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狗
陆笙
乔治躺在黄色大沙发上,懒懒地闭着眼睛,它微微抬了抬头,双眼流出醉意昏
沉的愁绪。
唐源半夜醒来,听见大厅里的歌声,吃了一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怎会有歌
声呢?起床一看,大厅里灯亮着,VCD 红绿灯闪烁,传出美国黑人歌手查尔斯唱的
DRIFTIN BLLLES,那低沉宽厚的音域,那浓重忧悒的情调,弥漫在四周漆黑的夜里。
乔治躺在黄色大沙发上,懒懒地闭着眼睛,唐源站在它跟前推了它一下,它微
微抬了抬头,双眼流出醉意昏沉的愁绪。
唐源这才想起,傍晚时喝酒喝得太多了,回来时在大厅地板上呕了一大堆,而
那堆秽物已被乔治舔得干干净净,乔治醉了。VCD 肯定是乔治胡乱弄开的。
乔治是美国加利福尼亚一条普通的乡村狗,是发电厂一位美国工程师送给梅影
的。美国工程师叫乔治,梅影也就随口叫这狗乔治。三年前,一对儿女移民去了澳
洲,梅影感到寂寞,乔治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伙伴。唐源一直不喜欢这条狗,不但讨
厌它那外国男人的名字,还讨厌它那会说话的眼睛。这条雄性狗天生就不喜欢男人,
看见女的,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就亲热地扑上去抖动着那条性感的尾巴。唐源有时看
得恼火,趁妻子不在,偷偷踢它一脚,它就汪汪嚎叫着满屋子找梅影。梅影一看见
乔治哀怨的眼神和凌乱的毛就知道是唐源折腾了它。梅影不说话,抱住乔治把脸贴
在它头上,泪水簌簌淌下。而这时,这家伙双眼乜视着男主人,露出幸灾乐祸的神
气,仿佛说:看你还敢踢我!
梅影病退在家,整天陪着乔治,给它喝鲜牛奶,吃各种肉类罐头,还陪它看电
视。这家伙坐在沙发上,俨然家庭一分子,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时那电视连续剧
正播着,唐源想看看本市有什么新闻,它就汪汪叫着在沙发上跳上跳下,表示抗议。
傍晚,梅影替它冲凉,开着满满一池水,给它用海飞丝花王或潘婷。后来突然不肯
用这些名牌洗发水,原来是看了电视上周润发卖广告的那种润发100 年了。晚上梅
影抱着它睡觉,唐源有一次发现它躺在睡着了的梅影身边,用嘴巴吻着她那干瘪的
乳房。
要是还是从前那鲜嫩的梅影,唐源早就怒火填膺把乔治这条美国乡下狗扔出五
楼的窗外了。毕竟,现在他们都老了,肉体和感情都老化成枯木不再鲜嫩不再有莫
名的嫉妒。况且,她有了感情的依托,不再因为无尽的寂寞而拿他出气,或为捕风
捉影而拿鸡毛蒜皮的事跟他争吵。
他们常吵的话题是她称之为“骚货”的浅云。
浅云离开唐源的办公室调去了深圳之后,唐源也由办公室主任升为副市长。二
十多年来常常响彻四邻的争吵突然沉寂了。作为市长夫人,梅影当然懂得与丈夫和
平共处的好处。起码,她的一对宝贝儿女,从读大学,到出国定居,离不开丈夫手
中的权力。她没有蠢到去动摇这权力的根基。
但是,战争依旧持续——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无声的战争。
后来梅影死了,死于突然的心脏病发作。乔治伤心得几天没吃东西,每天蹲在
阳台上凝望着天空,随后的日子,看见唐源就蜷缩在屋角落,显得沮丧和惊惶。
唐源没有报复它,甚至没瞪过它一眼。看见它那哀哀的眼神就不禁想起妻子怨
艾的眼光。二十五年前,唐源不过是一位乡村民办教师,一个偶然的机会参加了当
时的路线教育工作队,认识了队长——梅影的父亲,靠着他的提携,唐源进了市委
宣传部,然后没多久就和梅影结婚了。梅影的父亲当了一任市委书记后,调到地委
当农委主任,唐源也从宣传部副科长调到市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梅影的父亲退居二
线,唐源仍靠了岳父的余力当上了副市长。唐源的仕途算是顺利的,那么他和梅影
的结合,是否存在着功利的成分呢?唐源宁愿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单纯的,只是
因为感情随年月的增长而老化罢了。二十多年呵,人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中,生命之
树不知不觉中就枯黄了,感情的叶子也随风而稀落了。
而浅云,才二十来岁的知识女子,如一株稚嫩的树苗在他久已苍凉的心田悄然
茁起,惊悸而甜蜜的偷情日子里,唐源发现从前的青春岁月简直是一堆垃圾。他甚
至觉得有些惭愧,近五十岁的人了,才第一次感受到爱情这样东西是真正能够摇撼
生命的。他对浅云说,就算舍弃生命也要和她在一起。
可是没多久,换届之时他被推举为市长候选人,市委书记找他谈话要他注意
“负面影响”时,经过许多个不眠之夜痛苦煎熬后,唐源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斩断
那缕魂牵梦绕的儿女之情。从此他的感情世界也变作一片冷漠如冰。
妻子死后,唐源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妻子在他如冰的冷漠里活得像一块没有
生命的石头。其实他再冷漠也应该拿出一点温情来哄哄她,哪怕是虚假的温情。比
如她的生日就该买束玫瑰送给她,鲜花代替不了感情,但虚假的形式对于感情饥渴
的人也许会得到一点儿宽慰。他太真实了,真实得不懂得掩饰自己更不懂得保护自
己。否则,他怎会只当了一届市长就给涮下来了呢?
乔治没有成为流浪狗,但唐源常常在外面吃饭,乔治就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
子。唐源喝醉了酒回来吐了,乔治就饥不择食把秽物吃光了,乔治学会了喝酒。
唐源用手抚着它毛茸茸的头,老朋友似的在它身边坐下。乔治抬起一双醉眼,
好奇地打量着主人那变得慈祥的忧悒的脸。VCD 里那低沉而宽厚的男低音依然唱着,
唐源有点懊恼,自从退位后酒喝得太多了,不是自己贪杯,而是不像从前那样总有
人拦着或代替他喝了。
晚上一起喝酒的是大唐实业公司胡老总和办公室副主任刘滔。
唐源想起来了,是刘滔扶他回来的。到家时还对他说了一句话:过几天浅云回
来看望他。
浅云依旧是走时的一头短发。
浅云原先留的是长发,柔柔的黑黑的直披肩上。唐源抚摸那柔软光滑的发丝时
内心会有一种痒骚骚的感觉。浅云说,长发为君留。
浅云向当上市长的唐源辞别时一头黑瀑布似的长发消失了,唐源向她要那束剪
掉的长发,浅云说,卖给收买佬了。
唐源跟浅云再见面的地方是三月花酒苑。浅云刚踏进那道自动的玻璃门时,唐
源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六年没见,仍然是那样的白皙和风韵。只是那显得深沉的眼窝里,多了几分说
不清是成熟抑或是沧桑。五年前唐源一次去香港回来,在深圳过夜,给浅云打过一
次电话,约她出来喝咖啡,可是浅云推辞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唐源知道她一
直没结婚,只是以后不好再约她了。
浅云默默低着头喝茶,仿佛在等待他说第一句话。
说什么呢?唐源想说一句对不起,但又想有必要吗?秋天是最好的诠释,他早
已错过了生命里最热烈的夏季。你依然那么鲜嫩,可我却是一树萧瑟的枯叶了。
浅云抬眼看着他,眼光里既有怨艾,也有怜惜。
好一会,唐源才说:还好吧?
不好也不坏。浅云苦苦一笑,说,这几年一直在一家传播公司做事,现在刚分
出来自己做,又碰上经济不景气的时候。浅云递上一张名片给他,是一个策划公司
的经理头衔。浅云说,我表弟说你能帮我。
浅云表弟是办公室副主任刘滔。浅云走的时候他调进来,但是个没多少学识却
深于世故的人,唐源帮过他忙当上了副主任,却又常在背后埋怨不肯扶他坐上正位。
唐源心里想今天的约会肯定是他策划的吧,他最适合当个策划公司经理了。
唐源说自己退了位,能帮你什么忙呢。
你还年轻呢。浅云向他投来许多怨艾的眼光,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闯荡,吃尽
苦头谁知道?一个女儿家,谁不想在自己喜欢的男人呵护下活得滋滋柔柔?我不敢
奢望花前月下的日子,我只想不要自己一个人独自挣扎,太累了。
唐源沉默不语。许久才说,我刚从岗位里退下来,还没想好做什么呢,我自己
心里也好彷徨。
浅云说你不是在大唐公司挂了个顾问的职吗?以你这几年的工作建立起来的关
系,胜过许多有经验的商场老手呢。
唐源说挂那个职是迫不得已,大唐公司是他当市长时一手策划的,现在虽然从
政府里分离出去,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总觉得有责任帮一下他们。
那么人家把你从市长位子涮下来,谁帮你呢?
唐源沉默不语。浅云的话刚好刺中他心中的要害。
浅云说,源,反正你没事做,你就加盟我们的公司吧。不用你花一个钱,以你
的才能你的关系入股,也不用你出头露面,你在背后给我指点策划就行了。
浅云说,听说这里准备开通几路往广州的公共巴士专线,沿途要建几十间不锈
钢候车亭?
唐源说是你表弟透露给你的吧?心里却想,刘滔这家伙,把我跟大唐公司经理
讲的内容都泄露出去了。
我知道你于心不忍。浅云说,大唐是政府甩下的包袱,烂泥扶不上壁,何必去
扶它呢?再说,现在这样的经济环境,大唐肯定筹不了那么多的资金。而我们早就
策划好了,深圳几间电器大公司支持我们,先预付三年的广告费,我不用贷款一分
钱就可以把候车亭建好。
唐源吃惊地看着浅云,这个从前那么文质彬彬的弱女子,如今竟成了商场老手
了。
唐源的脑袋有点昏昏然。他原以为今天是一次感情的约会,想不到陷入一场商
业圈套里了。
这时候刘滔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唐源好一会才认出是从前
在他家做家务的余蕙。余蕙现在跟刘滔做事,在办公室当收发员。唐源觉得背后有
谁扯了他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乔治。
我把乔治带来了。余蕙笑呵呵说,我们是老朋友见面呢!说着蹲下身抱住乔治,
用她那涂了淡淡口红的嘴唇吻了一下乔治的额头。乔治显然刚冲了凉,柔顺的毛发
飘出洗发水的香味。
刘滔埋怨了一通刚才会议太长,把时间耽搁了。说着就叫服务员上菜。菜摆了
一桌,都是唐源平日喜欢吃的。酒也摆来了,是一支三斤装的蓝带,唐源大吃一惊,
说怎么喝得这么多?刘滔笑笑说光余蕙一个就能喝半瓶哩。我们现在办公室添了这
位红颜杀手,就是东北来的客人也不用畏惧了。
浅云说,你家还有一位更厉害的红颜杀手,你俩都得小心点——呵!
余蕙呵呵一笑,举起杯说,浅云姐,为你跟唐市长今日重逢干杯!
唐源心里想这些家伙都是朝着我来的,今天得小心点。在大家的哄笑中,唐源
把酒干了。这时乔治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在了他身边的椅子上,唐源夹了块肉塞在它
嘴里。唐源低下头时,看见桌子底下余蕙的一条玉腿搁在刘滔的腿上。他俩越喝越
疯,一会儿斗酒,一会儿喝交杯。唐源举杯对浅云说,我们喝一杯吧,浅云显然不
胜酒力,红晕涨红了耳根。她悄然说,源,告诉你,从前我那剪掉的头发卖给收买
佬是骗你的,我把它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了。
唐源怔了一会,说其实你狠狠骂我一顿,或劈我一巴掌,我心里会好过些。
浅云说这些年我不想见你是怕影响你的仕途,想不到还是……别说了吧。我这
次本来也不应该向你提生意的事,你要是不同意我也不怪你,其实,我这几年挣的
钱够这辈子花的了……难道我们不可以从头再来吗?说着,浅云的泪水湿了眼角。
好呵,我们在喝酒,你们在说悄悄话!半醉的刘滔站起来,把杯子举在唐源面
前,说唐爷,这杯酒敬你关照我刘滔多年,我先喝了!唐源举杯也一干而尽,说我
现在要靠你关照呢。
刘滔说唐爷你虽然退了胳膊也比我大腿粗呢!我表姐一个人单枪匹马的,你们
是老朋友,支持一下好吧。又对浅云说,表姐,你以后可要经常关心一下唐爷才对,
唐爷现在一个人,有点孤独呢。表姐,要不要跟唐爷来杯交杯酒?……
滔,你醉了。浅云狠狠瞪他一眼。
哈哈,我醉了,我该罚!刘滔叫小姐倒酒,唐源说刚才不是说喝完了吗?刘滔
说这是第二瓶了。唐源连忙说我不行了,你们喝吧。浅云也说我不喝了,过量了。
唐爷我知道你酒量,现在不在位了就多喝点吧!刘滔有点动感情地说,在位时
只要有我在场,都没让你醉过。唐爷你可知道我的心思吧,我不想你失态讲话错误
给别人抓了把柄,我不能没有你做我的靠山……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该上的时
候没上去……刘滔双眼泡着泪花,不知是怨恨还是委屈。
喝就喝吧,唐源豁出去了,他忘了医生的告诫,这段时间血压升高了。
又喝一杯时,唐源的衣襟被旁边拉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乔治。唐源说:乔治,
你做什么?……呵,你想喝酒?
刘滔奇怪地看着唐源,说唐爷你跟谁说话?
乔治,乔治想喝酒。
刘滔伸过头去看见了乔治,摇摇头,说唐源你喝多了吧?狗也会喝酒?
怎么不会?它喝赢你呢!
我不信!刘滔说,是你不想喝吧?
我想喝,可是乔治不让我喝。唐源抚着乔治蓬松的头说,乔治是有情有义的狗,
比人更有情有义呢!
要是它不喝呢?刘滔有点恼火了。
我喝!
让我跟你的狗干杯?刘滔哈哈大笑,随后说,好,干就干!
他一口把酒喝了。
唐源把酒杯放在乔治面前,乔治伸出一只爪子,很熟练地把酒倒在嘴里。
刘滔惊讶得瞪大眼睛,又喝了一杯。
乔治又喝了一杯。
酒瓶里的酒喝去了一大半,浅云劝刘滔不要喝了,他不听。他喝得两眼发红,
虎视眈眈盯着乔治,乔治也不退让,用一双洋人的蓝眼睛盯着他。
酒没喝完,刘滔突然呵了一声,跑进卫生间去了。接着传出一阵阵呕吐声。
余蕙一把抱住乔治亲个没够,连说乔治你真了不起!乔治向她投去热情似火的
眼光。唐源突然兴奋得手舞足蹈,说:跳舞!跳舞!说着就叫小姐把酒桌撤了,换
上舞曲。
音乐响起来了,天花板上的转灯撒了一地的五彩花斑。唐源邀请浅云跳起了一
段慢三,浅云微醺地把头依在唐源肩上。
乔治也突然兴奋起来,在唐源两人身边颠来颠去,唐源对余蕙说,乔治想跳舞
呢,你陪它跳一会吧。
一曲终了,又响起一曲快三。乔治前腿竖起,很熟练地扭动了屁股,余蕙笑弯
了腰,也跟着它扭起屁股来。
迪斯科音乐响起来时,乔治越跳越兴奋,加上酒精的作用,那扭动的屁股,旋
风般扫动的尾巴,不停摆动的头,竟近似疯狂的状态。余蕙笑痛了肚子,一边笑一
边跳,直跳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几乎追不上乔治的动作。
突然卫生间的门砰然打开,刘滔木头似的扑倒地上。浅云惊叫一声,连忙跑过
去扶起他。刘滔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快,送医院去!”唐源嚷道。余蕙连忙叫
了司机来,几个人手忙脚乱把刘滔抬了出去。
音乐停下来,唐源独自站在房间里,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死寂。他想起乔治,
乔治呢?他看见暗角处有一堆黑黑的东西,俯身一看,原来是乔治。
刘滔打了三天三夜吊针,终于醒来了。
乔治却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唐源把乔治运回老家村里,埋在开满了野菊花的山坡上。旁边是妻子的墓,墓
前的石碑上嵌着一幅彩色瓷像,唐源不敢看妻子那双深沉而郁悒的眼睛。
刘滔打过电话给唐源,对乔治之死表示歉意,并托大唐公司的胡总开车送来了
一只花圈。
等胡总离去,唐源把那花圈扔得老远。他把小车靠前,放了一曲乔治喜欢听的
查尔斯,那低沉而浓郁的歌声,不知能否把乔治的魂灵带回它美丽的加利福尼亚故
乡?
唐源没有回城里去。他在村里的老屋住了很长一段日子,闲时读读书,或到山
塘钓钓鱼。有时候什么事都不做,一个人坐在妻子墓前的草地上,任从思绪像天上
无边的云朵漫无目的地飘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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