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白改稿记
中跃
应邀到大名鼎鼎的省电视台去改稿,李小白的经历就不一样了。
在一个陌生而重要的地方等人是最无聊的,何况在33层楼的高空。
幸好墙上有玻璃窗,可以看看外面。但一个也打不开。最多只能推出去一个渺
小的角度(怕人跳楼?)。隔着玻璃,外面的景色看上去就不那么清晰了。但那些
渺小的景物尤其是渺小的人群仍然给了李小白极大的视觉诧异:街道成了一条条桌
缝,桌缝里爬满了灰色的蚂蚁(也有少量非灰色的)。那些一排排的小火柴盒,大
概就是平日常见的那些六七层居民住宅楼吧,小白没想到的是,那些火柴盒顶是上
怎么都像个垃圾堆?……
自由撰稿人李小白应约来省城电视台改稿。时间约好星期四下午四点。这是电
视台的老费定的(小白管他叫费主任),小白不知道费主任为什么会定在这个时间
——专程约他吃晚饭么?
晚饭是吃盒饭,从台长室出来,费主任好像才忽然想起了时间,看了看表,略
带惊讶地说呀,都六点半了?我晚上七点还有个会,是发展党员方面,烦得很,今
天不能陪你吃晚饭了,就在这里吃工作餐吧,明天我再请你。
费主任先吃完——准确地说,他没有吃完就和上了纸饭盒,一边用纸巾擦嘴,
一边对小白说,我安排你先住下来。他说了个宾馆的名字,说是四星半级的,离这
儿不太远,走15分钟就到了。
小白也乘机合上了饭盒,说不麻烦了,我很随便的,不要这么浪费,就在附近
找个旅馆就行,近一点儿工作起来也方便。
费主任说附近没有什么好旅馆,假如你嫌那个宾馆路远,我们就打车去,以后
你出门都可以打车,一切费用由我们来承担。
小白说那更不好意思了。
费主任说,只要把稿子改好了,片子获了奖,这一点费用根本不算什么。
小白还是做出一副谦虚态度,坚持说在附近找个干净的旅馆就行,说自己住大
宾馆反而不习惯。他还提醒对方,马上七点钟你还要开会呢,远了来不及的。
也许是最后的提醒起了作用,费主任做了让步,说那今天先住一天,明天再调
过去。
小白住的旅馆名叫光明旅社(听听这名儿)。最好的双人间每天100 元。费主
任陪他一起去登记的。费主任说我们先看看房间吧。旅馆服务员同意了。服务员倒
是女的,却至少有四十岁了。没有四十也有三十九属于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不想看第
二眼的类型。她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电梯终于慢吞吞地下来了。门打开后,里面
有个其丑无比的中年妇女,脸胖得像挂猪肺,一只眼睛是斜的。小白原以为她是旅
客,不料也是服务员,说是专门开电梯的,她答应带他们去七楼看房间。
这时候小白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我不要求你年轻美貌,可也别搞得歪鼻斜眼
的,多恶心啊。住下来以后,小白才发现,面目和修养的关系怎么这么紧密,且绝
对成正比?怎么面目越丑的人,素质越差,态度越恶劣?当然这是后话。
坐电梯的时候,斜眼的真面目还没有彻底暴露出来。小白只是觉得这电梯太旧、
太怪了,门是朝一边开的,且运行起来太慢,到处咣当作响,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掉
下去。这电梯好像是装货用的吧?小白自言自语了一句。斜眼用斜眼很不礼貌地盯
着他,盯得他身上汗毛直竖。你是专门开电梯的啊?挺辛苦的哦?小白主动跟她打
起了招呼,这电梯让旅客自己操作就行了,你何必这么辛苦?斜眼斜了他一眼,这
电梯你会开?按错一个钮大家全玩完。
说话间到了七楼。斜眼扯开嗓门叫七楼的服务员。于是小白看到了该旅馆的第
三个服务员。小白看她的时候,不得不将目光朝下低了又低——她实在是太矮了,
简直是个侏儒。这个旅馆真是滑稽透顶,“光明特色”的旅馆?这真是太可笑了。
小白注意到,侏儒在用钥匙开房间的时候,不得不将手举到头顶上。小白希望门后
也像斜眼、侏儒一样有“特色”,这样他就可以找个理由不住这个店了。可惜的是
房间的摆设还算说得过去,两张床,一张写字台,两张沙发,一台大彩电,卫生设
备齐全,有热水洗澡,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当然是针对100 元的价格而言)。费
主任问他怎么样?还行吗?旁边的侏儒、斜眼于是也反复地嚷道,这样好的条件,
100 元钱一天,上哪儿去找?
费主任、小白在斜眼的率领下再次乘电梯下楼,到服务台办手续。这时小白才
想起自己的身份证忘带了。小白是个自由撰稿人,作家,即长期坐在家里,除了参
加笔会什么的,几乎足不出户,没有带身份证的习惯。好在费主任随身带着身份证,
登记才得以进行。为此服务员还罗嗦了好几句,尤其当她听说只住一天时。事后他
还对这表格反复挑毛病,指着“住店目的”一栏,要求填清楚。小白说填了“出差”
还不行啊?费主任略加思考,在后面有补充了“写作”二字。可见费主任还是比较
老实的。也许是他不屑于与这种人计较吧。在写“作”最后一笔,费主任用力过猛,
表格纸都划破了。服务员要求二百元押金。小白说住一天干吗交二百元?费主任却
一句话不说,掏出钱包往外数了两张红色的“领袖”。小白注意到他的钱包很厚,
足有几千元现金。服务员拿着大钞对着灯光照来照去,又是甩又是搓的,弄得小白
在一边好不耐烦。费主任却很平静,面无表情地耐心等待着。服务员终于开出了收
据,并拿出一只邮票般大小的红牌子,提出要交十元钱押金。费主任问都没问,又
从钱包里掏出十元钱。等这一切终于完了之后,费主任还冲她很客气地说了一声:
谢谢。
临走,费主任和小白约好,明天下午四点在电视台碰面。在这之前,他让小白
先看那一大堆同期声资料。
送走费主任,小白再次坐着咣当作响的电梯上楼,用那只红牌从服务员那里换
了一只蓝牌,再用蓝牌请侏儒高举手臂打开了房门。一进门,小白就迫不及待地冲
进卫生间洗澡,不料喷头里喷出来的是冷水。此时为初冬,北方已经普遍降雪,长
江下游的这座省城也早已北风凛冽。此时小白已脱光了身体,冷得牙齿直打战,除
了再把衣服穿上,似别无他法。正要出门责问服务员时,小白发现冷水又变热了。
小白只好重新把自己脱光,赶紧站到浴缸里。喷头太小,水温温的,怎么也调不热,
等水喷到身上,已经发凉了。只当我洗了个冷水浴、锻炼身体的吧。小白这么想。
好歹洗完了澡,小白打开电视,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想动弹了。由于电视机没
有遥控器,每次换台都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小白后来想了个办法,将电视机柜朝床
前移了移,再从被子里伸直腿,用大脚趾去按频道钮。电视上,十个台倒有八个台
是模糊的。小白估计它不是有线电视。再环视房间,也没有电话。小白想起应该给
老婆打个电话的,不然她又要疑神见鬼了。
小白重新套上衣服,出门去问侏儒,打电话怎么打?侏儒说你要打电话?我这
里代办公用电话,和外面的公用电话一样。小白问,有没有计价器?侏儒不耐烦了,
我不是说和外面的一样吗?
打完电话回房间,小白瞥见对面房间开着门,里面有个年轻女人(好像在洗脚),
身段很不错的样子。从侧面看,脸型似乎也不错,皮肤挺白的。小白还注意到,那
是一个单人间。
小白回到房间,心开始卜卜跳起来。最后他决定去碰碰运气。以前还没有过这
样的经历。万一遭到拒绝怎么办?这点小白也想到了,那就说声对不起回来就是,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明天就走了,说不定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小白就这样
说服了自己。穿上该穿的衣服,再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尊容,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却发现对面的房门关上了。不过没有关死,还留着一条缝。这就比刚才困难多了。
小白差一点退了回来。幸亏差那么一点,小白没有真的退回来。
小白壮起胆子,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一女声应道:谁呀?小白也不答
话,轻轻将门推开,让她看见自己。年轻女人脸上起了一层疑问。
你好,我住在对面……小白指着自己大开的房门解释说。
有什么事吗?女人问。一口好听的北方普通话。
没,没什么事,小白说,今天刚住进来,不习惯,想和你聊聊天,行吗?
女人闻言笑了一下,行啊,你进来坐会儿吧。
女人笑的时候,小白发现她的牙齿不好看,挺黑的,好像。小白的胆子好像也
就大了一些。
小白走进去一步,紧靠门口坐在床边上。门当然是大开着,正如对面自己的房
门。话题还是很好找的,哪儿人,来省城有何公干。小白介绍自己是自由撰稿人,
也就是作家,从水江来,为省电视台写一个专题片的解说词。
为什么找你来写呢?省城没有作家吗?女人问。
这正是小白期望的。小白解释说这个片子牵涉到许多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单
有文学知识是不够的。再说自己也是这个省排名前十名的作家。小白列举了自己的
一些代表作,女人均抱歉地摇摇头,说没看过。小白问她平时看过什么杂志,女人
举了《读者》,《知音》,《民主与法制》,就再也举不出来了。这让小白颇感失
望。
接着,小白也很快知道了女人的身份,她是长春某厂的推销员,兼要债员,这
次来省城主要是来要债,见机再做一下推销,已经住下一个多月了。在小白不停地
追问下,女人说出了欠债厂的名字,欠债的数额(接近8 位数),要债的艰难。那
个欠债厂去年被一家著名的大企业雪城集团兼并了,现在说穿了,她就是和雪城集
团要钱。
小白说我们这个片子还拍了雪城集团呢,当然是讲他的好话。不过我们都知道
雪城店大欺客,外强中干,他欠了很多中小加工企业的钱,欠银行的贷款更是不计
其数。
女人讲起她要债的经历,讲起一个推销员在社会上的所见所闻,牢骚怪话不满
如消防龙前沿的高压水喷涌而出。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你说,这个社会还有什么
是正常的?女人连珠炮地向小白发问。小白发现她的脸都气歪了,脸色铁青,肌肉
僵硬,一点都不好看了。
小白好容易岔开话题,问她,单位怎么会派你一个女人出来要债呢?话一出口,
小白就意识到不该问,问错了。果然,她发现女人的脸顿时阴了下来。女人从枕头
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说,哟,都过12点了,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要债呢。
小白连忙站起来,道歉说,对不起,我忘了耽误你休息了,对不起。
然后小白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小白关上房门,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将头伸出
去透气。他看见城市上空狭窄的天空上,挂着一弯冷月,像只鱼钩,闪着金属的寒
光。
翌日上午,小白一觉睡到九点才起床。出门时,他上了保险,使劲将门关上,
又使劲拧着把手推了两下,才放心离开。他没忘了看一眼对面的房间。门关着。一
个身材苗条、面目姣好的年轻女人的影像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
在电梯里,小白又碰见了斜眼,和另外一个胖女人。胖女人称赞斜眼里面的一
件色彩鲜艳、花里胡哨的线衫蛮好看的,还用手在上面摸了几下。斜眼受宠若惊,
你以为是什么高级货啊?十元钱一件,买着玩的哎!胖女人说,这么好看才十元钱?
有眼力,做工还不止十元呢!……
小白在旅馆旁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荠菜馄饨,花了三元五角钱。付钱的时
候,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了斜眼身上的那件花里胡哨的线衫。下面,该回房
间看资料了,他提醒自己。昨天晚上一个字没看。跟那个东北女人瞎聊了一通,回
去睡不着,打开电视看球,一直看到2 点。按她工作七年的说法,那个女人最多三
十岁吧,听说她在旅馆里住一个月了,她就不想男人吗?嗯,肯定是不缺吧?小白
边走边这么捉摸。
走到旅馆门口,小白忽然不想进去了。好像里面坐着债主似的。刚吃过饭,还
是先在街上转一转,消消食吧。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小白散步上了大街。他先是去电子街买了好几张盗版光盘,然后又打的去一个
文友单位玩,一起吃了午饭,然后又去一家书店逛了逛(什么书也没买)。
眼看四点钟已到,小白没回旅馆,而是直接奔了电视台。有个穿制服的男人用
本地方言远远地喝他:哎哎哎,你找哪个?小白看也不看他,用普通话说我哪个也
不找,我回单位。那家伙就没声了。
上到33楼,小白直奔费主任办公室,心里却在一路打鼓:如果对方问起看资料
的事,我该怎么回?……
幸好费主任人不在。小白的心就定了一点。接着他发现,隔壁一间有人在看电
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场围棋赛。开始小白觉得奇怪:办公室哪来的电视机呢?不
过很快他就释然了:这里是电视台啊。
常昊与李昌镐的棋已接近尾声。担任解说的王汝南八段说常昊的形势一直不错,
但可惜在最后官子阶段一着漏算……总之这盘棋输得很可惜,太可惜了。看电视的
那家伙则不停地摇头叹气:神经病啊,神经病啊?……
天快黑的时候,费主任抱着一只三角架匆匆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扛摄像机的
小伙子。一切好像是昨天的复制。他们进了费主任的工作间。小伙子放下摄像机、
在得到允许后走了。这一切被小白隔着玻璃看在眼里,心想他们大概是刚刚采访回
来,比我卖力多、辛苦多了。四十来岁的他是很想抓紧时间干出点名堂的。本来,
一个人想往上爬也没有什么不对,这很正常,但工作不是靠用蛮力就能干好的。武
功盖世的霸王乌江自刎,而没有武功也没有文化的刘邦却得了天下。关键要懂得用
人,用人不疑,小白想,假如他懂得怎样用我,我倒是真心诚意想助他一臂之力的。
小白走进去,叫了声费主任。费主任看上去很疲惫。小白站在那里,等他问资
料看得怎么样了。果然,费主任问,你资料看得怎么样,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
这时有人进来请他签字报销发票,他说等一下吧,谈事呢。语言也是高度的精练。
那人一声不吭就转身出去了。小白早想好了怎样回答,说那些资料字迹太潦草,不
易辨认,才看了一小半。
晚饭费主任请小白进了饭店。费主任没有食言。
在小白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到处亮闪闪、装璜很精致的地方。菜很有特色,味
道也不错。费主任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喝的是干红葡萄酒。开始桌上没有什么
话,几杯酒下肚,话就渐渐有了一些。当然是小白主动和他扯些闲话,比如旅馆里
的那些丑服务员,那个要债的东北女子,还有欠债的雪城集团……
你不能听她的一面之词,费主任说,债务这种事很复杂的,谁也搞不清。
是的是的,小白附和地说。
为了调节气氛,小白想说点趣闻轶事。我听说,雪城集团老总是中国最大的走
私犯,他的好多核心零件都是走私进来的,所以他的产品成本就低,就敢于和同行
打价格战,把同行挤垮……
外面的谣言多了,费主任面无表情地说,这次我去雪城采访,亲眼看到他们的
产品实现了80% 的国产化。他们的职工80% 都有私家车。你的解说词说,轿车进入
家庭的日子指日可待,观念就落后了,实际上,轿车已经进入了家庭。
这个,有没有统计数字?小白的表情不知不觉认真起来。
不是每说一句话都要有统计数字的,你看事实嘛,录相机又不会说谎。
是的是的,小白舔舔嘴唇,小心地说,不过,有的地方,有的人,会搞假像。
为了调节气氛,小白又讲起了前几天刚看的一本书,叫《偷拍实录》,讲CCTV
的记者怎样冒着风险搞偷拍,有时第一天采访的东西冠冕堂皇,第二天偷偷杀个回
马枪,一切忽然就变了样,真相就暴露出来了。
你应该多看点正面的东西。费主任说。难怪你的解说词境界不高,原来是带有
这么多的个人观点,片面的,负面的观点……
这都是酒席桌上说着玩的,小白连忙赔笑解释,就像人要吃饭也要拉屎一样,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把饭吃好,把酒喝好,把工作做得很漂亮!
……
那你是在违心地做事罗?
小白讪笑道,唉,现在的人,有几个不在违心地说话,违心地做事呵。
违心地做事,怎么可能做得好呢。
费主任说罢这句话,沉默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时间一长,桌对面的小白
心里就有些慌了,生怕他动了中途换人的念头,那样的话,眼看就要到手的两万元
钱可就坏蛋了。他不就是冲这两万元钱才接这个活的吗?……唉,反正又不是什么
艺术品,那么认真干什么呢?小白劝自己,人家给钱,你干活,把钱拿到手才是目
的。
来,喝一大口。费主任终于说话了。酒桌上就有点好,不愁没话说。
有些人崇拜西方,说他们的体制好,这些人大多没去过西方,跟在人家后面瞎
起哄。
费主任又说话了。而且没有提换人的事。这让小白心里在稳定了几分。稳定是
压倒一切的。然后才有面露微笑,点头称是。是的,是的,小白端着酒杯,反复地
说着这两个字。
我去过香港,费主任继续说,那里下层的老百姓哪有什么民主自由,在人家老
板手底下,只有一个字:干活,老老实实地干活,拼命干活,否则一个字:死,你
就死定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小白感到脸上的微笑像浆糊一样干巴巴地粘在脸上,成了
一个面具,拿不下来了。要放在以前,在原单位,他早就一拍桌子(甚至是一掀桌
子)站起来,拂袖而去了。过去单位领导我都不怕,还怕你么?现在我是个自由撰
稿人,我自由了,还怕你什么?为了两万元钱,就应该这样忍气吞声么?何况他的
朋友汪靖说了,这两万元根本不算什么,是丢身份的价,我不能丢了身份再丢脸…
…这时小白忽然想到了一个段子,说一个老板调戏一小姐,问多少钱可以摸她一下
奶,小姐当即义正辞严予以斥责,老板却不慌不忙,说一千元怎么样?小姐愣了一
下,拒绝了;老板说一万元怎么样?小姐再次愣了一下,但这次她没有再拒绝……
正当小白走神的时候,费主任及时地看了一眼手表,说,差不多了,走吧,我
给你换旅馆去。
不麻烦了,小白本能地客气起来,都住了一天了,习惯了,再说,现在去退房,
一百元押金不就白扔了。
押金不押金,这些小事你不要考虑,费主任一边招小姐买单,一边慢条斯理地
说,钱是小事,你不要考虑,小事想得太多,大事就糊涂了。我一定要给你换个环
境,那个环境太差了。
光明旅社不光明,到处黑黢黢的,冷嗖嗖的。费主任在总台办手续,小白上楼
收拾东西。临走,小白看了看对面的房门,关着,那个女子在不在?要不要敲门,
告别一下?要走了,告别一下,这理由也是很正当。小白在那扇门前愣了几秒钟,
最后什么也没做,背着自己的旅行包走了。
他只记得这个女人姓王、东北长春的,是个要债员。她不说话、不笑或者不发
火的时候,模样还挺可爱的。
他们换的那个四星级宾馆叫月亮宾馆,据说正在申报五星级。月亮宾馆闹中取
静,像个大花园。亭台楼阁,青草绿树,假山假水,音乐喷泉,一切都让人心旷神
怡。里面的小姐更是一个赛一个的靓丽,娇媚,谢谢光临谢谢光临,一片莺歌燕语
……小白的眼睛、耳朵顿时就不够用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一阵阵发胀,眼珠就要
蹦出来的样子。小白只好不时地把眼睛闭上几秒钟。闭上眼睛的时候,小白感到听
觉更加灵敏了,那些莺歌燕语带着呼吸的起伏、节奏、温度和体香,从双耳源源不
断地流进去,犹如温泉将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泡得软软痒痒的,酥酥的,酸酸醉醉的
……小白天生就是这样喜欢漂亮女人,这没办法。一个漂亮女人就是一部世界名著,
一个漂亮女人身上有千山万水,有万种风情,令人回味不尽……小白就是这么看的。
可能是这种崇拜心理太重的缘故,小白对他所钟情的漂亮女人似乎只能远远欣赏,
而不能有所斩获。只可惜这些尤物一个个都让那些俗不可耐的男人们亵玩了——小
白不无遗憾地想。
手续办得很快。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查问。在这里,小白感到,他们得到的是信
任信任再信任,尊重尊重再尊重,感谢感谢再感谢。在这里,小白感到他们是上帝。
费主任从钱包里数出几十张红色“领袖”,总台小姐放在数钞机里刷地一下,就算
数过了。然后就交给他一把房间钥匙,小白注意到,钥匙上的号码牌是一弯蓝色的
月亮,同时又是一个裸体少女的造型,弄得他心里痒痒的。费主任看也没看,就将
裸体少女交给了小白。
36楼,电梯在那儿。费主任指示着说。我送你上去?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小白赶紧本能地客气起来,时间不早了,都快十点了,你
赶紧回去休息吧——要不,你上去,洗个热水澡?
费主任撇嘴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小白意识到自己又显土了,显小了,毕竟
是小地方来的,小家子气一不留神就冒出来了。明天是星期六,费主任说他白天要
去省政府某会议上采访,约小白下午四点在电视台碰头。大厅门外一溜边停着几十
辆出租车,一服务生穿着西班牙斗牛士式的制服,为费主任打开车门。费主任毫无
表情地塞给他什么东西(小费?),钻了进去,不见了。服务生一鞠躬,然后温柔
而有力地关上了车门。
电梯是透明的(钢化玻璃?),且设在楼外面,越往上升,就将小白的心脏提
得越高,一直提到了嗓子眼,最后那玩艺儿一不小心蹦进了口腔,像条鲫鱼似的嘣
嘣直跳,小白赶紧用手捂着嘴,憋住呼吸,咽了几次才吃力地将它咽回去。上天了,
上天了,小白心里念念有词,抬头向上,夜空瓦蓝,星星点点;低头朝下,万家灯
火,也是星星点点,简直不知道离谁更近一点。电梯内有一则醒目的广告,小白不
可能不注意到:“欢迎光临顶层旋宫,一览本城奇丽风光。”
顶层旋宫是45层,据说是建国45年时造的。到了门口,小白才知道需要一张
“领袖”作为入场券。小白想退回去,但门口的一排美女已经向他颔首微笑:欢迎
光临!……小白就不好意思退了。这就是美女的力量,小白有点牙痒痒地想,她们
比彪形大汉有力量多了。
时间虽近深夜,旋宫酒吧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中央金属圆柱才跳第一轮脱衣
舞。小白这是第二次见识这种场面,否则他的眼珠非要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射出去不
可。第一次他感叹女人身上的那些零件原来那么灵活,像装了轴承、弹簧一样,这
次的感觉就更到位了,只有一个字:活——都是活的……这么想着,小白两腿一蹬,
绷直了身体,眼一闭,头一仰,死去了好几分钟。
用钢化玻璃(?)封闭的旋宫一直在慢慢旋转,令人难以察觉。就像地球和月
亮的旋转。人们坐在旋宫的四周,喝着免费的吴刚桂花酒,更有服务小姐打扮成嫦
娥模样,衣袖飘飘的,足以让人产生身在月宫的错觉。小白睁开眼睛,看见了天上
的月亮。月如银盆,又大又圆,似乎伸手可摘,于是他一连想起了许多描写月亮的
词:玉兔东升,皓月当空,千里明月,月悬碧空,月挂中天,月明如昼,月光似水
……忽然,他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关于月亮,还是那部名为《世纪梦想》的
电视片?他弄不清楚,他想不明白,但是直觉告诉他,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肯
定出了什么怪怪的事。于是他只好继续刚才的思路,继续想那些有关月亮的词儿—
—月光皎洁,月光溶溶,月光熹微,月洒清辉,月色温柔,月明星稀……对了,可
以将《世纪梦想》改为《奔月》,这多有诗意,不知费主任会不会同意?……新月
如钩,月钩初上,上弦月,下弦月,半边月,弯钩月,峨眉月……对了!
小白一拍大腿,几乎是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他将脸贴紧玻璃,睁圆了眼睛朝天
上看——不对,不对,他喃喃自语,昨天的月亮还像个钩,像把镰刀,今天怎么成
圆的了?……他一连说了好几遍,不亚于天文学家终其一生发现了宇宙的一个大秘
密,激动得难以自制。小白转过头去,神情恍惚,目光四射,他想得到别人的印证,
附和,和支持。他的目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邻座的两位年轻女子碰上的。
两位女子刚才被小白吓了一跳,看见了一系列古怪的举动,一会儿对了,一会
儿不对不对,又感到很好笑,后来听了他一本正经的大发现,大发问,越发笑得风
吹柳枝起来。但她们很快就向小白表示了歉意,那个两眼水汪汪的黑发女子解释说
她昨天没有注意到月亮,所以没有发言权,另一个将黑发染成黄发的瘦女子解释说
可能这儿离月亮近,所以看上去又大又圆。她们显得很有教养又不失风情。
然后小白就与她们攀谈起来。渐渐地,小白也忘了月亮这回事儿。
这是两个温州女子。温州富,这以前小白是听说过的,但富到什么程度,小白
没有概念。两个女子来自温州下面的一个镇,都是私营老板,做服装的,这次来省
城谈生意,也顺便玩上几天,放松放松。她们是开着私家车来的。她们评价说省城
没有真正的贵族商店,没有真正的顶级服装,她们考察了半天,最贵的也就一万多
元,所以,她们正酝酿着来省城开一家真正的贵族商店,卖真正的顶级服装。小白
有些担心地问,开这样的店能赚钱吗?她们笑道,赚钱是次要的,抢先占领顶级市
场、打响自己的牌子才是主要目的。她们告诉他,钱是有形资产,而将来的竞争主
要是无形资产。然后她们就没完没了地开始谈车,小白只听懂了宝马、奔驰,其他
的一窍不通,插不上话,也就找个空隙告辞坐回到了自己的位上。她们可能是故意
谈给我听的,小白这样想,女人就是这么虚荣,越有钱越俗不可耐。
小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原因之一是不断有坐台小姐前
来骚扰他。从内心来说,他非常欢迎这样的骚扰,但他知道这些骚扰不是免费的,
而是相当的昂贵。以前他从一个叫朱文的作家的小说里读到,省城一流的小姐的出
台费高达4 位数,而且决不还价,据说这是她们的行规。看来,现在的妓女也要比
作家高傲十倍以上。在这里,小白深深地知道,惟有月光是免费的。而月光在何时
何处都是免费的。所以,小白就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了。他惦记起旅行包里的一
大叠资料,惦记起了一千元一集的《世纪梦想》,或曰《奔月》,他知道只有好好
干活,让顾客满意,才能拿到你的报酬,一个作家的觉悟总不能比妓女还低吧?况
且,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感到,他已经找到修改的思路了,或者说,他已经摸到费
主任的意图了,这就好办了……
小白回到房间,在冲浪浴室里舒舒服服冲了一浪,换上宾馆特备的保暖睡衣,
感觉周身滑爽,通体舒泰,头脑清醒,浑身是劲,连下体都显得兴致勃勃,跃跃欲
试,这表明人的心情确实是好的,精力确实是旺盛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
心态下,小白觉得干什么都坐得住,都定得下心。
小白摸了摸床头柜上的电话,翻了翻精致的服务指南,发现里面没有一句“不
准”之类的话,而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你,你有哪些哪些权利,你可以享受什么什么
服务和待遇。每一页上都印着这样一句话,也是小白最欣赏的:“假如您对我们的
服务满意,请告诉你的亲友;假如您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请告诉我们的经理。”
还有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如您需要向经理投诉,请拨打××××;如您需要去健
身房、游泳池、按摩室,请拨打××××查询;如您需要任何其他服务,请拨打×
×××查询……总之,凡是你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这
才叫人呆的地方啊!……小白长叹。
最后,小白把看资料的地点定在了阳台上。和房间里一样,阳台上同样是温暖
如春,沙发同样舒适,灯光同样明亮可调,还多了真假难辨的绿色植物,还有玻璃
窗外的月光……偶尔从笔迹潦草的资料上挪开目光,看一看窗外,那满天繁星,那
满地繁星,不知是从人间看天上,还是在天上看人间……他妈的,真好,真不一样,
小白不禁感慨万端,自己还不识好歹,差点就拂了费主任的一片好意!……至于一
天花多少钱,你不心疼,我心疼什么?小白决定如有可能,尽量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这么一想,小白就不着急看资料了。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视。听说这样的宾馆
有内部频道,也可以收到境外电视。小白操起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找,有拳击,
有足球,有暴力,有武打,有奥斯卡名片,有三级片,都是小白喜欢看的,弄得他
不知道看什么好,只好一个频道来那么几分钟……
正当小白手忙脚乱、眼花缭乱之时,忽听门铃唱起了《魂断蓝桥》,小白走过
去一开门,音乐就断了。门口果然站着一位小姐,低吟轻唱道:先生您好,午夜客
房服务,我叫玛丽亚。连圣母都来了,多好。小姐手上托着个茶盘,里面五颜六色
地摆着好多杯饮料和酒,小白拿不准要不要自己掏钱,所以连说谢谢谢谢,我不需
要。小姐说一杯是免费的。小白不好改口,还是说谢谢谢谢,不需要了。小姐说冰
箱里也有免费饮料和食品,请选用。小白说好好好谢谢谢谢。小白的目光在小姐身
上游移着,猜测着小姐的真实意图,也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他问这个门铃是不是任
何时候都响,好不好关?小姐便笑吟吟地教他,只要按门后面的红色按钮,门外就
会亮起“请勿打扰”的灯,门铃也就自动关闭了。
玛丽亚迈着猫步,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她的屁股从后面看翘翘的。小白从来
没有见过这么挺拔而性感的屁股。他为自己就这么放走了她而惋惜不已。这时,一
个英俊的男服务生走过来,按了对房门的门铃。出于好奇,小白一时站在自己房门
口没回去。对房门开了,开门的竟是小白在旋宫上认识的那个黑发女子。那女子也
看见了他,朝他投过来嫣然一笑。小白故作矜持地朝她点点头,赶紧缩回了房间。
过了大约五分钟吧,小白的门铃再次唱起了《魂断蓝桥》。这次是对门的黑发
女子。黑发女子眼波盈盈:先生不好意思,请问你现在看影碟么?
什么影碟?没,没有啊。小白有些慌乱。
那你在看什么电视呢?
没有,哦,瞎看看,瞎看看……
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不哦当然当然,请进,请进……
黑发女子进来后,小白立在门口,考虑要不要把房门关上。
哦,你在看香港的凤凰台啊,太好了,我也正想看这个台,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的,不然,怎么会不谋而合呢?
你们,房间,没有电视?小白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黑发女子立马笑了:他们在放三级片呢。
他们?……你们不是两个人?小白问了个更愚蠢的问题。
黑发女子笑得更厉害了,说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什么?小白越发莫名其妙了。
没看见就算了。女子忽然有些羞答答的。我姓王,先生你贵姓?
(又是一个姓王的。)免贵姓李,小名李小白。
女子咯咯笑了:怎么像背书似的?你紧张什么?
我,没,没紧张,小白故作坦然地一耸肩,我挺,挺那个的……
两人的交谈就此磕磕绊绊地开始了。
现在我们可以称黑发女子为王小姐了。王小姐听说小白是作家,为省电视台做
特邀撰稿人,敬佩之情立马溢于言表。她说自己高中没毕业就下海做生意了,因为
做生意讲究的是个时机,学问将来还有弥补的机会,所以现在一闲下来就喜欢读书,
看中外名著,也看国内的文学杂志,她还发誓说她读过李小白的小说,还不止一篇,
因为李小白这个名字给她的印象比较深,开始她还以为是作家起的笔名呢。
听了王小姐一番热情洋溢的表白,小白早已魂不附体了,他的魂魄像一只正在
泄气的氢气球,在精美的房间里旋了两圈,然后出了打开的房门,沿着走廊,顺着
安全通道一直上了顶层,也就是旋宫,最后在旋宫顶端的复式气窗里钻了出去,沿
着银色的月光一直飞向了月亮……
对一个男人来讲,儿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对一个作家来讲,儿子
恐怕就要换成文章——“舍弟文章数第一,我给舍弟改文章”——因为从广义上说,
儿子也是他的一件作品。如今人们说话都文雅多、艺术多了,比如他们管“流氓”
叫“作家”,管“傻X ”叫“文学青年”,这样听上去确实好听多了。所以李小白
从来不说自己是作家,而自称是自由撰稿人,也就是一个以卖稿为生的人,至于自
由二字,按小白自己的理解就是失业的代名词,当然自由二字听上去确实要好听多
了。对这样一个“四十而自由”的男人来说,还有比遇上一个爱好文学的富姐加红
颜知己更让人魂飞魄散的事么?……
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所以,这个故事,我想写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作为读者,你肯定会觉得很突然,似乎在飞驰的车上遇到了急刹车,差点被甩
出车外。你甚至会觉得这篇小说才刚刚开始——李小白不是来省城改稿的嘛,他还
没有开始改呐,故事怎么就结束了——后来呢?……比如那个电视片脚本,《世纪
梦想》或曰《奔月》,改得如何?那个费主任呢,他满意吗?李小白有没有拿到原
定的稿酬?对了,李小白和那个王小姐有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假如你一定想知道这些结果,那么,作为作者,我当然是有义务交待清楚的。
后来——我们的主人公李小白在月亮宾馆一连住了二十天,以每天改一集的速
度改着那个《世纪梦想》,后来更名为《奔月》,费主任对这个名字颇为赞赏,他
表扬小白说,这回你真正定心了,把心放在上面了,来灵感了。小白似乎也这么认
为,他在这里确实生活得很定心,随心所欲,好像生活在天上,生活在月宫里,觉
得日子过得很快,白天很短,也很长,夜晚很长,也很短。一天天的,不知不觉就
过去了。他甚至想永远就这么生活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令小白特别欣慰的
是,他和费主任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了,很多观点和主意两人常常是不谋而合,两
人大有英雄所有略同、相见恨晚之意。每天晚上费主任都要来陪他喝酒,喝茅台,
喝路易十三。有时候中午也来,比如双休日不拍片的日子。费主任的酒量很大,他
的酒瘾比酒量还要大。即使喝高了,费主任仍是一副威而不怒的样子,没有什么多
言、多动、渴睡之类的失态之举。小白整天几乎足不出户(宾馆),顶多偶尔让目
光红杏出墙,鸟瞰一下脚下的人间烟火,怜悯一下脚下如蚁的人群。然而世上没有
不散的筵席,小白终于将二十集全部改完了。费主任还想挽留他在这里多住几天,
说要用小车兜着他将省城(含附近景点)好好地玩一玩。但小白实在不好意思这么
做了,他的心还没有练得这么黑,脸皮也没有练得这么厚,再说他还要赶回去撰其
他的稿,这就是自由二字的含义。至于稿酬,在改完第十集的时候费主任就将全二
十集的两万元现金像送温暖一样送到了小白手上。到了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费主任
在正式宴请了小白之后,又送上了五千元现金,说是给他的交通、生活费补贴,这
次小白没说什么客气话就收下了。费主任半眯着眼看着他,说他成熟多了。
这才像个干大事的样子。这是费主任的原话。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小白心里还是升起了一股依依惜别之情。这天夜里他又走
到阳台上去看月亮,让他惊奇且百思不解的是,月亮还是圆的,又大又亮,里面的
嫦娥、桂花树什么的似乎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怎么可能呢?小白疑疑惑惑地对身边
的王小姐说,你还记得吗,二十天前,在旋宫上,我看见月亮是圆的,我还告诉你,
还问过你,(王小姐点点头:我记得,就是月亮让我们认识的,月亮是我们的使者。)
我是说,怎么过了二十天,这月亮还是圆的呢?这不可能啊。王小姐想了想,说,
可能是我们住得高,看月亮的角度不一样吧。小白笑了,说没听说过,只听说月亮
的另一面坑坑洼洼的,难看极了,可不知怎么搞的,那一面始终背对着地球,我们
永远都看不到。可别说得这么绝对哦,王小姐四肢柔柔地缠着他,你没听说过有钱
的美国人死后可以葬到太空,那里没有空气,所以永远不会腐烂。说不定将来的某
一天,我会邀请你一同乘航空飞机,绕道月亮的背面去看一看,不过我不懂,看那
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
关于李小白与王小姐的关系方面,我想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因为前面说过,如
今好多地方管流氓不叫流氓,而叫作家了。我不想让自己,让我的主人公—自由撰
稿人李小白成为这个说法的证据。
李小白怀揣着二万五千元巨款,回到了阔别二十来天的家,当天他就将二万交
给了老婆,老婆差点没晕过去。晚上老婆烧了一大堆好吃的菜,还开了一瓶从来没
舍得开的(据说价值一百多美元的正宗法国白兰地的)假酒。夜里老婆还主动钻进
他被窝里来,在他怀里拱呀拱的,李小白假装喝醉了酒,不省人事,才躲过这一劫。
第二天,李小白趁家里没人,将纸包里那几盘盗版碟片塞进电脑光驱,结果除了一
张《人体艺术摄影》外,都读不出来。《人体艺术摄影》也不是人体艺术摄影,而
是一些画室模特儿的裸体照片,几乎没有一张可以清楚地看见阴部。
又过了几天,李小白接到省城电视台即费主任打来的电话,让他将《世纪梦想
》的原稿尽快给他寄过去。小白闻言愣了愣,想问一句为什么,不过最后他什么也
没问,就答应了。小白知道费主任这个人,他不想告诉你的事,你问了也白问,甚
至会引起他反感。但其中的原因,小白可以猜得出来,费主任毕竟不是这部电视片
的终审者,在他上面,至少还有那个副台长。在电话里,费主任特别关照小白要用
特快专递寄给他,小白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到了邮局,一问特快专递要花四十多
元钱,小白又舍不得了。最后他寄了快件,只要二十多元钱。我已经不欠你什么,
你也不欠我什么了,小白这样想,这次纯粹是看在朋友面子。何况小白问清楚了,
快件也是当天到省城,和特快专递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