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想流泪
陈蔚文
疯过了,累了,疲倦了,也就流一回泪吧。
1999年的初秋,19岁的钟阿童刚从深圳回来,是被母亲一再传唤回来的,说替
她托人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电脑公司的办公室作文员,待遇还行。
在深圳呆了两个多月的钟阿童很不情愿地回来了,仿佛要她放弃了多大的美差
似的——事实上,她在深圳并没有找到工作,成天和同学、还有在火车上认识的几
个男孩瞎玩,带去的1600块钱倒快用得殆尽。没有迫切的生存压力,家以外的一切
地方尤其是繁华性感的物质城市,对钟阿童来说就是天堂,可以尖叫着飞翔。
从中专学校的电脑专业毕业后,钟阿童一直没正经上过班,不是嫌环境,就是
嫌待遇,要不就是对方挑剔她的学历和经验。每次她都能振振有词地说出一大堆理
由,让家里觉得是她受了莫大委屈,反正供得起,随她去。
中午12点,钟阿童下班,她把咖啡色的双肩背包往沙发上一丢,大呼小叫起来,
母亲闻声从厨房出来,问她上班怎么样,钟阿童嚼着口香糖,“林总没见着,听说
一早坐飞机去厦门开经贸会了,倒是碰到王婕,王婕,记得吗,就是那个老爱跟同
学谈心跟老师汇报的,这么上进也没混上重点,她在六楼的声讯台上班,一见我就
说,你怎么穿成这样,我看她穿得跟职业妇女似的,背个那么老土的包,还说我。”
母亲给钟阿童盛饭,一小碗,多了她宁死不吃,怕胖。当然母亲倒也不太担心,
钟阿童菜吃得不少,因为馋,毕竟克制不住。她14岁以后的包里永远不缺化妆品和
零食。
“人家王婕说得对,你看你,穿得像酒吧里端盘子的。”自从钟阿童的父亲找
了个比钟阿童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母亲说话的口气就在原先的命令式中加了几许温
和,甚至有几分商榷——因着离婚后的灰心,也越来越不是钟阿童的对手,在基本
的原则之外,干脆省省心,说不定老了还靠她。
钟阿童撇撇嘴,心想,端盘子的穿得起吗,她没告诉母亲,这套发亮的“伊爱”
塑胶时装,是缠着张力兵买的,258 元,张力兵是钟阿童的第三任男友,算历时最
久的,一年多了。张力兵的父母在福建做水果生意,一月回来一次,钟阿童对张力
兵说,我要是你,自由得都不知该干点什么好了。
晚上,跟帮朋友去“酷”迪士高俱乐部,钟阿童把碗筷一推,跟母亲说去夜大
上课,捡了两本书往包里一扔,边嘟哝着老师长得跟寅次郎似的。去年成人高考报
了个业大的电算会计专业没戏,她报了个预科班。
迪士高九点半开始,钟阿童就是在这儿认识力兵的。力兵那时站在一群十六七
岁的少年人当中,并没一同跟着领舞扭动,而是随意地摇摆,额发不时垂下,侧影
有点像钟阿童喜欢的歌手郑伊健,显得有几分随意与不羁。钟阿童站到他身边,和
着他的动作。那天晚上钟阿童请力兵吃夜宵,发现和力兵曾是小学校友,她兴奋地
尖叫一声,差点把老板娘的锅铲吓得掉进菜里。
后来钟阿童才知道力兵看来有那么点无谓劲儿,其实他也不过刚过20岁。
足以令山为之崩地为之裂的音乐响起,世界开始失重,钟阿童像被点燃了火花
的引线,疯狂地舞动起来,没有规则,只有激情,释放的过瘾传遍身心。
前面领舞的换了个理寸头的女孩,深浓的眼影掩不住发飘的眼神,手指间夹着
的烟支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寂灭的痕迹,钟阿童想,跳得还行,就是跟着音乐念叨
的英文说得不够利索,看来也是个没念完高中英语的。
变幻的强烈光束照亮了墙壁上彩色的“别忘了回家”,“家”字的下半边被一
个巨大的空废汽油桶遮住了——对狂热的放纵摆动的人群,这句话在这儿就像这个
汽油桶一样,是可以踩在脚下的废话。
第二天上班,钟阿童迟到了,办公室梅主任脸色有点不悦,钟阿童有点紧张,
800 元的文员月薪在内地不是哪儿都能拿的,况且三个月的试用期之后还会加薪。
钟阿童埋头打文件,她的指法挺熟,就是校对不仔细。休息时,她瞥见对面负
责技术开发维修的小郑专注地在看《经济周刊》,标题醒目:金融风暴之后的欧洲
经济。钟阿童有些敬仰,她是看不进去的,她只喜欢看服饰、美容之类的生活时尚
杂志,有彩色图片的,精致而鲜艳的女人与化妆品,男人都挺酷,讨论些感性与性
感的话题。
但钟阿童并不因此自惭——28岁的小郑什么是R&B 曲风都不知道,而且居然对
流行音乐的认识还仅停留在苏芮、童安格、姜育恒上,一进卡拉厅准是唱《把根留
住》、《驿动的心》,最新的还在折那老掉牙的千纸鹤——这对钟阿童来说都是上
辈子的歌了,钟阿童怀疑他自打高中后就没大听过歌。小郑也没看过金城武、王菲
主演的《重庆森林》,分不清“草蜢”是音乐组合还是昆虫派对,以为“中国力量”
是支武术队。看钟阿童为周星驰笑得前仰后合就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因为小郑觉
得周星驰整个儿就两个字:肤浅。
而且小郑的审美还停留在明亮的红黄绿三原色上,他一看钟阿童的夜行衣打扮
就说,怎么把下半辈子的衣服都穿完了,一低头看到钟阿童10公分高的方头厚底鞋,
又感叹:你们这些女孩子还让不让男人活——亏他也算是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简直
像上个世纪出土。
包里的呼机响了,是力兵,说在河南当兵的同学“阿广”退伍回来了,中午一
块去新开张的“肯特”炸鸡店吃饭。
“阿广”本来叫刘庆军,和钟阿童同龄、同身高,1.61米。曾在广州叔叔经营
的糕饼店帮了半年工,后来和店里的一个广州郊县女孩恋情迅猛,几出乱子,被叔
叔遣送回来。广州之行刘庆军的显著收获就是口音变得很奇怪——他生怕人家听不
出他带着粤语口音,每句话说得都老费力,因此得名“阿广”。
另外,他每月在“南粤发廊”修一次他的广式头,就是留海有半边遮着脸的,
并且染黄了,刘庆军非常满意自己的造型。
“阿广”在一家糕饼店做蛋糕师傅,那家店为此打出了“特聘广州名师”的广
告牌,“阿广”的广东话于是说得愈发“广式”。
在工人文化宫一次玩滚轴音乐滑冰时,“阿广”被一个穿着长开襟连衣裙束着
“马尾”的女孩迷住了。那女孩看来是冰场老手,她悠闲地拿着一听饮料,在强劲
的电子音乐声中姿态曼妙地在冰上滑行,灰色裙摆不时呈A 字形优美地散开。
“阿广”呆呆地注视着女孩,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他弄清了女孩是一
所文艺院校舞蹈系大一的学生。钟阿童不知道过程如何,但可想而知是壮烈的,反
正据力兵说鲜奶蛋糕送出去不少,每个上都有“阿广”亲自用鲜奶浇出的红玫瑰。
“阿广”类似飞蛾扑火吧,他只看见了炫目的亮光,对自己却视而不见。钟阿
童有些同情“阿广”—她也曾喜欢过一个和她完全不同阶层气质的男孩,被他的父
母轻易就分开了,那种绝望的感觉令人痛苦。
已是冬季了。
这个南方小城的夜晚阴冷而潮湿,钟阿童因为和班上的几个同学熟了,对上课
便多生出了点兴趣,这天她正和邻桌的男生叽哩咕噜说着元旦班上要搞个通宵聚会,
力兵把她从课堂急急呼出来。
赶到约的地方时,喝多了啤酒的“阿广”正靠在出租车上吐得一塌糊涂,力兵
搀着他,钟阿童把骄傲的舞蹈系女孩叫下来。“阿广”满脸痛苦地冲上去一把握住
女孩的手,可谁也没想到,“阿广”含糊着冒出的一句话居然是:让我到你家上下
厕所吧,我……我实在憋不住了。
女孩抽回纤长的手指,矜持地指指院子的角落,一言不发腰背笔直地转身上楼
去了——“阿广”铭心的一次爱恋就以这样的台词在这样的冬夜结束了。酒醒后的
“阿广”黯然而羞愧,在来年春季当兵去了。
钟阿童想到中午的饭局很兴奋,像去赴多大约会似的,其实真碰到一块,也没
什么事儿,就瞎闹,厌倦了就各自回家。
此次回来,剃着小平头的“阿广”精神了不少,虽然恋爱屡遭挫折,一点没有
曾经沧海的神色,嘻嘻哈哈的,说着部队的趣事。
吃饭时,钟阿童看见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孩子,穿着一套她一直想买却嫌贵
的G.M.D 灰绿短裙,拿着部小巧的红色手机,和一个肚子微腆的男人说笑着,钟阿
童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或说失落,她想想这个月买CoCo李玟、陈小东的碟,一支
Red earth 口红、一条牛仔裤,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花了两三佰块,余下的三
十元得再撑十多天才发薪水。
钱总是不够用,青春总是不紧迫。看着对面的力兵,她莫名地烦躁起来。
钟阿童染过的粟色头发在正午的光线里发着光。
这天下班她买了点母亲爱吃的点心回去,厂里效益不好,母亲也不等下岗的潮
流了,提前打了病退。反正家里的一处老房子每月能收400 元租金,加上老爸给的
1000元,足够用了。除了在家做做家务,母亲就泡在附近的公园,跳舞、练健身操,
才46岁,就一副准备安度晚年的气定神闲。
一进门,母亲坐在沙发上,半暗的光线中,撮着嘴吹着口哨,逗着笼子里的小
鸟。这只翠绿的小鸟是在某一天傍晚栖临阳台的,母亲捉住它高兴得什么似的,说
家里多点好听的鸟声,多个伴了。钟阿童突然觉得有点心酸,她想和母亲现在真是
相依为命了。还有这只孤独的鸟儿。
不过她对爸好像也恨不起来,只是有点无所谓,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也正常吧—
—那个比钟阿童大不了多少的女人钟阿童见过,是那种又有风情又有心计的,待钟
阿童的冷热正好。钟阿童为自己的这种念头感到对母亲愧疚。
母亲,唉,钟阿童真是拿她没办法。她那么不好打扮,不少衣服都是钟阿童嫌
过时不穿了改的——钟阿童不明白母亲怎么会那么固执,认定的某种观念就此成为
一生的信条,累不累啊!而且母亲总是先尽旧衣服穿,新点的在柜子里搁旧了才有
兴趣找出来穿,母亲的乐趣好像就在于制造新的浪费而后挽回。钟阿童拿父亲找了
别的女人教育她,母亲仍然坚信这和自己好不好打扮没关,而和钟阿童父亲有钱就
变了心有关,说要没了感情,她穿成仙女儿也没用。
而钟阿童对购衣有着狂热的兴趣,一切美丽的橱窗都让她迷恋,有时她怀疑是
出于抵触或弥补母亲的匮乏。而且钟阿童想,今后说不定她也会离婚的,想起来也
并不怎么沉重啊。谁能保证跟谁一辈子呢?
钟阿童在桂林上自费大专的朋友刘娟娟回来了,钟阿童和她很是相投,泡在一
起疯玩了几天。
这天上班小郑愁眉苦脸地跟梅主任说,让她关心关心大龄青年的婚事,钟阿童
一听,突然想起了刘娟娟,眼睛一亮,对小郑说她有一个女友,素质很好,人又斯
文秀气,可以介绍给他。小郑对钟阿童说的“素质”表示有点怀疑,稍有犹豫,钟
阿童不屑地扬扬脸,只说你见见就知道了。
曾是大学电子系团支书的小郑不禁有点动心,反过来央求钟阿童安排见面。钟
阿童兴冲冲地约定了在“风情”快餐城,并特意拜托小郑别穿那件自以为潇洒的灰
色夹克—她一看他穿,就想喊他叫“叔”。
小郑抱着碰运气的心情去了,一见刘娟娟小郑笑了笑,知道这顿饭算白请了。
刘娟娟穿着件银灰及膝的短袖棉褛,牛仔裤、厚底鞋,染了点褐色的短发,有
点漠然的表情,和钟阿童虽然外形不同,但看得出构造是相同的。在小郑看来,那
不是因为内向或羞涩,而是出于缺乏某种积淀的空洞。虽然刘娟娟学的是热门的电
脑制图设计。一顿饭,她们很有兴致地说着朋友有关恋爱的是非,一点不因为是小
郑买的单而关照他的胃口,末了还一人来了一客冰琪淋,在小郑听来,那些“恋爱
事故”多半是因无聊而生的。他有点懊恼自己怎么会相信钟阿童的描述,看她的鞋
跟就知道她的朋友和他凑不到一类嘛。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分手时,钟阿童冲
小郑不无得意地挤挤眼,小郑向她展开了个深秋般的笑容。
转眼,快到圣诞节,钟阿童的转正林总还没提,几次想开口,一走进林总宽大
的办公室,看着案头堆积的报刊,林总在镜片后闪烁的光芒,钟阿童就有几分敬畏。
但林总开始让钟阿童接触点业务方面的事了,比如和客户联系什么的,钟阿童甜甜
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受用,而钟阿童自己也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公司的客户层
次都不错,这让钟阿童找到了迥异于以前在交际中的感觉。
说起来,科大毕业的林总不过比她大十一二岁,而他在证券公司任部门副经理
的女友才比她大五六岁,但钟阿童的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界。所有的程序、标识都不
同,完全是另批主板芯片,支持的系统当然也就完全不同。每次看着他们紧张地工
作,有计划地经营人生,充分地享受生活,钟阿童很羡慕,由衷地,想想自己今后,
以及和力兵的今后,挺茫然,也挺烦恼,但并不伤感——实在酝酿不出伤感的情绪,
伤感是需要沉淀的,而钟阿童的所有情绪都浮在水面上:近在手旁的小快乐很快冲
淡了一切有点沉的东西。
去深圳的火车上认识的一个男孩从广州打了个电话来,邀钟阿童去玩,说一直
忘不了她,并说负责给她找工作,钟阿童虽明白当不了真,心里却有番受用滋味。
接完电话对着小镜子补了点紫色唇膏,这种颜色今年在这个城市特别流行,女孩子
们都像很酷的心脏病人。
朋友,朋友就是钟阿童生活中最重要的光线,于此相关的人与事构成了她的世
界,喜怒哀乐都在其中,而再远些的方向、再外围点的社会于她就不相干了。
圣诞前一天,她去问母亲要钱,“我才不愿问他要呢”,母亲知道他是谁,给
了钟阿童200 元;中午下班,她去父亲的建材公司,“学校要交钱,我工资都交给
妈了。”
本来心有负疚的父亲给了她500 元,想问问钟阿童的情况,看看她蓝色的指甲
油、卷沿的黑帽、胸前长长短短的挂件,天真又有几分世故的不在乎神情,算了—
早在与钟阿童母亲离婚之前,谎话随时都在她舌头底下藏着,说出来眼都不眨。
甚至,他一次去医院看朋友,发现钟阿童和一个舞厅乐手打扮的男孩在取药,
钟阿童的脸色不好,看到他,有点慌的神情,但很快一脸坦然,或者说决绝,她说
陪朋友来看病。他有疑,但又无法细究。毕竟,他知道作为父亲的威严、权利,都
已在钟阿童心里大打折扣了。
力兵从保险公司出来了,本来他就月月完不成业绩,业务员做得吊儿郎当,好
在父母是他强大的后盾。力兵最大的愿望是做歌手,虽然不识五线谱,但他的乐感
和声音不错,是在流行磁带中泡大的风格,挺卡拉OK的。但他也明白这行青春饭吃
不了多久,他打算先在一家朋友大哥开的歌厅唱着再说。钟阿童原来说过他几次叫
他学点东西,一说就吵,后来也不说了,反正结婚还是件飘渺的事,谁知道以后会
碰上些什么,尚不用他养家糊口,既如此,在一起轻松点好,何苦弄得像个碎嘴的
妇人。
中午加班,同事都在公司吃快餐,钟阿童到楼下超市买了几包零食,薯片、咸
酥花生、怪味豆,还有听装牛奶。
昨天下班时,林总让梅主任写份钟阿童的工作鉴定和业绩汇报,作转正参考。
梅主任体重突破140 斤大关,还偏爱吃点高热量的零食。今天好打扮的她穿了件银
灰呢大衣,俏皮地系了条很流行的红色褶皱丝巾,一早上班,钟阿童就问了她几遍
大衣、围巾在哪买的,说很有韵味。梅主任笑哈哈地说订做的,钟阿童若有所思地
说,我说呢,买的样式没这么合身。晚上她打电话给力兵:“你是没看到,我们主
任今天穿得跟只准备表演的海豚似的—不过人倒不错。”
一年的最后几天,一下出了不少事。先是“阿广”。
谁都以为他忘了那个舞蹈系女孩。其实她一直种在“阿广”心里,像一颗生命
力顽强的种籽。大雪中来临的圣诞令他想起她。似乎是一刹那的冲动,他决定去看
她。
没有任何目的,只想看看她。
他在楼下等了近三个小时,见到了她。她还是那么美,或者说,更美了。多了
些成熟。她的美又一次强烈地激动了她,令他想起初识她的那个滑冰场。
然而,她身边有个矮壮的男人。那种目空一切的张扬派头一看是颇为发迹的,
令“阿广”愤怒的是—他的手竟然肆无忌惮地搭在女孩的腰上。
“阿广”不知自己怎么走上前的,他只觉得血一个劲上冲,仿佛眼看着被自己
视作神圣的东西被糟蹋了。他一把将那只粗壮的手打了下来,对着地上“呸”了一
口,“操你妈,你也配!”。
冲突就这样起了。“阿广”不知怎么掏出的那把刀—这是他前几天从地摊上买
的水果刀,无意地带在身上—他买时只觉得刀柄弯弯的造型挺有意思,他根本没想
过会用它刺进一具趾高气扬的身体。
他本来只想在暗处静静看看她。
刀并未刺中要害,只是让那条粗壮的胳膊出了不少血。“阿广”进了看守所。
钟阿童跟力兵闹翻了,为了一点小小的事,29号钟阿童在家专卖店看中了套LEE
灰蓝牛仔装,466 元,力兵说,这有什么好看的,穿着跟炼钢工人似的,拉着她就
走了。
后来碰到林总和他的女友,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钟阿童一下觉得很亲切,在力
兵面前还生出些莫名的自豪。系着蓝条纹领带的林总笑着对一袭长大衣的女友说,
你看看新人类怎么打扮的,我们都落伍了。钟阿童第一次不那么自信了,她觉得自
己和力兵都显得挺肤浅,原来觉得力兵有味道,现在看他毛衣颜色特别刺眼,自己
的短裙也太夸张。拎着大袋小袋的林总走过去后,钟阿童一点逛的兴致都没了。
当天晚上,力兵在朋友家打麻将输了200 元钱。钟阿童蜷在墙角的沙发里,在
哗哗的洗牌声中翻看着力兵朋友的姐姐出嫁前买的磁带,她看着那些蒙着灰尘的歌
名,《恋爱症候群》、《玻璃心》、《九月的高跟鞋》、《冬雨》,突然觉得日子
已经过得很久了,以至索然。窗外的风声和小雪籽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有挡不住
的寒意袭进。钟阿童胡乱扭着收音机的频道,“我料你现在一定很受伤,很受伤,
大不了痛哭一场,日子要过路还长……”任贤齐的歌。只是无聊。
本来说好和力兵一块去邻县的风景区过元旦的,那儿有个钟阿童在预科班认识
的女孩。
12月31号,钟阿童独自踏上了列车,看着窗外,心情像天气一般冷淡。
对座一个长发的男孩看了她几次,想搭话的神情,钟阿童装作没看到,塞着耳
机听许茹云的《我怕我的心变老》,只盯着窗外,窗外很萧瑟的景状,像张灰白的
圣诞卡片。钟阿童觉得有点寒意,拉紧了围巾。
走过去的一个男人有些像小郑,钟阿童就想起小郑最近找了个电力设计院的女
孩,每日里两人坐在苏芮、蔡琴的歌声中相互凝望,迟来的爱情像道阳光笼罩着他
们—钟阿童曾为他们这么老土的爱情感到可笑,可现在想起,她觉得有无限的羡慕。
那是她从未有的踏实。
到风景区时,天空开始飞飞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钟阿童想:一年就要过去了。她第一次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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