,
早已成为北臧村人口头故事里的一个年头久远了的背景。北臧人后来一直用花秸而
不是稻草晾房子的习惯,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种麦子的时候,被打破的。
海山和爹并排站在房顶,从紧西边的北沿儿开始,脸冲外,用脚一步一步地踩
在撒了薄薄一层沙子的石灰上,把花秸和石灰踩实。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爹背着手,
海山左手夹着烟。爹无声地踩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这次晾房,一共花了小八百
块呐,海山啊。不知咱家下次晾房的时候,八百块还够使不?”
不够了,爹,海山讪讪地自言自语,一千八呐,爹。现在不用从头秋开始准备
了。现在有打浆机,花秸稻草的在打浆机里就和石灰膏子混合好了,也有现成的膏
子,都是现成的呐。可是,哪儿找现钱去?
半天,海山没见小好有什么动静。心里放不下,他蹑手蹑脚地从梯子上去。房
顶上,过去的花秸们从破落的石灰层里支棱出来。小好手枕在头下,倚着一摊棒子
核睡熟了。唉,要让儿子也像孙小事一样去县四小上学,还得花六千呢。村里的学
校不行啊。
他放眼向东南方向望去,李大宁正和他爹李卯奎在房顶上晾房。李大宁家还是
有钱啊……小好睡得正香,嘴里吧嗒吧嗒的。哟,晌午了吧,还没弄吃的东西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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