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
李于兰
圣洁的床与暧昧的床之区别,就像人生的丰富和多义一样难以界定。
床就是人生的象征,的确,床就是人本身。
—莫泊桑
一
当那个冰冷的金属器械在我的体内肆意探索的时候,我昏厥了过去,而操作者
竟然毫无察觉。这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便用金属般冷
硬的声音对我说:“起来啦!”
于是我醒来了,第一个念头便是:最大的快乐便是最大的痛苦。就在昨天晚上,
我还是那么陶醉地认为和鬼子上床是我在世上最大的快乐,但现在,我却为此快乐
付出了肉体痛苦的代价。
该死的鬼子却毛发未伤,我从手术台上下来的时候咬着牙对自己说:下辈子千
万别做女人!
一出手术室我就呕吐了一地,我听见年轻的女医生十分厌恶地说:“快点把它
打扫干净!”我想这事应该鬼子来做,但鬼子不在这里,只有我来做了。我一边打
扫一边对自己说,快点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吧!
但是我却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身子软得不想动。来来往往的白大褂把
我恍惚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痛苦和宁静、冷漠和无情的世界,我突然一阵
后怕:如果我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里,鬼子会痛不欲生吗?
我想给鬼子打个电话,摸了摸肩上的小包,才发现手机早就不翼而飞了,我努
力回想了出门后的每一个细节,但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我放弃了徒劳的
搜索,缓缓地直起了身。
走廊的不远处,一个白大褂从科室里溜了出来,左手握着手机放在左耳旁,右
手还抓着一个医用镊子。看不清他的真实表情,只听见他在说:“好的,好的。”
我朝他走过去,走廊的尽头便是医院的大门了,我突然发现,这个走廊是多么
的漆黑漫长,为什么我进来的时候没有发觉呢?
他收线匆匆钻进了科室,我抬头看了一眼门上方的小牌子,上面写着两个不带
感情色彩的字:牙科。我的脚步已经走过去了,但我略一踌蹰,回转身来也走了进
去。
我突然想起,我的两颗在咀嚼中充当重要角色的牙齿已经被虫子蛀空了,每次
吃东西,里面总会塞满食物,不仅清洗困难,还爱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鬼子为
此已经近半年没跟我接吻了。虽然不接吻并不妨碍我们在床上的癫狂,但我还是非
常渴望接吻,特别是我们洗完澡刚刚躺在床上的时候。
但我一直拖着,拒绝把两颗牙齿修补完好,原因只有一个:害怕。我天生地害
怕疼痛,害怕医院,值得庆幸的是,我从小到大身体特棒,除了打防疫针外,还没
打过一次其他的针呢。可没想到,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走进医院,面对的便是
最敏感部位的手术——而这是一个不得不做的手术,我在无奈、羞耻、疼痛中,第
一次发现:无论多么可怕的事情,其实只要咬咬牙,都会有惊无险地过去,就像我
们并无悬念的人生。
补牙肯定是不如刚才经历的手术疼痛的,我这样想的时候,心情已经十分平静
了。既然来了,就顺便把牙也补了吧。
牙科里有好几个医生,都在忙碌着,我排在最后面,正犹豫着该不该坚持时,
那张在走廊里出现的脸抬了起来:“先去挂号!”他的声音很匆忙,但非常的朝气,
正如他那张年轻的脸,我竟然冲这张脸很美丽地笑了一下,很温顺地走了出去。
一张很生动的脸,原来医院里也可以有这么生动的脸的,我的脚步轻盈如飞,
疼痛算什么呢?疼痛只是昙花一现,现在,我的身子不是同我的心一样快乐了起来
吗?
二
“躺到床上,把嘴张开。”他戴着口罩,手里拿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工具,但他
的声音非常之温柔,使我的恐惧轻了不少。
我一躺上去便闭上了眼,接着他的气息便环绕了我,是他的男性气息,而不是
医院里那种特有的气味。这分明是一张大椅,我奇怪他为什么会叫“床”,“床”
很低,他在我的嘴里动作的时候,整个上半身都覆盖在我身上了,没有接触的。
他告诉我不能吐口水,接着便开始清理我的蛀牙。他不停地给我换塞在口腔里
的棉纱,起初我不知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当他说“天啊,累死我了,长江发洪水也
没你这么厉害吧?”时,我顿时明白了,那是用来吸口水的。
我突然很响亮地笑出了声,他以为是他的话很幽默,原本柔和的脸上便飞起了
两片笑云,其实我是想到了鬼子,每次我们在床上时,他都会说他是一个抽水泵,
要把我的水抽干,但他从没抽干过,倒有几次自己熄了火。听别人说男人的鼻子是
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女人则是嘴,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口水会是这么多的。
“床”旁的垃圾篓里丢满了刚扔的纸巾,他很自信地对我说:“你一定很爱吃
零食,什么瓜子花生巧克力,饼干话梅汉堡包,对不对?”我想也没想便点头,其
实我对零食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似乎更轻柔了,我的一颗心一
直提着,疼痛在什么时候开始呢?
“我很怕痛的,会痛吗?”我很女人味地向他求证,他摇摇头:“你的牙床还
没腐烂,不会痛的。好啦,补牙了,哎哟我的妈哟,你的口水怎么像个无底洞?”
我又笑了,鬼子也说过无底洞。我悬着的心放下来,眼睛倏地睁开了。天啦,
原来他离我这么近,我看见他的胳膊肘似乎就搁在我高耸的胸脯上,但我没有一点
感觉,看来他的分寸掌握得十分好。他每次在女人嘴里动作的时候,有没有联想到
床呢?
“好了。可以起来了。”他开始收拾他的器具,准备洗手下班了。“好了?这
么快?”说完这句话我就脸红了,难道躺在这“床”上很舒服么?我很缓慢地整理
自己的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整理的,只有一个小包,它好好地放在“床”尾。
“过多久再来补呢?”我望着他健康的后背问,他转过身来,笑而露齿地说:
“这要看你了,如果保护得好,可以管五年,比谈恋爱的时间还长。”我又笑了起
来,难道在他心中,“恋爱”是个短命鬼吗?
牙科里的病人和医生都注意着我们,但我们毫不在意,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不
在床上的时候,也可以和一个异性如此快乐和默契的。这种感觉比在床上还新奇吸
引,笑过之后我说:“可以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吗?”
鬼子在电话里若无其事地与我闲聊着,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医院干什么,我突
然觉得他的声音好难听,于是按掉了电话。
他在用消毒肥皂洗手,洗得很仔细认真,我等着他,看着他擦干手,才将手机
朝他伸过去,“谢谢。”我想他一定以为我是谢他的手机,其实我谢的是他给我补
好了两颗牙,使我想接吻的时候不再自卑。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医院,眼看着要分道扬镳的时候,我突然问他:“家里有人
给你做饭吗?”他无声地笑了,摇摇头,我终于看见他红着的脸了,脱了白大褂的
他是个十足的阳光男孩,我的心莫明其妙地就被他温暖了。
“那,我请你吃饭?”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他竟然没觉意外,
略一低头,便与我并行了。天空是蓝的,风是柔和的,我的心在舞蹈。
三
“梁馥,梁馥!”医院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猎豹车,鬼子从里面露出一张鬼
脸来,夸张地用手朝我划着弧线,我装着没看见没听见,继续有说有笑地和年轻的
牙医往外走。
年轻的牙医却颇为敏感地停了下来:“你的男友。”他很简洁很肯定地提醒我,
然后面不改色地向我告别,很快就消失在医院的大灌木丛中了。
快乐和默契,浪漫和序幕嘎然而止,我黄脸婆般凶起脸:“你来干什么?”这
个不和谐的音符刚才在电话里并没有说要来接我。
“刚送一个客户到医院来,正好接你。”他以为一辆猎豹车就可以象征什么身
份了,每次在车里对我都是居高临下的,却并不知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这农民意识。
“我知道你不高兴,女人嘛,总喜欢男人哈巴狗似的跟着哄,但这样的男人有
什么出息呢?”他的心情挺好,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对我进行政治教育。
“男人男人!你知道我受的苦么?”刮宫手术的痛苦一下子又回到身上,我的
眼泪很快就冒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世上受苦的女人一大把,也没见哪个女人
要死要活的,你这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你也该坚强了——!”他仿佛在说一件
于他毫不相干的事,不带任何的感情色彩,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副面孔,除了在床
上的温情外,他对我实在是个父亲般说教的人。在他认为,一切降临在女人身上的
事女人都不必在男人面前大惊小怪,除了在床上女人应有女人味外,其他任何时候
女人和男人并无区别。
但是此刻,我多么想好好地放纵,只为像一个正常的女人,躺在所爱的男人怀
里哭泣撒娇,可鬼子的话及时扼杀了我的念头,我只能软软地躺在车上,看着路边
的景色逐渐离我远去。
我总是只记得我是鬼子的女友,但鬼子却对我的身份毫不含糊。在办公室里,
我是他的秘书;在“家”里,我是他的保姆;只有在床上,我才是他的女友。三年
来,他一直对我的各种角色表现得非常满意,尽管我偶尔会把办公室当作床,但他
只是把它当作一个不合时宜的小插曲,很严肃地就纠正过去了。作为一个胸无大志
的女人,我对事业并没有什么抱负,至于人生不可或缺的金钱,我也没有什么特殊
的嗜好,所以除了爱情,我实在是找不出更大的乐趣。而爱情的表达,说到底还是
性的表达,所以我对床的热爱有时更超过了对鬼子的渴望。
床上的鬼子足以让我痴迷一生,我激动得无以表达的时候会发疯地叫喊,发疯
地咬他,这时的他也会难得地失去理智,任我胡作非为。我总是尽量延长我们赖在
床上的时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宁肯一辈子都呆在床上。但他总是早早地醒来,
毫无温情地把我摇醒:“快去做早餐!”
我不爱吃早餐,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一切活动都省略,我只需要床,哪怕
是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望着。但鬼子把床只当作一种休息,一种消遣,
为了能让他消遣的兴致浓些,我总是近乎讨好地顺从着他的命令和需要。
上楼的时候,鬼子像往常一样在前面气昂昂地爬,我希望他能扶扶我,但这个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知道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并不是说他不爱我,只是他从没
想过他该给予所爱的女人一些什么。
鬼子进门后直奔卫生间去冲凉,我拿起他的手机,调出了半小时前我用牙医的
手机打给他的电话,对着这个号码我用心默背了三十遍,然后将它从鬼子的手机里
删除了。没有过红杏出墙幻想的女人算不上真正的女人,不在床上的时候我曾无数
次想过找一个在床上和床下一样柔情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我没有告诉鬼子我补牙了,躺在床上的我没有任何欲望,脑子里想的,却是那
个生动柔情又幽默风趣的牙医,这是我第一次把鬼子以外的男人“带”到床上,鬼
子对此毫无感应,他把我在床上难得的安静归功于今天的手术。“什么时候才可以
做?”他翻着一本床头杂志,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没有欲望或因我生理上的
原因不能做时他总是这样,我闭上眼睛,装着没有听懂他的话。为做而做有什么意
思呢?我需要的是不管能不能做,他都有给我温存的欲望。这才是真正的爱情。那
么一直以来,我和鬼子算什么?生理需要?
在鬼子的鼾声中,我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手机号。“喂,哪位?”天哪,他
的声音为什么这么生动悦耳?
“是我。”我像面对一个久违了的情人,很简洁又很深情地说。
“哦,你在干什么?”他依然没有惊讶,“我在床上——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肯定知道。”他似乎在笑。为了肯定,我要他说详细点,他说了,只
说了一个字,“牙。”我突然想哭,只是一面之缘,我们竟可以默契如此,而我与
鬼子三年,却不及与他的三分之一秒!
“你在干什么?”沉默之后我问他。“上网。”他毫不隐瞒地说,果然,我听
到了敲击键盘的声音。
“你的伊妹儿?”他说了,前面的字母是他名字的中文拼音,很遥远的一个名
字:苏忆尘,就像多年前我的青春朦胧诗。
四
收到忆尘发来伊妹儿的那天晚上,他走进了我的梦中,梦中我们的恩爱是如此
的真实美好,以至于我把醒来当作了梦,我发现了还有比床更美好的东西:梦。鬼
子每天睡在我身边,但他从没走进过我梦中,忆尘只是在网上与我相会,但他几乎
夜夜入梦来。
什么是精神什么是肉体?网便是我精神的载体,承载我肉体的那张床只是肉体
的一个支撑而已。
“网是我的精神之床。”我对忆尘说,每天我们都要互相发伊妹儿,医院近在
咫尺,电话伸手可触,但我们却选择了网这个虚拟的世界。“我爱你就像爱床一样。”
忆尘说,“床就是我们整个的一生。我们生于床上,相爱于床上,最后死于床上。”
“可是我们没有床。”我说。“网就是我们的床。”忆尘说。
“我们可以见面吗?”终于有一天,他想挣脱这张网了。我说:“让我再想想
好吗?”尽管每天都要在网上与忆尘谈情说爱,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要离开鬼子,
在背叛上,我宁愿选择精神出轨而不是肉体,肉体的需要是浅层次的,而精神是无
可替代的,肉体需要近距离接触,精神却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两者完全可以井水
不犯河水。
鬼子要到北京去出差,第一次没有带上我,我想,能够大大方方地与忆尘在网
上恩爱几天,也算是上天难得的恩赐了。
“我一定要见你,一想到你和他在床上——我就难受得要死!”忆尘站在办公
室门口对我说,我什么也没说,把他带到了离办公大厦很远的一个咖啡厅里。这是
我们第二次见面,但我们似乎已经相爱了一个世纪,刚一落座他的吻就盖了上来,
这是一个与性无关的吻,这是一个只有爱情和思念的吻,我在吻中泪流满面:这样
的一个吻,我期待了多少年?
离去的时候,他搂着我说:“我要带你去买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一张可以容纳
精神和肉体的大床。”我不敢看那愈来愈暗的夜色,低头对他说:“我只想接吻,
或者搂抱与抚摸。”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不彻底地解脱出来呢?”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注视着我躲闪的眼睛,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忆尘黯然离去,独自躺在留有鬼子气息的床上,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已经习惯
了鬼子床上床下的判若两人,但我不能接受有那么一天,忆尘对我的爱趋于平淡之
后,床上床下的判若两人。男人永远也不能明白,女人的满足为什么那么幼稚和不
可思议。
三天后鬼子回来了,我在床上显得有些饥渴,鬼子则力不从心地说着累。在那
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我想起了忆尘,他想象过我和他在床上的场景吗?
鬼子平常是很少上网的,他那个电子邮箱几乎都快生锈了。但他从北京回来之
后突然热衷起了上网,而且都是尽量避着我,想到自己背着他在网上与忆尘巫山云
雨,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网上交了什么美眉。我不能忍受他精神或肉体对我的背
叛,暗地里,我开始留心他的上网动向。
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我发现他居然还有两个我不知情的电子邮箱!他在网上
与美眉相交时间比我与忆尘更早了一年!我大吃一惊!他居然掩饰得这么好!而他
这次去北京,并不是什么出差,而是与网上美眉真枪实弹地销魂去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小器,以未婚妻的身份将鬼子大骂一顿,鬼子并无愧意,等
我骂累了,他才平平静静地反问我:“你不是也在网上找了老公么?”
他早就知道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留有我们气息的大床,太
可怕了,原来我们一直是同床异梦?!
五
哈哈大笑几声后,我当着鬼子的面拨通了忆尘的手机,在他那里,我始终都是
一只雌性高等动物,有着性感的身段和性感的声音,还有充满女性智慧的头脑。我
的声音很嗲,我想鬼子一定听得起了鸡皮疙瘩。
“尘,大床买好了吗?我的这张大床腐烂了,我需要一张新床,一张只有一个
梦的大床,一张让我们永不厌倦的大床。”
“馥,这张大床早就在我心里了,只要你出现,它就会呈现在你面前。快来吧!”
我用的是免提,忆尘的声音充满在鬼子的耳膜,他“啪”地按掉电话,狠狠地给了
我一耳光,“婊子!”他恶狠狠地咒骂着。
我找出自己的证件,然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是的,我做了三年的婊子,现
在,我要从良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鬼子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喊。
只有忆尘明白,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做个简简单单的小女人,就这么简单,但
鬼子用了三年的时间,也没能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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