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者的呐喊
严正冬
一路行走一路伤……
十岁之前,我住在上海。过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十岁之后,我离开上海。跟着小姨去一个平静而遥远的北方小镇。后来我习惯
把它叫做故乡。因为它是我漂泊流离中停泊很久的地方。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他们陪我度过了十岁生日,很快便离了婚。父
亲留下一笔可观的抚养费就去了伊拉克,那个战火连绵的、危机四伏的石油国都。
母亲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七岁的男人,先是去了澳门。后来除了每月定期从世界的各
个角落给我寄一点生活费,也全然不知所终。
临别上海那天,我在外婆的红漆檀香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相片。一张洋
溢着幸福与欢笑的全家照。温馨的气息,熟悉的面孔,物是人非的尴尬。那张天真
烂漫的笑脸背后是一些斑驳的阴影,有一些阴暗与消亡的意味。
母亲是个妖冶的女人。狐狸脸,丹凤眼,水蛇腰。记忆中,她是一个喜欢穿皮
草和真丝面料的人;身上常常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她和父亲正式离婚那天,小姨
几乎彻底地崩溃。
上海是个纸醉金迷的石头城市。千变万化的高楼大厦是它美丽的外表;弄堂则
是上海史中的痕迹,属于过去与黑暗。我们这个大家庭就住在西区的一个幽深的弄
堂深处。
大舅舅是第一个离开弄堂的人。现在他住在舅母的家里,是一座公寓楼的套房。
他结婚那天,什么也没有带走,他脸上满是期盼与欣喜交织的表情。当时,外婆布
满皱纹的脸上除了麻木还是麻木。然后她的眼角开始红肿起来。母亲说大舅舅是第
一个脱贫的人,其实他才是深谋远虑的人,平时倒是小瞧了他;小姨对哥哥的行径
是不屑一顾的,她喃喃地嘀咕:没有出息,说好听是住在丈母娘家,实际上就是上
门女婿。大舅舅后来和家里的联系只是浮光掠影的。只是偶尔的电话以及规律性的
一年回家一次。小姨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后来我知道大舅舅是害怕走进弄堂。他对弄堂的记忆完全是苦闷与枯燥。因而
他对弄堂的厌恶便是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他没有什么过错。
小舅舅是个俊美的男子。却一事无成。读完高中便泰然自若地呆在家里吃外婆
的养老金。他甚至还不明白自己就是社会和家庭的负担,整天一副习是成非的表情。
母亲每每责备他有劳动能力为何不工作时,他总义正辞严地争辩。这个时候小姨和
她姐姐的立场才是一致的。小姨说,你不要和大哥一样,重蹈覆辙!一个师范学校
的学生教训人的口气是很职业化的,让人无言以对。然后小舅舅赶紧挤进里屋,爬
上小床,蒙上被子。
小舅舅身边总是美女如云。小姨很早就预言:装腔作势,烟过云散。后来小舅
舅和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关系确定了。令他为难的是,女孩说结婚一定不在弄堂里
结,起码得有地市中心的三室一厅。外婆是个能干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就守了寡,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在她的张罗下风平浪静。自从大儿子走了之后,她便有些力不
从心了,现在她更是没了主意。
外婆的大女儿我的母亲挺身而出。她说:坚决不结婚,什么层次呀,她不也是
弄堂里长大的丫头?瞧瞧全上海是弄堂里人多还是别墅里的人多。金枝玉叶?高价
姑娘已经过时了。说到底也是待业青年,游手好闲。小舅舅听完之后,一反常态地
沉默不语。
一切还得靠他自己。我亲爱的小舅舅终于看透了世事的无常,在绝望与等待中
清晰地站了起来,简直就是卧薪尝胆。他主动要求去学习驾驶技术,回来以后去汽
车公司开出租车。这样的举措足足让全家人兴奋好长一段时间。
事情的进展合乎人意的。小舅舅很快便开始正常工作了。接着和一个山东姑娘
草率地结了婚。那个女子是他在车上认识的,小舅舅硬说他们就是一见钟情。外婆
很欣慰地说乡下姑娘贤惠能干。小姨和小舅母在语言上有障碍,缺乏交流的机会,
所以进门出门都是淡淡地生硬地一笑。小姨其实是看不惯小舅母整天浓妆艳抹的样
子的。小舅母在超市做临时工。但小姨不敢明目张胆地小瞧她。因为她自己毕竟只
是个师范学校的学生,消费者。
等有了“下岗”这个名词的时候,小舅母理所当然地下了岗,整天一脸无奈地
呆在家里狭小的空间里。这时候小姨已经有了正式的工作,幼稚园里的老师。一个
很稳定的职业。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下了班,小姨常常间接的开导她的二嫂。她
说,下岗只是一个社会问题,新闻联播上不是常常鼓励下岗职工嘛——我不下岗谁
下岗。那姿势里流露出一丝光荣。这时候,小舅母总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绝对是
山东电视台。她就是在无助的时候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逃避别人的闲
言闲语。
有一天深夜里,小舅母跟刚下车的小舅舅吵了起来。都是一些车轱辘老题了。
她无非是为了强调自己不是一个没有用的人。需要工作的心情有多么强烈。有了工
作,别人才容易忘记她是一个乡下人。小舅舅满不在乎的样子已经表明自己的劳累
与厌烦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把小舅舅的病完全治好了。他已经着手准备买公房了。
小舅母闹得厉害的时候,小姨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小姨是为人师表的老师,怕
什么,总有些错误需要她这样的人慢慢教化,这是她的责任呀。
在饭桌上小姨提醒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有交,煤气灶又坏了,电话费超
支了。母亲只是偶尔回娘家一次,我又长久地住在外婆这里,听见了也不理不睬。
数次之后,小姨显山露水地说小舅母是个无事生非的女人,我也曾亲见她们正面交
锋过。我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威风凛凛的小姨。良久的沉默暗示着小姨的话绝对是事
实,公正而鲜明。同样也标志着小姨的胜利。半个月后,小舅舅他们买了新房,迫
不及待地离开了弄堂。
弄堂要拆迁是近几年上海兴起的风浪。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新鲜而兴奋的。
只有像外婆一样经历过旧事以及沧桑变迁的人,对里弄才是有些依恋与不舍,想想
就会心酸的。他们对未来那个钢筋水泥的公寓楼或者统一小区根本没有任何期盼。
可事情不是你不想就不会发生。小舅母怂恿小舅舅来索要将要拆迁后变卖的地
产资金是小姨意料中的事情。因为准备充分,一切就好办多了。他们前一天就反常
地回到弄堂把外婆带回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没有说出真正的目的,
吃饭只是铺垫而已。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呀。小姨是什么样的人呀,人民教师,
有预见性和示范性的老师。这种有预谋的计划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料定他
们明天一定来。
第二天小姨请了半天的假。只要半天就能摆平一切。小姨胸有成竹。早上她给
我买了丰盛的早餐,又给了我五元钱。她是兴奋呀,多么激动呀。
小姨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早饭,在五月的早晨静静地等待着激动人心的时刻。小
舅舅和小舅母不迟不早在别人陆续上班之后赶来,这个时间一点儿不影响小舅舅出
租车的生意。上班高峰期才是出租车繁忙的时刻。小姨按捺住内心的狂喜,等她的
哥哥发话。还是小舅舅心虚气短,唯唯诺诺地吐出了几个字:房子什么时候拆迁。
小姨才不理他这一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她说,外面的广告牌满地都是,你
不会不知道吧,都说现在是信息社会,司机脑袋像葛优似的特灵光,我看这话不一
定正确。小姨的口气是合乎情理的,即使有一点嚣张气焰,也是可以理解的,教育
人嘛。小舅母赶快过来搭腔:还有一个月就要拆迁了,我们家的房子至少可以变卖
二十几万。按理说,我们也有一份。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小姨说:妈妈说了,这
钱我们先存着,等将来有了孙子,要用的钱多着呢,咱也给子孙后代出国留学;再
说,咱妈年纪大了,万一有个毛病,也用不着大家掏钱,还有,大哥现在已经销声
匿迹了。小舅母眼睛一亮,稔熟地说,那我们把大哥找来一块商量。小舅母宁可把
这个家弄得天翻地覆,也要想方设法的得到一笔可观的钞票。小姨才不会那么傻:
把大哥找来,乱上加乱!她昨晚已经给大舅舅打了一个电话。
对于她摆出大舅的事情我们根本不用怀疑。小姨鄙视地朝他们一笑,说:“大
哥已经说了,我们的事与他无关,飞来横财也好,祸从天降也罢。”话语间小姨正
暗示他们打电话得个虚实。真是糟糕,小舅母他们竟怀疑小姨撒谎,人民教师,能
撒谎吗?小舅和大舅的对话短而明了,完全符合小姨的说法。小舅他们开始不说话
了,僵持着坐着,目光不停地在家门口游移,他们在等待事情的转机,无非是希望
外婆出现。小姨立即打破了她们的美梦,说:妈妈去了郊区的墓地。二哥呀,你还
算家里的儿子吗,今天是爸爸去世的周年,你还有心思来家里生事,你对得起死去
的爹,对得起把你拉扯大的妈?你还不如大哥!小姨就这么痛痛快快地骂了小舅一
通。小舅母有些不服,觉得自己遭人暗算似的,愤愤地看着小姨,不看则罢,一看
就出事,小姨矛头立刻对准小舅母:我读了这多的书,才明白山东也不是个正经地
方,还有这种不知足的人。不过想来也合乎情理,大概是水土不服吧,二嫂在老家
闹惯了这等事情,以为在上海也能胡作非为。小舅母哭丧着脸离开了弄堂,和小舅
舅快速地钻进了小轿车。外婆的家成了他们终生难忘的伤心之地。
母亲永远是这个家里的榜样,包括她后来神出鬼没地做了服装设计的行业。母
亲赶上了机遇,也是个向上的女人。嫁给了有房子有工作的父亲。小姨曾经声称姐
姐和姐夫的结合是天下最美满的婚姻。那个时候,她一脸的嫉妒与羡慕。母亲他们
上法庭那天,小姨才明白她说出那句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就在他们离婚前夕,小姨也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男友说他自己没财没貌,不
相信小姨会一辈子死心塌地爱他。小姨为这家伙的荒唐理由气得几天不出家门。直
到我的父亲母亲正式离婚,才彻底地打破了小姨对心目中的所谓爱情的憧憬。
我的父亲母亲相继离去,去寻找他们的新生活的时候,小姨告诉外婆,她要去
北方的小镇过平静的日子。外婆没有说什么,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带我远离这个尽
是离别与无奈的地方。
从小到大小姨就一直对我很好,且她又是我心目中的佼佼者。我有什么理由拒
绝和她一起离开上海呢。
在我为父母的离去哭泣时,小姨严厉而果断地告诉十岁的我:我带你开始一段
新的生活。我甚至有些惊喜,渴望和父母一样匆匆离去的欲望是强烈的。上海伴随
我的记忆只是无尽的忧伤和一些不能理解的行为。我能做的只有沉默与到处漂泊。
一个沉默的孩子没有欢笑、没有泪水是很可怕的。沉默的孩子往往有一些不幸
的生活经历。如我一样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九月和小姨一起到北方的小镇,刻骨
铭心的幸福家庭变卦和说不出的苦痛,使一个孩子喜欢孤独,是很容易的事。北方
小镇是美丽而空旷的。那儿有清新诱人的泥土气息以及古色古香的大街小巷,是一
个新的世界。
小姨把我们的家安顿在镇中心的教职工宿舍里,事实上,她也开始在中学里教
书了。而我还要继续读完小学,不能不用小姨早出晚归的接送。
我不知如何才能进入到一个新的集体中去。不是陌生的缘故,而是满脑子的胡
乱与挣扎,对过去的事情挥不去的苦闷,我有些想念慈祥的外婆和弄堂了。
小学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现在只剩下一张毕业照片上的陌生的面孔和没有情
节的小学生之间的小故事。回头观望过去的岁月时,我的神情是恍惚的。直到我读
完了初中毕业,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学生。目光呆滞,沉默寡言,不懂得表达。过
去的恶梦是一把锁,我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无力承受。所以就让一切沉默吧。
在我心目中,小姨永远是个优秀的而成功的老师,在她的培育下,我考进了当
地城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小姨给我的除了关怀就是信心。尽管我会不时地听到别人
的风言风语。他们猜测小姨至今独身的种种原因,很无聊中伤的样子。
我知道小姨其实是孤独的,只不过她已经成了一个绝望的人。她有时候问我想
念谁。我当然不会惹她不高兴,我说自己想念外婆,或者弄堂里的小伙伴。在我言
不由衷的心里其实是想念父亲母亲的。我已经上了高中,我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
该说。我唯一依靠的小姨啊!
一个现代的高中学生不喜欢明星是有点危言耸听的,可我对他们就是毫无兴趣。
我有自己的目标与榜样,我的小姨,多好的一个人呀。三年的高中生活其实是很丰
富的。有许多同学大喊高三的苦累,在很大程度与他们的欲念或者追求是有关系的,
而且他们的学习方法也是不科学的。我再也听不见小姨说,这也是个社会问题了,
因为她要好好教育她的侄儿认真地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她唯一的期望就是这个,
毫无保留的希望。
填志愿那天,小姨问我在想些什么,我还是那句老话——想念外婆和弄堂里的
伙伴。之后小姨毫不犹豫地给我填上了上海的几所大学。我发现她眼中就要落下的
泪水。
生命真是一场无常的游戏,在时空的轮回里,我们谁也逃不过宿命的安排,不
能挣扎,不能反抗。
我能感觉小姨的苦衷。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真的很累了,好久没有见
到外婆了。六月的天空,天高云淡。关于一些熟悉的人的消息就像断线的风筝,因
为惧怕,已经失去,却无法忘却。
北方的城市朴素而深刻。匆匆驻足的旅人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停留感。淳朴与
平静使人舒畅安逸。
七月,乘南下的火车到上海参加高考。火车窗外是满目的苍绿,充满生机与活
力。到了江南的小城,顷刻间见到大片大片的园林花草,很妖娆的样子,有一点奢
侈与鲜妍,强烈刺眼的暖色调里夹着一丝欣喜,以及一些未来得及思忖的情节。像
那种开出美丽的花朵的常绿植物,最后流淌出致命的毒液。
我顺利考上了上海大学。小姨有点惋惜没能考上复旦或者华师,不过她还是奖
励了我。在开学前的半个月里可以独自外出旅游。
我推辞不肯外出。不是因为我的生活拮据。一个沉默的人沸沸扬扬地外出是不
合情理的,一样的孤独,到哪里都是空洞的心灵。
外婆责怪小姨,怎么把孩子教成这样,不声不响,有话也想放心里。小姨走到
里屋,平淡地说:进了大学就会好的,没有课业压力,一切都会好的。
我相信小姨的话。快乐会有的,幸福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不是嘛,现在我们已经住在比较宽敞的居民楼里,是的,或许小姨说得对,进
了大学就会好的,于是我遇见了缁衣。起初我对此很茫然。
遇见缁衣,是在大二下学期的一个周末。
在学校的电影院。放映着一部关于地球与宇宙生命等等内容的科学电影,据说
后来获奖了。缁衣是个快活的女子。她说我的座位是她的,义正辞严地把手中的票
给我看,我抬头看了看这个素静的白衣女子,长发飘飘的女孩,竟然连座号都看不
清。睁眼说瞎话。
故意也好,无意也罢。今晚的电影我无所谓看不看了,我暗示她坐下,我要走
了,许是我的沉默与泰然自若过于老练,使她倒惊讶起来,她忙轻声说:“下一场
是《魂断蓝桥》,你就坐在旁边吧!”
我回过身来,看了看正好有两个空位。竟然毫不犹豫地坐了下来。我是个果断
却不武断的人。对于一些选择,我从来都是心甘情愿。我宁可自己像小姨那样,从
来不说后悔,即使一辈子绝望。
缁衣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淮海路上的女孩是知道装扮的,新潮而得体。这年头,
热情洋溢的上海女孩太少了,一个个假饰天真,花枝招展,打着“个性”的幌子满
街招摇撞骗。南京路上到处可见一张张锤炼得如金钢一样冷漠的面孔,缁衣是个与
众不同的女子。不懂得掩饰自己,反射着我曾经生活的另一面。阳光般幸福的童年,
我喜欢并且永远怀念。
我爱缁衣就像深爱自己曾经的影子一样,毫无保留的。我相信我永远不会放弃
她。静静地凝望着可爱的孩子,我常常声情并茂怀念我们第一次邂逅时看的那场电
影。《魂断蓝桥》。动人的爱情故事,感人至深的主题音乐,使人懂得执著与坚持。
因而更加坚信永恒。
我们的故事有点天荒地老的感觉,暖暖的,一直到大学毕业。
直到遇见晖,我才明白它只是词典里的一个寻常的词语而已,而在现实之中,
即使我们坚信,终究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守候。茫然的等待。
晖是我公司的一个同事。喜欢穿灰色棉布衬衫和洗得发旧的牛仔裤。有一次我
有急事外出,公司的电话也打不进去,便让缁衣亲自去给我请假。我回来后,她告
诉我说自己忙得满头大汗。我们公司的大楼实在太乱,连一个简单的图纸也没有。
是一个叫晖的男子帮她摆脱了窘迫。
我一直相信晖是一个单纯而简单的男子,而后来缁衣却总是重复地诉说:他是
无辜的。
这个世界上无辜的人太多了。小姨离开我的时候,血肉模糊。她睡着的样子十
分安详,只是身上满是刺眼的鲜红。这个钢筋水泥混凝土组成的石头城市是冷酷的,
在不经意间就会在你的伤口撒一些盐。小姨在五月的午后,遇上了一辆高雅的豪华
轿车。那天她上班太急了。她是一个好老师,迟到这种事情怎么能发生在她身上呢。
上海车祸的发生率是让人触目惊心的。一个个倒下、抬走、火化。川流不息的车辆
转瞬之间又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飞奔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我特别地想念北方的小镇,我心中的故乡。平静的小城。
外婆是怎么也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她在小姨火化那天被亲戚们送到了人民医院。
小姨的离去,使我完全麻木。人是在伟大与渺小之间挣扎的脆弱的精灵。同样一个
人,可以活得坚强,也可以瞬间停止呼吸。
在我有自己的工作以及美好的爱情的时刻,我亲爱的小姨走了。像完成一个使
命一样。第二年春天,缁衣说:我们结婚吧。
我说:我们没有房子,也很年轻。而且我还要每星期请假一天去照顾我年迈而
慈祥的外婆。
缁衣脸上有些悲哀的神色。她说,我们好久没有开开心心地相聚了。
我在下班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缁衣。我的同事晖要请我们吃晚餐,庆祝他的
升职。真是一个好时机,我要好好地陪陪缁衣了。
水族海鲜馆是个繁华的地方,没有一点情调,却极安心。很透明的感觉,一个
是同事,一个是女友。缁衣有些惊喜,兴致也很不错。我突兀地离开并没有影响她
的食欲。外婆没有人照顾,我必须赶回去。
周末,我一直呆在医院里,外婆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么长久
地看着她的孙子,然后静静地离去。我掩面哭了。外婆憔悴的面容,以及干枯的双
手,断断续续的话语勾起了我许多无法面对的回忆。
外婆的墓地离小姨很近。我特意花钱让人安排的。我能回报她们的只有这些,
还有朦胧的泪眼。
我重新上班的第一天早晨,就看到了隔壁晖的办公桌上有些枯萎的鲜花,插在
大口玻璃杯里,是一簇失去水分的百合。很素净的样子,像女孩的装束。
晖来的时候,他安慰了我一句,接着随手把那束百合扔进了垃圾筒。我突然想
起在墓地上见到的也是白色的淡黄的百合。
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很孤独。打电话给缁衣,机主关机。
我把箱子里的那对玉镯拿了出来,沉醉的气息。外婆曾经说过,把这对玉镯送
给我的妻子。
外面下起了雨,我步行赶到了缁衣的住所,迫不及待地让她的一个同事把玉镯
交给她。我想起自己还有许多事都没完成。失去的,错过的,不计其数。雨夜真的
很缠绵,有几分凄清,我独自一人徘徊在街头。
清晨,缁衣敲开了我的门。我第一句就问:昨晚你去哪儿?我找了你一个晚上,
为什么关机?她没有回答,像一个辩论选手,说:对不起,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
话语间,她将我昨晚托人给她的玉镯递了过来。我看见她手上那只刺眼的白金戒指。
昨晚我住在晖家。这个清晨我不知所措,只好默不作声。一意孤行的女孩子匆匆离
去下班的时候,我看见晖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紧跟在我身后轻声地说:我不是故意
的。我真的很爱缁衣,我会对她好的。他真诚的解释是多余的,这些对我已不再重
要。我说过我不会放弃我的缁衣。
我要赶在缁衣成为别人的新娘之前做一些必须做的事。
我选择了一个隐蔽的菜馆,喧哗杂乱的小摊。因为我要做的事情是见不得人的。
吃完了便宜油腻的饭菜,我顺理成章的把事前买来“加工”好的香蕉送给了晖。我
说,缁衣说你缺钾,这种进口香蕉挺好的,千万别浪费。晖随即吃了一根,一点马
脚也没有露出。他真是一个简单的男子。
所谓“加工”,我其实受了一些电影的启示。把白粉注射到香蕉里,是个绝妙
的方法。我要彻底地击溃横刀夺爱的人。我要让他慢慢地上瘾,然后一切就好办多
了。看呀,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人,我的小姨。做事这样有条不紊,处惊不乱。
即使是把白粉注射进香蕉这样繁琐的工序,我也做得得心应手。
事情是成功的。晖上了毒瘾还浑然不知。这样更好。我就做一回好人吧,给他
做做地下工作很有必要。毒贩子和晖这样涉毒不深的客户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正
常交易起来。这个石头城市得天独厚的有利条件:混杂,隐蔽,浑浊。我的计划简
直无懈可击。
晖被抓进戒毒所的那天,缁衣跑到公司来找我。明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别人的
新娘了。只剩一步而已。我问她:你还爱我吗?她说:晖进了戒毒所,很焦急地说。
我说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聪明的女孩一语道破我所有的兴奋,她说:是不是你安排的。我才懒得为这种
问题和我爱的人争辩。天安排的一切。我想安慰无助的缁衣。她不领情,唏嘘着匆
匆地走了。
为了让缁衣尽快地回到我身边。我最近又采取了一次行动。
请半天假,去戒毒所探望我的同事晖。给他带一些进口香蕉解解闷。晖已经瘦
得干瘪无力,看到我带来的香蕉他无比兴奋。
晖在一个月后,在戒毒所里,割脉自杀了。因为他的毒瘾有增无减。有人无偿
地给他提供机会。
缁衣不再在我面前提及起晖这个名字。仿佛这已是个遥远的记忆。她脸上却始
终有一些挥不去的愁苦,如我心底的孤独一般深刻的隽永。
缁衣和我结婚五个月后,生下了景。是晖的孩子。而我却相信她是属于我的。
我用外婆留下的玉镯给她命名。
景,玉的光彩。
七月栀子花开的时候,缁衣真的有些变化了,开始不爱说话,不再说说笑笑,
嚷嚷闹闹。最后医生确定她得了精神病。送她进精神病院的那天,她不停地哭道:
他真无辜。
我明白缁衣已经疯了。而我绝对不能疯。我们谁都是一样的无辜。我相信宿命
的安排。我要带着景去心目中的故乡,看着我的孩子。快乐的长大,永远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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