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一回老板
老板是有价的,良知是无价的。不信,当一回老板试试。
于宁现在就吊在十六楼外,下面的人看他,像被钓到的老龟。他从小就有恐高
症,向下俯视,便头晕目眩,肛门发紧。可是,没办法,能挣到钱,肛门紧就紧罢。
现在科技迅猛发展,用报纸上的说法,叫知识经济来临,连人都能克隆了。可
是,高层建筑玻璃的清洁,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竟然没有一种先进一些的工具,
要原始地把人吊上去,用原始的双手去抹。干活的时候他喜欢胡思乱想,活儿误不
了,而恐高症减轻了。
现在他想的是,如果自己买一张福利彩票,一不小心中了百万头奖,这钱该怎
么花呢?好,要投资搞个工厂,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脱颖而出。企业嘛当然要从事
朝阳产业,产品嘛,档次要高,最好属于高新技术。自己的办公室要有一个很大很
大的厅,中间要有几盆名贵的花卉。老板桌要气派,让汇报工作的人一进来,就有
种渺小感。对了,要有个总经理助理,当然是女的,当然要年轻漂亮,当然两人要
有那事。老婆知道了闹就让她闹去。她识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识相,大不
了一笔钱开销了她。还有车子,当然要进口的,可以雇个司机,也可以自己开。还
有房子……
突然一声尖叫,于宁心一缩,手里的滚刷差一点就脱了手。声音是从窗户里传
出来的。他把滚刷扔进水桶,从口袋里摸出眼镜戴上。看清了,房间里是个姑娘,
正胡乱地向身上套衣服,顾此失彼,没有扣牢的胸罩重新散开,两只小巧而又挺拔
的乳房就一览无余,何况于宁居高临下,更是一饱眼福的优势位置。姑娘窘迫得快
要落下泪来。于宁连忙把眼镜装回口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我没看见,我什
么也没看见,我是五百度近视。
姑娘收拾完了,到窗边对于宁发火。于宁说:是你不小心呀,怎么怨起我来了。
我又没逼着你脱。姑娘说:你为什么鬼鬼祟祟,一点声音也没有。于宁说:你可看
清楚了,我是用手擦玻璃,最原始的工具,不用油不用电,不响马达,我总不能胡
乱咳嗽吧?我又没得气管炎。姑娘认定于宁是个耍嘴的痞子,狠狠地说:你不但得
气管炎,当心有一天得肺——本要说癌,出口变成了肺气肿。于宁说:肺气肿有什
么了不起。我爷爷一辈子肺气肿,我见得多了。姑娘转身要走,于宁说你回来,我
实在渴得受不了,给杯水喝。姑娘看看他一脸的油汗,动了恻隐之心,就取纸杯给
于宁倒了一杯水。于宁重新戴上眼镜,看到姑娘染了紫罗兰的指甲,就说:你看过
《聊斋》吗?里面的女鬼都是这种指甲。趁机向房间里看了看。显然,这是个服务
间,不用问,姑娘是大厦的服务生。姑娘看他贼头贼脑的样子,没好气地说:贼头
贼脑看什么。于宁说:大姐,我不是坏人。我要是坏人,你拿剪刀,咔嚓,一剪子,
我就——他一张双臂,做个摔下去的示范动作,不料弄假成真,险些从木板上滑下
去,他的脸像死鱼的肚皮一样惨淡苍白。姑娘说:你这人,都小三十了,还这样。
把你苦胆吓破了吧。于宁身上还拴着保险绳呢,虚惊一场。这会心总算落回胸膛里,
说:小三十了?你说得多吓人。我真的有那么老吗?他说这话的神情,极像《康熙
微服私访》里张国立的扮相。姑娘端详了老大一会儿,突然说:咦,你这人真像一
个人。简直双胞胎一样。于宁说:像谁?姑娘说:天下还有这么相似的人。你和1608
住的客人简直像一个娘生的。这不是什么坏话,可也算不上好话。于宁说:我娘没
生别的儿子,也许他是我的儿子。姑娘说:你娘要生这么个儿子,你就不用吊这么
高擦玻璃了——人家可是号称百万的大老板呢。忽然有人高声喊:雪妮,电话。姑
娘匆匆跑出去了。于宁若有所失地把自己摇下去,擦十五楼的窗户。
中午饭他们是坐在大厦墙根的阴凉里就地解决的。包工头打发人买来蒸包,一
人再喝上一茶缸凉开水,然后倒头在水泥地上睡一觉,再便当不过。
于宁刚躺下,就听有人喊:哎,你过来,我和你说点事。是个女的在喊。大家
像一群突然受惊的鹅,都伸长了脖子。对,就是你。姑娘喊的是于宁。于宁一下记
起来了,是今天中午在十六楼和他打过嘴架的姑娘。他把褂子搭到肩上,在大家艳
羡的目光里向姑娘走过去。
进了大厦后门,拐进楼梯口,那里就很安静了。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姑娘有些
窘迫,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脸微微有些红,说:你,我看出来了,是个好人。于
宁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禁不住笑了,说:我当然是好人。我要是坏人,打家劫舍,
杀富济贫去了,还吊在楼上擦窗户?姑娘说:你想不想当当老板。于宁说:白天做
梦也想。可是,我目前还没发财。姑娘说:你只要假装一下——就像演电影,表演
一下就成。于宁疑惑地问:你们这里要拍电影?姑娘说:别问那么多,就算你帮我
个忙,怎么样?于宁说:你找谁帮忙不行,偏要找我?偏偏要我冒充老板,你见过
哪个老板的脸晒得像我这样黑?姑娘说:我没时间多和你说话。你要同意下午你们
收工后你就还是在这里等我。我要回去了。说罢拐出楼梯口,去大堂坐电梯了。
真是有点像做梦。走出大厦,于宁禁不住抬头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阳。光天化日
撞鬼了?大家还都没睡,说:于宁,那小娘们找你做什么?有的说:她是不是干那
个的,约你晚上光顾?另一个就说:人家那工作不分黑白,还偏要等到晚上?于宁
莫名其妙地发了火,说:你嘴里不干不净,吃了屎一样。年纪大些的老丘说:于宁,
那女的别是骗子吧?你可别上当。于宁嘴上说:骗我?她还要再吃几年奶呢。可是
心里也犯犹豫,觉得这事真透着邪乎,自己无论如何要提高警惕。一边干活一边想
疼了脑袋,也弄不明白姑娘让他装老板干什么。又仔细推敲里面有什么陷阱,依然
没有结果。
下午收工后,于宁说有点事要到商店里逛逛,晚些回去。不理睬大家含意丰富
的眼神,转到了大厦后门,在楼梯拐角处等姑娘。等了老大一会儿,也没有人影,
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正打算走呢,姑娘来了,说:真是对不住,有住宿的,安排了
一下,让你等烦了。于宁连说没有。
姑娘说:走,我请你吃自助餐吧。于宁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能好意思
让你请?姑娘说:我叫雪妮——你就叫我小雪吧——请你是应该的,不是还要你帮
忙吗。于宁想:天下没有免费的自助餐。自己万万不能让一顿饭冲昏了头脑。
一直向东,大厦的尽头就是餐厅。他们去得晚了些,人已经不多了。但饭菜却
是出乎意料的丰富。听雪妮说吃多吃少花一样的钱,于宁就有些眼花缭乱,凉菜有
七八种,热菜有七八种,面食点心也不下七八种,他就像一个贪财鬼突然进了一座
宝库,恨不得把整个餐厅都装进自己肚子里,端了满满一托盘。雪妮禁不住笑了,
说:你吃得了吗?于宁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餐厅的服务员也都看着于宁
笑。于宁竟然毫无羞愧,众目睽睽,吃喝自如。一边吃饭一边说:你要我装老板,
到底想干什么?雪妮示意他小声点,说:这里说话不方便,吃完饭,我们到大厦外
面走走,我仔细给你说。于宁剥着一只鸡蛋,说:你该不会让我饱吃一顿后,像老
百姓卖猪一样把我卖了吧?雪妮一笑说:你这么能吃,就是卖,谁敢要?
雪妮来自二百里外一个偏僻的小县。像许多山里小姑娘一样,港台电视剧看多
了,总以为城里预备了大批老板,要被她们的青春倾倒,首饰、服装甚至房子乱送。
她到城里快一年了,垂涎她的老板倒有过几个,然而他们那种赤裸裸的交易方式,
说明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市场里遍地都是的蔬菜,去泥摘叶,锅里一炒,充饥而已,
连尝鲜也算不上。她有着一般女孩子的虚荣心,对金钱有着强烈的向往,是否把自
己零售或批发出去?人的变化起始仅在一念间,她一直犹豫着徘徊在一念边缘。一
个月前家里来信,说三姑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家庭富足,有前出厦大瓦房三间。语
文学得一塌糊涂的雪妮当时竟然想起了语文课本中陈胜(还是吴广?)的名言:燕
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提笔回信说,她交了个男朋友,不算富,家产也就一百多万吧,
有轿车,有别墅……把自己的梦想当作现实寄给父母。她的老爸当了一辈子民办老
师,是个极认真的人,既高兴又不放心,决定老两口子进省城看闺女,眼见为实嘛。
雪妮直后悔不该写那封信,可是老爹老娘明天就要来了,总得想个办法啊。不要说
金银首饰,就是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更难办的是那个有小车、有别墅的老板从哪里
弄?她差一点一咬牙以身相许,请1608的客人作道具。幸亏她遇上了于宁。于宁简
直就是从天而降,专门来给她解围。他和1608的客人简直可以假乱真,而用他,显
然可以便宜到不计成本。
于宁说:你要我帮忙给你爹妈演出戏,演就演吧,干吗非要演1608的客人?
雪妮说:他不是有辆车吗。我计算好了,明天我爸妈11点前就能赶过来,而这
时候1608的客人照例会开车回来。让他们远远看1608一眼,然后你再出来演戏,这
样更有说服力。
于宁说:问题是我不像个老板,你看我这身打扮,这架式,一看就是个擦玻璃
的。
雪妮说:我已经联系好了,一楼商品中心的小夏答应偷偷借名牌衣服让你穿穿。
现在我就给你开个房间,你洗洗澡,把衣服换上,绝对比1608的客人还像。
开房间洗澡,对楼层服务员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偏偏出了岔子。问题出在于
宁身上。于宁还是第一次走进那么豪华的房间,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手忙脚乱。
躺在高级浴盆里洗澡只在电视里看过,但从来没操作过。他脱了衣服迈进澡盆,一
掀水笼头的手柄,淋浴喷头哗哗喷出滚烫的热水来。就像猴子被踩了尾巴,于宁又
跳又叫,逃出澡盆,费了老大功夫才关上了热水。肩背上火辣辣地疼,不知是否被
烫起水泡。
论嗓门,于宁要归在男高音里面,何况又是猝不及防,发自肺腑,声音极为嘹
亮。倒霉的是客房部主任正走到房间门口,被于宁的嚎叫吓了一跳。主任问:里面
有客人?雪妮说:是……是有位客人。主任说:我记得1616是空房。雪妮说:是空
房……二十几分钟前还是空房。后来来了这位客人,非要先住下再登记。主任大概
看出了猫腻,说:客人怎么单挑你这楼层?雪妮说:他说……他说他喜欢1616,这
数字吉祥。说着又对着房门喊:先生,真对不住,浴盆龙头有点问题,忘了提醒您。
又对主任说:我现在就让他去登记。主任说:客人洗完澡再去登记吧。下不为例。
足足搓了一个半小时,换了三缸水,于宁才把一身灰垢彻底清理干净。雪妮借
来的西装衬衣的确都是名牌,电视里天天做广告。这身衣服一穿起来,果然人模狗
样。他刚拉开门,雪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把他推回房间,没头没脑地训起
来:你叫什么叫?叫得全楼人都听见。你知道吗?你这一叫,让我们主任也听见了,
要登记,要交住宿费!于宁说:交就交。洗个澡还要偷偷摸摸,我还觉得羞愧人呢。
雪妮说:说得轻巧,你知道一宿多少钱吗?于宁问:多少?雪妮伸出两个手指头。
于宁说:二十?是有些贵。雪妮说:二十你连门也进不来。二百!于宁像白天见了
鬼,惊叫说:二百?在这床上睡一宿就二百?!雪妮说:你声音小点吧——二百元,
我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呢。拿出二百元钱,让于宁去注册。于宁拇指与食指对搓
了好一会儿,接过钱说:这钱我出一半,明天就拿来给你。雪妮一笑说:你帮我的
忙,怎么好意思叫你出钱。于宁说:谁让我大呼小叫呢?咳,又不是烫鸡去毛,你
们这水也太热了。
于宁要走,雪妮又拦住了他,说:你这打的什么领带,像小品里的村支书。重
新打了,给于宁套到脖子上时,两个人脸贴脸,于宁就有个奇怪的念头涌起来,觉
得两个人仿佛上辈子就认识似的。雪妮说:你笑什么?于宁说:我笑你,一把抓过
我来,就给你父母演戏,好像我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演员。雪妮说:我看你这人不像
坏人,要不我还敢用你?你先去总台登记了,剩下的钱到美容厅里理理发——大厦
一楼就有美容厅,这头发像刺猬,不大像腰缠万贯的老板。
现在是客房淡季,八折优惠,二百块钱还剩四十。于宁向东不远,果然有间美
容厅。进去一问价格,仅仅理个发就二十块。妈的,我这脑袋也不值二十块。于宁
出了大厦沿街找小理发店,走了老远才找到一家,也并不便宜,理发吹风,也要八
块。理完发出门,发觉大街有些异样,按来时的路返回,走了老大一会儿也没找到
大厦,于宁想坏了,八成是掉向了。再向回走,一面走一面问,总算回到大厦。一
进门,就喷嚏连连。雪妮说你这理的什么发,哪里像老板,倒像黑社会里的马仔。
于宁说:马仔就马仔吧,你爹娘也不一定分得清。为了省几十块,跑了半个省城,
还伤风感冒,实在不合算。雪妮一摸他的头发说:你的头发没吹干,晚上还有些凉,
能不感冒?拿来吹风机给于宁吹头发,又让他吃两粒胶囊。
于宁是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客房,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切都新鲜不够,把
电视、热水壶、各种灯具开了关关了开,折腾到十点多才睡,可是那极有弹性的席
梦思,根本不是他这种人能享受得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把枕头扔到地毯
上,地毯虽然也没有他们住的地铺坚硬舒服,但总算比席梦思强多了,翻了几个身
就酣然入梦。
第二天,于宁老老实实在房间看电视——雪妮嘱咐过他,要是他出去乱逛,天
地巧设,让他和1608客人同时在老头老太太面前展览,那他们的戏就没法唱了。雪
妮九点多就去车站等,十点多老头老太就到了,提着鼓鼓囊囊几个大包,下车后四
处乱找。雪妮知道他们在找“老板”,说:他本来说好要来接的,可是突然有事—
—要和香港客人签合同,他说好了,一定赶回来,陪我们吃午饭。一听未来的女婿
把生意都做到香港人头上了,未见面却已三分怯,哪有怀疑的道理?坐了出租回到
大厦,雪妮把老头老太安排在一楼茶室,这里人少,土气的老爸老妈不至于向太多
的人展览,视线又好,可以及时看到进出的男女。11点半,一辆蓝鸟平稳泊在大厦
门口,雪妮指着从车里出来的1608说,他来了。老头老太也都有些紧张,问:我和
你爹该怎么称呼他?雪妮见1608在大厅鲜花前站住,心提到喉头,只怕他不走,自
己戏没法唱了。幸亏1608稍作停留就走了。她长舒一口气说:他记错了地方,去二
楼了。连忙给于宁打电话。
于宁接到雪妮打来的电话,禁不住有些紧张,假女婿要见岳父母,穷光蛋要充
大老板,浑身上下透着假,这样的角色他还是第一次做,竟然像爬到极高处犯了恐
高症,不由得肛门发紧。看到雪妮父母是那种典型的憨实善良山里农民,觉得骗他
们真是有些伤天害理,心虚加愧疚,难免有些手足无措,这可是腰缠万贯一掷千金
的老板绝对不会有的。雪妮只怕他马脚全露,就说:不早了,咱们吃饭去吧。一句
话提醒了于宁。本来他仔细打了腹稿,诸如“两老风尘仆仆赶到这里,略备薄酒不
成敬意”等高档次的语言准备了一大堆,可是面对现实,一想都觉酸得倒牙,就硬
咽了回去,说:就是就是,你们大老远赶来,早晨饭怕也吃不上。其实雪妮爹娘比
于宁还要紧张,百万老板,不知会怎样的居高临下,一辈子没出过山的人,让人看
不入眼影响了女儿终身大事,那该如何交待?没想到眼前的于宁竟然这样与他们贴
近。老头教过三十多年书,脑子里立刻冒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艰苦朴素等词儿
来。
雪妮在二楼松涛厅开了一桌,菜三百八十八,幸亏老头不喝酒,于宁也表示酒
量有限,四百五十块钱勉强拿得下,加上客房费,几个月的积蓄就这么打了水漂,
又心疼又无奈。四个人分宾主坐下,于宁想好的开幕词却一时忘得干干净净,尴尬
着无话可说。老头要打破沉默,为如何称呼于宁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决定不能太老
土,说:牛先生,你干啥活儿?先生二字从他嘴里发出,音调怪怪的,让于宁和雪
妮都差点笑出声来。“牛先生”被一下问住了。他是干什么的,和雪妮没有提前商
量啊。就顺口说:我是擦窗户的……自觉已经说露了嘴,却已经无法掩饰。老头说
:擦窗户的?擦窗户也要和香港人合作?于宁说:什么香港人?雪妮连忙给他使眼
色,说:今天中午你不是去和香港客人签合同了吗?于宁说:是啊是啊,香港人真
是怪,安窗户不叫安窗户,叫擦窗户。他们生产了一种特别轻又特别结实的窗户,
我下面有个公司,专门安这种窗户。雪妮怕言多有失,说:快吃菜吃菜。大家闷头
吃了一阵,老太太说:雪妮这闺女,脾气不好,又不会照顾人。于宁再熟悉不过,
说:哪里啊,我看这满城的姑娘没有超过雪妮的啦。搜索了他肚里所有赞美女孩子
的话,把老头老太欢喜得每条皱纹都咧嘴笑,雪妮早红着脸低下头。
突然门咣一声推开了,一个瘦高个男人扑进来就跪在地上,把于宁吓了一跳,
一汤匙日本豆腐全洒到雪妮借来的名牌西服上。雪妮一想到这西装的价格,也吓得
站了起来,说:你怎么回事,都弄到衣服上了。于宁指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说:你
怎么回事,吓我一大跳。跪在地上的男人说:老板,求求你无论如何把钱还我一些
吧,我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于宁愣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该你钱了。男人说:牛老
板,你别开玩笑了。五万块钱都整整三年了,眼下,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孩子查
出白血病,几万块钱打水漂一样花进去,孩子病情没见好,老婆去医院又出交通事
故,一条腿高位截肢……他涕泪交流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于宁早沉不住气了。
雪妮见那人不眨眼地盯着于宁,只怕他考证起“牛老板”的真伪,说你先出去等一
会儿,总得等我们吃完饭。
刚才的事儿触动了老太太的伤心事,说:人,真是不能有病。有了病,有钱还
好说,没钱,那就让病慢慢打熬。说起雪妮爹查出高血压,晚上特别厉害,头晕,
睡不好觉。医生说输几瓶水就管事,可心疼钱,一直硬撑着。老太太说着泪就下来
了,说:高血压很容易脑溢血,你爹要没了,我可怎么过?雪妮知道老娘是说给
“大款”女婿听,可是这“大款”不是大款,女婿也不是女婿啊。又万万不能说破。
于宁看见老太太流泪,想起自己老爹就是脑溢血死的,那时他正上初三,只好卷了
铺盖回家,眼睁睁看着成绩比他差的同桌考高中读大学。心头一热,说:有病总要
治,我今天带的钱不多,先拿五百块回家输输水。又对惊愕地望着他的雪妮说:过
会儿你别忘了到我房间拿钱——我吃饱了,外面的人怕是等急了。
于宁走出房间,那人果然急得抓耳挠腮,抓住于宁的胳膊牛经理牛经理乱叫。
于宁说到我房间里再说话。拉着那人坐电梯去了16楼,一进门就说: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牛经理。那人说我听着声音也不像。不是你干吗还应着?于宁简单给他解释
一下,没想到那人不依不饶,说于宁欺骗了他的感情,浪费了他的时间,伸手向于
宁要五十块钱。于宁说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可是你敢拿吗?那人说剥下你这
身衣裳来。伸手就去扯。于宁拼命护住,急中生智说:你想不想找到牛老板?这条
重要信息我五十块钱卖给你,咱俩就扯平了。那人一听真牛老板就在本层,连忙去
堵门,一边走一边说:你这信息要是假的,我还来找你。
于宁一边小心翼翼脱下那身衣服,一边后悔吃饭时不该心头一热就说要给雪妮
爹娘五百块钱。口袋里的确有五百块钱,可那是他一滴滴汗水积起来的,要拿它买
化肥,买夏天穿的衣服,就是将来娶媳妇的钱,也要靠这唯一的来源积攒。这时雪
妮上楼来了,一进房间就埋怨于宁不该信口开河装大款,他请客她买单,她哪里还
有钱?于宁说:那能是摆阔不摆阔的事吗?我也是农村人,能不了解当爹娘的?要
不是实在为难,诉苦求人的话能轻易说出口?赌气地拿出口袋里的钱扔到床上说:
我知道自己不是大款,可是老人有病总得治。这钱,我是实实在在给你父母。没想
雪妮非常生气,说:我们为什么要你的钱?你算什么人?于宁没好气的说:我算个
旁观者行了吗?你父母都这么大年纪了,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你!给他们点儿钱治病
你都舍不得!雪妮瞪着于宁,眼里迸出泪来了。于宁没想到雪妮会这么伤心,连忙
补救说:我这么说你吧,其实我比你还吝啬。我们挣个钱都不容易嘛。雪妮擦了泪,
说:你也别劝我,我并不是嫌你说我。我是想想自己没钱难过。我能不知道自己父
母不容易吗?我能不想给他们钱花吗?没钱,你就是装装有钱的样子也办不到!钱
你收起来吧,我父母已经叮嘱我,千万不能要你的钱,要不,会让你笑话我们贪财
的。于宁说:你收起来吧。这两天你花钱不少,就算我们合资尝了尝当老板的滋味
吧。听了这话雪妮禁不住破涕为笑,当然钱她还是不肯收的。于宁说:这衣服弄脏
了,怎么办?雪妮说:不要紧,我小心洗洗脏了的地方,吹干了,看不出来的。于
宁说:这当老板的滋味也不怎么样,就单单侍候这身衣服,也够累人的了。我宁愿
擦窗户,不愿当老板。雪妮一笑说: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于宁说:吃不到
的葡萄就应该认为是酸的。好了,我该去擦窗户了,那才是甜葡萄。雪妮追到门口,
把钱塞到于宁的口袋里,说:你不坐坐了吗?一双眼睛明亮地盯着于宁。于宁的心
在那一瞬间悠的一下,仿佛从十六楼掉了下去。
于宁他们第二天就告别了大厦。之后他们干活儿的地方离大厦越来越远。三个
月后,于宁总算忘记了那个叫雪妮的女孩,只是在梦里,偶尔会看到她那双明亮的
眼睛。
有一天,于宁他们几个干完活儿后,决定奢侈一下,在夜市上喝几杯扎啤。于
宁从来不舍得喝酒,酒量很小,喝了一杯半,就有些醉了。突然,一个肚子奇大身
材奇矮的男人携着一个漂亮得让人炫目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走过。于宁喊了一声:
雪妮!女孩回头看了一眼,逃避地转回头去,更亲密地把头靠到男人肩上说着什么。
于宁的心一颤,胃里的酒就向上撞,他立刻就醉了。
那个女孩就是雪妮,她那双眼睛于宁永远不会认错。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