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人真是不容易
星竹
世上许多人都在忙乎但又什么都没有,人生就几十年,保住一点自己的才是真,
才会有点贡献。
人生从现在开始
老张是搞书法的,58年到文化馆,写一手板书。那时没人搞书法,老张是从小
城一堆写板书的人里挑出来的,够得上金贵。馆长说,那你就搞书法吧。
老张一搞,就搞了一生书法。在小县城里有他这一号,走得稍远一点,就没人
知道老张是谁了。
老张搞了一辈子书法,给国家没少浪废纸张,却没搞得怎么响亮。更无怎样的
前程可言。老张这人有一样好,就是一生都认命。老张知道自己就是这么一块料,
得过且过了。
老张还有一样好,教出的弟子都比较整齐,一律地为小城女流,从这一点上便
可知晓,老张是怎样一种人生爱好了。老张爱书法,只属旁门左道,从没有爱到点
子上,爱女人却爱得比较实在刻苦,也很能下些功夫。
老张多少年,一直坚持用自己的工资给女弟子们买纸,买笔,买用具,雷打不
动。起先还得到馆里的表扬,后来馆长看他不大对劲,并非属于无私奉献,而是没
憋好屁,也就不再表扬了。
老张每办一次书法班,座位上都要有相当数量的长头发,不然老张不肯开课。
总说人员不够。
文化馆的人都知道老张有这一爱好,不揭穿他,甚至有人还在暗中成全老张,
很帮忙的,是觉得老张这人太困难。
老张到了五十几岁时,便对天下女人愤愤不平了,这可以理解的,他下的功夫
实在太大,太长久了些,有些伤了元气。又不曾得到一星星的回报,就有些受不了。
曾有三五个女弟子从老张的班上走出来,在书法界来来往往就有了些位置。甚
至因此而成了别人的老婆,或情人。老张却没有捞到一个。这不怪老张,老张如果
条件再好一点,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老张总也不够条件。老张这人瘦瘦的,浑身就几根骨头那么支楞撑着,给
人一种随时都会散架的可能。老张是长着一对儿小圆眼,似黄豆般大小,一个尖而
又尖的下巴,牙还往外翘着。自从“米老鼠”的片子进口后,大家不约而同就都去
看老张。想那个米老鼠怎么那么像老张的孪生兄弟。
老张也就被叫做米老鼠了。有一次老张对着镜子自己也笑了,说:“是有些米
老鼠!”
老张其实有女人,老张的女人是五十年代从乡村带过来的女人,至今还在乡下。
人很老实,很会料理家务。也给老张生了孩子。一样都不缺他老张的。
那时的老张是在乡下,每天一把锄头,一顶草帽,回家女人一把柴禾,日子也
就对付了。可谁让他后来进了城,进城后又读了那么多书,懂得了那么多的人间情
感,又做了个文化人,别人“老师,老师”地叫着。老张就看不惯自己的女人了。
是很严重地看不惯。
老张开始有家不归,孤独地守在文化馆里,过着寡人一般的日月。自然也够寂
寞。
老张有一床被,三双鞋,两身冬夏的衣服,一个电炉(馆长老批评他用电炉),
一只锅子什么的。生活得不好,是精神和物质都不好。
老张也想改变这一切,所以从六十年代起,就一边培养身边的女弟子,一边和
自家的女人闹离。似八年抗战,没完没了,真够漫长了。
乡下女人顽固,死死跟着老张不放,属一棵树上吊死的主。六七十年代那会儿,
离婚也总是比较困难的,法院看不出老张女人哪一点不好,倒是这个米老鼠样的老
张有点不对头。法院一再劝解,让老张认识自己可能属于眼瞎。
老张却心高,心高就没有办法了,心高不碍眼睛的事。但老张的嘴巴不行,法
院一个来回,就把老张挡了回去。
让老张不能狠下心来的另一面,就是他的女弟子们一旦成熟就告别了老张,告
别了小城,远得海阔天空,没了踪影。
老张除了在某个年月的某个节前,能接到一张贺年卡外,再无其它的实质了。
老张每每沮丧,只好又守着乡下女人,说一两句还是乡下女人本分的话。然后老张
再去开发新的市场。自然还会有新的女人和女孩儿迈进老张的书法班。老张的墙上
挂有一幅对子“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是写给自己的。
老张苦苦经营一段后,总会以为又有了成熟的时机,便再与乡下女人闹离。结
果女弟子们又远走高飞,老张的离婚速度便又迟缓下来。有时长达一两年再无一点
动静。老张觉得事情太鬼怪,大家却觉得老张更鬼怪。
法院的人和老张都很熟了,开玩笑说,老张得的这个病,天下没有,初一准病,
初五准好。
老张也笑,说是我这辈子的确真够麻烦。
老张很累,却几十年贼心不死。文化馆的人都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情。见面就
说,老张,明天我给你介绍个大姑娘。你甭老教人家书法蒙事,瞎耽误什么功夫。
老张知道这是玩笑,也笑着说:“爱不爱我,都没有关系,只要先到我的班上
来坐一坐,我就感谢了。”这是心里话。
老张终于离婚是九十年代初的事,那时法院换了新人,办离的条件也已经简单
了许多,老张再次提离时,就真的和乡下女人离了。以至他自己和文化馆的人都不
以为这是真的。
“老张,你真的离了?”人人都感到新奇。
老张叹口气:“可不,真的离了。”听口气,虽然闹了几十年离,可还是没有
准备好真离。
老张离婚后,办书法班的热情反而大大地减退了,人就是这样。也许是由于老
张的岁数大了,来学书法的女弟子们都小他二三十岁,给人以日落西山,不大可能
的感觉,最少也是十分困难了。老张变得心酸,女人不是东西的话,常常挂于他的
嘴边。
老张另辟蹊径,主要是看电视里的“红娘一线牵”或“今晚有约”的节目。看
时,总要手握一支笔,桌铺一张纸。凡被相中者,无一漏网,都被老张记下了姓名,
年岁,地址。然后奋勇去信。介绍自己如何工于书法,如何注重感情。
就有不知老张是何物者,或花园,或商场门前与老张见面,老张手持一本特定
的书报,要不就是手举一束假花,以便使对方辨认。
然而无论哪个,一看是个米老鼠,事便告吹。弄得老张总要伤感,最少也是一
阵茫然。
又一个春天里,文化馆有人见到老张又有新的举措,公然自己上了报纸,在一
条妇女报缝儿里,略见老张生平一二,“中专,有房,可……”条件无比宽松。看
后没人以为这是找对象,反有去街头找打工妹之嫌……
就有四川妹子不远千里前来,说只要落户北京,别无条件,更不嫌老张米老鼠。
那妹子似花,精精灵灵,老张美得不行,你看,我还是终于等到了不是,似多大的
一个工程,似铁杵磨成针。
老张就办了终身第二次大事,虽然没有锣鼓鞭炮,但也热闹。小城人来了不少,
文化馆馆长老朱给他做了主持。床单被褥,锅碗炊具都由旧书法弟子们一一送齐。
然背后,无人不为老张提心吊胆,料定这川妹子呆不长久,连馆长老朱也因感
慨老张此生糊涂,而在酒桌上喝多。本是主持,却当众揪住老张,说:“妈的!老
张,我就该大嘴巴子扇你,把你捆住,来一通麻绳沾冷水!”
老张说:“朱馆长,你干吗喝得这样多,你不该喝得这样多。我是好事,八百
年不赶一回,你干吗这样抽疯!”
老朱越加感慨了,说:“你一生毁在女人身上是否知道!你到文化馆已有三十
多年,拿出一点成绩来给我看看。哪个不比你强,作家,画家,咱馆里出了多少,
你看你,还在为女人死受,奔六十岁的一个人,你怎么就不睁开狗眼看一看!”
喝酒的人都愣住,老张也愣住。
后来馆长老朱向老张说对不起的时候,是给老张再次办离的日子。老张果然又
办离了,川妹子毕竟要离开老张。
老张只是一座北京的桥!那妹子飞了。
老张一生没有成绩,一纸一笔,三十年没有长劲。老张五十七岁那年,突然神
经起来,报名参加了市里的书法班,据说他是其中岁数最大的一个学员。老张给多
少人办班,终于自己也走进了学习班。老张从头做起的精神实在令人感动。可一馆
的人都知道他已休矣。
老张在班上第一幅字写的是:人生从现在开始!很壮观,很有感想,是一生的
呐喊。
可惜,那时老张已近六十,再有两年就要退休。
总想潇洒走一回
剧本刘在文化馆里一直写剧本,写得在乡下很有名声。一个写剧本的,啥时都
是幕后工作者,能让乡下人记住真是不容易。
乡下人总是米了油了柴了的,然后又是鸡了狗了猪了的,一台戏无论如何是排
不到乡下人的议事日程里。
可剧本刘却让人记住了,这事鬼邪。
剧本刘原是个乡下业余爱好者,写小说,写诗歌,写得人见人烦。顶多是县里
广播站用一用,还嫌太臭,太长。
那年县里给各县发通知,说要闹台戏,说是都要闹一闹,还和年终各乡村的打
百分连在了一起,乡长们都知道,事情一和打百分联系在一起,就是自己的事了。
打百分后是插红旗,插好了,插多了,就有希望把自己插到县里哪个部门去,闹个
主任甚至局长当当。于是就积极组织排戏。是争取多插一面红旗。
于是各乡各村都在选能人。一日,剧本刘就被乡里抓去,乡长说,咱乡全年的
光荣和你有关了。你闹光明了,咱一起吃官饭,提升你当乡干事,一月四十八块钱,
一包好茶叶,两包招待烟。
剧本刘就从写小说转移到了写剧本,把发不出去的小说改巴改巴,搬到了台上,
剧本名字叫《一台磨》,土调,土声,土人,土故事。打嗝放屁都没出村。
还请了县文化馆的文学干部来辅导,人家看了本子说,真不赖,有人物,有情
节。全县调演时,剧本刘的《一台磨》就拿了县第一。乡长还被县里戴了精神文明
的大红花,乡里也弄了块奖牌牌。乡长下台之后,就忘了要提升剧本刘吃官饭的这
码事。
幸亏文化馆当即就借调剧本刘,说是去参加县里集体创作。从此剧本刘就再没
拿过锄头,打过赤脚,而是转了文化干部。
乡下来的剧本刘,还如同一个乡下人,干啥都勤奋,拿笔如拿锄头,搞创作和
干地里活没有多大分别,不分酷暑严寒,比较起早贪晚。最快的时候,剧本刘一天
写一个剧本,比较高产。自然都属土豆,萝卜,大白菜,没有一样精细。
乡下人倒不挑食,演啥戏,上啥本子,都为一个乐子。整天粗茶淡饭的村人,
从就不怕粗糙。剧本刘的本子皆受欢迎。没有不成功这一说。
每次下乡,都有掌声,其实锣一响就有掌声,你能来就有掌声。再说剧本刘土
生土长,一笔一画都是乡村气息,头上顶的绝对是高粱花子,脚下绝对是脚丫泥味,
一向迎面扑鼻。这样的人,这样的戏干吗不给掌声。掌声一向还都比较热烈。
剧本刘的名字就响亮起来,四乡八村的人,不认识他剧本刘的不多。他写的三
姑,四姨,二大爷,大家都认识,台上有一个叫小狗子的,台下就有一大片真叫小
狗子的。剧本刘的天地广啊,编剧写戏如同吃饭放屁睡觉打呼一样得心应手,提笔
就来,自由自在。
一届届县长都接见过剧本刘,握住他的大手,称他为农民作家,还说这就是我
们的山药蛋蛋(是说山药蛋派,叫不好)。
那些年,就有大姑娘小媳妇情不自禁地给剧本刘写来一封封滚烫的书信,闹得
剧本刘不知道东南西北。幸亏剧本刘天性还算朴实,随便拣了一个做妻,没有闹出
什么大乱子。
后来天下的事情就比较正规起来,文化馆干部下乡也不再那么追求口号效果。
戏也少多了,节目从小打小闹的三句半,转换到闹大戏上。市里提出一些具体要求,
还要组织全市调演,进行选拔。剧本刘没想到写戏要写到市里去。
心里突然就有了些恐惶。
剧本刘接了任务后,两手就开始打颤,像是从没写过戏,下笔就不知哪是哪了。
馆领导也提醒剧本刘,说往日那些高粱茬茬儿,土坷坷的句子你少来,肯定不行。
得拿出一台洋点的戏。这是给城里人演。
剧本刘一熬熬了多少夜,还和老婆闹了架,摔了笔。拉不出屎来赖茅坑,嫌女
人叮叮当当老出声,说你能不能别老出大气。
剧本刘的女人从没见到过剧本刘这大脾气,同样都是写剧本,往日哼哼叽叽,
嘻嘻哈哈,经常像个二溜子,眼下却正经起来,坐在那儿还人灯儿似的了!就想剧
本刘别是有了什么外遇。他女人便找到馆里暗访。
还跟馆长说,剧本刘这几天像是吃了耗子药!
馆长闹明原因说:“你放心,他不会干那事。这倒不是因为别的,是他压根就
不是那东西!要干他早干了,等不到今天。”
剧本刘的女人放心了,领着孩子回了娘家,让他写好这个戏。剧本刘感动得不
行,说戏开演的时候,接你们娘儿俩去北京城,看看他们怎么按照你老头子的玩艺
耍!
本子出来之后,就报了市里过目。是剧本刘亲自送去的,还说,调演的时候,
别给我们排得太靠后。剧本刘还美呢。剧本刘是美惯了。这次却是想不到的残忍,
本子第一批就被退了回来,说基础太差。
大名鼎鼎的剧本刘被这一棍子打得吐了血。怎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就病倒了,
就住了院,血压心跳都不正常。还打了点滴。剧本刘出院的时候,面黄肌瘦,脸上
还是没有血色。
全市大调演的时候,剧本刘没去上班,在家做饭时,突然断了自家的一根手指,
是自己一菜刀子下来,发誓要写好一部大戏,当下血水流了小半碗。剧本刘怔一怔,
察觉这一举动过于激烈,也过于荒唐了,就自己跑到医院,说是不小心的事。
然剧本刘毕竟是断了指。别人不明其因,他自己明白这是要干大事,立雄心。
从此剧本刘对乡间小调再不染指。三叔二大爷的事与他绝缘。似伤了胃口,听到那
些,他就恶心。
又到年跟前了,馆长说,老刘,年三十咱总得上个戏吧。剧本刘愤然,好像再
不能被这样糟蹋,就抗着,就闹意见,闹病,不是胸闷,就是拉稀跑肚直不起腰来。
结果文化馆的小戏就从这年中断了。
剧本刘整天只干一件事,就是研究大戏写大戏本,跑市剧团,把本子背去让人
家指点,人家总说素材还不错,但功底不成,像剧本刘天生不会搞女人一样,戏写
得过于朴实,太缺乏灵感。大家没有办法,总是让他先放下,是免得他一次又一次
地说废话。
剧本刘终于积劳成疾。腰也弯下来,眼也塌下去。整天就是读剧本,床上,地
下,桌子,无一处不见中外名剧的本本。女人也不理他,知道他写成了个鬼,精神
早已不正常。
后来市里闹形势戏,配合当前任务,有人不爱干,就想起剧本刘来,请他来闹
一下。市里领导看了都说好,三天半却再无一点声息,自然更无大的反映。有人就
指点,说老刘,闹这个算啥,得有自己的真艺术,得生命力强啊。
老刘从此这个也不干了,谁叫都不干了。一次市里人点到该县老刘的名字,县
里就传话过来,让剧本刘再去形势一下。
老刘就翻了脸,说,拿我当啥!俺出名的时候比谁不早,俺响亮的时候,那些
写剧本的人还没出娘胎呢。干吗老拿我当枪!
县里没有请动老刘,老刘忘记了艺术得为政治服务,老刘写本子的确已经写傻。
县里就不给老刘涨工资。老刘没有理会,当作为艺术牺牲了。心想,有苦就有甜,
有祸就有福,待一切都折磨过后,一定会是艳阳天。
结果就等到了,老刘的一个本子,终于在他五十岁上被市里大剧团看中,还给
老刘请下半年假,让他去改本子。老刘兴奋了好几天,好几天都没有睡觉,眼里总
是藏着激动的泪水,不知找谁去哭一哭。像大姑娘第一次热恋,处处都很异样。
老刘改本子改得很认真,剧团提的意见有一百多处,每页纸上都被红笔、蓝笔
勾遍了。似穿山越岭般的沟沟坎坎,老刘都得努力爬过去。老刘的罪大了,步步受
刑,处处痛苦。
半年过去,老刘脱了几层皮。掉了几十斤肉。圆脸变成长脸,胖老刘成了瘦老
刘。老刘去时是秋天,黄叶子刚从树上掉下来。回来时候,已是春上了,柳树都发
了芽儿。
老刘总算通过了团领导的终审。终审过后,本子却被搁下来,说是没有经费。
等待国家拨款。
老刘就等着盼着,希望国家富强,早日顾上文艺。然一等就是两年,两年都没
有个音信。那时老刘已经知道,剧团里这样放下的本子不是他一个。大家都有“十
年磨一戏”的感慨。
后来老刘听说剧团里的经费到了,可老刘的本子不成,太崇高,太艺术了些,
人家担心卖不出票去,现在讲究要好看。这词以前没有过,结果就上了别人好看的
戏。
说别人的戏热门,卖座不赔。老刘叹息,要来热闹的,他老刘最拿手啊,老刘
从热闹到不热闹,磨了多少年。想不到社会上又来了热闹。老刘忍不住,常常去看
自己的断指,目光在那里呆住,是相当迷茫的那种。
出于怀念,老刘那年又写了几个小戏,馆里下乡时说这是剧本刘写的戏,与老
刘一样怀旧的乡下人就来,就捧老刘的场,还问有没有叫二狗子的人物。老刘又在
地方上红了一时。可老刘却觉得没大意思。老刘想的是他的大本子,想在大地方有
个轰动。
老刘的志愿终没实现。
老刘是提前死亡的,是没有到死的年纪就死亡了。在医院里,他让人把那个厚
厚的大剧本拿来,用断指的手翻来覆去不止,让人看着难受,难忍,也看出他老刘
的难能可贵。
老刘进火化炉那一刻,馆长把他的大剧本也一同塞了进去,这是老刘的意见。
他要与他的剧本一起火化,他说在阴间没事做,可以继续改他的本子。
后来文化馆就没人写剧本了,谁也不写,说那东西能把人熬死。划不来的。
心有鸿鹄之志
许多人都弄不懂这个沈杰,沈杰早时候,是个下乡青年。七十年代时,在小城
边上的北庄上插队。
那年月里,下乡青年都累得要死,收了工大家便倒在大土炕上,再无多余的一
点力气。
沈杰收了工,却能在土炕上铺上马粪纸,画些花鸟鱼虫,这与那个时代十分不
符。沈杰就成了一个怪人。
那时文化馆的工作主要是下乡,把样板戏送到田间地头,或一家一户去。有时
还要插上旗子,贴些标语,播一路革命果实。
美术干部那年月比较忙,要搞一些宣传画,画伟人像,画工农兵。都是到农村,
到工厂去,所以没人画鱼虫。
沈杰画鱼虫。画鱼虫的人都算“封资修”,公社就给反映到县上,问抓不抓。
县里政工组就叫上文化馆的人,一起来北庄整这个叫做沈杰的知青的材料。
文化馆美术组的老邢是个好人,看了沈杰的花鸟鱼虫就知道这是一个人才,就
说,沈杰主要是不懂得怎么画宣传画,所以才练鱼虫。只是一个再教育的问题。那
时美术组正缺人,老邢就建议把知青沈杰调到文化馆来再教育。
沈杰属因祸得福。
沈杰到文化馆还是画鱼虫。好像他真是因画鱼虫画得好而被请来的。不管是谁,
到了文化馆就自由了,关在房间里画什么都没人知道。知道也没人管。大家都是搞
业务的,事少。
沈杰来到文化馆没几天,就赶上馆里分土豆,是下乡演出时,村上给的革命果
实,那时每斤才合三分钱,每人能分到五斤,轮到沈杰时,沈杰说他不要。
馆长说,买一斤七分钱呢。沈杰还是坚决不要。几个搞舞蹈的女同志就盯住了
沈杰不要的土豆。
分土豆分了一整天,就分出了问题,馆里一斤土豆收三分钱,算是一种象征。
可最后却亏了三十斤土豆钱,就开会,就狠斗资产阶级了。人人都要过关。折腾了
小一个月,折腾出了一堆事,不光是土豆子的事,在互相揭发中,还有乱稿女人的
问题。好几个人因此都结下了仇。
副馆长老刘因为管帐不清还被调离了文化馆。土豆事件沸沸扬扬的,全县都知
道了。
沈杰却无事,全馆就他一个人没买土豆。因此清白,算是最好的好同志。
沈杰到文化馆时,是七十年代,馆里和社会上都讲究“一帮一,一对红”。负
责帮沈杰的人是团书记,搞舞蹈的女孩小于。小于天真烂漫,帮沈杰帮得很热心,
一到晚上,就钻进沈杰的画室少说两个钟头。馆长还在会上多次表扬小于。说她对
同志负责,革命工作要多认真有多认真。后来馆长就发现问题不对了。直到沈杰终
于把小于娶过来,馆长才明白,是小于长期接受沈杰的再教育,且已无法自拔,以
身相许。
沈杰不言不语却娶了馆里最漂亮的女孩子小于,这使许多追求小于的人愤愤不
平,说事情就是鲜花插在牛屎上了。
沈杰全听到了,一声不吭。沈杰听到什么都一声不吭。画室的玻璃被大风刮碎,
他用破报纸一糊就糊了八年,没向谁说过玻璃碎了的事。涨工资时,全馆人都互相
写小纸条,背后告状搞小动作。沈杰那里却没有半点动静,果然就没有涨上,比多
数人少了一级,馆长就去做他的工作,以防上吊、服毒之类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沈杰神态却自若,同没事一样,甚至毫无反应。
文化馆到了七十年代末还是老套子,弄辆马车,或坐一辆拖拉机,大伙说说笑
笑一直到地头,唱一通小二黑或杨子荣。美术组的人满大街搞宣传画。到处都是他
们的笔墨油彩,也出名,也风光。有时还能得一顶军帽,或一套军装,那年月得到
此物真不简单。只有沈杰老是看家。看家时,也总是画那两尾小鱼,几根水草,一
串小气泡。无穷往复,春夏秋冬,像个木头。
那年月,大街上也总是一些划时代的响动,突如其来,如某篇社论发表,或最
新指示出台,惊天动地的,接着肯定是一片锣鼓和万面红旗迎风招展。到处一片激
昂。文化馆一到这时就去刷标语,写横幅,戏剧组赶制节目,铺天盖地的闹腾多少
日子。虽然没有物质奖励,但人人都露足了脸。
沈杰一概无动于衷。
人们终于发现沈杰这个人原来很陈旧。不但好事坏事都不上前,生活上还没有
热情,就像一根木头,人们就把他忘记了,丢在画室里无人问津。
沈杰在文化馆无声无息多少年月,沈杰是痛是痒是活着还是死了,再没人理会。
沈杰这人活得没劲。
偶然谁要提到沈杰,大伙都会跟着叹息,说世上怎么还会有这种人。都替沈杰
惋惜。
若干年后,天下变了一种样子,市里终于搞起了正经美展,不料人们在首次美
展上,竟看到有三幅沈杰的画,都是小金鱼吐泡泡,人们就都愣住。后来街上又开
始流行美术画册的时候,沈杰的画册差不多算是头一批。
这时人们才开始反省,才想这沈杰是个什么人。
后来沈杰就被画院请去,事情相当突然,说那里缺少画家。沈杰又成了那时的
第一批画家。再后来文化馆的人听说,沈杰的一幅画卖到了三万块。那时沈杰和小
于已经搬出这个小城,是住画院的三居室。人们对沈杰的惊讶是一个接着一个的。
沈杰到文化馆二十年后,人们才猛地醒悟,沈杰是人堆儿里最聪明、智商最高
的人。原来文化馆哪个也不行。人们坐下来说着已经走了的沈杰时,就想起了过去
了的那个时代,想起那次分土豆,想起他画室里的碎玻璃,想起他曾经少涨一级工
资,想起许多类似分土豆和碎玻璃的事情,也想起自己,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才猛然发现,原来大家都不如沈杰。不是差了一星半点,而是差了一个时代。
沈杰不在文化馆的时候,却成了文化馆的表率,“你看人家沈杰!" 大家都这
样说。这时大家的业务提高很快。原因却是一种恨晚。
九十年代,沈杰作为大画家被小城人请回来一次。文化馆还有他的许多熟人,
有人让他讲讲那些年,他是怎么回事。
那天沈杰喝了酒,说,我知道你们问的什么,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去世,去世
前在床头对我说,他这辈子什么事都干过,街上的所有热闹都有他,他参加过所有
的大事件,献身过大大小小的运动。可老了,躲在病床上才突然发现,他一生其实
什么也没有。让我不要这样,人生就几十年,保住一点自己的才是真,才会有点贡
献。
沈杰说,世上许多人都很热闹又什么都没有,到头来都是同样的感慨。
沈杰说得很简单,只是沈杰记住了这话,他如此地做了二十年。这个真不容易。
二十年后,他就和许多人都有了区别。这个真难。
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呢,真的没有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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