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老子
段园晖
庞老倌的崽三宝18岁。三宝比其他人高一个头或两个头,他站在同村人中间正
如瘦鹅立在鸡群里。很多人谈论着他。有的说樊家村好歹也出了个高个子,有的说
这是个怪物。出怪物,村里说不定就要倒霉了。与三宝同龄的后生仔大都有人开始
说媒,而三宝家却没人上门那么高的人谁嫁给他谁都只有给他当撑地棍给他白白压
死!
其实,照城里人的标准,三宝也就够当男模特的个头罢了,樊家村的人觉得他
高得出奇是因为樊家村的人大多矮小。村子处在大山脚的一隅,自然偏而落后。别
地方的姑娘都不愿意来这里做媳妇。别地方的不来,樊家村就“自产自销”。这个
糟糕的搞法到约摸20年前才戒除掉。那时村里办了个煤矿,又修了条九曲十八弯的
马路通到山外去。
三宝从小长得可爱,不像两个哥哥那样獐头鼠目。八九岁时,庞老倌还带他到
外面帮着补锅。庞老倌是个补锅匠。庞老倌蹲在地上补,三宝就帮着拉风箱、拾铁
皮、糊泥巴,或是敲事主家的门。门“吱”的一声打开,主家见是个长得俊俏的小
补锅匠,也就将旮旯里的破锅烂鼎提出来给他去补,弄不好还要加上一句:“好好
补着。补得不好,我要你爷把你给我作崽呢!”三个崽中,庞老倌也就喜欢这个三
宝。到10岁上,庞老倌忽而觉得让三宝做补锅匠实在废了块料,就送他上了学堂。
三宝长到15岁,见出比其他孩子都要高出一些,却并不碍眼。哪想长到18岁,巨人
一样了。
这让庞老倌感到恼火。你一个人耸得天高,电线杆一样,什么意思?算是出稀
奇怪事了。族老见了庞老倌,便打哈哈说:“我说庞老倌,你家出天子了,比玉皇
大帝还高!”说完就收敛了笑容。
庞老倌听出了他骨子里的不快。
在村里,庞老倌原本是体面人,年轻时做补锅匠赚了钱,且赚了个别地方的老
婆。老婆是白嫩老婆,又贤慧得让人瞪眼。庞老倌呆在家里便是饭来张口,衣来伸
手。村里谁家公婆打架,男人总要高声说:“死货,你去看看人家庞老倌老婆!”
自然,女人也少不了要回嘴说:“庞老倌什么人?你算是去给人家提鞋,人家还嫌
你放错地方!”庞老倌自几年前挂担后,闲得手痒时就给左邻右舍补补锅,却并不
收钱。谁都说他个好字,正如说他老婆的好那样。
但如今出了个三宝,说法似乎就不同了。
村里老人都喜欢给孩子讲家族中哑长子的故事。说是不知何时,樊家也出了个
长子(高个子),那个头也跟三宝差不多。只是三宝不哑,而哑长子却是哑巴报应
啊!哑长子一顿能吃三斤米三斤肉,那力气大得牛一样。四个人抬不动的树他一个
人扛了就走;八个人滚不动的石头他一个人滚得飞快。这家伙后来让县太爷晓得,
县太爷就喊他去衙门,打算让他当个打手头。但得先试试他的力气和胆。就用大水
缸装了八担水,要哑长子抱起来上楼梯。哪想哑长子脖子上青筋一鼓,居然抱起来
一步步朝楼梯上爬。爬到半路,忽而有人“砰”地猛放一铳。哑长子一惊,双手使
劲,将水缸箍得粉碎,人也摔下楼梯死掉了。县太爷叹气一声说:“唉,樊家出的
长子没用,樊家出的长子没用!”
三宝成了樊家的长子,那么三宝将是个没用的人!
家家户户平平静静,无风无浪,没显山露水,唯独你天生一个尤物,一蹿蹿得
老高。西瓜皮做帽子霉上了顶!长子是自个的崽,庞老倌只好对村人的议论充耳不
闻。
然而又一日,八旬族老却提醒庞老倌说:“你老公公我都见过。你公公、爷老
倌到你,我们相安无事,都没见出什么长子,怎么到了三宝却变成了长子呢?我说
也怪,庞老倌。”
庞老倌说:“我也觉得有些怪,不过三宝好好的,人也聪明。这人的高矮有时
难说的。”
族老抬头望一阵天之后说:“方圆之内,我只晓得马井塘有个长子,年纪跟你
差不多。不过也是三宝一样长。”
这倒提醒了庞老倌。他分明听出族老话外有话。庞老倌觉到脸上有点发麻,眼
皮跳了几下。
族老又说:“我说庞老倌,像我这样黄土掩到颈根的人,管不到什么事,有时
尽放臭屁,你莫见怪。你原先当补锅匠,常常泡在外面,十天半月不回来,人家穿
双草鞋打你肚子里过路身,你只怕还不知道呢!不过,我看你那婆娘,人倒像个正
派人,又勤快得要命。”
这言语不知为何给传出去,便成了:三宝不是庞老倌下的种!
说到这个分上,庞老倌就有些不安了。贞操问题上,他是从未疑心过他老婆的。
如今可得怀疑才行了。莫非三宝是别的男人下的野种?或者,就是马井塘那马长子
下的种?莫非婆娘是个臭娘们?完蛋!庞老倌在心里狠命地说。
庞老倌的心底,一直存着一种优越感,正如箱底藏有私家银子那样。这便是:
他自己在外面拈花惹草,而老婆却像财主婆管着手中的一串钥匙一样为他严密地守
着贞操。庞老倌在外惹野草,村里人不得而知。村里人只知他殷富、体面,有个让
人流口水瞪眼睛的老婆。其实,庞老倌补锅多年,跟很多女人有过暧昧关系。他的
老婆便是上了当后再跟他到樊家村来的。那时庞老倌到百里外一个村子补锅,天黑
了就在主家过夜。主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十八,小的十六,都白嫩得似两朵梨花绽
开在那栋低矮的屋子里。煤油灯闪烁的幽光中,补锅匠的两粒眼珠滴溜溜的转。同
桌吃饭时他在桌子下用脚碰大姑娘的脚尖,大姑娘的脸扑地红了,脚移了开去。他
却又去碰小姑娘的脚,自然小姑娘的脸又通红。后来补锅匠在附近村子补锅,总是
设法到这主家去留宿,那时补锅这行不差,一阉二补三打铁,是个赚钱的行当。主
家明白补锅匠的用意,没给他个人是难以打发他走了,就将大姑娘许给他。补锅匠
自然欢天喜地。那大姑娘便是庞老倌如今的老婆。
没想到在外头弄个老婆远比在樊家村容易,那时庞老倌在心里快活极了。他将
那漂亮姑娘带回家,让村里所有男人无奈地空流许多涎水后,又挑着担子出门去了。
时常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尝到胜果的庞老倌后来对寡妇有了兴趣。只有他自己才
知道到底有多少寡妇被他弄得神魂颠倒。他总是为自己做事不露蛛丝马迹而自鸣得
意。每次回家,村里老老少少永远要数说他老婆的好:对人有高有低,家里理得猫
是猫狗是狗,天一黑就不许别家男人去家里坐,只盼着他庞老倌回来。找婆娘我算
是睁开了眼睛,日他娘我活得比谁都自在。从娶婆娘到三宝长到十八岁,庞老倌一
直这么想。
可如今庞老倌忽而脸上仿佛被掴了一巴掌似的发起火烧来。他感到受了莫大的
捉弄。他开始在心里骂老婆“骚货,臭货”。原来他什么便宜都没捡到!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殷勤服侍,百依百顺,天黑了不准别家的男人进门……呸,活见鬼!
“看偷过多少男人,骚货!”
他看三宝也越来越生疙瘩,正像村里人看他那样。原先老以为三宝像自己,眼
睛像,鼻子像,连脾性都像。操他娘的像个屁,根本没半点像的地方!像我会长这
么高吗?野杂种!庞老倌狠命吐了口浓痰,骂道。他要跟那臭婆娘算帐。
突然变得凶神恶煞的老补锅匠破天荒第一次打了他老婆。而这一打就打了个半
死。
“你偷了谁?快说。”老补锅匠黑着脸高声吼道。
老婆蜷伏在地上哀嚎,却对突然的挨打莫名其妙。听他这么一问方才明白,就
抱头申辩:
“老短命鬼,你发癫了你?我服侍你一世到头来挨你打!你是个木脑壳不成?
天天守在家里,忽然天上掉落个麦捆我偷了谁!”
“我不是说如今,我是说十八年前。”庞老倌愤怒地咆哮着。
老婆半天才从地上爬到凳上,不住地骂他是癫子老癫子。
“我问你偷没偷人!”庞老倌睁圆双眼,一副非把茅坑里的石头摸出来看个究
竟不可的相。
三宝走近他爹想劝,却冷不防被猛踹一脚。“你滚!”庞老倌吼叫道。
体体面面一个家成这个样子,全怪三宝长得太高。唯独你一个人蹿长子,人们
是不允许的,这等于出了乱子,必得寻根究底!
从老婆嘴里掏不出东西来,庞老倌就去找马井塘马长子问罪。想必他就是撒野
种的男人。村里人正火热地说着三宝倒确有几分像那个马长子,走路的样子简直是
像死了火,都一步跨得老远,居高临下和人打招呼。
庞老倌找到了马长子。果然看上去和三宝有些像。日他娘这我原先怎么没留心
到!庞老倌在心里恼怒地说。
见庞老倌突然走近抬头反复打量自己,马长子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却是“嘭嘭
嘭”数响,肚子上已实实在在挨了老补锅匠几拳。
“别打了庞补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手你吃不起我的拳头。”马长子高声
说。
庞老倌就停止了拳击。
“你有没有搞我老婆狗日的,十八年前。”庞老倌仰头用凶光刺着马长子说。
马长子倒笑了,说:“姓庞的,我只晓得你捡盆拾桶,修锅补鼎,却从来不晓
得你门向东还是门向西!”
“我们樊家的人都说我三宝是你呸,狗日的!”庞老倌吐掉嘴里的浓痰。
马长子哈哈大笑说:“庞补锅,你真是做了王八羔子,就莫朝我头上栽。我姓
马的身长五尺五,假话从没有。我敢让你抓着两粒鸟子蛋发誓:你家那长子崽不是
我下的种。”
到底是谁下的种,这只有老婆自个最清楚,别人都白搭。于是,庞老倌又揍他
老婆。
老婆蓬头垢面,一副死相。任你揍她,她好歹不说。不说偷,也不说没偷。只
是嚎,嗡嗡地滚在屋旮旯里。村里人原先尽说她的好,如今却谁也懒得来劝,都只
暗地里咬定她偷过男人,因为这个三宝,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只有鬼才相信
矮墩墩的庞老倌能下出三宝这样的长子种来。
“臭货,”庞老倌边打边吼着,“你好丑放个屁,偷了还是没偷!”
老婆终于顶不住,最后有气无力地在地上呜咽道:
“偷了。”
庞老倌双眼一黑,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
既已说出来,老婆就不再害怕,停止了哭泣接着说:“我偷了我是偷了。我总
共才偷过一次,我是报复你的。”
“你报复我?”庞老倌倏地从凳上弹起,瞪圆眼睛高声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女人就是傻鸟?”老婆坐起身说,“你在外补锅干了些什
么,我不用出门全都晓得。你每次回家我都从你的衣服上捡到长发,嗅到野女人气
味!就算原先你在家,那时你先碰我的脚,接着又去碰我妹妹的脚。一个要命的花
心鬼!你在外头乱搞,却要我为你守着贞操?我偷了一回男人,报复了你,也就心
平了。”
“这辈子白活了!”
庞老倌死狗一样滚到凳上,有气无力地说。
过了两三年,村里又有几个后生长成了高子,就再没有人对三宝另眼相看,但
庞老倌却经常揍他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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