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我不流泪
锅子
我觉得没劲。全世界的人都在流泪却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流泪。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肠;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也跳一跳,
跳到她高呼:“情郎,戴金帽、跳得高的情郎,
我一定得把你要!“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一
逆风穿行于没有什么人的街道上,路灯像黑夜中伫立着的蜡烛。
我戴着绒帽,穿着一件大概连台风都能挡住的圆领罩衣,领子上围着围巾,走
在街道上。
今天是元旦,这条本该人流如织的商业步行道居然很寥落,路灯的影子比人影
还多。时间还早,并非深夜。路两边建筑物的窗户里灯光闪烁,这说明所有的人都
还没有想到要睡觉,霓虹灯不停变幻着颜色好像阳光下的鱼鳞。
我的目的地是RAJAM 俱乐部。
二
进入俱乐部的大门,我就用小纸条将两只耳朵堵了起来,这可以让我在进入俱
乐部后还能保持冷静。
可是我当然不是来这里寻找冷静的。
没多久我就看到躲藏在角落里穿着一身黑色皮装的Jack. 他也看到了我,远远
地向我打招呼,嘴咧开得像个黑洞一样。
我走上去,他伸出手掌与我来个空中接力。然后就急不及待地问东问西起来。
我耳朵里塞着纸条,连四周如此强烈的声浪都听不清,更别说他的喋喋不休了。我
猜想就算我耳朵里没那玩艺儿,我也不会知道他在说什么。俱乐部不是嘘寒问暖的
好地方,俱乐部是用来玩的地方。
一道强烈的追光正好打中Jack的脸,他被突如其来的强光迷了,眼睛眯缝成一
条缝隙。我心里说这是我的老同学啊,比以前更瘦了,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而这惨
白的皮囊下衬着一副高耸着的颧骨。正如他所言,要找他根本不需要电话预约,每
晚九点至凌晨两点间到RAJAM 俱乐部盥洗室旁的角落来就行。他在这干活赚钱,不
是侍应生,他是卖摇头丸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晚上在这里没找到他,他要么就是生
大病,甚至可能死了,要么就是被抓进局子里去了。
Jack终于发现我耳朵里塞着纸条,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于是他将头凑在我耳
朵边上,像一个同性恋者那样搂抱着我,以至于被边上的人误会,甚至还有个家伙
放肆地在我臀部上捏了一把。
Jack将我耳朵里的纸条稍微拉开一点,于是那巨大的声浪像是开了瓶的汽水里
的泡沫一样往我耳朵里涌来。Jack大声叫着:“哥们,到这儿来是找我的还是来玩
的啊?我们可是很久没见啦?你混点什么啊?”
我也咬他的耳朵:“来看你和到这来玩相抵触吗?”
Jack哈哈哈地大笑着,那笑声钻入我耳膜,弄得它直发痒。Jack似乎没有变过,
还是如以前那般多血质性格。人的性格其实是很难变的,就像一个塑料娃娃,你再
怎么折腾它,只要这塑料娃娃还有手有脚有头,那它的质地还是和出厂的时候一样
——塑料的。
我又咬向Jack的耳朵,叫道:“喂,兄弟啊,你的药怎么卖?卖我一丸吧!”
Jack没听清,哈哈地笑着,做了个要我再说一次的表情。我就使出吃奶的劲头
在他耳朵边又吼了一次。
这次Jack听清了,他不再笑了,紧紧搂抱着我的手逐渐松软下来,瞪大着眼睛
看着我。
我将纸条重又塞进了耳朵,于是这个世界又安静了。我看着Jack夸张的面部表
情,觉得依然还是那么的熟悉,仍是像当初一起读书时他吃惊地告诉我隔壁班级有
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时的样子,那时他还结巴着说那个女孩看上去就像奶油一样
可爱而纯洁。Jack的面容改变不少,比少年时苍白了许多,颧骨也高了很多,他那
时候不穿这身黑色皮衣,可是不论怎么变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依然如故,这让我觉得
有点开心。
Jack开始摇动他的手,他的意思是不能卖给我他的货。而后他又搂抱住我拉去
我耳朵里的纸条,问我怎么了。
声浪像汽水泡沫又一次涌入我的耳朵。
我跟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来这是玩的。当然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无
非是想玩得更快活些。
Jack问我:“喝酒了?”
“没!”我回答道。
“我自己从来不吃药丸的,怕会上瘾。没好处的。”
“我知道,我不会上瘾的,我就是偶尔玩一次,别弄得这么当真,只是一次,
Jack你不卖给我我就去问别人买,Jack你这样可很不称职,要被同行笑话的。”
Jack苦笑起来,说道:“兄弟啊,这行当挺没趣的,像猫头鹰一样。不过很刺
激。”
“刺激?刺激的事情会没趣?”
“哈哈,刺激多了就没趣,可是还是刺激。像打针一样,打多了就不怕疼了可
是生病了还是得去打。”Jack重新笑了起来。而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用锡纸包着
的药丸。他将药丸塞进我手心接着说道:“这是粉红色的,比蓝色的要带劲多啦。
既然玩也玩了,就玩得high一些。这颗送给你,咱们是兄弟,给我钱我可不干!哈
哈。”
我挣脱开Jack的搂抱,回头向舞池中望去。那里人影攒动,大家都在跳着叫着,
好像每人脚下都安装着弹簧。我回过脸来,将锡纸打开,粉红色的药丸像是粒糖。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分开一半,另一半用锡纸包起还给了Jack道:“我只要半颗就行
了,我可不想上瘾。兄弟谢谢你了。”
“什么话,不过以后别为这事情找我啦。”
“嗯!”我吞下药丸。“我先下去玩了,你慢慢做生意,OK?”
我伸出手掌,Jack和我来了个空中接力,似乎又回到了读书时我们一起打篮球
的时光。那时候如果我和Jack有一次漂亮的配合,我们就这么干。我还塞着耳朵,
听不见这次手掌间的接触声,但是分明有一记清脆的“啪”声回响在我的脑海。
才一小会我就似乎感觉到了点药力,那半片粉红色的药片即将发作,我觉得身
体有点发飘。Jack已经去忙他的生意了,我一个人向舞池走去。我感到自己行走时
步伐的坚定与强悍,似乎所有的人会停下他们的舞步看着我款款步入他们中间。我
以一个非常曼妙的动作干净利落地拔下塞在两耳中的长长的纸条,轻蔑地将它们丢
弃,于是,巨大的汽水声浪一涌而入立时将我淹没……
三
我走出RAJAM 的大门,感到头脑与躯体是一张被折过的牛皮纸。嘴巴非常的渴,
渴得像是在大沙漠里行走着几天没喝过水的旅人。于是我去超市买了瓶矿泉水,汩
汩地倒入咽喉。
耳边似乎仍然响着舞池边高音喇叭里传出的节奏感极强的旋律,女孩们唱着:
“一!二!三!四!我们是网络战士,保护着三维空间!呼啦啦……呼啦啦……”
我付钱给售货员的时候文质彬彬像个饱读之士,售货员面带微笑,亲切地接待
我,还说我穿得太多,并揶揄知识分子身体就是娇贵。
我笑了笑,从柜台边转身欲行,正看到RAJAM 门口一道红光闪过,几辆警车已
经停放好,不一会儿,Jack就被两名武警扭送而出,他蜷缩得像一粒虾米,惨白的
面上因为激动与恐惧反倒有了一丝红意,眼睛仍然瞪得很大,颧骨看来格外的高。
我扔下瓶子,推开超市的玻璃门,向他那奔去。Jack抬起头,望到了我,他似
乎哈哈地笑了起来,冲我摇了两下头就再也不看我了。我不由站在原地,看着他被
押进警车,而后随着一声笛声,警车消失在了黑夜的街道上。
Jack是我的同学,我们同桌三年,吵过嘴打过架,只差没有动过刀子了。不过
不打不相识,他一直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他很喜欢隔壁班级的一位女孩子,他总是指着那个女孩对我说,这一辈子如果
能和她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要了。我一向以此话笑他,说他年纪小小懂什么一辈
子不一辈子的,纯粹是青春期性骚动罢了。
Jack家境不好,为人却爽朗,很够朋友。毕业后一直没找到好工作,有一次问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只要快活。
后来我去看守所看他,问起读书隔壁班的那个女孩他是否还喜欢,他一脸茫然
的问我:“你说的是谁啊?”Jack是个算得诚实的人,不过我敢打赌他这次是骗人,
他根本没忘记那个女孩。
四
镜对我说,她平生最大的志愿是写一本小说。情节是现成的,就是她自己的一
生——她所走过的路与她所经历的人。她问我写小说难不难,我告诉她很难,因为
你根本不知道从何写起。她想了想最后决定要把这篇注定要写的小说放到生命最后
的日子里去完成——如果她能预知生命何时终结的话。她觉得一个人如果在死之前
能给自己留下充分回忆的时间,这未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而这段日子正可以将
所有的混帐的可爱的美丽的恶心的空虚的实在的复杂的简单的一切的一切无谓的无
谓都写到纸上去,正如将蛋敲在盆子里,她所要做的就是将这些蛋用筷子搅匀。
我问她:“你认为记忆能被搅得匀?”
她说:“管他呢!到时候再说吧。”
我看着灯光下她散落的长发,面庞上白色的细细柔软茸毛,在寂静中不由自主
地“噢”了一声。
于是她扑向我,像头发情的母狮子,用柔软的嘴唇啃咬着我的耳垂,修长的指
甲甚至抓破了我的肌肤。她以整个身躯压住我,让我动弹不得,而我也失去动弹的
欲望。而后我们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以一种近乎缄默的态度冷静地完成了这一切,
因为我心中一直想着,在她这篇终将完成的小说中,我算是个什么角色?
我和镜是在网上聊天认识的,我从来对聊天给予某种希望就像我对聊天根本不
给予任何希望——这其实是一个道理并不是我有意搬弄文字。
镜说她之所以起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她喜欢镜子。
我说:“喜欢镜子的人都自恋。”
“那也可以追溯到纳西索斯——水仙之神,顾影自怜的鼻祖。”
“我没见过不喜欢照镜子的人,所以其实你这爱好也很一般。”
“镜子有很多种的,未必都是背后涂水银的玻璃。”
“你很聪明啊,女人!”
“彼此!彼此!”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从未问过她几岁她是干什么的她住在哪里诸如此类的话,
尽管有时候午夜寂寞得发疯的时候我非常想占有她。她倒是好奇心很重的问过我是
干什么的。
我说:“我是自由职业者,天空中飞翔的一只小鸟,池塘里跳跃着一头青蛙,
万花丛中的一点红,南京路人流里的一个人。”
她大笑,回道:“倒是怪人,多大啦?”
面对她层出不穷的问题我自然应对自如,我回道:“二十三岁零七月,正是花
前月下,海誓山盟的黄金时代。”
她大笑,表现形式是以一长串的比特构成一幅幅奇特的笑脸图案,继而问道:
“哪儿毕业的啊?”
我早知有此一问,侃侃答道:“我是人间大学社会学院小市民系的高才生,高
尔基是我的学长。”
“呦!还就读着呢?”
“是啊!同学都没毕业,一毕业就再也回不来了。”
“哈哈!倒真想见见你。”
“我现有时间。”
“现在?”
“现在。”
没多久我们就见面了,地点在她的住所,她是一个人住的。
五
一个男人一生中会遇到两种女人——如果你够倒霉或者够幸运的话。一种是如
同火一般夺目的红玫瑰,另一种则是像月亮那样沉静的白玫瑰。
只是无论如何玫瑰总是会谢的,即使玫瑰不谢或者谢了再开,守着玫瑰的人也
是要谢的,而且谢了就不知道去往何方。
我与Lotus 也是在网上相识的。她,我从未见过,我猜想即使到我死去也还是
见不到。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是干什么的她到底长什么样,开始我并不想知道这些,
可是过了很久我突然强烈地想知道一切。那种感觉犹如一个把自己都输掉的赌徒一
定要让赢家告诉他到底是输在哪里,但是最终答案很简单,很多时候一局牌你甫一
上手其实就已经输掉了,知道牌又能如何?所以后来我学得聪明些了,我就再也不
问Lotus 这类问题了。
Lotus 是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她精通一切我想精通可是一直精通不了的东西,
这种时候她就像一本百科全书随时等待着我来翻阅。而更重要的是Lotus 了解我,
就像妈妈了解儿子一样。
妈妈总是纵容并爱护自己的孩子的,她亦是如此。我亲爱的妈妈啊,有时候我
真想这么叫她,并对她说其实我早已经长大成人,早就断了该死的奶了!我要的是
生活生活再生活!而不是妈妈的奶和妈妈的母爱。而后终于有一天我变得更聪明了,
我明白了一切,其中的一点就是其实人人都缺乏母爱。
Lotus 说:“锅子!其实你会对一个女人很好很好的对吗?”
我差点流——流泪是最虚伪也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方法,我对她说:“是的,可
是没人信我。”
后来每想到这一点时我都在心里说:他妈的!该死……
六
镜像条慵懒的蛇那样粘在我的身上,我就像她必须附着的老树干。我愿意做任
何角色,哪怕是一块老树皮。我不是生来就爱做这样的角色的。特别是当镜告诉我
其实她有老公的时候我就显得很不理智。我知道那时候尽管我外表很冷静可是我心
里却已经是着了火的炭,但由于缺乏氧气所以又总是烧不烊。
我一本正经地对镜说:“你必须做出选择的。”这样的口气我很熟悉因为我用
过好多次,这是一句让人觉得很没劲的台词,但是却很关键。因为此话一出一幕高
潮即将上演!
镜黑色的长发“唰”地垂落下来——本来头发是盘着的,刘海在额头处摇摆着
像墙头的青草。她并没有回答我任何问题,只是看看我,看看墙。
我能看出她内心的惶恐与犹豫,这时候我心中升起对全世界的爱,我拥抱住她,
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像亲吻一块方糖一样。我似乎是铁了心要将她融化在我的
吻里,不这样我似乎就没别的可干了。我突然感到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这熟悉而
又陌生的感受已经不是第一次袭击我的心扉,我想要给予一切,甚至包括我的灵魂。
我感激涕零,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任由眼泪从眼眶中潸然流下,她贴着我的脸
的面庞似乎被这热泪灼伤,下意识地躲开这炽热的液体。
我知道其实她也很感动,她几乎已经在被我融化的边缘了。
灯光昏暗,黄得像是午夜月光下的花。
七
在Jack被抓之后,我才发现Jack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本无朋友,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才叫朋友。难道一起吃顿饭就叫朋
友?那我的朋友多得数不胜数了。那彼此知心才是好朋友的标准吗?人能够彼此知
心吗?这个话题是永远不可能被证明的废话,因为谁也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
块真正的水晶,被看得透亮透亮,起码和水晶比起来我更愿意做一捧稍显浑浊却也
无伤大雅的黄埔江水。
我同情Jack,因此我将他当做我的朋友。Jack入狱后我是除了他父母去监狱探
望他最勤快的人,所以他自然也将我当作了最好的朋友。在监狱中Jack头发永远不
会超过一寸长,再加上穿着一件号衣,实在让人无法辨认出这就是那位想当初天天
混在RAJAM 卖药,留着长发穿着皮制劲装的老J 了!有时候我觉得他简直是获得了
某种重生,好像褪去一层死皮的蛇一样。而他自己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太难受,他仍
然热情开朗,笑逐颜开,还不停问我:“兄弟啊,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可记得带老婆
来看我噢!你放心我现在肯定抢不了她啦!哈哈……哈哈……”
他面色红润像一只富士苹果,咧开嘴大笑着,光线打在颧骨上形成一块光斑。
监狱中的生活倒是让他的健康有所起色了。我越看越羡慕,有时候自己都想混进监
狱里去算了!什么事情还是简单点干净,亨利米勒说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出生,由此
看来出生后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机会被一个人道的监狱给囚禁。一想到这点我更加
受不了,甚至有点嫉妒Jack,不过稍微羡慕一会我打定主意,打死我也不进监狱去,
被关起来毋宁死!
我是天生热爱自由的人!而当我的确身处自由中的时候我就如同迷失方向的风,
不知该刮到哪里去了。
Jack由于以毒养毒,被判徒刑十五年。进牢房的时候他二十三岁,出来那年他
将三十八岁,天晓得那时他是否依然面色红润不见皱纹如同一只红富士苹果那样。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的青春时代注定将在牢房中被消磨掉。
八
那年夏天,街上的梧桐树枝叶繁茂。走在树荫下并不觉得特别热,阳光透过茂
密的枝叶只漏出一些白生生的光斑。时而有凉风吹过,叫人遍体通凉,如水淋身。
我已经失业近一年了,记得去年辞职的时候天倒是异常的热,热得让人喘不过
气来。知了一直在不停地叫着,声浪此起彼伏。
我和镜一直维持着情人的关系,她的丈夫总不在她身边,所以我理所应当地总
是出现在她身边。
有一次我走在去往镜的住所的路上。我走得很慢,一路上东张西望,像个好奇
心特别强的老妇人。
我看到有一个人靠着梧桐树干正拉着小提琴,他的身前放着打开的琴匣,里头
全是钱,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甚至五十块的。他看也不看那琴匣,只顾着拉
琴。我站在他面前,端详着他。他也没有看我,只顾着拉琴,我觉得他像个熟练的
工人,因为真正拉琴的是不会将听众抛弃的。我认为他是个虚伪的拉琴人。
他拉的是一首伤感的曲子,悱恻缠绵,我站了一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扔入
那满是钱的琴匣。他看也不看,只顾着拉琴。我很想把他那该死的琴抢过来,一把
折断。不过我犹豫了一会,又掏出一块钱扔进他的琴匣。他依然拉着琴连看也不看,
这个虚伪的家伙,其实他比我富有多了。
我又路过花园,小孩子们在花园里追逐玩耍嬉闹,因为人家说人老了就会喜欢
孩子。
九
最近镜在床上,像座火山。她喜欢大声的嘶喊,声调尖利,如同一把雪亮的刀,
切割着我的耳鼓。她的身体通红,似乎血液就要从她的肌肤后迸裂而出。长发垂下
来,遮掩住她的脸庞,透过发间的缝隙,我看到她的眼中闪着饥渴。
事后,她将头枕靠在我的胸口,以手轻轻拨弄我的头发,我觉得很困,几乎睡
着了。
镜站起来,打开音箱,放入了一张甲壳虫的唱片。音箱中流泻出六十年代的歌
曲,那个时代没有电子合成音乐,是的,没有电子合成音乐。我觉得很伤心,没来
由的伤心,软弱像是寄生虫,就寄居在我的骨髓深处,使我经常不由自主地感到伤
心。我讨厌电子音乐,我讨厌那些该死的冷冰冰的噪音,可是我不能没有它,所以
感到伤心。
“你爱我吗?”镜忽然问道,这时候她又将头枕靠在我的胸前。
“我想我是爱的。”我撒了个谎。
“可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是这样的。”
“是哪样?”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样。”
列侬在唱着“Love is real,real is love;Love is feeling ,feeling love
……,”音乐柔软得像女人的长发,我觉得更困了。
“你才认识我的时候,总是很多话。你说各种各样的笑话给我听,我觉得我真
的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开心。”
我觉得镜有点语无伦次。
“我和你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你矜持得像个处女。可是你现在的叫床声能吓死厨
房里偷偷摸摸爬行着的蟑螂!”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开个玩笑。我喜欢你,喜欢你的叫喊声,只是以后别抓破我的皮肤
好不好?”我觉得自己有点言重了,所以开始想办法将气氛缓和下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镜抬起头,盯着我,黑暗中仍然能看到她的目光闪烁。
“我懂的。你可以这么想,之所以喜欢和我在一起并且觉得开心,是因为我本
身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大笑话!”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以为这样你会觉得开心点。”
“可是我不开心,我甚至觉得很痛苦,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堕落。”
“那为什么不离开我?”
“因为我爱你啊!”
“我喜欢你的,好了。”我搂过镜,拍打她的后背。
“我记得有人说,喜欢和爱的区别是你爱的人或许给你带来危险与背叛,而你
喜欢的人总是给你不值一提的安全。”
“好了,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
“好了,我不明白。”我起身,走到音箱前。列侬正唱到“Imagine all the
people……”我摁下停止键,六十年代嘎然而止,然后换上了一张我也不知道是什
么乐队的音乐,很吵闹的噪音,声浪简直可以把房顶给掀开来。
十
Lotus 给我发了封信,信里说她将去美国读书了。我知道她终于寻觅到了她的
梦想,我很为她高兴。我打算送她一副好手套,因为她去的地方很冷。
我还是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她是干什么的,她到底长什么样。
有时候我觉得我很想对她说一声,你他妈的!
当然我是喜欢她的。
十一
八年前,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花了十块钱买了一本精装本的《箴言集》。
那时候十块钱对我来说无疑是笔巨款,所以仅仅为了这十块钱我都有充足的理由爱
上这本书。事实上我的确爱她,尽管随着时光流逝,书页已无所顾忌地变得焦黄,
可是我仍然爱她。我甚至从未折过这本书的任何一页纸,以至于至今这本书页脚仍
然平坦光洁。
书里全是一些名人名言,比如“生命就是战斗”;又比如“走自己的路让别人
说去吧”等等诸如此类……其实到现在我都相信这些话都是真的,可是真理从来在
这个世界上占不了上风,就因为它们都是真的,所以它们才没人能做得到。从这点
看这是本可怜的书。
我爱她,所以我将这本书送给了小澜。
小澜干净得就像朝阳,我愿意相信她眼中全是露水,她是位美丽可爱的姑娘。
我对她说我要将这本《箴言集》赠送给她,她笑着颔首称谢。她接过书,翻阅起来,
我觉得她目光无邪。
我有种冲动,想对她说些什么。
“小澜!”
她抬头,注视着我。
“嗯。”
“你知道吗,这本书是我最喜欢的。”
“噢?那倒要好好看看了。”
我们坐在麦当劳餐厅里,靠着窗,下午时分,顾客不多。
“里头很多话很好的。”
“嗯,我相信的。你怎么会给我看不好的东西呢?呵呵。”
“无论如何,其实人心是不会变的!”
“嗯?”她再次抬起头,望着我,眼神中充满疑问。
“你真可爱。”
“呵呵。”
“呵呵……”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也是很可爱的。”
“谢谢!”
送小澜回家后,我只身去往RAJAM.我和Mike、Michale 、Miko或者卖糕儿打了
个一百度的沸腾招呼。然后这个我到现在也搞不清名字的家伙给了我一瓶啤酒,我
咕隆咕隆喝光。他就问我是不是要玩得快活些,我说这是句废话。他就从口袋里掏
出锡纸包,里头都是摇头丸。他小心翼翼地从里头翻捡出一粒给我,好像怕不小心
将那些药片打翻在地。他的手指粗得像胡萝卜,捏着药还不停地微微发颤,这让我
觉得他很好笑。我掏钱给他他说自家兄弟不要这么客气,我往他口袋里塞他才肯收
下一百块。
我就着啤酒吃下药,没多久开始天旋地转,整个身体漂浮起来。我对自己说走
别人的路让自己说去吧,生活就是要你缴械投降的,边想着这些我边往舞池走去。
霓虹灯下的舞池光怪陆离,全是声,全是光!
十二
我后来知道那个卖给我药的人叫Micoud. 这大概是个法国名字,中文或许应该
读成米库。据我所知他不懂法文,我认为他十年后也不可能懂得法文,但是他还是
有权利给自己取这么一个招摇的名字,他说这个名字很容易被人当做迈克记住可是
事实上却又很与众不同。他是个卖摇头丸毒品的二道贩子,他必须有一个响亮而又
不容易被人忘记的名字。
那年秋天,我和他坐在香樟花园的厅堂里深谈了一次。
天并不很冷,温煦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厅堂,法国梧桐的树叶随风妖娆地摇
摆着。所有的人衣冠楚楚轻声细语。
米库握着小银匙,在咖啡里轻轻地搅动着,问道:“Jack在里头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他过得不错。”
“想发财?”
“谁不想?”
“Jack和你很要好?”
“他是我的兄弟!”
“噢!Jack是个好孩子,他在里头没把我给供出来。”米库说话的时候并不看
人,细长的眉毛时而向上扬几下。
“他是好样的!”
“嗯!当然他说出来问题也不大,我们在局子里有人!”
“这样很好!”我觉得米库看上去像个绅士,不像卖摇头丸的。和他比起来Jack
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你似乎比他稳重。”
“我是不太喜欢多嘴。”
“很好!Jack是好孩子,他介绍给我的人不会错,你知道吗?我吃这碗饭吃了
这么多年没出什么事就因为我看人准!你也是个好孩子,我信你。你会做得比Jack
好也会赚得比他多,而且你比他更小心谨慎这我看得出来。”
“嗯!”
“以后我给你供货吧,卖掉一粒你能赚三十,怎么样?”
“好的!”我想Jack说得没错,这并没有我想象中赚得多。
“记住,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做事情小心些!别像Jack那么大意。虽然
局子里我有人,可是那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个平安?你知道吗?最好就是别出事!”
“我懂了。”
“你要多少货?”
“我……?”我也不知道我要多少。
十三
我没钱了,所以我找到Jack. 我问他怎么样能进到货,因为我也想卖摇头丸。
Jack很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我跟他说我没疯不过我没钱了。
“你没看到我现在这样子吗?”Jack眼睛睁得很大,质问着我。我们谈话声音
很低,可是他说话的那表情简直就是在吼叫。
“你现在很好。”
“好?”Jack继续吃惊,我不知道如果他的眼睛再这么张下去,眼球是否会从
眼眶里滚出来。
“你比以前气色好得多了!”
“大概是的!可是你知道吗?”他将嘴巴靠近我的耳朵说道“我被他们打的,
打得皮开肉绽!”
“是吗?”
“你猜是谁打我?”
“条子?”
“废话!我是问你猜是谁指使的。是我的上家,给我供货的人!他在局子里有
人,那些打我的都认识他收过他好处。他们打我就是叫我别多嘴。其实我多嘴又有
什么用?我跟谁说去啊?”
“你该去说的,这样你就可以不被打了。”
“没机会的,我可不想冒这险。”
“嗯,那就不要说!你会好好的出来的!Jack,我等你!”
Jack看着我,高高的颧骨越来越红,眼睛开始变得有些湿润。
“或许哪天我会说的,把那家伙给供出来!”
“反正我会等你出来的,Jack!”
“当然!可是你如果也去卖药了,也被抓进来,那我该怎么办?”
“Jack,摇头丸会上瘾的是吗?”
“是的,怎么了?”
“我已经上瘾了,而且我没钱了!我不想干那些正经工作,因为那些工作也不
正经。Jack,你喜欢被人骗还是去骗人?”
“我都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所以我宁愿去卖药。我知道我需要它,还有很多人需要它。就
像我们其实都需要欺骗一样。”
“兄弟,你要小心!”
“Jack,我会的。不过我没钱了。”
我捧着Jack的头,他一激动颧骨上的皮肤就会发红,像苹果一样。我捧着他的
头颅,觉得沉甸甸的,我看着泪水从他湿润的眼眶里缓缓流了下来。
十四
天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我听到没完没了的“刷刷”声。这是雨水打在街边硕
大梧桐树叶上的声音。一些叶子有的被雨与风打落在地上,它还未发黄,油绿油绿
的,淋湿后反而有种特别的光泽。毕竟已是秋天了,整条街都是梧桐落叶。
有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可以做个了结,对Lotus ,对镜……因为一切都重新开始
了,就像现在的季节对于往年来说正是一个全新的秋天。
于是我给Lotus 发了封信,我猜想她所处的国度里现在也正是枫叶涂丹的时候,
她给我寄过明信片,正是她所在处的秋景,那满山的红叶像是红色的浪,将一整座
山给掩埋。
我对她说我累了,需要休息。我渴望休息的地方就在她的那座红山的山脚下,
可是我知道那不可能做得到。
我说我觉得自己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或许我在任何女人眼里都还只是一个孩子
吧。
我对她说我爱她,我告诉她我的灵魂或许像鸟一样已经飞到了她的身边再也不
能回到自己的躯壳里来了。
没过多久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劝我好好地休息一下。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
信里还附了一张汇款单,我没看数目就将它压进了抽屉深处。
望着窗外已经下了一个多礼拜仍然没完没了的秋雨,我想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是
一个很好的开端。
十五
镜的丈夫像一盏灯,终于在他该亮的时间与地点亮了起来。
她或许感到很幸福,或许还是有些失落。我没有再找过她,她也没给我打过电
话。我们之间就像是打了一半突然断线的电话一样……
十六
我觉得没劲,夜里的人们都在流泪,白天的人们或许也在流泪。全世界的人都
在流泪却都不知道为什么而流泪。全世界的人都缩在自己的小屋里流泪,却不想让
别人知道自己在流泪。想到这我也就流下了眼泪,没有人会看到,看到其实也没有
什么,因为我打算豁出去了。
我走到镜子面前,端详着我略显苍白的脸,熟悉却又陌生。我伸出手抚摸起镜
子里的影像,看着泪水在腮帮子上流下的痕迹,我想天呐,这个人到底是谁?
十七
我给Lotus 寄去不少自己的照片。蓝天白云下我咧着嘴笑着,好像打算一口吞
下个大胖子。
Lotus 回信说看来你过得挺不错嘛?这样很好,工作好不好呢?可找到称心的
了?
于是我给她寄了张我在美美百货里买东西的面值六千五百四十块钱的发票(是
我在那买打了六折的皮鞋的发票),并告诉她我在卖摇头丸,利润不错,而且进货
也越来越多,所以有时候挺有钱的。过了半月又收到Lotus 给我的信,信里委婉地
劝我不要干这行,她说你当然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可是你要为自己负责,我理解你
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支持你但是你要自重啊!
我反复地读着这封信,揣摩着里面的字句。她还说美国的天气不错,我送给她
的手套其实一直都没机会用。读完后我将信揉成纸团扔出窗外。窗户大开时,稍微
叫人觉得有些冷意的风放肆地灌入,阳光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蓝天上白云朵朵轻
轻地随风飘扬。我奋力将揉成团的信扔出去,那纸团在空中转着圈地往下坠,我忽
然觉得有点后悔自己有些太过莽撞可是却已经来不及抓回那纸团了,风很大,天知
道它会被吹到哪里去。
我望着蓝天白云,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爱Lotus ,不管她会不会真的站在我身边
……
十八
当狱警对我说Jack发了神经病被转送到医院治疗的时候我呆住了,手里的水果
篮也掉在了地上,那里头Jack最喜欢吃的猕猴桃滴溜溜地滚落一地。
狱警说:“Jack人不错,挺乐天的。实话告诉你吧,他是被打疯的。他这人太
直,不知道为什么犯傻要找上级谈他的案情说有情况举报。这不是犯傻是什么?唉,
挺好一个小伙子,整天乐呵呵的,结果上级没碰到倒先被打疯了。朋友啊,我跟你
说的你权当没听到噢!唉,真是挺好一个小伙子,现在看到人家朝他走过去就怕得
缩在角落里,眼睛张得好大。”
看守所外天地辽阔,大街上几乎只有我一人闲闲走着。走着走着我想Jack总是
幸运的,他现在可以真的安全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狱警告诉我这些并非出自同情心,而是因为他和打Jack的那
些收过钱的狱警有过节。大概因为他是新来的,别人欺生不分钱给他,所以就想报
复一下,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是希望我有所反应来着。
十九
冬日上海下了场雪,居然挺大的,屋顶上马路上都积着厚厚一层雪花,长这么
大我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看到雪白色的天与地。
我和小澜在操场上堆雪人,小澜像个雕塑家那样一丝不苟地在雪人身上东贴贴
西补补的,并给它插上了红色的胡萝卜鼻子乌溜溜的龙眼眼睛。
“还有嘴巴没画呢。”小澜说道。她带着顶粉红色的绒线帽,帽子顶上的绒球
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我来画我来画!”我抢过她手里攥着的树枝,大大咧咧地在胡萝卜鼻子下画
了个波浪形的嘴巴,还意犹未尽地在嘴巴两头补了两颗大獠牙,于是那雪人就呈现
出一副龇牙咧嘴的唬人形态。
小澜在我身上乱捶,说我在瞎捣乱,我笑得不行,几乎岔了气。她劈手抢过我
手里的树枝,把带着獠牙的嘴巴抹去,又画了个月牙形的嘴,雪人这下看上去就像
个好好先生,还是永远笑着的乖孩子。
小澜目不转睛地对着雪人看了半天忽然说:“哎,锅子啊,你看这傻冒雪人嘴
巴翘翘的,那不活脱脱就是你吗?”
我不由分说冲着小澜呵起痒来,她咯咯直笑,忙着躲闪我的“进攻”,帽子都
掉了下来。我将它拣了起来,拍去上头沾着的白色的雪,交在小澜手里。
“沾过了雪冷冷的怎么戴呢?”
“雪抖光了就行了啊。”
“你要我生病啊?我生病了谁来照顾我?”
“我!”
“你拿什么照顾我啊,这么个大个子,什么都不会,我照顾你成不成?”她看
着我似笑非笑,眼神里满是调皮的神色。
“我们结婚吧!”我对小澜说。
“结你个头啊!”
“给我两年时间?”
“不行!就给你一年半时间,过期作废!”
“好,那说定了。”我抱起小澜。她将头紧紧地靠在我的胸膛上。我伸手从雪
人头上抓起一小撮雪花来,猛地放进小澜的头颈里,小澜像袋鼠一样跳了起来,喝
道:“好啊,反了你还!”回过身把雪人粉色的鼻子揪下往我嘴里塞去。我捂着笑
得直抽筋的肚子东躲西藏,顺手抓起一团雪来砸向小澜,“啪”的一下不偏不倚正
好打在小澜的脸上。
二十
我给Lotus 写了封简短的信,告诉她我要和小澜结婚的消息。我说我会找一份
安稳些的工作,因为这是必须的。我将尽快把手头上的摇头丸发出去,然后就洗手
不干,什么都不多想只是低着头一门心思赚钱养老婆。
我还提到Jack,我告诉她我最好的朋友疯了,而且是被人活生生地打疯了的。
Jack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他就像一根好高粱可是长错了地方。我说或
许这个城市里根本就没有适合好庄稼生长的地方,可能它在某处乡村反而会茁壮成
长。我手头上虽然有证据可以帮Jack起诉,报复那些打他的人,可是一来Jack已经
疯了,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二来打疯Jack的幕后指使者其实就是米库,那个给我
供货的人,把他招出来等于是给自己掘墓,所以我不会这么做。我问道:“Lotus ,
你说Jack会原谅我的怯懦吗?他最好的朋友从来都是块没用的橡胶,以前是现在也
是,可是他以后不想再是了。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理由重新开始,忘记一切,里面
包括Jack. ”
没过多久,便收到了Lotus 的信,信亦很简短,内容如下:
Hi,锅子!
看到你要结婚的消息,感到十分吃惊,但是却由衷地为你高兴。哪怕不是为自
己为了你的妻子你也该去做些什么,不是吗?美丽的花是需要园丁悉心浇灌的,做
好你该做的一切。我说过你会对一个女人很好很好的,我没说错。仅为这点我也感
到很高兴!
至于Jack,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也就无从谈起。我想他是位善良而可怜的人儿。
不过我猜你帮不了他,我们总是有很好的愿望但是好愿望却又向来难以真正付诸实
现。更何况你们之间和利害关系又是如此千丝万缕微妙异常呢?保持沉默吧,Jack
或许也会这么想的,他当然期望你能好。我们往往由于过分清醒而变得怯懦,唯一
的办法就是对此视而不见。这或许就是人们称之为“理智”的东西吧。
对了,你说你要忘记一切,如果有必要的话,把我也一起埋葬在记忆的废墟中
吧。
祝快乐
你的Lotus
看了信后,我对小澜说,有个朋友进了疯人院,有可能的话,希望她能和我去
医院探望Jack,我想他看到小澜或许会觉得高兴的吧。小澜说她是愿意去的,只是
恐怕这样的医院是不让任何人去探望病人的。
于是我经常想到Jack,他高耸着的颧骨和红红的肌肤,似乎离开我越来越遥远,
却又近在眼前……
二十一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街道边的梧桐树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梧
桐叶刺鼻的青涩味道。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蓝色果冻,高高悬在头顶,似乎随时要被
太阳融化掉一般。
我和小澜携手走在去参加嘉年华派对的路上,小澜仍然像个小姑娘那样偶尔会
蹦跳起来。
前一天晚上我将手头最后一些摇头丸卖光了,出RAJAM 大门的时候我对着清冷
的夜空长长吁了一口气,几乎将整个肺给吐了出去。已经和一个朋友说好了,一把
摇头丸的事情了结掉就合伙开一个音像店,整个店里会齐刷刷地列着一排排DVD 、
VCD 、CD. 店堂干净整洁宽敞,以后我就和小澜一起轮流坐在柜台里管着它,就指
望着它来生活了。想到这些我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嘴巴弯得像一把弓。
夜色中,传来一阵警笛声,红光闪烁。几辆警车又一次停在了RAJAM 的门口,
警察像袋鼠一样从警车里跳出来鱼贯涌入门去。我轻蔑地向他们撇一撇嘴,想着毕
竟这些都和我没有关系了,以后我再也不来RAJAM 了。
嘉年华会上人头攒动,两排放着各种精美食品的摊位夹出一条路来。我们东张
西望,吃吃这指指那,好不开心。
一个穿着像是用被单做的衣服的小丑对我说:“先生参加抽奖吧,试试运气好
不好!”我就笑嘻嘻地把手放进他抱着的奖券桶里,抽出一张来。小澜吵着要看,
我却不给,躲闪嬉闹了一番打开一看,居然中了个大奖——一台微波炉。我笑着去
拿过奖品,这时突然有一双大而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头。我回过头看到一个戴着
大盖帽的警察,一脸严肃地问我:“你是不是*** ?大家是不是都管你叫锅子?”
我说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工作证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对我说道:“你涉嫌贩
卖摇头丸,现在跟我走一趟。”我吓懵了,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我想逃,我将
手上的微波炉冲那警察扔去,拉起小澜的手就住前奔。小澜大概也吓懵了,她从来
不知道我一直是靠卖摇头丸过日子的,她还以为我家很有钱所以我能不干活。她跟
着我跑了起来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我,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突然泄气了,
就像一个气很足的足球被针戳了一个洞眼,然后“扑哧”一下变成蔫蔫的香蕉皮。
这时候那警察跳上来狠狠抓住我,把我铐了起来,嘴里还气急败坏地喝着:“臭小
子你他妈的还拒捕!!你不要命啦!”
二十二
在牢房里我吃得倒是不错,睡觉起床也重新有了规律。没多久我的皮肤上变显
出了嫣红色。只是我一进去就被人狠狠打了一顿,那人就是上次告诉我Jack被打疯
的狱警。他警告我别乱说,聪明机灵点,否则那个Jack就是榜样。
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只是担心头被剃秃了很难看,像个
青青的水瓢。唯一让我感到伤心的是小澜来看我时候说我是个骗子,一直对她说什
么人该怎么怎么善良什么人心是不会变的之类的好听的话可是自己却是个卖摇头丸
荼毒青少年的家伙。她边说边哭,脸涨得通红通红,像是烧着的铁一样。额头上的
青筋恐怖地绽着,还随着脉搏不停地颤动。
我对她说是的我是个骗子,我就是这样骗了好几个姑娘,我压根就没想和她结
婚一切都是为了要和她上床,可是没想到丫还挺保守着就是没着道,我碰到过这么
多女人小澜你算是最保守的,不过最带劲,没上了你真是挺可惜了的……
她哭得更凶了,鼻涕像是出洞的蚯蚓那样无可遏止地从鼻子里钻出来。她敲打
着隔离窗,“砰砰”直响似乎打算敲碎了钻过来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黑的还
是红的。最后狱警也实在看不下去便来干涉叫她冷静些。
最后她的确冷静了,她像个傻子那样看着我说道:“可是那时候你待我这么好,
难道真的都是装的吗?”
看着她远去的背景,我觉得揪心的痛,我整整耽误了她两年时光,认识她时她
二十岁,而每个人都只能有一次二十岁。
我终于获得寄信的自由了——当然每封寄出的信都要被审查。我告诉Lotus 我
的情况,我说一切终究还是重新开始了,从这点上我并没有什么好失望的,我无非
是在一条岔道口走错了路而已。
在监狱里呆着其实也是有优点的,最起码你能知道你自己在哪里!
Lotus 回的信也显然被拆开过,她告诉我她非常想念我,并且为我祝福。我拿
着信纸不停地掉泪,一点都没注意到泪水已把信纸打穿了一个大孔。
二十三
我被打了好多顿,我告诉那个打我的家伙即使他不打我我也不打算说什么,除
了挨打让人不愉快以外我没觉得在里头有什么不好,我跟他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外头
是一个更大的监狱,他听了直笑,因为他也看过《大话西游》这部电影,从此以后
他就再也不打我,还差点成了我的好朋友,因为我和他经常在原来预定打我的时间
与地点海侃神聊。
法官在法庭上对我说我将在监狱里呆上五年时间,并告诉我有权利在某一段时
间内上诉。我摸着自己秃瓢也似的脑袋,什么也没说,只是觉得手铐在手上重重的
很不方便,我只想尽快回自己的房里好把手铐去掉。
二十四
在看守所的楼上可以看到操场边种着的一棵桃树,每逢花期她便努力地绽放出
一朵朵粉红色的花来。操场四周只有这株桃花,那里粉尘大,一阵风吹过就掀起一
片煤渣灰来。
我喜欢站在看守所的楼顶上东张西望,那株桃树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有点刺眼。
后来我发现我越来越爱看到围墙外过路的孩子了——他们显然比桃树更可爱,我想
起以前有人告诉我哪一天你老了就会觉得自己很喜欢孩子。
我觉得我终于是会将自己的年龄忘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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