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闺女叫红柳
李继勇
踏上内蒙古高原,景色便有了不同。驻地早已春暖花开,可这里的树却还光秃
着。进入盐碱地带,卡车行驶了近半个小时,大地仍被霜打了似的白茫茫一片,随
处可见的一丛丛红柳就格外醒目。红柳还未吐出叶子,仅见枝条在凛冽风中钢丝般
舞动,还是令我们为之精神一振。
近二十个小时的行军把我们带到个叫新旺庄的闭塞的小村子。村子就驻扎了我
们一个连队。据说村里二十五年前驻过一回部队,这对绝大多数老乡们来说是生命
中的一件大事,那支部队的故事至今还是上岁数人炫耀的资本。连队开第一顿饭时,
炊事班的院子门口齐刷刷围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人。大多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
她们好奇地看着我们从各自的院落里出来,排着队走着齐步去开饭,见我们饭前还
要唱歌,许多人就忍不住要捂着嘴笑。那天,我们唱歌时腰板个个板直,歌声震得
糊窗纸上的积尘簌簌直往下掉。有几个胆大的女人还伸着手指冲我们指指点点,然
后几个脑袋凑一起不知嘀咕个啥,嘀咕完就笑,笑得脆响。我们很多人都认定她们
议论的是自己。
安顿下来后,全连集合开会。指导员从拥军爱民光荣传统讲起,一个多小时后,
才切入正题,明确几项纪律:不准到老乡家去串门,不准和女同志找茬搭话……当
指导员宣布不许用老乡厕所时,几个老兵窃笑起来。此地民风极纯朴,厕所不分男
女,土砖垒成二尺见方的小亭子,开一小门洞却无门板,只有砌有尺把高的门槛,
以示男女授受不亲。散会后,几个窃笑的老兵被指导员拎出去挖野战厕所。
第三天,趁清理卫生休息之机,兵们将各自房东家的情况进行了汇总,立马弄
清了村里谁是姑娘谁是媳妇,还知道了她们的名字。没事干的时候,我们开始给她
们“打分”,大家争吵得厉害,惟独对红柳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没二话。红柳是我
那家房东的闺女。至于她是否漂亮?连队干部号房时就发现了这点,所以当即拍板
连部就设她家,也是减少兵们“犯错误”的诱惑的一项重要措施。作为得跟着他们
的连队文书,我算是沾了光。到班排通知个什么事,一进门就会被人众星捧月般围
住,连老兵们都有给我递烟的,让我讲讲打探到的红柳的情况。我总挤牙膏似的一
次只透露一点,摆足了谱。
红柳那年十九岁,十二岁小学毕业后就在家种地,本来她读书很好,可家里供
不起。当我庄严宣布她还没说婆家时,几个老兵眼睛贼亮。当了六年兵的上士余更
激动得满脸青春痘光芒四射。上士余今年没转上志愿兵,年底就要退伍了。不久前
回家相亲一趟,家里想借他还没脱军装的光,看能不能少给些“彩礼钱”。倒有几
个姑娘相中余班长的一身腱子肉,可他给鼻子就上脸,居然嫌人家长得不行。他父
母大骂一通后,决定为他包办,让娶表妹。我们看过他捎回的表妹的照片,嘴损的
中士李当即惊叫简直就是猪八戒的表妹!余班长假没休一半就逃回了部队,父亲给
他扔下话:“老子欠儿子一房媳妇,儿子欠老子一副棺材。今个我不欠你的了,有
种你从外头带回个好看的,让俺也开开眼”。余班长发誓要找个人模狗样的,好歹
他是看过军区歌舞团女演员慰问演出的。
连部有四部通班排的单机。有天,红柳红着脸过来了,说:“哎,给我要个电
话吧?”我装模作样问要哪里?她说有个在呼和浩特工作的远房叔叔,几年前回来
过一趟,留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事就找他。我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呢。红柳说,
想看看能不能进城去长长见识,她可以做保姆。我憋不住笑了出来。红柳生气了,
说不给要就不给要呗,笑话我干吗?我白给你们烧洗脚水了。
我捂着肚子说,给要,给要!马上就要。说完便抓过部单机猛摇一通。
一听有人应答,就说红柳要和你说话呢。红柳接过话筒,小心翼翼地抓着,忸
怩好半晌,轻声喊了声“叔……”。单机那头也沉默半晌,才传来声音,“别叫叔
行吗?其实我也大不了你几岁,叫我哥就行了……”
是上士余的声音。
我笑得要在地上打滚了。等恢复过来,发现红柳跑进了里屋,伏在炕头铺盖上
哭。我不敢进屋,站在门口连比带划地给她解释这单机只是我们内部联络用的,不
能打出去。红柳说,那你干吗不早说?捉弄我们乡下人!说完哭得更厉害了。我连
连道歉,几乎要哀求她别再哭了,要不干部来了我说不清。
“我哪能捉弄你。我家也在农村,在山区,爹送我当兵,说好好混,将来娶个
城里老婆,让你娃用上手纸擦屁股就不枉一世为人了。”
红柳总算破涕为笑了,她问真的吗?我说真的。她又说,我看你怎么像个读书
人。我给她讲起了家里的情况。家里就指望着我能跳出农门,为供我读书,大哥、
二哥都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可我补习了两年也没考上大学。说着说着,我也心酸
得埋头哭开了。红柳捅了捅我胳膊,递来一方蓝色家织布的手帕。
我每天为她家挑两担水,打扫院子,有时帮着喂喂牲口,红柳家有一头奶牛。
到五月,我假传“圣旨”,让余班长带人替红柳家把地给翻了。连长知道后,表扬
了我,说我会处理军民关系。连队外出训练时,照顾我留守值班,因为我打算参加
七月份的全军统考,因此,每天和红柳相处的时间多了。有时一抬头,看到对方也
正望着自己,相视一笑后就赶紧把头拧开。我复习功课时,红柳走进走出的脚步会
放得很轻,望着我画满几何图形的草稿纸,她一脸敬仰的神情,好像我正在研究一
个世界性的课题。每当我帮她家做点啥事,她总要把我推开,说别误了温课,那才
是正经大事。
虽说近水楼台,可我发现自己和红柳的接触竟没有上士余多。他人粗心不粗,
时时打着请示汇报工作的招牌,来连部汇报工作。一踅进红柳家中,就东瞅西看,
到处找红柳的影子,逮着有活就撒膀子猛干。连队干部像是看出了什么,找到上士
余猛训了一气,可我知他们从情理上还是默许了上士余的做法,他退伍时能把红柳
带回老家当然更好。上士余是个好兵,为连队作了六年贡献,再有半年时间就要脱
军装,太不容易。只有我知道,红柳把上士余只是当成了可以信赖的大哥。
我们很少说话。偶尔交谈,也大多是我讲些外头的事,红柳喜欢听。看到红柳
听得两眼放光,便想到自己也是当兵后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心里就不由得难受。
红柳经常把我的军用水壶灌满牛奶,或是偷偷地塞一包炒葵花籽到我挎包里。
红柳和父母、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睡里屋的一铺炕。连领导每天累个半死,一
挨炕就呼呼大睡。我复习睡得晚,那时领导们已鼾声大作,可我丝毫不受影响。里
屋传出红柳的呼吸声,那么匀称饱满、富有弹性,仿佛催眠的轻音乐,使我睡得踏
实极了。
连队的施工任务完成了。红柳明显地闷闷不乐,银铃般的笑声不见了。我也心
中怅然若失,静不下心来复习。红柳问我啥时走?我说不知道,可能要休整两天,
得听上面通知。
临走前,连长和房东结算房钱和水电费。红柳娘说:“一家人还见什么外,再
说两个月来,我一家子都和你们搅一起吃饭,要算也得我们给你们钱粮。”连长坚
持说这是纪律,红柳娘才收起了钱。连长最后又问,我们打扰你们这么长时间,不
知还有什么没做到的?红柳娘说,哪的话,娃们都挺好,就有件事想和你打个商量,
能不能留个娃给我做女婿?
“那敢情好,你老人家看中谁了,是余班长吧?”连长满脸带笑说:“中。那
小子一退伍,我就把他送你这儿,这个主我作得了。”
红柳娘说,不是他,是他。她抬头冲我示意。连长脸色变得难看了。可他还是
笑着说,这可是未来的军官,我作不了主呵。红柳娘出去后,连长狠狠地剜了我一
眼,告诫我甭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告别那天,红柳也夹在欢送的乡亲们中间,我瞅见了她,那双眼睛水汪汪地一
闪一闪,像是示意我过去。我却扭过头去,连长正虎视眈眈着呢。等我想再看一眼
红柳时,她已不在人群中了。上车后,发现挎包里多了十个鸡蛋,还有一袋炒葵花
籽,我没吭声。余班长却咋呼开了,原来他的挎包里也塞着这些东西。我突然心里
酸溜溜的。
返队的途中,连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七十年代的一个老兵,在驻训的时
候和房东的姑娘产生了感情,回队后,姑娘寄来一张照片,连队领导发现后,找到
他谈话。老兵各方面都很过硬,本来是预提干部的苗子。连队让其把照片退回,可
老兵执意不肯,年底只得复员回去了,他找到了那位姑娘结了婚,可后来两人过得
很不幸福。连长说那老兵就是他的老班长。
我对连长说和红柳之间没什么。“这我信,可你还太年轻,各方面还没定型。
我也是当兵过来的。”连长说,“要知道,在缺少女性温情的青春期,往往容易把
友谊当作了爱情。如果哪天你当上了军官,觉得还要去找红柳的话,我第一个支持
你。”我说我懂,会处理好这事的。
这年8 月,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军校。一入学我就开始了和红柳的通信,半个
月一封,刚好是路上一来一去所需时间。同学间常凑一起翻看各自的影集,特别是
谈了对象的,总忍不住要拿出女友的照片让众兄弟观摩,众兄弟都深谙“讲评”兄
弟女友之道,那就是胖的要说成丰满,瘦的要说成苗条,眼大的夸水灵,眼小的赞
有神,保证让那位仁兄的幸福感在众口交赞中得到强化。
我的影集中有一张红柳寄的照片,一展出立即博得满堂喝彩。和诸多念大学的
女友相比,红柳是最漂亮的。所以,同学们问是不是我女朋友时,我的虚荣心马上
膨胀起来,不置可否地晃着脑袋。
我的信是越写越勤,越写越长,恨不能把学到的新知识、经历的新鲜事全讲给
她听;可红柳的信却是越写越短,而且每封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第二个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突然意识到好长时间没收红柳的信了,便去了一封
信询问。红柳回信了,说自己文化太低,和她通信只会影响我的学习。我告诉红柳,
说文化能慢慢提高,我可以帮她。红柳回信了,说我们是生活在两个环境里的人,
她不能影响我的前途。我又连去了好几封信,终没回音。从此,我和红柳断了联系。
不知这算不算失恋,反正痛苦一个多月。随着学习越来越紧张,我逐渐把红柳淡忘
了……
毕业第二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女朋友,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一个女孩
子。她有次问,她是不是我的初恋?我当时一阵迷茫,竟突然想到了红柳。便把同
红柳的交往的事告诉了女友。她看了红柳的照片,说五官挺好,就是有点“土”。
我说她可曾是我们半个连队士兵的偶像。后来,我俩分手了,可能是因为我自卑—
—感觉和她毕竟是生活在两个环境里的人。
毕业第四年,连队去距新旺庄有五十来公里的草原演习。我下决心去看看红柳
一家,只为还一个心愿。在村口碰到村支书,他竟还认得我。寒暄时,我问起老房
东一家。他说你自己去看看吧,盖上了新房,过得不赖。支书领着我去到红柳家。
只有红柳娘在家,见了我喜出望外,说真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们,便要去杀鸡。
我拦住她说唠唠磕就行。红柳娘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便一个个问起她家里人
的情况,最后才问到红柳。大娘说红柳嫁了,四年前嫁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去了,
有了一个三岁的闺女。我问过得怎么样。她心满意足地说挺好挺好,红柳命不错,
汉子一身好劳力,难得又知冷知热,虽说庄户人苦累了些,可日子在往好光景奔哩,
今年还买了辆拖拉机。说完,她指着墙上一个镜框,指给我看红柳和丈夫、孩子的
合影。红柳已全然一副当地能干婆娘的样了,皮肤黝黑,眼角有了些细碎的皱纹,
不过气色看来很健康。照片上,她一只手伸出像要去揪憨厚的丈夫的耳朵,俩人都
笑得也很开心。
红柳娘说托人给红柳捎个信,一定让他们一家子来看我。我忙说还得赶回连队
去。大娘生气地说,怎么也得吃过酒饭才能走,红柳平日老给孩子念叨我和上士余
这两个当兵的叔叔。
我最终还是找理由走了。回部队后,我给红柳的孩子寄去了一些图画书和儿童
读物。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去见红柳了。记忆中的东西就让它在记忆中好好呆着,
无论美好还是悲伤,谁也没理由去惊动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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