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之翩跹
岳喜虎
生活在别处,爱情在远方。
我要说的这些是我和一个女孩儿的浪漫故事,和鹿并没有多大关系。那头鹿只
不过是我们在山坡上做爱的时候,我看见了它,而它也看见了我们,与我对视了一
会儿而已。那个暑假过后我就离开了北京,带着这段历史,继续过着流浪国王般的
写作生活。当然我和她分手这和鹿也没有什么关系,和火车和阳光和青草都没有关
系,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是从那时起,鹿却一下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在某
种程度上它影响了我对生活的态度。在画报上,在电视屏幕上,我再也不能对一头
鹿视若无睹了。我久久地盯着《人与自然》里的鹿,当然和那个中午阳光下的不是
同一头,只是它们的长脸和圆眼睛使它们看起来真的很像。
那是一班夜行列车,23点10分由北京站发出。火车哐哐地驶离灯火阑珊的夜北
京。她坐在我身边,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而六月的美丽的北京早已消逝不
见了。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现着几张有些变形的脸。这个女孩,名叫陈爽。火车
裹挟着夜风带着我们向着北方黑暗中的哈克尔镇呼呼地冲去。我在那儿有位朋友,
是我在北师大读作家班时的同学,当时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关系不错。他是个
诗人,但不靠写诗谋生。在他的家乡哈克尔镇上,他经营着一家带客房的酒店。那
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依山傍水。冬天,皑皑白雪覆盖着山林和结了冰的江河,
原野上动物们的身影比人还要多;而到了夏天,微微的南风终日吹拂着翠绿的山林,
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钓鱼你甚至都不用在鱼钩上挂鱼饵。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每当说起他的家乡,我的这位诗人朋友就激动得涨红了脸。然而,我们这次千里迢
迢地去找他,却不是为了去钓几条鱼。因为我遇到了麻烦,在生活的海洋里,我的
小船漏水了。这些年来,恋爱、结婚、养孩子、失业、离婚,我当然不是第一次遭
遇麻烦事,可是这一次却很不同。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动力专业,毕业后分回到我家乡的一家轴承厂当车工。在那
儿,我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创,受人欺骗,遭人误解。怀着一种无奈的苦闷心情我娶
妻生子。后来工厂垮了,我离了婚,失去了工作和儿子。在我的情绪陷入到绝望的
时候,我很偶然地读到了一本美国作家爱伦。坡的小说集。从那时候起,我猛然认
识到只有当一个作家才是我今生惟一的出路。因为较之现实中的生之艰难,文学无
疑是人为灵魂寻求安慰的世界。然而今天我却不这么认为了。从北师大作家班出来
后,我在西苑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急不可待地想开始我的职业写作生涯。然而,
我的笔却难以养活我。寄出去的稿子总是石沉大海,以至于连邮费对我都难以承受
了。迫于生计,我不得不去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手头稍微宽裕的时候,晚上我就去
北大附近的蜘蛛酒吧里喝点酒,并希望能在那儿结识一些朋友。就是在蜘蛛酒吧里,
我遇见了陈爽。
她背对着我坐在酒吧灯光昏暗的角落里,留给我一个朦胧的背影和一头长发。
她面前的台子上站着一瓶张裕白兰地。那天晚上,客人不多,因为时近春节,外地
人大都回家乡过年了。她的酒快倒干的时候,她突然向我转过身来,在幽幽的烛光
里,她脸上似乎蒙着一层雾气,流露出一种梦幻之情。这种表情你只能在喝醉了酒
的年轻女人脸上看见。我当时以为她是个30多岁的女人了,因为她一双眼睛醉得眯
起来。她的声音在怀旧的美国西部乡村音乐中却异常清晰。
“能否借你的肩膀,让我靠靠?”
没有策划,最浪漫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再次见过她之后没多久,她就和我挤
在我狭窄的小床上睡觉了。但是,决不能因此你就说她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子。她还
是一个大三的学生,念的是国际贸易。她来自湘西,身上带着南方女孩的清灵之气。
我问她,如果说那天晚上蜘蛛酒吧里,坐在你身旁的是我之外的另一个男人,你也
会借他的肩膀吗?
她笑着说:“也许会,也许不会,这要看我第一眼的感觉。”
对这样的女孩子,你能说她什么呢?她看重的是自己的感觉。
我也曾无数次地回首她第一次坐在我的小床上,目光沉静,她自己动手,大方
地、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宽衣解带。那间只有一扇小方窗的屋子里四壁斑驳,墙上
我自己画的一幅烈马渡江的水墨画反射着有些发黄的灯光。小屋里弥漫着初春的寒
意。没有声音,夜到了最寂静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叠好自己那件白色的高领毛衣
并把它放在旁边堆满书籍与草稿的小桌子,她赤裸着身子,挑选了一本磁带放进录
音机里。悠扬的萨克斯顿时充满了这间不足20立方的小屋。她要在缠绵令人心动的
音乐里向自己的童贞告别。她的皮肤既温柔又清凉。那天晚上,流泪的是我而不是
她。不仅仅是因为激动,我突然想哭。我的泪滴落在她脸上。你怎么哭了?阿纪!
她睁开眼睛,问我。我颤抖着声音说,陈爽,我爱你!她腾出一只手给我擦泪,喘
着气说,是的,这就是爱,但不要流泪。
音乐停了下来,飞翔的旅行结束了。床太窄了,两个人都不得不把身子侧起来。
陈爽睡着后,我拉灭灯,在黑暗中我的手顺着她光洁的胳膊向下摸去,最后停在她
手腕的那道伤疤上。我轻轻地摩挲着温柔肌肤的这道僵硬的一寸多长的疤痕,在脑
海里一遍一遍地想象着这样的情景:一个弱小的女孩儿被一个强壮的男人压倒在床
上,女孩儿拼命挣扎,男人一只手按住女孩儿的胳膊,另一只手撕扯她的衣服。突
然,女孩儿停止了反抗。我答应你,你先起来吧,她说,我自己脱,不过我要先去
洗洗脸、梳梳头。女孩儿拿过自己的书包,走到角落里,再转过身来时,手臂上却
是鲜血淋淋。
我努力地去想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然而他的脸庞却始终是一片空白。我知道,
当时的情景未必就如此。这些都加入了我自己的想象。陈爽说:“他被我吓坏了,
以后再见了我可老实了。”我问他,这个男人是谁。她说是她同学的哥哥,当时她
才上高二。这还不算,陈爽意犹未尽,又给我讲了另外一件事。她的小手不停地在
我胸膛上画着圆圈。她说:“这件事发生在去年暑假,我去一家外企打工,刚去没
几天就被一个部门头头给盯上了。一天晚上,他请我去香格里拉饭店吃饭。只有我
们两个人,借着酒意,他出言放肆,他说:”陈小姐,只要你答应今天晚上陪我过
夜,我送给你一条30克的金项链。‘我说:“我不稀罕你那玩艺儿,我爸爸在湖南
有座金矿。’他又说:”如果你跟我一个月,我就给你买一辆奥拓轿车。‘我说:
“奥拓哪有法拉利开着气派啊!’他说:”我是当真的,陈小姐,这样吧,就一次,
我出一万,干不干?‘我摇摇头。二万。我还是摇摇头。五万,他伸出一只肥胖的
手在桌面上晃着。我还是摇摇头。那你开个价,他说。我说,就要这座香格里拉饭
店吧。他一听就恼了,说,你以为你是谁啊!“
陈爽格格地笑起来,身子蜷在我怀里抖个不停,而我却沉默着。你怎么不笑?
她问我。我说:“他未必就会真的兑现,那么多钱。”
她说:“他有的是钱,一个月薪水就三万多,还有提成,他自己有辆丰田车。”
我想即使他挣钱再多,那也是另外一码事。这个世界上有钱的男人多的是,但
那都是另外一码事。可是不管你怎么理解,这既没有屈服于魔鬼也没有投降于金钱
的她视若明珠的礼物,今天却馈赠给了我。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她温柔的娇躯,
毫无睡意。在这个北京西郊的一间小平房变成的宫殿里,一个寒酸的男人成了世界
上最富有的王子。陈爽却沉沉地睡去,带着激情过后的疲倦。我闻着女孩依稀的鼻
息声,我希望时间能停住,别让早晨灿烂的阳光融化在我这王子的冠冕。然而糊着
报纸的小窗户已经蒙蒙发白了,今夜将不复再来。
是的,今夜将不复再来。然而生命狂放的花朵却结果了——陈爽怀孕了,眼看
就四个月了,当然,这并不能算是出乎意料的事。只要你跟一个20岁的女孩儿做爱,
又不采取措施,就可能会怀孕。当然,年龄再大些的女人也会怀孕,不过,那不一
样。问题是陈爽真的怀孕了,我们必须找一个地方把这个小东西流下来,总不能让
一个大三的女生挺着个大肚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呀。在这危难关头,我想起了当年
睡在我上铺的这位诗人朋友。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许多人已经倚着靠背或趴在小桌几上想方设法地开始睡
觉了。人很多,过道里挤得水泄不通。浓烈的汗臭味儿混合着很有个性的厕所味儿,
使你不敢用力呼吸。我没有买卧铺票,是因为我需要节省用钱。我在广告公司写文
案的工作一个月前又丢了,这是我自己造成的,谁都怨不着。一个人在不正常的情
况下,往往就会有不正常的举动。星期天趁着没人,我把公司里的一台电脑抱走了,
因为我觉着我太需要一台电脑了。和陈爽的相遇,无疑更刺激了我的写作欲望,那
段日子里我充满了激情,我梦想着勤奋与孤独这对拐杖能尽快地改变我目前的生活。
到了夜里,看着床上的电脑,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之极。一整夜我都吓得不行,光
想着警察马上就要来敲门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雇了辆板车,我远远地躲在公司
对面的一家书亭里,看着板车夫把电脑搬进公司去。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陈爽。
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我记得那个男的高大魁梧,一上车就抱着啤
酒瓶子吹。女的打扮得很漂亮,也显得年轻,一看就是个贤妻良母的样子,她不是
剥鸡蛋就是递烤鱼片,一刻也不闲着,伺候那男的喝酒。男的挺着个大肚子,对他
妻子咋咋唬唬。正像别的肥胖又喜欢喝酒的男人一样,这个人也很健谈,让你觉得
你对于他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他已经好几次把啤酒瓶子递到我跟前,让我也喝两
口。我谢绝了。他问我:“你们在哪儿下车?”
我说:“哈克尔。”
“哈克尔?”他说,“没听说过有这地儿。你们是回家过暑假吧?”
我说:“不是,我们是去看望一位朋友。”
他问我在什么单位里上班。还没等我回答,陈爽先替我说了,她说我是个作家。
那个人重新又审视了我两眼,摇摇头说,不像。他又问陈爽:“你呢?”
这回是我先开口了,我说:“她是个翻译。”
“翻译?”他说,“这个工作好。”
在别人眼里,我和陈爽也是夫妻吧,或者是一对甜蜜的未婚夫妻。然而我们自
己知道,我们不是,我们现在仅仅是在一起。虽然彼此也有爱,但她却无意要嫁给
我。在生活的风浪里,爱情的基础比起一条摇摇欲沉的小船更不可靠。真正的爱情
只是一场精神恋爱,如果两个人因为害怕孤独,要做伴过日子,那另当别论。
我和陈爽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那天,她很平静地告诉我,我怀孕了。还没
等我有所反应,她又说,我不想听到你说对不起。
火车飞速地穿过冀北平原的夜空,车窗外不时地闪过灯火微明的村镇。我伸出
左手揽过陈爽的肩膀,用右手托住她的头,让她斜躺在我怀里。我说:“陈爽,你
睡一会儿吧。”
她说:“我不困,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我说:“明天上午10点钟就到了。”
她又问我:“哈克尔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去过那儿吗?”
我说:“我也没有去过,但我知道那儿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火车站,它孤零零地蹲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凹窝里,外表刷
成淡黄色的几间小平房就像蜿蜒伸向两极的铁轨上的一个小逗号。整列火车上就下
来两个人,我掏出车票,向站台上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走去。他正站直身子对着火车
行注目礼。我向他出示车票,他只是瞥了瞥我的脸,对车票看都不看。我问他:
“师傅,哈克尔镇怎么走?”
这个人好像没听见我的话,脸动也不动地对着绿色的车厢皮。刚刚丢下我们的
这列火车开始哐哐地起步了。陈爽担心我的普通话不够标准,他没能听明白。她走
上前去,吐字清晰地说:“先生,请问到哈克尔镇怎么走?”
这个人已经转身开始往屋里走了,他停住脚步,举起手里的小绿旗往远处一指,
说:“那儿。”
但“那儿”看上去只是山脚下较开阔处房屋稀落的一个小村庄。也许繁华的街
市让山影挡住了,你一时还不能看见,我这样想着。我们沿着小石子路向那里走去,
转过一道弯路后,我们走到村头,只见路边竖着一块大石头,上面写着“哈克尔”。
这时,一辆三套马车从村里驶出来,车上装着几只鼓鼓囊囊的麻袋。我迎上去,
拦住马车,问赶车人:“这儿就是哈克尔镇吗?”
是哈克尔,赶车人高高地坐在车辕子上答道。
我说:“我们是来找李生的,他家在哪边?”
“李生?”赶车人用手摩擦着布满皱纹的老脸,很费劲地想着。
“就是开着一家很大的酒店的那个李生。”我给他提示。
“酒店?”他的手挪到了后脑勺,咕咕哝哝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说
:“想不起李生是谁来,我也不是这疙瘩的人。”
他举起鞭杆,甩了个响鞭。三匹马伸长脖子,拉着他走了。
我们进了村子,在一个大柴禾垛前遇见一个提着镰刀的半大男孩。我向他打听
李生,除了说李生开着一家酒店,我还说他会写诗。
“噢,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男孩说,“你要找我们李老师啊?”
我说:“我跟你们李老师是同学,你能带我们去找他吗?”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我再三央求,陈爽又掏出两块口香糖递给他,他才勉
强答应为我们带路,可是他却领着我们向村外走去,绕过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很大
的菜园子,我们来到了铁路边上。在一个土堆面前,男孩停住了脚步,他指着土堆
说:“李老师就在这儿。”
土堆上长满了野草,你也可以说坟墓上野草茂盛,草长得有半人多高。土堆前
面栽着一根粗圆木一劈为二的木桩,被风雨剥蚀得已经腐朽了,平面上有一行模糊
的字迹,仔细辨认,好像是“我曾经活过……”我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可一时没想
起它的出处。待回头再想追问那个男孩时,却发现他早已撒腿跑远了。在已近正午
的炎热阳光里,我和陈爽不禁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惊愕。
我们终于问着了李生家的位置,就顺着村子里一条比较宽阔的街道径直往南走
去。街道两旁是店铺,所有的房屋外表都用水泥刷成了青灰色,看上去一模一样。
街上行人很少,不时地能看见一条肥壮的狗趴在墙根的阴影里,伸着血红的长舌头,
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眯缝着两只狗眼看着你从它跟前走过去。
我们站在李生家的院门前。透过爬满丝瓜的篱笆墙的缝隙,你能看见马棚里站
着两匹马,一匹是枣红色,另一匹是黑色。院子很大,散乱地堆放着柴草,对着院
门是三间堂屋,靠西墙头的烟囱里冒着一缕炊烟,屋里传出电视机里的对话声。我
冲着屋里喊:“家里有人吗?”
话音未落,一条大黑狗就呼地一下冲出来,吓得陈爽差点摔倒,她使劲抓住我
的T 恤衫,藏在我身后,我赶紧提起手里的皮箱遮挡。然而它却在我们两步远的地
方站住了,抬着脸冲我们狂吠。
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人走出来,她喝退大黑狗,身子站在院门正中。一个光着屁
股的小男孩躲在她身后,从她的大腿后面眯缝着眼睛窥视着我们。
“你好,”我说,“我们是李生的同学,特地从北京来看望他的。”
这个女人面容憔悴,肤色黑黄,衣服上满是污渍,看上去有30多岁了。我猜她
可能是李生的嫂子或姐姐,不管她是李生的什么亲人,我想着她都能向我证实刚才
那只是一个调皮男孩的恶作剧。即使李生真的不在了,至少她也可以告诉我们为什
么。她看看我,又疑惑地去打量陈爽,像是想从我们身上看出什么。
“小生他不在家。”她的眼光停在我腿边的箱子上,声音很冷淡。
我试探着问:“李生他怎么了?”
“他不在家,”她说,“上俄罗斯了,走了都快两年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又传来一个妇女的说话声:“门口是干什么的呀?”
站在门口的女人扭过脸去,恶狠狠地大声说:“找你那个宝贝儿子的。”
随即,一位宽脸盘、50多岁的女人就站在了我们面前,“你们要找小生啊?”
她身材比我还高,俯视着我问,“你们是谁啊?”
我赶紧说:“我们是小生的同学,这次去哈尔滨出差,顺路来看看他。”
她点点头,突然转过身子,用手指着先前的那个女人,说:“小生让这个不要
脸的东西给害死了。”
“我还说是你害死的呢,”年轻的女人立即还嘴,两个女人对上了火。一直躲
在他妈妈屁股后面的小男孩跑到我跟前,小声说:“我爸爸不是我奶奶害死的,他
是被火车轧死的。”
陈爽扯扯我的衣角,我拎起箱子,我们又走回到那条空空荡荡的街上。陈爽走
得慢慢腾腾,被我落下一大截。我站在一片树荫里,放下箱子,抬起胳膊擦脸上的
汗,等陈爽赶上来,我说:“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去李生的酒店里吃就是了。”她拉着长音,讽刺我。
我拍拍她的肩膀,对着她解嘲地笑笑,我说:“这不能怪李生。”
“你是说都怪我了?”她在箱子上坐下来,说,“我走不动了。”
我说:“更不能怪你呀,这谁都不怪,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生气了,扭过脸去。
我知道是她现在太累了,我背着一个背包,还拎着个箱子,我也累呀。可是我
却不能向她诉苦。我知道要是她不跟着我来这儿,这会儿她肯定已经吃过饭,正躺
在床上听着音乐睡午觉呢。可是我真的希望,此时她能乐观一些,对我别使性子,
好让我能振作精神。
“陈爽,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俯下身子,低声下气地说,“我们还是先去
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要吃你自己去吃吧。”她嘴巴噘着,好像她真的不饿似的。
“陈爽?”我把嘴凑近她脸前,喊她,我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知道她肯定早饿
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吃过东西,我单想着等到了这儿,再坐在李生
的酒店里好好地享用一顿丰盛的接风饭菜了。
一直到我们坐在了一家兼营杂货的小饭馆里,陈爽还是不搭理我。两间店铺用
货架子隔出了大半间,摆着三张半新不旧的木方桌,虽然正该是吃午饭的时候,小
店里却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从厨房里飘过来一股死耗子味。店主人一边忙活着给我
们擦桌子,一边唉声叹气地抱怨吃饭的客人太少了,什么菜都不敢准备,只好委屈
我们将就着吃点了。为了表示客气,他擦完桌子就坐在我身边,跟我搭话,他向我
提出了小地方的饭馆老板必然要问的那个问题:我们是干什么的,到这么个小地方
来有什么事儿?
我对他说了,他听完却不言语。
“哟,你们找小生啊?这孩子死了都快两年了!”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布帘后面
的厨房里大声说。接着,腰里系着围裙的女店主端上了我们要的冷面。
她说:“我活了40多岁,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那样寻死的,天呐!”
男店主给我们递上了筷子。
女店主继续说:“他自己先把坟坑挖好,那么深的一个大坑,他一个人挖了一
夜,天傍晚时就躺在火车道上,让火车从肚子上一轧两半。你们没看见,太惨了!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就是个苦孩子,三岁上他爸就死了,这孩子什么事都好认
个死理,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人,可是死后不还得是让别人把那两半截尸体给埋上?
放着个好好的老师不当,遇到个沟呀坎呀的就要寻死,还算是个大老爷们!”
“住嘴吧你,”男店主打断他妻子的话,“还不都是让你们女人给折磨的,一
个是自己的老妈,另一个是媳妇,两个女人像一对仇人似的,天天不是打就是骂,
换了谁也受不了。”
“那他怎么不离婚呢?”陈爽终于开口了。
事实是我们要尽快离开哈克尔,再去另外的一个什么地方想想办法,可是经过
这个小站的下一班车要在下午3 点钟进站,也就是我们还要在这个孤零零的小火车
站里等将近3 个小时。我买了到终点站沈阳的票,因为我觉得沈阳是个大城市,到
了那儿或许我就能想起什么好主意,尽管现在我脑子里一片茫然。
候车室里有三个当地小伙子,坐在水泥地上围着报纸上的一堆花生米喝酒取乐。
我掏出几张软纸擦拭了木头椅子,让陈爽坐下。我又打开背包,从里面取出一瓶矿
泉水,拧开盖子,我递给陈爽。她注视着窗外,显得心在不焉。透过窗户,能看见
远处的山林,事实上除了山林你也看不见什么别的。不过离得太远了,那些想必肯
定是高大的松树,在这儿看起来竟像小树一样。
“陈爽,”我握住她捧着矿泉水瓶子的手,就这样握在我手里摩挲着,我说:
“你明年毕业了,接着考研究生吗?”
“不打算考了,我上学上烦了,”她说,“找家好一些的单位上班,然后结婚。”
“星期天带着孩子逛商店、公园,兴致来了的时候就去听听音乐会、看看歌剧,”
我阴阳怪气地说,“多么令人向往的幸福的生活啊!”
“青春总要逝去的,”她叹了一口气,说,“每个女人最终都要找一个港湾,
把自己靠进去。”
我很奇怪陈爽怎么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我说:“陈爽,今后不论你在哪里,
我都会爱你如初的,因为你是我想象中的女孩儿,是我心中的女神,而你永远都不
会理解我爱你的那种感觉。”
我说出这样的话,你未免会觉得发酸,不过平心而论,有时候我确实有那种撕
心扯肺的感觉。
陈爽把矿泉水瓶子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腾出手来反握住我的手,她说:“阿纪,
其实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我松开她的手,把她抱了过来,让她坐在我腿上。她闭上了眼睛,我就开始吻
她。坐在地上喝酒的三个小伙子故意嗷嗷地叫起来,其中一个还噘起了嘴,对着我
们伸长了脖子,并使劲地来回伸缩。陈爽坐直了身子,她问我:“现在几点了?”
我抬腕看了表,说:“差10分钟1 点。”
她说:“还有两个小时车才来呢,我不想在这儿坐着了,我们把东西寄存了,
到山上走走吧。”
南风微微吹过来,远方林中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松涛声。草地坐上去柔软舒
适,正像李生说的那样,野草的味儿要多清香有多清香。虽然夏天已经来了,在这
儿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夏天的酷热。我们坐在铁路旁边的山坡上,整个哈克尔镇的轮
廓清清楚楚地现在眼前,村镇之外,周围是无际的山林,延绵起伏,也许在群山的
深处会有美丽的楼宇与繁华的街市,然而它与眼前的这个村镇又有什么联系呢?那
个曾经活过的人的坟墓淹没在杂草中,竟无从辨认它的位置了。一个人死了意味着
你再也见不着他了,可是我们曾多少次深夜在操场上席地而坐,几个人传着喝一瓶
二锅头,高声地朗诵诗句。作为一个死者,李生太年轻了,尽管我知道他不会是仅
像女店主说的只是在生活中遇到了一个门坎。但作为一个正在活着的人,我意识到
了老之将至的悲哀。马上就30岁了,这意味着又一个孤寂的10年的来临,身边的朋
友越来越少,银行里没存一分钱,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能摆放一张床、一张桌子的
房子,身旁跟着一个女人,但她却不是你妻子,你是有过一个儿子,但现在他喊另
一个男人爸爸,而另一个属于你的孩子,他连见见阳光的权利都没有。生活中,每
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和烦恼,可是别的人好像就能战胜困难,而你却把生活搞得一
团糟。
想起这些,不禁使我黯然神伤。
“阿纪,你想什么呢?”陈爽问我,“你可不能不高兴啊,我刚才对你使性子,
因为我是小孩子呀!”
她伸过手来,用纤秀的手指轻揉我紧皱的眉头。她凝视着我的脸,带着女性那
令人感动的慈爱。
她说:“你给我背诵一首诗吧。”
我想起了兰波的那首《奥菲莉娅》:
…………
晚风亲吻着她的胸脯,吹开她柔美的轻纱
这花冠般的轻纱因波浪而舒缓地飘动
微微颤抖的柳丝扑在她的肩头泪如雨下
芦苇向她耽于沉思的高贵的面容……
然而,我的嘴却被凑过来的另一张嘴给堵上了。她的手伸进我的T 恤衫里,轻
声喊着:“阿纪,抱我!”
我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眼睛、耳垂,我一吻她的脖颈,她就受不了了,蜷在我
怀里,像个小肉虫似的扭动。
“我想要,”她呻吟着,“阿纪,我要!”
“现在怎么能行呢?”
“不要紧,你轻轻的,没事儿。”没错,陈爽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没有看见它是迈着怎样轻灵的脚步走进我们的,等我发现它时,它已经站在
那儿了。我清楚地记得它头上顶着就像一堆枯槐树枝似的鹿角,在这之前我还从来
没有看见过一只真鹿,在这之后也没有,而现在这只鹿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离我们不
远的草地上,瞪着两只大眼睛注视着我们,那眼光不是激动的,也不是羞涩的,而
是一种似乎在表明它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儿想问问你的样子。我对着鹿摆着头,示意
它快走开。可是它仍然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它似乎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停
下来,举起一只胳膊对它做出投掷的动作,它才转身,屁股一撅一撅地跑了。
“你怎么啦?”我身子底下的陈爽问,对我的擅自停怠,她显然不悦。
“没什么,”我一边继续进行,一边向她解释,“我看见了一只鹿。”
“鹿?在哪儿呢?”她费劲地扭动着脸,四处寻找,而鹿的身影早已消逝在丛
林里。
起初我还以为是梦中的什么声音,直到汽笛声再次在更近的地方传过来时,才
把我给聒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两具赤裸的身子,我一下子就懵了,不知道这是
躲在哪儿。我们太累了,刚才不知不觉地就都睡着了。而且我还做了梦,我这个人
一睡着就做梦。我梦见了我父亲和我母亲,梦见了很多很多的人,但没有一张是陌
生的面孔,梦中的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就像我那个4 岁的儿子一样小,他牵着
我的手,我们蹦蹦跳跳地跟在大人们身后,朝着动物园走去,那里的大铁笼子里装
满了动物,当然也有鹿。
“陈爽,”我摇晃着她的肩膀,想把她喊醒,可是她睡得太死了,只是嘴里嗯
嗯地答应着,就是不肯睁开眼睛。
“陈爽!”我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摇晃她,我看着青青草叶上她白嫩的娇躯。一
瞬间,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并不真正爱她,至少不爱她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甚至还
涌上来一丝恨意。偷偷地怀上了一个孩子,却又必须把他流下来;跟着一个一贫如
洗的男人来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又要匆匆地离开,而不知道今夜住在哪里。
一列火车带着呼呼的气流驶了过来,无疑这正是我们要乘坐的那一班,而我们
却赤裸着身子躲在草丛里,徒然地看着它哐哐地开过来。我抓起陈爽的衣服,盖住
她的身子。火车驶到了我们近前,在这一刹那,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转身去看
一扇扇快速闪过的火车窗户,车厢里人影模糊。我不知道,如果你正坐在行驶的火
车里,看见山坡上的草丛里躺着两具赤裸的身体,看见那个男的手里拿着一件白色
的衣裙在对另一具光身子遮遮盖盖,你会想到他在干什么吗?火车已经驶过去了,
而你还扭着脖子向后瞧,因为这看来很有趣。你会想到他们不是夫妻吗?你会想到
他们是在为怀孕了而东奔西走吗?你会想到那男的跟你一样,也向往过一种安宁的
生活,也希望能有一位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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