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驾
王冬梅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挡来挡去终于挡出事来了。
大猛是早晨六点来接乔楠的,当时乔楠还没有起床。她昨夜作画太晚了,有一
个刊物要一张电脑画做封面,她被推荐了。因为做封面,她就精益求精,画了近十
张还觉得没有表达好她爱护环境的主题,所以她工作到凌晨三点。
大猛是乔楠丈夫的生死兄弟,八十年代初期她丈夫在东北倒木材的时候遭到对
方暗算,大猛救过他的命。乔楠丈夫完成血淋淋的原始资本积累后回城开了自己的
工厂,给大猛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大猛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副总经理。
大猛在楼下打手机,说求大嫂给他挡几天驾,事情紧急,他要和小李去一趟广
州。小李就是当着几乎厂办所有工作人员的面大声宣布“我爱他!”的那个女孩儿。
可是人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对大猛没有
她说的那样单纯。她说的“我爱他”就相当于“我嫁他”或者说“我要占有他”。
其实她爱谁是她自己的私事,大伙也并不关心。她这样说无非是为自己制造一种广
告效应,给大猛增加压力。大猛为了照顾她的面子或者说为了照顾自己的面子,不
想让她在这里丢人献丑,露出了部下很少看到的温存,低头把脸贴近她,把她拉进
了里屋。
大猛因为有钱才被女孩子想起来,他说他没钱的时候自己是苍蝇,被人赶着乱
跑。现在自己变成了一块臭肉,钱和车成了大猛这块臭肉的气味,导致他惨遭众苍
蝇的追逐,但是他因为自己曾经是苍蝇便对同类产生了同情心,同情心就表现在对
每一个投怀送抱的人持来者不拒的态度,把爱平均分配,决不厚此薄彼。
苍蝇们因为想单独得到可以享受一生的食物展开了混战,有寻死上吊的,有装
疯卖傻的,有文攻武卫的,有坐山观虎斗的……其中小李就是最凶猛的一个,她想
趁总经理没在家用猛烈的炮火拿下大猛这个山头。
小李使出了女人的撒手锏,声称怀上了大猛的孩子闹着要和他结婚,大猛却宁
可付抚养费也坚决不和她结婚,小李又要求到广州去做流产,大猛只好从命。乔楠
的丈夫恰巧到国外搞合资,他再走了厂里没人顶着,大猛怕总经理打电话他没法解
释,就把在家休养的乔楠找来给他挡驾。
乔楠下楼的时候看见大猛和小李在一个露天的摊上吃油条,大猛看见乔楠出来
就掏钱结帐,但是他的钱都是一百的,小贩子找不开零钱,大猛就边乱掏边喊小李,
小李是美发的,口袋里尽是零钱,可是小李早钻进了车里。大猛看小李因为三块钱
钻得那么快就骂她,乔楠说我这有,就拿出了十块钱递给了大猛。大猛拿钱冲车里
晃了晃,小李明白了大猛的意思就从车里钻出来,接过钱去小贩子那结帐。小李结
完帐没把找回的钱交给大猛径直回到车里去了,因为走得快,醒目的黄发在没有风
的早晨竟然飘了起来,挂在屁股处的小包也一颠一颠的。钱如果是大猛的也许他会
习以为常,对乔楠小李也这样做,大猛的脸面就有些挂不住。他比乔楠先想起了小
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爱的表白,就自嘲地说:女人的话,纸做的花,什么爱不爱,
赚一块是一块。乔楠对小李的行动早在意料之中,根本没在意,就说,你走吧,我
替你挡几天。把她处理了再回来。
但是大猛却提出了与往常不同的要求:你别都给我挡出去,挑好的留下点。乔
楠说你给我个标准,他吭哧了半天才表达出来,没有谈买卖爽快。“……要带点文
气儿的,……嗯,不要一次让人亲个够的……就是一看很纯的那种。”
挡驾有两个使命,第一是对付总经理,如果他来电话就说大猛在车间,让他挂
手机,大猛在手机里和他周旋。另一个任务是帮大猛挑选,在来找他的女朋友之中,
按照他既定的标准,抓出值得他娶的给他留下来。
乔楠挡驾是最称职的,工作起来也轻松快乐。不但对付丈夫轻车熟路,打发大
猛的苍蝇也是游刃有余的。丈夫来电话时她就说少许温存话,而且即兴发挥得妙语
连珠,使他惊喜之余忘了盘问大猛。对待众女士她则都用一个办法——冷处理,不
知她出于什么心态,特别爱接待那一种人:开始半遮半掩,酸文夹醋,说着说着就
大吵大嚷地嚎啕大哭,最后来个以死相逼,露出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妇原形。她
心里看小品一样开心,脸上却秋水一样冷静。礼貌而不失威严,冷静又不失关心,
机智聪明,温和地点中要害,使她们又敬她又怕她。不但在她面前尽力收敛,有的
甚至讨好乔楠,送礼物、说好话,希望她在大猛面前夸赞自己几句。乔楠有时候也
自嘲:自己可以到《焦点访谈》接待处去应聘了。
挡驾并不耽误乔楠的工作,就是把存盘从自己的电脑中拿来,坐车到东郊的厂
里,把存盘放到大猛的电脑里接着她的制作。大猛的办公室就一个搞卫生的,悄悄
地收拾完就走了,她不敢打扰乔楠。她正投入的时候有人敲门,她眉头本能地皱了
一下,但是一想自己受人之托就站起来绕过写字台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的女孩子,二十岁的样子满脸学生气,直直的头发没抹口红,
眉眼间却隐藏着港台明星周慧敏的秀美。来人见开门的是一个女人,露出失望的神
情,乔楠没有说话,冷冷地打量着她,意思是问你找谁?她像是阐述自己打扰主人
的理由,说自己叫少红,找大猛经理。她说完话的时候暗暗地抽泣了一下,虽然她
把声音减少到最低乔楠还是觉察到了,她顺着眼默默地站着,和“高音麦克风”小
李之流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使她想起了大猛的嘱托。更让她奇怪的是她觉得这孩子
她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想问对方又没有边际,就把她放了进来
让到里屋会客厅。
乔楠招呼邻屋的出纳员给少红倒上茶,请她稍等,自己出来用电话和大猛联系。
大猛在深圳,他竟然不知道少红是谁。乔楠说是一位学生,他又问是商院的还是师
院的,若是艺院的小黄就趁早打发了。乔楠说是财院的,而且我看还很不错,比我
见到你那些朋友都强。说实话,我怕你辱没了人家。乔楠头一次夸大猛的朋友,大
猛立刻大叫起来:嫂子求你给我留下。
乔楠进会客厅的时候,少红正在那看报纸。少红说她们学校的图书馆里收藏着
她最近出版的画册,乔楠推想刚才她从电脑旁走肯定看到了她的画。少红继续问乔
楠高中是不是在八中读的,乔楠立刻意识到少红似乎对她很熟悉,她根据少红知道
她在八中读书的事情推断,她可能是自己高中时的班主任许老师的女儿,十五年前
她七八岁,现在她变得自己不敢认了。她想问她,又怕她万一是许老师的女儿,就
会提起史伟山自杀的事情,那是她心里最深的痛,她可不想自己残害自己,还不如
自己打电话问。她借故出来到财务室给母校挂电话找许老师,少红果然是许老师的
女儿,她和母亲吵架刚从家里面跑出来。乔楠在电话里和老师说了一会儿,扣下电
话的动作有些缓慢,在这一分钟里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少红说她找大猛是想找个临时工作,现在学校放假自己没有事情。乔楠问她怎
么和大猛认识的,她说有一天黄昏她背单词大猛问路。
“他肯定不是色狼。”少红脸一笑,冲乔楠一笑,“是色狼第二天早就找我了。”
她虽然不打扮,经过别人无数次的认定,对自己的相貌却十分自信。乔楠一笑,心
里说他肯定是去赴另一个女孩子约会,误入你们校园深处才给了你一张名片。他当
时是没仔细看你,没发现你美丽罢了。但是她不想说出来这些。
少红吃了几口茶,抬起头小心地问乔楠:“乔楠老师,我可以来上班吗?方便
的话我想在这住,学校假期关闭了宿舍。”少红叫乔楠为乔楠老师,显然是冲她的
画,还有不愿意提起自己母亲的因素,乔楠也正巧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忆史伟山,索
性都装糊涂。看大猛的面她应该把少红留在自己厂里,大猛多年来对丈夫赤胆忠心,
她留下少红也算帮了大猛。可少红毕竟是自己老师的孩子,乔楠恰恰知道大猛对女
孩子是不认真的,她怎么能忍心把少红塞在大猛手里,让她当他众多的女人之一!
她狠狠心决定先把少红打发走了再说。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有必要工作一个
假期的话,我想把你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去。
“为什么让我到别的地方去?”少红一着急脸就红了,勉强克制自己没有站起
来,“我想等大猛经理回来。”乔楠说,好,那你就随便吧。站起来要送客,少红
认真地看了看乔楠的表情,顺从地低下头。
乔楠知道把少红打发到别处去并不能阻挡他们见面,她有大猛的名片他们随时
都可能联系,她也就是挡一时算一时。乔楠后悔没把少红当做妖苍蝇挡出去,但一
想如果真的赶出去就不能帮老师找到了女儿,老师正急得发疯呢。
果然不出乔楠所料,从广州回来的大猛马上和少红打得火热。他们出双入对的
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情人。大猛答谢大嫂,在餐桌上大发感慨:“哎呀,真是天上掉
下来一个林妹妹,我去你们学校找你好几趟就是没找到。”乔楠看惯了大猛的表演,
回想打电话的时候他还说不认识,这会儿又说去学校找了好几趟心里就想笑。她趁
他高兴就向他解释没把少红留在厂里的原因,刚开口大猛就笑大嫂多虑了,他说就
是我在家,也不会把少红留在厂里,连大哥的亲戚都不进厂我可不敢破这个例,再
说她来了我怎么干,我管谁去。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我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给
她安排到合资企业去当白领丽人。
尽管大猛的举动在意料之中,乔楠仍然感激他善解人意。只是少红放在大猛身
边她真不放心,大猛在社会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少红还是个孩子,就像牲口旁边的
青草,随时可能有被践踏的危险。她立刻打电话到少红工作的公司,让那边找个没
地方住的理由,使她住到自己家里。乔楠不敢奢望他俩分开,只求在这一个假期少
红别怀孕也算自己对得起老师。
乔楠家住繁华区高层建筑,她花12万装修这120 平方米,大屏幕彩电、落地式
空调、红木家具、一万元的封闭鱼缸……超过了本市任何一家高档宾馆的豪华间。
少红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档的地方,洗了澡就兴奋地和乔楠谈了起来。她谈的都是
大猛,口气明显地钟情于他,仿佛嫁给大猛就可以享受乔楠的环境。
“你了解他吗?”乔楠冷淡地看着少红。“他以前一定有过好多女朋友。”少
红很干脆地回答。“仅仅是这些吗?”乔楠把拖鞋递给她。“这些还不够吗?”乔
楠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乔楠看着前方问,“你和大猛在语言上能沟通吗?”少红甩
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走向镜子说:“有什么不能沟通的,那些书呆子古今中外了一
辈了也赶不上大猛数钱实在。人不能太‘精神’了。你说呢,乔楠老师?”
少红的话让乔楠很不快,她自己承认,自己如果嫁了史伟山,也早就去了青海
随军。可少红还是一个孩子就这样有这么强的金钱观念,实在让她震惊。
少红见乔楠不语,向她的脸看了几下,知道她的脾气,怕自己的话刺了她的心
想起史伟山,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敢说。说实话她母亲教过的学生她最喜欢史伟山,
乔楠是颐指气使、刁蛮任性的,她曾经为史伟山不平过……可是她的运气好,总是
浮在众生之上,让人不得不服。
尽管乔楠觉得少红不令她喜欢,她还是打算将就她到开学。幸好她还知道晚上
按时回来,但是乔楠想起她谈起金钱的神态仍然不放心。白天在家里作画,也经常
往厂里打电话,名义上关心厂里日常工作,实则询问大猛的行踪,弄得自己工作起
来精力也不能集中。
大猛这一阵也莫名其妙的,乔楠对厂里的事情一向是懒得过问,忽然总往厂里
打电话,他就起了疑心:莫非她不再信任自己了?仔细检查没觉得自己的行为和过
去有什么不同啊,索性事事向她请示,可每次乔楠又说厂里的事我啥时候管过,你
自己做主就行了。大猛想起了少红,才找到了原因。只是他更加迷惑了:乔楠是个
性极强的人,不但婆婆送到表姐家高薪奉养,就是孩子也发配到私立学校去平时难
得回来。除了自己丈夫不得已生活在一块,平时谁在她跟前她都烦。她凭什么对少
红这样好,找工作,住在家里,一跟我出去她就紧张……即使她俩谁也没有提起,
大猛断定她们之间的关系远比表现出来的深奥。
编辑又来电话催稿了,乔楠心里十分烦恼:就是少红母亲也不可能整天跟踪他
们,我不可能做一块木牌挡在她和大猛之间,着急有什么用?索性拔了电话插头静
心工作,没白天没黑夜地画了三十张,自己又挑选了三张送往编辑部。
总算完成了任务,编辑满意的笑脸始终停在她的脑海里,她哼着歌来到单位开
工资。出纳惊讶地看着她:你不是出国了吗,有个在青海当兵的史伟山上星期三来
找你,我往你家挂电话没人接,你家厂里的大猛说你出国了……
乔楠“哐”地推开大猛的门,大猛正和少红看地图,一看她铁青的脸就知道事
儿来了。大猛心里发毛,立刻站起来。乔楠指着他问:“你为什么说我出国了,我
的事情你凭什么给我做主。你算什么东西!”
大猛笑嘻嘻地说:“我替你挡驾,也为大哥负责。”乔楠说,谁用你挡驾?你
替他负责好厂里面的业务就行了,为什么管到我头上来了,是他叫你看着我的吗?
难道我同学顺路看看我的权力都没有吗?你总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肮脏。当着少红
的面,大猛的脸有些挂不住,心也不服气起来:“我就不信那男女之间会有那清白
的事儿,起码是抱头痛哭。”
乔楠怔了一下,眼睛看着大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只想见史伟山,但是没
想见面后会是什么。大猛一说出来,心里也有些吃惊。但是大猛这样对待史伟山,
她仍然很生气。头一偏,不理他。大猛见自己说中了,就示意少红给乔楠弄一杯纯
净水,他亲自接过来送上接着说:大嫂,这年头除了骗子还有真东西吗,他不就是
个小团长吗,我大哥哪点不比他强,当官干到副处,下海又捞了千万家财,他怕你、
宠你,你还不满足,心里老想着史伟山,你究竟欠他什么?
乔楠刷地把脸转过来,表情严肃得可怕:“我欠他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欠
他一条命!”大猛斜嘴一笑,露出了轻蔑的神情:“寻死讹人的我见多了,光你就
替我挡出去多少?”然后又笑嘻嘻地把头凑过来哄她:“我怕你没经验被他赖上。”
乔楠一扬手,意思是让他离远点,说,“那是你,我们俩就是闹到彼此为对方离婚
的分上也不会那么做的。”少红在旁边紧拉大猛:“你怎么能那么说,人家大姐是
艺术家。”
“哈哈哈哈……”大猛仰天大笑:可别提什么家了,上大哥这来投怀送抱拉广
告的自称是记者,为了游说一顿饭说得满嘴起白沫子的都是作家。玩不起女人,装
做看手相摸人家小姑娘手的不是画家吗?
乔楠大怒:“住嘴,那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有文气的女人结婚!你一天酒醒谈钱、
酒醉谈女人,你懂得什么!”
大猛嘴向上斜了一下,露出了凶狠的样子:“我不懂什么,反正我大哥不在家,
我替他把那个没本事娶媳妇的癞蛤蟆打发了。”
大猛这样侮辱史伟山,使乔楠气愤至极。她扑向大猛给了他一个很响的嘴巴,
可是她的手竟然落在了少红的脸上。是少红在乔楠手下去的最后一秒钟冲到大猛的
前面,用脸迎向乔楠的手:“乔楠姐。”她像十五年前一样叫她,“是我告诉大猛
的,你想想,如果我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史伟山……你……打我吧。”
如果大猛挨打这事就算完了,他自己也认了。但是他看见了乔楠夺眶而出的泪
水。他心里一沉,知道自己惹祸了。他眼看着乔楠使劲把少红推到了一边,摔门出
去了。她生气出门,道上这么多的车出了事情他可怎么向大哥交代。大猛和少红连
忙跑出来追,发动车已经来不及了,只求跟在她后面防止她寻短见。乔楠不理他在
马路上疾走,看他俩还在后面跟着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大猛也慌忙叫了一辆跟着。
车驶进了南昌小区,乔楠的车停在了自己家住的昌盛大厦。等大猛打发了司机坐第
二部电梯在28层下来,乔楠已经开门进屋,“哐”一声把他们关在了防盗门外面。
大猛的汗下来了,他想起了大哥平时对乔楠的小心,想起嫂子对自己的好,她
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就是夫妻吵架,自己去劝,她也总给面子的。自己后悔惹事
重了,万一她想不开出点啥事儿,他可怎么处置,他不住地用手擦汗。
少红看大猛和乔楠弄成这样自己就哭了,她一边敲门一边说:“乔楠姐,你千
万别怪大猛,全是我的错,你怎么骂我打我都行,千万别不理大猛。他没有父母,
就你和大哥是个亲人了……”少红的话被自己的哭声吞没了。
里面没有声音,大猛怕乔楠一个人在屋里时间长了出事,急得直跺脚,后悔自
己当初给安了个最安全的防盗门,结果把自己挡在了外面。这才是木匠做枷板——
自作自受。忽然想到了110 ,赶快打手机呼叫。声称自己钥匙反锁在房间里,希望
得到帮助。他舒了一口气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还没点着火,门咔的一声开了,乔
楠一把扯进去惊愕的少红又“哐”地又关上了。
乔楠并没有哭,她点上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抽,把自己埋在雾里。少红蹭到她的
身边说:我不是有意出卖你,我是反驳大猛不相信爱情才说出来的。乔楠不看少红,
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你能意会到这些,我就放心了。少红说,不能怪他,那是他没
有遇到真情以前被钱污染了。他人是善良的,也很有事业心,懂得知恩图报……乔
楠立刻打断她的话:“我比你更了解他,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少红知道她尖酸刻
薄,再不敢还嘴了。
大猛晚上来了,抱了一怀的花,什么样都有,他说头一次买花,店里有的都来
一枝。他很郑重地对乔楠说:大嫂你别生气了,你要的是被钱碾碎的,我要的是钱
涮不到的,所以我们都一样。
还有两个星期少红就开学了,大猛向乔楠请示,要开车拉少红去温泉玩几天。
玩几天就意味着一起住,乔楠心里着急口里还不得不答应。大猛和少红走了,她仿
佛自己的女儿要被男人糟蹋一般难过。她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在屋里走来走去,
突然眼前一亮给丈夫挂了国际长途。她又一次达到了目的,大猛只走了一半就返了
回来。乔楠吐出了一口气,仿佛排除了定时炸弹。
乔楠没想到大猛会把车径直开到了自己的家,而且买了菜和酒,诚心在乔楠这
里吃饭。三人忙了一阵就开了席。大猛举杯,向乔楠说:谢谢你对少红的关心。乔
楠也微笑说:也谢谢你对你大哥的关心。两人一饮而尽,乔楠低头想了一会,抬头
看着大猛,平静地说,少红是我老师的女儿。大猛就笑了:我理解你,大嫂……乔
楠有些感动:那就谢谢你的理解。大猛举杯:为我们共同的挡驾事业,干杯!两人
低头想了一阵,就互相看着笑起来。
尽管乔楠绞尽了脑汁,少红还是躺在了流产的手术床上,她药物流产没有成功
只好做人工流产。少红不是小李,也没有坚持到广州去做,可是大猛并没有因为她
不去广州就对她好。少红替大猛迎向乔楠的脸让乔楠很感动,更感动的应该是大猛,
可是乔楠并没有看出大猛对少红有什么新起色。乔楠尽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减轻少
红的心理负担,但是少红真的一点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反倒安慰她替大猛开脱,比
乔楠还理解大猛。他俩能达到这样的默契,真让乔楠不可小觑这两个孩子,觉得他
们怪怪的。仿佛他俩演戏,自己是局外人。
少红从产床下来的时候也很平静,乔楠扶她到大猛给她定的高干房间。大猛没
在跟前,乔楠和她相对的时候她突然问她:
“史伟山爱你吗?”
乔楠答,“没听他说过。”
“那么是你爱他?”
乔楠答:我说不好多深的感情叫爱,可是我想他。
少红把自己的身子向后靠了靠说,我一直以为你很快乐,我特别羡慕你,你有
家庭、有钱、有自己的事业。那天我半夜起来,看见了你熟睡后手里拿着你们全班
毕业的合影,看见你脸上有泪痕。你知道,那张照片我家也有。
乔楠说,你比我想象要成熟,现在看来我是多虑。说实话,我和你大哥做了十
几年的夫妻,别人已经不适合我了,就史伟山的个性,我们俩就是结婚也不会像现
在这样平静。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解释,有了孩子我才理解父母。不管怎样,我对他
的自杀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恨我也是应该的,就是没想到他会来看我。能见到
他,是我一辈子都不敢企求的希望,可是,可是……乔楠低头不说了。
少红幽幽地说,这是一个浮躁荒唐的年代,不可能产生罗密欧、朱丽叶式的爱
情了,更何况有钱这个催化剂,爱情的花就凋零得更快了。比起你们,我们太物质
化了。少红说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史伟山流下的那摊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
收进自己的颅腔。好多年我也想得到那样一个男人,没想到我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你不知道,我因为史伟山恨了你很多年,可是我现在比你还现实。
乔楠问:你觉得自己能改变大猛吗?少红凄惨地笑了笑,无力地摇摇头:我最
佩服池莉的清醒,你以为你是谁,谁又能改变得了谁呢。我也别太拿自己当人了,
我能做的是试着适应他,我把这当作一项事业,我全身心投入。如果成功了,就可
以减少几十年甚至一生的努力,使我的生活像奴隶飞跃到将军。你知道,我父母劳
累了半生才得到了十九平方米,还没有下水道。那还得争破脑袋!你想想,就在厨
房的饭锅旁边放着一个马桶,说实话它对我的刺激比史伟山身上留下的一摊血还大。
我从懂事那天起就发誓要离开那间房子,我宁愿在你的环境里痛苦也不在那种环境
里幸福。况且现在结婚也不是卖给男人,离婚起码也有自己的资产,仍然在经济上
可以独立,我觉得自己是在经商、是引资,是以感情和身体为代价的赌博……
乔楠说,我搅在你们中间,无非是怕你怀孕,可它还是发生了,你毕竟是个学
生。少红说,这不能怪大猛,我自己也需要。你一定以为是我吃亏,可是我没有觉
得,这种痛苦是上帝的分工,和男人没有关系。
乔楠苦笑了一下:我总怕你不明白,其实真正不明白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老
得跟不上时代了。
乔楠把少红接回家,大猛知道乔楠的脾气,特意请来了一个钟点工来做家务。
他俩总背着乔楠说什么,乔楠感到他俩在做一件很重要、很神秘的事情,既然他们
不想说,乔楠也不问。乔楠感到大猛很信任少红,但是她并不敢断言大猛爱上了少
红,大猛仿佛患的是时代综合症,任何传统方法是诊断不出来的。他读书不多,绅
士风度却不小,热情多,动情的时候少。因为她曾经看过大猛太多次和女孩子柔情
蜜意后超然分手的镜头,她太不敢相信他了,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就是大猛的
自尊心,就是现在他真的爱上少红,也会表现得对其他女孩子一样,不让乔楠看出
来。
出纳员给乔楠打来了电话,说两个警察来厂里找大猛,说他私刻了市劳动局的
公章……刻公章是犯法的,乔楠立刻惊慌起来,打电话找大猛。
证实了事实后乔楠大喊:“大猛你还不快走!”大猛说我哪也不去,我走了厂
里坐个警察大哥还怎么做生意!乔楠仍然坚持:你快走,我顶着。“我一个男人怎
么能做缩头鼠辈,我自己去自首不就行了吗。”乔楠说那地方是随便去的吗,你等
我去找人……乔楠放下电话就出去了,她出去找在公安局做秘书的同学,可是同学
着急开会把她安排在屋里等,她猛然想起家里有一条丈夫从国外带回的烟,就急忙
回家取。少红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没心思找她又返回了公安局。
她觉得很急,可是秘书得抽空找机会才能给她办。案子不是他说了算,他也得
求别人,你犯了法说话就气短,哪里有脸催人家。她回来等回话,很疲倦地进了屋,
看少红还没回来就起来往厂里打电话。
电话是出纳员接的,里面传来了打斗的响声,桌子和椅子都在响。乔楠以为大
猛和警察动了手,原来是大猛和少红打了起来。乔楠锁门打车出来,又堵车耽误了
十分钟。她来的时候大猛的办公室已经锁上了,里面唔唔的有声音,她以为少红被
打得说不出话了,惊慌出去喊人,迎面碰上了找人回来的出纳员,后面跟着一个工
人,手里拿着斧头。乔楠命他砸开了锁……
少红被绑在了椅子上,她的嘴被堵上了毛巾……
大伙七手八脚地解开少红,她扑在乔楠怀里大哭起来:……是我刻的……是我
去刻的……原来他俩因为争着去派出所打了起来,大猛把少红绑在了椅子上自己去
自首了……但是少红不承认大猛是真打她,因为大猛绑她的时候眼里流着泪,往她
嘴里塞毛巾的时候还去卫生间洗了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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