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你的辣椒
孙海玉
我盼望成为藏柳手中的辣椒,让她注视,让她抚摸……
在我异常清晰的大脑里,一直强迫自己把辣椒和爱情牵扯在一起,渴望自己变
为她的一棵辣椒。一种叫天鹰的新品种辣椒。这棵辣椒自然生长在她的辣椒田里,
享受着她目光的注视,手的爱抚,她劳作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这棵辣椒上,以至
这棵辣椒出色地成长而受到她的宠爱。这棵辣椒成熟了,上面挂满了数不清的辣椒,
她就一个一个往下揪,然后这些辣椒就装了麻袋。当她将一麻袋辣椒背在身上或抱
在怀里,数不清的辣椒迅速填充着我的肌体和器官,这袋辣椒渐渐变成了我。我明
白,事实上我不会变成她的辣椒,我还是我,只是我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象。
深秋是收获辣椒的季节。她在她的辣椒田里一棵一棵拔着成熟的辣椒。那几天
她始终穿着一身紫地黑花的衣服,猫了细腰,撅着浑圆的屁股,那姿势很耐看,很
撩人,我控制不住就产生近乎下流的联想。
她叫藏柳,不是我老婆。藏柳是我们村的藏柳,在高中同桌三年我一直嗅着她
的气息而功课一塌糊涂。她肯定猜出了我的心思,偶尔用一飘一飘的眼神看我。藏
柳给我的印象始终像电影明星扮演的村姑。我很欣赏藏柳这个名字,春风杨柳的柳,
听起来很有韵味,尤其那个藏字,很有些诗意。有一天我那当村支部书记的爹把媒
婆叫到家让她给我介绍媳妇。我明确表示,娶媳妇就娶藏柳,非她莫属。爹把眼睛
瞪得像两枚一元的硬币,她!你知道她娘是什么玩艺儿?二斤棒子面一盒迎宾烟就
能睡一回,村里跟她娘睡觉的能凑一个基干民兵连,藏柳就是吃那脏棒子面长大的。
爹当村支书以前就是民兵连长,这个基干民兵连里肯定包括我爹,那些年怨不得我
娘总骂藏柳娘是只骚狐狸。堂堂的村支部书记绝对不会让他的儿子娶破鞋的闺女做
儿媳。爹说,你要娶藏柳迟早毁在她手里,她会给你预备下系列绿帽等着你去戴。
我说我若不娶藏柳那才会毁了我,不信你走着瞧!我认为这个预言迟早要实现,躲
是躲不掉的。因为我太爱藏柳了,我想藏柳若做了我老婆,天天给她跪着也是一种
幸福。这话我没敢说出口,只说了一句母狗不调腚公狗瞎哼哼,爹的脸就布满六月
的乌云,一元硬币大的两眼闪烁出了蓝色的火苗。
藏柳和她那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在湛蓝的天空下一前一后地拔辣椒。她男人外
号叫五短,是我给他起的,后来全村人都叫他五短。终生令我悲哀的是我没让藏柳
成为我的媳妇,倒让五短钻了空子。藏柳结婚前小四找到我,说咱和藏柳同学一场
随一份礼吧,我非常气愤地说不随,谁让她一朵牡丹花种在了牛粪上!小四说种在
牛粪上的牡丹花也许开得更鲜更艳。我说小四放你娘的狗臭屁,五短根本配不上藏
柳。小四说他配不上你怎么不去配?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她是赌气才嫁给五短的。
出嫁时她的眼神告诉我,你不娶我我就把自己插在牛粪上,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小四开玩笑说,五短那个地方不一定短,他的外号不如叫五短一长。这玩笑让我想
到了一些不愿想到的画面,我揪住小四脖领子,恨不得揪下他的脑袋。小四批评我
说,在对待藏柳的问题上你表现得太虚弱,你爹说不行,你也就没再抗争。如果在
藏柳的头天晚上,你跟藏柳说咱们私奔吧,你就是去深山老林她肯定也跟你走。我
想,这是她甘心插在牛粪上的主要原因。
那几天我独自一人刨红薯。我家的红薯地和藏柳的辣椒地中间只隔着一块玉米
地。玉米收获了,玉米秸在风中张扬着枯黄的叶子。我趴在玉米地里,目光像舞台
追光灯一样始终盯视着藏柳。她干农活十分出色,两垄辣椒不抬头不直腰,一口气
拔到地头。藏柳拔了两个来回,五短一垄还没到头。藏柳说你怎么搞的,慢吞吞的
哪像个大老爷们!五短说昨晚我可是大老爷们,给你拔了半夜辣椒,累得我现在还
腰疼。藏柳啐他一口,说你也就这能耐!
藏柳家的辣椒拔了五天,我那本该三天刨完的红薯也刨了五天。藏柳家南房和
北房的房顶上突然冒出了五个麦秸垛大的辣椒垛。五短逢人就说要发辣椒财了,但
谁都知道五短发财是靠了藏柳的汗水。
这之后,藏柳每天蹬梯子上房,坐在房顶上一棵一棵地摘辣椒。藏柳一双手非
常灵巧,左手拿一辣椒棵,右手鸡啄米似的揪着辣椒,揪满一把放到竹篮里,竹篮
满了就倒在一旁的苇席上晾晒。我每天都能看到房顶上的藏柳。我爹在藏柳家西侧
为我盖了一处全村最高级的房子,我每天都在这里收拾院子,以至每天都能看到她。
藏柳也有累了的时候,累了就在房顶上来回走动。藏柳看见我说,往后你我就
是邻居了。我说是啊是啊我们是邻居了。藏柳说你家红薯刨完了吗?我说刨完了。
藏柳说你家房子真阔,到底是支书家哇。我说藏柳我爹盖房子欠了一屁股债,等你
卖了辣椒借两千块钱。藏柳说行没问题,只怕你爹这大支书不肯跟我借。说完她又
坐回原地,继续摘她的辣椒。
藏柳和村里其他女人不同的是,她不太像农村女人,尽管一身村妇的打扮,因
为她眼睛近视,戴了一副黑边眼镜。我知道她还有一副白边眼镜。那是上高中时我
故意将她放在桌上的眼镜碰落在地,那副白眼镜就是我赔她的。
藏柳戴了眼镜就显得与众不同,全村除了小学校长戴眼镜外,她是惟一戴眼镜
的人。显得文静有文化,像有知识的知识分子。因为她戴了近视眼镜,爱屋及乌,
因此我对所有戴眼镜的女人都怀有好感。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认为戴了眼镜的藏柳
我以为她就是到农村体验生活的电影明星。她还有一颗山口百惠一样的小虎牙。眼
镜配上小虎牙有个性有味道,又有几分性感。
晚霞中的藏柳更令我感到婚姻的失误和痛心。晚霞全方位地笼罩着她,她身边
布满了辣椒,她和红艳艳的辣椒融为了一体。
天气渐渐暗了下来,藏柳将晒干的辣椒装进麻袋。她冲院里喊,五短我把这麻
袋辣椒系下去,接着哇。五短在院里说,你慢点,小心别摔着,我在下面接着。藏
柳用麻绳将麻袋拦腰系牢,走到房檐边,说这是咱第一麻袋辣椒,你把它放在哪?
我听见五短说,就放在门洞里吧。
藏柳家的门洞十分大,小拖拉机能直接开进院子,一旁还有很大的储藏空间。
辣椒辣椒,第一麻袋辣椒就放在她家的门洞里。
我知道我变不成藏柳的辣椒。
我心中一动,我突然产生想占有这麻袋辣椒的欲望。这欲望越来越强烈,觉得
这麻袋辣椒对我很重要,我想它占据我精神世界的巨大份额。这麻袋的每一个辣椒
都经过了她的手。我还不如这些辣椒,我从未碰过她的手。
产生这个想法源于我大爷和大敏握手的故事。1966年在县中当红卫兵头头的大
敏,被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我大爷在纪录片《新闻简报》看到了毛主席和我
们村大敏握手,激动得一夜未睡,他想要第一个和大敏握毛主席握过的手。从那天
起,他就天天站在村口等候大敏的到来。当大敏一出现村口,我大爷几步跑上去就
握了大敏白嫩的双手。我大爷激动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说,毛主席啊毛主席,
我终于摸到您老人家的手了。接着,全村男女老少排成队都来握大敏的手,其中包
括大小59条光棍贪婪的手,大敏一双手被揉搓着,疼得直往回缩。
我自己给自己下命令,立即把那一麻袋辣椒扛来!
我自己给自己下了三回同样的命令。
趁着夜色我悄悄来到街上,我执行自己给自己下的命令。
我很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很理直气壮,认为那麻袋辣椒我应该去拿,本就
属于我。我甚至认为这麻袋辣椒是藏柳为我准备下的,在等着我去拿,不拿就辜负
了她一片好心,就像当初我辜负了她的爱情一样。
我堂而皇之地走进藏柳家的门洞,准确地摸到那麻袋辣椒,心安理得地扛在肩
上就回到我爹新盖下的院落。我心情极为激动地解开麻袋,一股强烈的辣味迎面扑
来,呛得我打了一个回肠荡气的喷嚏。捧起一捧辣椒贴在胸前,我自己对自己说,
我终于拥有了藏柳的辣椒,辣椒就代表藏柳,辣椒就是藏柳的影子。想着想着,我
竟想出这样的警句,只有不悲哀不遗憾的人才能成为高尚的人。再仔细一想,这句
话其实狗屁不通。
辣椒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芒,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我把两只辣椒放在嘴里,只嚼了几下就辣得我泪如泉涌。藏柳是种辣椒的超一
流高手,只有藏柳才能种出这么辣的辣椒,藏柳不同凡响。
德兴吃饭了,回家吃饭。
我叫德兴,我老婆来喊我吃饭。
老婆看到我,说怎么这么高兴?
我说高兴还不好,我哭你就高兴了?
老婆说高兴就好,回家吃饭。
我跟在老婆后面一块往家走。我老婆其实是个漂亮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小模样绝对标致。但我一眼就能找出她与藏柳之间的距离。我爹总对我说,你小子
该知足,你找这样的女人是你的福气。
我老婆叫春兰,我对她说这名有点俗,一听就是农副产品。我老婆平时很愿意
听我说的幽默话。她说这名不俗,人家一个名牌空调就叫春兰,想必也就不俗。春
兰进了我家门就知道我心里装着谁,知道我并不真正喜欢她。夜里她成了藏柳的替
身,一次我稍不留神喊出了藏柳的名字。第二天拿了一把小圆镜,装做聊家常,从
镜子里就找出了她和藏柳相像的地方。但她仍把我当宝贝似的,温顺得像只小猫,
知冷知热地待我,从不使性子,有着春兰空调一样的诸多优点。叫我鸡蛋里挑不出
一点骨头。
春兰是我爹给我找下的媳妇。几年前我爹到乡政府开村支部书记会。那天开会
的内容就是号召农民大规模种植辣椒。我爹开完会,把李村支部书记李二狗叫到饭
店,要了三菜一汤。喝至半醉,我爹说二狗书记听说你有个闺女叫春兰?李二狗说
是,模样不错随她娘。我爹说怎么样伙计,把春兰给我当儿媳怎么样?你是支书我
也是支书,咱俩站着鸡巴一般高,做亲家吧?李二狗说,听说你儿子和一个叫藏柳
的相过好,还老惦记着人家?我爹说你别鸡巴听别人瞎说,我儿子可是正派人,不
像你还偷着搞点小会餐。李二狗端起酒杯说行没问题,就这么定了,亲家,干!我
爹举起酒杯和李二狗一碰,说亲家咱俩干了!
李二狗的呼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原来是她的小媳妇呼他,让他少喝点别喝多了,
早点回家。李二狗老婆死后,找了一个28岁的大姑娘。我爹问我那28岁的小嫂子是
原装的吗?李二狗说什么话,正宗的特曲。我爹说没准儿抹了什么猪血鸡血的吧?
李二狗说我把那玩艺拿到市一医院找熟人化了验,人血,O型。两人说完就笑,笑
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喝完酒我爹说我结帐,李二狗说结什么结,我签字。我在这里吃饭从来就是签
字,年底一块算帐。接着招呼,四狗。四狗是饭店老板。四狗像狗一样点头哈腰地
进来,说李书记,你有什么吩咐?李二狗很愿意让人叫他书记,而不是支书,让你
闹不清是哪一级的书记,李二狗书记就很高兴地签了字。
我爹和李二狗喝过酒后不到三个月,李二狗就成了我岳父。和春兰结婚是我惟
一的选择,我没违抗我爹的旨意还有一个原因,春兰的身高长相和藏柳有些接近。
春兰是农村那种极传统的女人。在饭桌上她一直坚持给我盛饭,吃一碗盛一碗,
不这样做就认为自己是不及格的妻子。这天晚上,我刚喝完一碗红薯粥,春兰接过
碗刚要给我盛第二碗,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谁偷了我一麻袋辣椒,你
听着,你要不把辣椒给我送回来,我天天骂你一遍,让你不得安生……
我怔了一下放下饭碗,春兰说你吃你的饭,他骂他的。我心里很别扭。春兰说
是谁这么缺德偷人家辣椒,一麻袋能值几个钱!我看到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笑意,
心里肯定说了一句活该!女人有时就是这样,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样,藏柳得
了癌症没准儿才偷着乐。春兰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问你在想什么?我说我什么也
没想。
我告诫自己,我既然偷了这麻袋辣椒,绝对不能再给他送回去,有本事让他骂
去,看他能骂出什么花样来!
那麻袋辣椒我就藏在我爹新盖的房子内,谁也发现不了。
藏柳一脸怒气,说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偷了我的辣椒,吃了把他辣死!
我笑了笑说,藏柳是我把你的辣椒偷了,就让我挨你的一千刀吧,我更愿让你
的辣椒把我辣死。
这一天藏柳仍在房顶上摘她的辣椒,一麻袋辣椒使她情绪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无精打采的,灵巧的双手也显得有些笨拙,我有些后悔,我不该偷她的辣椒,我没
想到她会如此在乎一麻袋辣椒,看上去她像一只遭霜打的茄子,另外我也将承受恶
毒的咒骂。
事实上将她的辣椒据为己有,并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辣椒就是辣椒,它不会
成为爱情的替代品。我觉得还是小四将我分析得最透彻。小四一针见血地指出,其
实你就是想占有藏柳。小四刺到了我的痛处,但完全又不是这样。那时小四刚从广
州打工回来,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南方妹子。小四说,我在南方见得多了,南方几乎
不产生爱情,只有需要,想不到你还保留着古典爱情的遗风。小四用哲学家的口气,
搬出老掉牙齿的语言开导我,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这个梨子。又
说,其实这个梨子尝过了味道也就一般。我说我不能尝这个梨子,那会毁了藏柳,
一旦她变成她娘那样的人,就是我的罪过了。小四说了一句我认为极有道理,但我
并不认可的话。他说,你不毁了她,最终很可能毁了你自己。
我真想把我偷辣椒的事向藏柳和盘托出,说藏柳你别让五短再骂了,那麻袋辣
椒是我偷的。我想藏柳肯定不会相信,我爹是村支书,又兼着皮毛厂的厂长,哪瞧
得起一麻袋辣椒?我说我想成为你的辣椒,因为我爱你才偷你的辣椒。爱情与辣椒?
藏柳肯定认为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混乱逻辑。她只有亲眼看到那麻袋辣椒,才会相
信我说的是真话。
藏柳也会察言观色,她望着我说,你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说没有,我们
天天见面,心里有事你还看不出?有些话只能去做,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后一句话
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说这话。
藏柳从我话里品出了暧昧的成份,脸倏地就红了。藏柳红脸的样子动人心魄,
流露出一种让人难以肯定的信息,令人回味无穷。
清晨一睁开眼,我就莫名其妙地等待夜晚的降临。夜幕终于降临,我忐忑不安
的心跳到了嗓眼,立即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氛向我袭来。春兰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说吃饭吃饭。馒头刚咬上一口,五短的骂声就传了过来:你偷
我辣椒,往你那X 里塞呀,把你娘辣死,把你爹辣死,把你娘辣得满炕打滚,把你
爹疼得站不住脚——
五短站在房顶上,嘴对着铁皮吹火筒,骂声传得很远,又让人感觉含有一种金
属的音质。
春兰从骂声中听出了内容,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我瞥她一眼,说春兰你笑什么笑!
春兰有些不满地说,我笑碍你什么事,你又没偷人家辣椒。
没偷辣椒的人觉得五短骂得很好玩,但偷辣椒的人就不那么坦然了。因为骂的
是我,骂得又那么具体形象,让我想到那尖尖的辣椒,吃上一个辣出通身大汗,还
有关于骂的内容的联想,心中的火气就冒了出来。
偷辣椒的你听着,下雨你遭雷劈,下水淹死鬼拉你,出门让汽车撞死,吃饭把
你噎死,反正你不得好死!我日你八辈儿祖宗,我日你亲娘,把你亲娘日死!我日
你姐姐妹妹,我把你姐姐妹妹日死——
在五短骂声中我如坐针毡,气得大气直喘。晚上七点中央台新闻联播一开始就
骂,骂到天气预报为止,正好半个小时。五短才骂了三天,我好像得了“恐夜症”。
一到七点,我就坐立不安,一支一支地抽烟,使我感到有一把生锈的尖刀,一刀一
刀地刺向我的心脏,挨骂的滋味比挨打还难受!
第四天晚上,天上飘起鹅毛大雪,我想可能听不到五短的骂声了。谁知五短风
雪无阻,又蹬上房顶准时骂了起来:下雪下刀子我也要骂你,你偷我辣椒我不让你
得安生!偷辣椒的你听着,我日你不扎牙的小闺女,我把你不扎牙的小闺女日死—
—
狗日的五短你敢用污言垢语糟蹋我女儿,我跟你没完!倒霉的是我的想象非常
丰富,联想到骂的内容,眼前就迅速出现动感的画面。五短伸出双手,野兽般向我
的女儿扑来——直觉一腔血直往头顶涌,我骂了一声狗日的五短,将饭桌掀翻在地,
吓得女儿哭叫着扑在春兰怀里。狗日的五短,骂街没像你这么骂的,没人性的五短,
再要这么骂我非宰了你狗日的不可!春兰搂着女儿惊恐地望着我,双眼盈满了泪花,
她不可能知道我发火的真正原因。
事实上五短仍再骂,我强忍心中的怒火没再发作。倒是我爹制止了他的骂声。
我爹嚷道,狗日的五短,你骂什么骂,你再鸡巴骂,就把文明村给鸡巴骂没了!有
能耐你就骂,想要宅基地没门儿!
我气得一夜没睡,我实在受不了这等辱骂。我想他要再骂这么难听,我非杀了
他不可!
转天晚上,五短除了重复前几天骂过的话,又增添了新内容,更不堪入耳。你
偷我辣椒,我让全村全乡全县的男人日你闺女,把你家小闺女日肿了,日烂了,长
大疮!他句句不离小闺女几个字,仿佛认定偷他辣椒的人有几岁的小闺女,就冲着
这个话题来骂,觉得只有这么骂才解气过恨!
这一夜气得我在屋里转来转去,春兰问我,德兴你是不是真的偷人家辣椒了?
你要真偷了我偷偷给人家送去,他也就不骂了。我说春兰,我怎么能干那种事,我
从小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春兰满脸疑问,摇摇头,认定我的情绪不可思议。
我知道春兰怀疑我不是没有道理,她肯定觉得我的行为反常。五短才骂了五天,
我就已经忍受不住了,我感觉我的脑袋就要爆炸了!我躺在黑暗里,感觉有人拍了
我头顶一下,接着一个声音告诉我,把他杀掉!把他杀掉!我从床上坐起来,感觉
五短就站在我面前。他嘴里一边骂着,唾沫雨点般向我脸上喷来。狗日的五短,你
猪狗不如,我不杀了你誓不为人!浸泡在怒火中的我,开始调动所有脑细胞酝酿着
杀五短的计划,并尽量策划周密,不露一丝破绽。五短声明他要骂15天大街,还要
再骂10天。可我一天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把五短杀死!是他把我逼急了,是可忍
孰不可忍。五短有本事你再骂,我让你淋漓尽致地骂个痛快,反正你没几天活的了,
到时你想骂也骂不出来了!
五短你做梦也不会想到,骂人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骂得太狠了,骂人不吐核,你到阎王那里报到去吧!
这天一早,我看见藏柳仍坐在房顶上摘辣椒,沮丧的心情已在五短的骂声消失,
有情有致地唱着洪湖水浪打浪。
恶毒的咒骂的确是一剂良药,同时又是致人狂怒的有力武器。
令我不理解的是,我和藏柳相互看了一眼,我们竟没说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在寻找机会。春兰看到我的目光,吓得惊叫一声,脸色煞白,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我说。春兰说你两眼满是凶光,我好害怕,你千万别干傻事,我求你了。
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春兰聪明透顶,根据我的反常现象,断定我就是偷辣椒的
人,而且还要预谋杀人!后来我想,春兰肯定把我的反常现象向我爹进行了非常详
细的汇报,包括我反常的每一个细节。
在我偷辣椒的第七天中午,我刚从新房子里出来,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德兴
叔,回头见是五短的儿子小明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我应了一声,心中一跳,仿佛来
了灵感,立即推翻了已谋划好的谋杀方案,尽管这个方案谋划得天衣无缝。小明是
五短的独生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我要杀掉五短的儿子!我要让五短肝
肠寸断,痛不欲生!
五短第八次的骂声更为恶毒,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回击,五短我日你祖宗,我日
死你亲娘,我日死你姐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提着铁锹来到新房子里,在东
里间很快就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坑。我抽着烟,想象着我的谋杀计划:中午或者傍
晚,我看见五短的儿子放学回来,正路过我新房门口,我说放学啦小明,他应一声,
我说小明,刚才我看见一只野兔子跑到我家院里去了,咱俩快去逮,逮住了给你。
小明听了肯定很会高兴。待我把小明骗进院子,然后——最后把把坑填平,日后再
铺上瓷砖——
我正想着,听到院里呼的一声,大门插着,我爹爬墙头跳进院子。我爹黑着脸
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蹲在坑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爹看一眼深坑,然后把目
光久久地盯在我脸上,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爹用警察一样的口气审问我,你挖这
么深的坑准备干什么?我说我看这地基实不实。我爹冷笑一声,这坑是埋人用的吧?
我浑身开始打哆嗦,开玩笑,谁敢埋人。我爹进一步逼近我,压低声音说,你要埋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是不是?你说!我说不是不是,你当支书当爹也不能血口喷人!
我爹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偷了人家的辣椒,人家把你骂恼了,就想杀人,后来
又改变主意要杀人家孩子!你好恶毒啊!我说根本没有的事,你不要给我栽赃。我
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已经底气不足。我爹又冷笑一声,别再狡辩了,我当了一辈子的
村干部,谁也骗不了我,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我低了头不再说一句话。
我爹说一点法制观念也没有,你以为公安局破不了案吗?公安局的人可不是吃醋的!
你知道吗,你真要杀了人咱这个家就他妈彻底完蛋了!
我爹在我身边蹲下来,递给我一支烟,亲手给我点燃。我佩服我爹,到底是支
书,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还不懂女人,再好的女人你娶
了她,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没准还要闹离婚。春兰这孩子通情达理,懂孝道。你
小子可别有眼不识金香玉。我爹长叹一声,当初也许我错了,我该让你娶藏柳。其
实藏柳也是不错的女人,她和她娘不是一路人。当时你说过,不娶藏柳会毁了你,
现在我才明白了这句话。可是你想,我怎么能和她娘做亲家,有些事我不说你可能
也明白。
后来听说我爹给了五短200 块钱,又批了一块宅基地给他。当然我爹当面把五
短狠狠训斥了一顿,又让他在大喇叭里向全村做了深刻检查,五短已经没有理由再
骂,自然也就不再骂了。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我悄悄问春兰是不是充当了一回叛徒,将我的反常现象向
我爹告了密。春兰瞥我一眼,说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是叛徒甫志高,我
只知道我是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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