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故事的叙说
罗洪启
无论任何事情,都会使人厌倦。甚至生命也是一样,一样会让人厌倦。
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我躺在床上。寝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像个死人一
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只是发现
我被子的一半好像拖到了地下,几乎要挨着地了。但我没动手去拉,因为我的两只
手都放在温暖的被窝里,舍不得拿出来。我住的地方是一个长方形的学生寝室,20
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放着四张高低铺的铁架床,住七个人,一个床位放杂物。中间
摆着两张长方形的公用书桌,因为是公用的,所以好像已经多日没人碰过了,上面
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五六个颜色各异、高低不同的杯子陈列在灰尘中,就像肮脏的
城市中的高楼大厦。倒计时十五次后,我从床上爬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如
果不是肚子实在是饿得不行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起来的。
坐在床上,弯腰一看,满地都是鞋子,皮鞋、拖鞋、运动鞋、旅游鞋,还有东
一只西一只的袜子。我的鞋子是哪一双呢,这是个问题啊!我戴上眼镜,仔细探寻
一番,才在床下最幽深的地带看到了我的鞋子和袜子,一定又是被哪个小子踢进去
的。我像条狗一样钻到床底下,把我的鞋袜掏出来,穿好袜子后,发现我的一只脚
又穿到了那只又臭又破的袜子。有人说,假如你有一只破袜子,那你在忙着穿的时
候肯定会穿到它,这就叫倒霉定理。既然是定理,肯定不可改变,既然是不可改变,
我又何必枉费心机去改变它呢?我怡然地穿好这只破袜子,看到我可爱的脚趾头偷
偷地探出头来,仿佛想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可惜它既看不到什么美景,更闻不到
什么美味,现在已是如此,呆会儿进入我那双暗无天日的皮鞋里,就更有它受的了。
我怜悯地拍拍我的脚趾头,对它说:“小弟,我们都忍着点,凑合着过吧!”说着,
我毅然地穿上鞋子,把被子往床里面一推,就像推开一个妓女,不再理它。
走到阳台上,在侧面墙壁上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尊容,又长又脏又乱的
头发,像个鸡窝,眼睛浮肿,面色苍白,仿佛多年未见过阳光的僵尸。我就着自来
水冲洗我那多日未曾洗过的头发,冰冷的自来水醍醐灌顶般淋到我的头上,我激灵
灵地打了个寒颤,这种感觉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一个冬天下雪的下午,姐姐把一团雪
塞进了我的脖子里……洗漱完毕,我开始吃饭,我的饭是快食面和饼干。伟大的文
学家高尔基高老头和上帝的私生子耶稣耶大哥告诫我们,人不能单靠面包生活,因
此,我是不用面包生活的,当然别人请我的时候自然例外。我以军人的速度吃着快
食面,我从不把时间浪费在吃东西上。所以,我的东西虽然已经快要吃完,但我却
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吃的是什么。
吃完饭天已经快黑了,我也可以出去了。我顺手抓起一本书和一叠稿纸,往教
室走去。我是学中文的,看书是我的专业,写文章是我的职业,为写文章,我偶尔
也看些书;因为看书,我偶尔也写些文章。比如现在,我就打算写一篇小说。我坐
在一个空荡荡的教室里,精骛八极,神游万仞。我前面坐着一对小恋人,他们旁若
无人地亲热着,我也旁若无人地欣赏着。不过,在我眼中,他们跟我前面两张桌子
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比这种精彩百倍的我都见识过、体验过了。我呆呆地坐着,等
待着我的故事的降临,我的故事什么时候降临,以什么方式降临,我从来没有把握,
就像对我的爱情如何降临没有把握一样。我提起笔,努力想写下点什么来,眼前却
出现了那个常常会梦见的情景:在一座迷宫一样的房子里,我被一群人追杀。我在
这座迷宫里不停地逃,我看到周围的一切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墙壁、灰色的房门、
灰色的地板、灰色的通道。我撞开一个房间门,想躲进里面去,但我发现里面放满
了各种各样的鞋子,根本没有我落脚的地方,我并不灰心,连续撞开了十几道房间
的门,但里面全部都是一模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鞋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
亮的鞋子,每一双都比我的漂亮。我没有选择,只好继续往前跑,我运起楚香帅的
轻功,如轻烟般向前飞掠,我觉得我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但后面的人还是越追越近,
其中的一个大胡子跑得特别快,他赶上了我,举起一把如弦月一样美丽的弯刀向我
劈来,刀发出凄厉的呼啸声,我清晰地感觉到大刀划过了我的身体,听到血流出我
身体的声音,就像轻风吹过竹林一样动听……我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释梦,释
梦最好的工具当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于是,我的头脑里马上就充满了前意识、
潜意识、意识等一系列概念,它们就像几个泼妇一样在我的头脑里争吵,吵了半天,
没吵出什么结果,反倒是把我的头吵得乱哄哄的。现在想起这个梦,我的头又开始
痛起来了。于是我不再想它,依然呆坐着,笔下没有写出一个字,头脑仿佛麻木了。
我放下笔,拿起旁边的书来读,读着读着,居然还读进去了,书仿佛说的是一个爱
情故事。又是爱情故事——我就说现实中的爱情都到哪儿去了,原来都跑到电视、
电影和小说中去了。那些电影电视的导演和小说的作者,利用一些虚构的纯美的爱
情,往往是既赚眼泪又赚钱,好处都让他们占光了,我从不上这种当!这个故事的
确很美,几乎要把我感动了,他妈的,竟然敢把我感动!我把书扔向一边去,绝对
不再去看它。书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落到了对面的一张桌子上,居然还保
持着打开的状态,就像被鲁提辖三拳打翻在地的镇关西一样,可怜地匍匐着,我也
懒得理它。
我玩弄着笔,笔在我的指尖上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但始终转不
出我的掌心。就像人一样,整天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但却无论如何
也转不出神的掌心。我还没打算走,虽然我坐着也写不出一个字。但我的屁股向我
提出了抗议,他说老兄,你还不走,我都被你坐得快要生痔疮了。我的屁股每天为
我排大便,是我的一大功臣,我当然不忍心忤逆它,于是我起身离座,拾起那本已
被我扔掉的书,没办法,很多东西就像这本书一样,虽然你已不想再去看它一眼,
但还是不得不把它又重新拾起来。比如说有些人、有些事,你早想把它扔掉,但你
的记忆却总会自作多情地为你把它们拣起来,令你欲罢不能、头痛欲裂。我回到寝
室,把书和稿纸扔到床上,这床也正像人的肚子一样,表面上看放不了多少东西,
但实际上能放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我好几次都以为我的床再也不能放东西
了,但每一次我要放东西的时候,我都会惊奇地发现,原来还可以放。
走在大路上,点上一支烟,我闲闲地逛着,靓妞们投来异样的眼神,欣赏也好,
鄙夷也罢,并不曾使我的脚步凌乱,因为使我闲逛的,不是她们的眼神,而是她们
胸前大大的那个。许多卿卿我我的情侣在我的身旁走过,文科学校里的爱情就像艾
滋病在世界上那样流行。因此,遇上情侣就像遇上假货一样平常。我没有任何感觉。
因为我在经历了一次所谓的爱情之后,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了。我的理性告诫
我,不能因为我现在没有爱情而怀疑世间爱情的有无,以个人的体验代替普遍的真
理,是很多人都易犯的毛病,我总是尽量避免犯这种错误。但是我锐利的眼光却令
我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怀疑,甚至怜悯。别看他们现在一对对的抱得那么紧,但只
要分别两个月,他们就可能和另外一个人拥抱得更紧,也不必说是否是身在咫尺、
心在天涯了。就像我一样,只要我有兴趣,我可以早上给一个女生写火辣辣的情书,
晚上和网友去吃火辣辣的火锅,夜里在电话里跟过去的情人唠火辣辣的情话,左右
逢源,如鱼得水,岂不快哉!
图书馆下面的路边有一块空地。每当夕阳西下时,总会有许多老人在这里跳舞、
打太极拳、散步。每当我路过这里时,心中总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好似悲哀、好
似怜悯,却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这些老人们,小时候是别人的儿子或女儿,
年轻时成了别人的丈夫或妻子,中年时成了别人的父母。现在,儿女成家立业,不
再需要他们,他们也不再是别人的父母,于是,他们变成了人。变成人之后,他们
像工作一样忙着去休息,像完成任务一样去享受自己能享受的一切,像吝啬鬼一样
珍惜自己的生命。看到他们,我忽然想起了故乡那些到老时才吃斋念佛的老人们,
于是我恍然明白,只有人才会珍惜自己的生命,不是人的人是不会珍惜自己的生命
的。我很想珍惜自己的生命,就像珍惜我的初恋情人一样,但我发现我并没有这种
权利,因为我不是人。我是我老爸老妈的儿子,爷爷奶奶的孙子,老师的学生,别
人的朋友,智力公司生产的产品,人才市场上的商品,就是不是人。走在大街上,
我看到满街的大款、老板;帅哥、靓妞;公务员、技术员、工程师、下岗工人……
但我就是没看见人。
今天,我走过那块空地的时候,没看见那些老人,因为他们没有来。我并没有
感到奇怪,也没去揣测他们为什么没来。他们的不来其实就像他们的来一样正常,
不存在什么必然的理由。只是空地上没有了那些老人,似乎就显得有些空旷了。以
往我每经过这里,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尽快离开这片空地。但是,今天,我忽
然有一种冲动,想到这块空地上去走走。于是我就去了。“朦胧的路灯下,我悠悠
地徘徊。”有一次老师念出这句诗时,我第一个放肆地大笑。想不到世道轮回,今
天我也像个失恋的爱情诗人一样,忧郁地徘徊起来了。哈哈,如果一个纯情少女看
到我现在的造型,绝对会说我酷呆了。可是我却粗俗地笑了,像个疯子一样。我知
道许多路上的行人都用看一个神经病患者那样的眼光在看我,但我没去管它,也根
本不在乎。能满足一下他们的优越感心理,善莫大焉。许多人看到那些乱说胡话的
醉鬼或行为偏激的少年,总会有一种优越感,自以为自己比他们更有追求,更有教
养。其实,在他们对这些人感到不屑时,也许别人也正在嘲笑他们。现在是批判流
行的时代,也是没有批判的时代,很少有建立在理解基础之上的批判,无论是针对
什么。所以,我对待一切批判性的东西,总是就像对待报纸上的新奇新闻一样,抱
有浓厚的兴趣。并且,在阅读它们的时候,我会诚心诚意地在心里对它们的作者说
:先生们,你们辛苦了。
无论任何事情,都会使人厌倦。甚至是生命也一样,一样会让人厌倦。在这片
空地上,虽然能引起我许许多多的遐想,想起曾经有多少个生命在上面舞动,想起
恋人们曾经在这里呢喃细语,想起狗在这里拉屎,猫在这里叫春……但是我终于厌
倦了。于是我离开了那块空地,就像离开阿梅一样,没有任何留恋。
阿梅是第几个和我约会的女孩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阿梅穿一
套黑色的短裙,白皙的脸,齐肩的短发,仿佛《诗经》中的静女,一副很纯情的样
子。于是,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决定绝不会再和她约会第二次了,况且那天
我喝了许多烈酒,满嘴酒气冲天,又在拉肚子。所以,在我们一起看电影的两个小
时之内,我连续上了三次厕所,整部电影我只记得那女主角的大腿长得很美,后来
寝室里的阿刀告诉我那条大腿的主人是张曼玉。回去的时候,阿梅走得离我很远,
满脸的不高兴,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有人说,从一个人所交的朋友的品味可以看出
这个人的品味,阿梅的确不应该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的,那样会降低她的品味。所
以,我就像离开这片空地一样,离开了阿梅,阿梅也从未再找过我。现在阿梅已经
不认识我了,就像我不认识她一样,她已经找到了一个优秀的男朋友,我见过这个
男生,长得比我高、比我帅、比我壮,也比我有风度、有教养、有学识。看来阿梅
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就像我的选择也是绝对正确的一样。
我走进校园内的一家网吧。还未进门,便感到一阵动物的臊气扑面而来。到里
面一看,只见满地的虫子、虾子、猪、狗、恐龙、青蛙……简直是一个标准的动物
园。幸好我来得是时候,那边角落还有一个空位置,我像一匹饿狼看见了一只小羊,
直扑过去,打开动物园的门,发现哪个傻B 把它的OICQ忘记关了,于是我把它的狐
朋狗友一个个点开,全部臭骂一通,它们都很纳闷,一个劲地向我赔罪,问我今天
怎么了,我说老娘今天要生孩子,所以心情不好,你们要是识相,就赶快给老娘买
些大补的东西来,哈哈……接着,我又逛进一个校园的chat,里面有几只孔雀正在
为一头恐龙开屏,“恬不知耻,”我大喝一声,“这里所有的雌性动物都归朕管!”
结果惹起了众怒,没说几句话,被人家灰溜溜地踢了出来,活该!
call机响了,我低头一看,是欧阳嫣打来的。欧阳嫣走进我的生活,就像一个
音符的降临那么突然。她比我低一个年级,据说是本系的才女。有一天,阿刀不知
从哪里搞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叫我骚扰她一下。有这种机会,当然要调戏她一下,
何况还是个才女,更是不能错过了。现在才女少了,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当然应该
珍惜机会。只希望她真的是个才女,以免浪费我的口水。那天晚上,寝室里的兄弟
对我说,阿启,找个女生来弹一下,怎么样?女生是把琴。好像又是哪个大作家说
的,忘了,哦,想起来了,似乎是贾平凹,假烟假酒假平娃,不过意思倒是挺好的。
心情不好,闲来无聊,找个女生来弹一下,往往具有奇效,不妨试之。所以,我自
然同意了室友们的提议,说就弹本系才女欧阳嫣,如何?他们哄然叫好,于是我拨
通了电话说,你好,请找嫣嫣。嫣嫣?对方一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哈,TNND
(他奶奶的),这种昵称肯定是她们寝室里的人第一次听到,绝对具有轰动效应。
这是我多次实践经验的结果,屡试不爽。其实,对于女生,假如你达到称她一个字
的境界,说明你在处理男女关系上已经登堂,但还未入室,因为此时你们的关系虽
然已经非常亲密,但却还存在一些多余的含蓄之味,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至高境界
;而若你已达到能用适当的两个重叠字来称呼你的女友,如“嫣嫣”、“玲玲”之
类,则说明你在男女关系上已经登堂入室,深得其中三昧了。
欧阳嫣说话了:“你好,我就是欧阳嫣,请问你是哪位?”“我是2000级历史
系的新生。”主恕我说谎之罪,我已是大三的老朽,却去欺骗人家小姑娘,该下十
八层地狱,今晚一定忏悔九九八十一次。不过我所行之事也许能给所有的人都带来
快乐(除了我),不应当算是罪恶,主明鉴一切,会宽恕我的。“我虽然学的是历
史,但却很喜欢诗歌。因此,我选修了茅大先生开的诗歌鉴赏通选课。上一周,茅
大先生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我们写一篇诗评。我不会写,你写的诗很好;所
以,想请你帮个忙,为我写一篇诗评。”女生是一匹善良的马,假如你装成一个可
怜的瘸子,又拍拍它的马屁,拍舒服之后,它一定会让你骑上去。所以,当你装作
什么都不懂,向那些自以为在某个方面有特长的女生请教时,她们一定会像你的小
妾一样帮你。
“你读过我的诗?”尾巴被拍得稍微翘起一点来了,这匹母马!“当然读过,
你发在校刊和校报上的诗我都读过,写得太好了,真是使不写诗的人感到欣喜,使
写诗的人感到恐惧!”上帝保佑,我确实好像读过她发表在校报上的诗。可惜,对
我来说,读诗与看明星的写真集或在网上看PLAYBOY 之类的活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就像记不住明星的写真集一样记不住我看过的诗。自然对欧阳嫣的诗不可能有什
么印象,更遑论其优劣了。不过,天下所有的女生都是上帝的天使,我向来把赞扬
女生看成是每个男生都应该具备的美德之一。因此,我从不贬低任何一个女生,就
像从不贬低任何一种感情一样,赞扬女生更是我舌头的天职和本能。我的舌头大部
分时间都是愿意听从于我的头脑的指挥的,但是,为了赞扬女生,我的舌头总是不
惜忤逆我的头脑,擅自行动;我的头脑无可奈何,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别开玩笑了,那是我小时写的东西,很幼稚的。”“哇,小时候已有这般修为,
今日更不知达到何等境界了——看来我没找错人,怎么样,帮个忙,给我写一篇诗
评?”“嗯——好罢,不过我也不行,我可以尽力帮你试试,但你也别抱太大的希
望。我看,不如约个时间,你把你要评的诗带来,把你们老师的要求具体给我讲一
下,怎么样?”
原来是只没见过世面的小羊羔,太容易上钩了,两句话就答应见面,没意思。
我感到索然无味。但最终还是把我的传呼号码告诉了她,并且还记住了她的传呼号
码:510938(我是臭三八)。本来,那天晚上打了电话之后,我就像扔掉我的臭袜
子一样把欧阳嫣忘掉了。但过了两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的传呼号码很有
趣罢,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见欧阳嫣的冲动。
我曾经有过三次见网友的经历。结果被吓昏了两次,有一次没被吓昏,是因为
他跟我一样,都是扛枪的。另外两次,一次是那女生也许出来时忘记了什么,胸前
坦荡如砥,一个活脱脱的太平公主;另外一次也许是那女生出来时准备得太充分,
所以让我在远处足足看了几分钟,还是分辨不出她的人种、性别和肤色……因此,
我只好昏过去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去把她们踢到地狱去见鬼——也许鬼
也要被她们吓得昏过去也说不定。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吸取了那几次惨
痛的教训之后,我发誓决不再去见自己不认识的女人。
欧阳嫣的情况虽然有些特殊,但毕竟是陌生的女人,按理我是绝对不该去见她
的。我当时不知那根筋错乱,居然想去见她,到现在我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
当时我并没有去多想,而是立刻给她打电话,约她在8124教室见面,她也没多说什
么,要我把我要评的诗带上,在8124教室等她。
正准备走时,忽然想起我的身份是2000级的新生,因此就顺手抓过一把不知粘
着多少汗垢的梳子,把我那像云样纠缠不清的头发梳理了一下,接着又用电动剃须
刀去修理我那两个月没修理过的胡子;电动剃须刀划过我的脸,发出“滋滋”的声
音,这种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感,就像是挥舞着一把大刀,
“咔嚓、咔嚓”地砍掉了一个个仇人的头。胡子剃光了,我的脸就像是被百鸟拔去
羽毛的乌鸦,白惨惨的,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也懒得去认识。我离开镜子,翻出
一本诗集,塞在我那个多日未曾用过的书包里,往8124教室走去。
那天是周末,8124教室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我坐在里面,总觉得缺少
了点什么。浑身不顺畅,下意识地一摸下巴,才想起是胡子没了。胡子虽然也不是
什么好东西,但对于隐藏我尊容的缺点,毕竟还是有些功劳,忽然间全部被剿灭了,
多少有点令人惆怅伤感——幸好现在我的胡子又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了。我正在想我
胡子的命运时,看到了欧阳嫣。我没昏过去,皇天有眼,令小子今日性命得保。我
站起来迎接她。她向我微微一笑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等你这样漂亮
的女生,即使等一辈子我都无所谓!”我像葛优一样一本正经地说,请她在我旁边
坐下,然后伸手到书包里去,准备拿那本诗集给她看,谁知掏出来的却是一本《如
何在网上泡美眉》,这是一年前我功力尚浅时常用的法宝之一,现在早已用不着了。
谁知今天会在这里出现,我感到有点尴尬。但我像《武林外史》中的王怜花一样从
不让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我说:“阿刀这小子,又用我的书包,这么大年纪了,
还看这种小儿科的书,真是没档次,你看!”说着,我把书递到欧阳嫣面前,她的
脸“唰”地就红了。我感到非常好笑,于是把书塞进书包,掏出那本诗集,让她给
我讲。她轻声细语地讲起来,我似笑非笑地听着,心里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但我
渐渐疲倦了。我知道并非是欧阳嫣讲得不好,而是我向来对任何人讲任何诗都会打
瞌睡,今天仅仅是疲倦而没有睡过去,已经得益于欧阳嫣的脸蛋很多了。欧阳嫣不
停地讲着,我含糊其辞地答应着她,思想却不知迷离到了何处,仿佛又回到那个梦
境:永远走不出的迷宫,呼啸的刀风、像风吹过竹林一样动听的血流声……忽然,
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世界一片寂静,黑暗的山洞中,一束清幽的月光透过一个小孔
投射下来,照在我的脸上。我一怔,发现欧阳嫣已经不讲了,盯着我看,我避开她
的眼神说:“同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听小姐一席话后,仿佛我过去读诗都是白
读了,我对你的佩服,如滔滔江水……”我忽然觉得舌头有些僵硬,下面的话再也
说不下去了。欧阳嫣不说话,也不笑,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猛然觉得心
中一痛,仿佛被人狠插了一刀,我的心本来已像是厕所中的石头,又臭又硬又滑,
不惧任何现代化的先进武器,想不到被这种最落后的刀刺伤了,真是人倒霉起来喝
水都会被噎死。于是我对欧阳嫣说:“游戏结束了。”我等着她问为什么,想不到
这小妮子一点也不懂得配合,连个屁都不放,我只好一个人表演下去了:“从开始
到现在的一切事情都是假的、骗你的,只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的确喜欢你的诗。
现在,你要骂我无聊,尽管骂;要走,请便;要做个朋友,欢迎!”我觉得我这段
话说得就像电影中的台词一样动听,可惜并没有把欧阳嫣打动。她说,你们真是无
聊,走了。
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结局,我以为欧阳嫣会先问我是哪个系哪个年级的,然后
我们便会成为朋友了,谁知竟如此走了,真是不解风情,没法。我以为欧阳嫣肯定
不会再找我了,因为我也没打算再去找她。没想到她今天会给我打传呼,真是怪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给她回电话。她说:“无聊得很,一起出去玩怎么样?”好啊,
对于美女与金钱我向来都不会拒绝,去干什么,“跳舞。”“跳舞?不去,我只和
女人上床,不和女人跳舞”。“别说这种下流的话了,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挂了。”
“好好,我就舍命陪淑女一次罢,你快点过来,我在这儿等你”。
欧阳嫣今天穿了一套深色的春装,配上浅色的衬衫,显得自然简洁,别有一番
韵味,就像王右丞的诗,我心中暗赞,对她说:“其实你不用穿这么漂亮的。”
“为什么?”终于有点长进,会跟我配合了。“因为我就是你的衣服嘛,你跟我这
样的人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使不穿衣服,别人也会发现你的美丽的。”欧
阳嫣笑了,我当然笑得比她更响。
走进舞厅,里面正在放一首激烈的曲子,一群男女疯狂地舞着,波涛汹涌的样
子,煞是壮观。我问欧阳嫣要不要去跳,她说不去,我问为什么,怕?跟着我你还
怕个鸟!走,我们也去跳。我拉着欧阳嫣,走进舞池,像周围的人一样,疯狂地舞
起来,我已经一年零八个月十六天没进过舞厅了。自从婉云离开我之后,我便从没
跳过舞。所以,刚跳时,我有点生疏,不怎么适应,渐渐地,我的脚步跟上了音乐
的节奏,身体的活动与音乐的流动融合无间,没有丝毫的涩滞,全部身心都沉浸在
狂舞中,忘记了还有一个欧阳嫣,忘记了还有一个我。仿佛回到了过去,明媚的春
光中,与婉云一起轻舞飞扬的日子……
音乐终于停了,我停止了舞动。心里忽然有种悲怆与苍凉的感觉,想哭,却没
有眼泪;想悲,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欧阳嫣早就不跳了,她坐在舞
场边的椅子上。我看见了她,但我并没有朝她那边走去,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欧
阳嫣正想往我这边走,音乐却响起来了,舒缓的、优美的。一个衣冠楚楚的男生去
请欧阳嫣跳舞,我看到欧阳嫣推辞了一下,最终却还是答应了。他们走向舞池,伴
随着音乐,旋转起来,欧阳嫣的舞姿很美,我看了一下,走出了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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