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相干的生活
王大进
那天中午她走到阳台上不禁吃了一惊,隔壁(但却并不是一个单元)阳台上有
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她赶紧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是谁?外面的阳光很好,非常
灿烂。前天晚上她没有睡好,似乎做了不少梦,不过醒来后那些梦却纷纷地从她头
脑里消失,就像黎明前在幕上的那些星星。那些梦同阳台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有关吗?
她想,当然没有。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那样赤裸。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隔
壁已经住人了。他住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很久吗?她手里还有一些刚洗净的内衣,
现在却不能再走到阳台上去了。本来她是打算把它们晾到外面去的。她回到客厅坐
在沙发里喘了一口气,定了一回神,只好把她的那些宝贝(全是内衣)重新扔回洗
衣机里。
他的胆子真是太大了,他怎么能够那样做呢?光天化日下。一个人有没有赤裸
的权利?回答当然是有,但它却必须是隐蔽的,无碍于他人的。现在他这样就是有
碍于她,有碍于她的自由。有时候的雨夜,独自一人的她会感到非常的烦闷,会穿
着内衣走到阳台上去。四周都是黑的。她熄掉屋里所有的灯,连电视也不开。电视
真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东西。过去的一年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电视,除了吃饭和睡
觉。除了看电视她无事可做。可看了电视之后她更无事可做。他过去对她说:你一
个人要是烦了就看看电视吧。但电视让她感到非常的无聊和孤独。孤独地存在。夜
晚的阳台是一个绝好的地方,她可以站在那里远眺这个城市的夜色。她处在这个城
市的西南,而城市中心在北边,灯火通明,如果是阴天,那种灯火就会映照在上空
低沉的云层上,红红的一片,就像半个城市在燃烧。黑黑的紫红色有时让她感到心
惊,一种末世的景象。它像一个梦境。她做过这样的梦。夏天的夜晚她有时喜欢躺
在阳台的躺椅上去,透过阳台的窗玻璃看满天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颗孤独的
心灵。当黎明渐渐到来的时候,星星一颗颗地隐去,她感到自己体内也正有一种东
西逐渐流逝。
男人生来就是自由的。他们可以做得很随便。在丈夫回来的那些日子,有时在
家里他也会光着身子。她看不惯,但她绝不说。他的裸体很难看(结婚之后,他的
身体越来越臃肿了),让她想到一种低级动物,非常丑陋。他的身体对她已经没有
了吸引力,性的吸引力。她自己绝不赤裸,即使是在做爱的晚上,赤裸之后她一定
要重新穿回衣服,尽管她是个美丽的女人。美丽于她是一件衣服。只是这件衣服她
穿得太久了,穿得自己失去了兴趣,一点也不再为意。美丽让她害怕,因为美丽是
种容易失去的东西。如果她天生没有那么美丽,她想她可能活得很容易一些。
那天下午她再也没有走到阳台上去,直到夜幕降临。想想中午看到的那个赤裸
的男人,觉得他神经可能出了点问题。他的出现,对她是件污辱。他怎么能够忽视
她的存在呢?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要注意公众的道德。他是
一个缺乏公众道德的男人,她想,和他做邻居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她想她应该给自己的男人打电话,告诉他,她受到了一个男人侵犯,希望他有
空回来看看她。她是他的女人,她需要受到保护。
有两天她在阳台上没有看到隔壁的赤裸男人,不仅没有赤裸男人,干脆连任何
“人”也没有。那个阳台上空空的,像是根本没有人住一样。他到哪里去了呢?她
想不出来。她安全了,可是她却更加的空虚。
丈夫突然回来了,他的生意做得好像并不顺利,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她没有多
问。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绝不过问丈夫的工作。她知道自己对生意一窍不通,所
以就干脆不操那样的心,除非丈夫需要她分担。丈夫没有什么好消息须要告诉她,
但她却有话要对他说。那天晚上,她在饭桌上就把她见到的那一幕说给他听(不管
如何,这算得上一件趣事),他皱起了眉头。她说得淡淡的,事实上她也并没有见
到什么——只是那么一晃。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有可能那个男人并不是有意的,
他以为不会被人看到,突然到阳台上去取什么东西。一个男人,这样的事,不算错
误。丈夫当过兵,水兵。他能回忆起自己在舰上的情形,——一群水兵,晚上睡觉
都喜欢光着屁股睡觉,夜里就套上那种很宽大且很长的内衫出来,在甲板上小便。
那个男人显然把自己家的阳台当作了甲板,而那样白天,一般是不会有人在家的。
他想不到隔壁会有例外。
两天后丈夫又走了,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以为她再也不会看到类似的景象了,但一个中午,她到阳台上去收衣服,再
次看到了那个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阳台上的一张竹椅里面。那个人是背对着她这边
的阳台,所以她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肩部和两条跷起来的腿。后脑勺看上去平平
的,然而从后脑勺上看,她猜不出他的年龄。肩部的肌肉是鼓起来的,看得出来可
能他很有力气,也应该是年轻的。两条跷起来的长腿不像城市人,极有可能是乡下
出身,黑黑的,长满了浓密的细毛。
这样的人真是无耻,没有公共道德。他怎么可以这样呢?这说明他这样并非是
无意的。无意的反面是什么?——有意!他有意这样想达到什么目的?不,也许他
仅仅是有病。比如说是暴露狂?她无从想象。
世界上什么样类型的人都有。他也算是一种吧,她想。这样的人是极罕见的。
他一定没有受到过什么教育。赤裸是一种野蛮人的行为。从他后背的那种黧黑色的
皮肤看,也许他的确是个乡下人,因为有钱,在这里买了房子,但他还是改不掉在
乡下的毛病(习惯)。乡下人就是喜欢打赤膊。好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她和几个
朋友去黄山玩,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就看到一个年老的妇女赤着上身,摇着
蒲扇。那个老女人嘴里的牙都快要掉光了,瘦骨嶙峋的上身,如柴一样干枯。全身
皮肤黧黑,脑前吊着的那两只乳房就如瘪掉的牛皮水袋,无力地垂悬着。每一个经
过她身边的人都要惊奇地看上一眼——为了那惊人的丑陋。而那个老女人,眼神茫
然,对参观她一眼的人视而不见。这当然也是一种境界,因为她是老女人,她经历
过无数的沧桑。但隔壁的这位却是一个男人,而且看来还是个并不算老的男人。他
这样做,当然是触犯道德的。
她不敢停留在阳台上,赶紧又回到了屋里。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亏
心事。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理直气壮的倒不是受害者。
好在这样的事并不多见,她想。希望这样的事对那个男人来说,也只是偶尔为
之。长期以往下去,那就不是她所能容忍的了。现在,她还可以原谅他。种种迹像
表明,他只是一个单身汉,身边还没有女人和孩子。一个单身的男人,不论他年龄
老少,身上总还是有那种坏男孩的作派。在他的那个家里,他现在自己就独自扮演
一个坏男孩的角色。男人是有犯罪欲的。他现在正在进行自我满足。在心里,他甚
至有点得意——他可以这样自由地犯罪。
她也并没有看到什么,不算受到亵渎和污辱,她想。
那天早晨她醒来很早,醒得很早的原因是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她在一个荒野
里行走,那些草啊都深及膝盖,刺疼了她的大腿。而天上飘着许多风筝,无数的风
筝,看上去黑鸦鸦的一片,就像蝗虫一样多。有一只蜈蚣飞呀飞,飞到了她家的阳
台上。当蜈蚣贴在她家阳台的玻璃窗上时,她正躺在床上睡觉。她就想,是谁放了
这样的一张风筝呀?她看着那只风筝,看着看着,那风筝不见了,原来是一张人的
脸。一张男人的脸,一张隔壁男人的脸。那张脸看起来很粗糙,黑黑的,眼睛看人
很特别。他那样看她,叫她害怕。她既害怕又紧张,害怕是因为他的眼神,紧张是
因为她正是赤裸着身子在床上睡觉。这样,一激灵,也就醒了。
醒来她发现自己果然是在床上,但却并没有赤裸。她趿着拖鞋拉开窗帘,打开
拉门,走到阳台上去。阳台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窗玻璃上没有什么贴着的蜈
蚣风筝,当然也没有人脸。她住在七层。谁能贴得到这样高的楼屋呢?她想想,心
说自己的神经真是越来越脆弱了。
而外面,是一片大雾。白茫茫的。她穿着睡衣就站在那里,一直向外看着。大
雾把外面的世界都笼罩住了。在这个天地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感觉一种很无奈
的情绪。在阳台上她站了很久,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剁木头的声音。她循声看去,还
是隔壁的邻居。他几乎是赤裸地(只穿了一条那种瘦巴巴、很紧的,只有一个窄条
的三角短裤,有点像美国下流舞女穿的那种。与他高大的身体相比,很是滑稽)背
对着她在劈一截木头。他在干什么?他刚才看到了她没有?也许他装作没有看到她,
但他一定是有意的,她想。
她踅回屋里,探出头来(不让他发现她)看他的动作。看来他想在阳台上做一
个类似橱柜的东西。从他的后背看,他非常有力量。一个粗人,一个体力劳动者。
没有人会在一清早就这样在阳台上乓乓乒乒地干活,除了他。他的行为和他的身份
是相称的。在这个城市,他也许是个完全靠力气吃饭的人。如此,他这样赤裸行径
也就好理解了。他是没有接受到什么好的教育,在他心里,也许感觉这样很自然。
文明的外衣他是很不习惯穿的。
在他试图把一根木架子吊到阳台顶上去的时候,他显然遇到了麻烦,于是他回
到了自己的屋里,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出来。她洗脸刷牙完毕,感觉精神爽了很多。
她走到了阳台上,打开了纱窗。忽然她感觉到了一丝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一扭头,
果然是隔壁的阳台上有人,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站在那里正在看她。她感到浑身的
不自在,转身就回到了屋里。回到屋里,她想了那个男人。这回她看清楚了。她感
觉自己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他是新来的。但是,他那黑黑的脸,
他那恍惚而又有些迷离的眼神,他腮边茂盛的黑胡子,让她感觉有些熟悉。
这是多么奇怪的感觉啊!她想。不可能的。她真的在此之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但她怎么就会感觉他面孔有点熟悉呢?也许在梦里见过吧。对!她一下想起来了,
她清早上做的那个梦。他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她为什么要惧怕他呢?她坐在沙发里的时候想。她没有任何理由惧怕他。她的
惧怕是由于她的羞愧。但她又有什么理由羞愧呢?感到羞愧的应该是他。在一个文
明社会里,一个不文明的人应该感到惭愧,感到羞耻。这个早晨他虽然没有全裸,
穿着内裤,可那跟全裸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下身在短裤里非常突出(可以想象他或
它是相当有力的)。这对她是一种侵犯,也是一种挑衅。想到这里,她站起身,要
再次走到阳台上。但她到阳台上并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仅仅是出于一种对他的争
斗?所以,她想了一下,就到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放到水池里湿透,再拧干,然
后才走到阳台上。她把毛巾晾在了阳台的衣架上。通过眼睛的余光,她看见他还在
阳台上。可她绝不打算去正视他。她知道他的存在就行了,同时她用自己的行动表
明她对他这样的赤裸并不在乎。她是一个内心健康而强壮的女性。她又不是一个小
女孩子。如果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污辱她,那他就错了,完全错了,彻头彻底地错
了。谁会在乎这个?太幼稚了。她想。
回到屋里她止不住一阵心跳,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一经历让她的大脑深
处皮层感到兴奋。那种快乐就像她是一个高中女生,同什么人打赌,头也不抬地迅
速从一大群赤裸着上身的洗澡的男生中间穿过。
他会怎么想?她在心里这样问自己。也许他以为她是个好对付的女人,甚至让
他看到一点希望?男人的野心总是很狂放的。他们的欲望与想象是成正比的。那就
让他想好了。想象的结果总能是他自己折磨自己。当然,像他这样的人也许什么都
不想。他是个没头没脑的粗人——他可能喜欢用更简单的办法来解决他的人生问题。
谁知道呢?
相比而言,自己的胆量和勇气还是小了一点,本来到阳台上去可以理直气壮,
但她却不得不用一条毛巾作道具。心虚的倒是自己。是由于自己是个女人——性别
上带来的差异?
也许,她在心里这样回答了自己。
丈夫回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安全了。但事实上从他踏进家门的那一
刻起,她一直就在心里隐隐地担起心来。她怕什么?她怕丈夫再看见那个男人裸着
身体在阳台上。她是在猛然间意识到的,那个男人的行为,事实上是她生活里的一
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她才能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个男人的裸体并没有给她
的生活带来什么不安,相反,她有了一种心理上的期待。对她而言,守住这份秘密,
事实上就是拥有了那种精神上的期待。
她真心地不想让丈夫知道。她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告诉他这件事。男人总是自私
的。他在这之前还特地打电话回家,问她有没有受到邻居的骚挠,她否认了。她让
他不要担心。她说,事实上她过去说他裸体在阳台,只是那么一晃,有可能他只是
急忙去取一样东西,完全是无意的。他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她想丈夫在听了她这
样的说明后基本上同意了她的意见。就她本身而言,她真的没有其它想法。她只是
不想让丈夫知道。说穿了,那个男人的行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当他是个露阴
癖好了,一个病人。正常人会同一个精神病人计较吗?但她的丈夫不会把那个男人
看成是个病人的。他会同他吵架,生没有道理的气。她不想这样。
担心的事总会发生。这差不多是一种经验。那天她正在厨房里,就听到丈夫在
阳台上同一个人吵了起来。不用说,就是同那个人。她听到自己的丈夫像是一头狮
子在吼。她也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但毕竟隔了距离,所以她听不真切。而她丈夫
的话语就像是万钧雷霆,雄辩而有力。有什么值得生那样大的气呢?她对丈夫狭小
的心胸感到难过。他那样一个人,不能同隔壁者一般见识。他应该有相当的气度。
他这样一吵,就把他的气度吵没了。一幢楼里的,她不希望闹得不太平,让人家笑
话。她就叫丈夫回来,可是丈夫的声音仍然一声高过一声。她气坏了——他怎么就
一点也不听她劝呢?锅已经沸了,但她顾不得了。她穿过长长的过道,穿过宽敞的
客厅,穿过卧室,来到阳台上,一把就把丈夫拽了回来。丈夫并不甘于这样回来,
一边被她拽得跌跌撞撞的往回走,一边还冲着外面向那个男人发出听似很有威胁性
的语言。
“你干什么呀?也不怕人笑话。”她把他按在沙发上坐下。而丈夫红着脸,喘
着粗气,说:“他妈的,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他身上一根布纱也没有,
居然在阳台上浇水。”“他光他的,你气什么呀?”“我对他说‘你不要这样,穿
上点衣服’,可他居然直直地看着我,反骂我。”“这人可能是有病的,你同他计
较什么。”“他有病?他他妈的毛病。天下居然有这样的鸟人。他这种人根本就没
有毛病,完全是存心的。”“他存心干什么呀?”是啊,他存心干什么啊?他想不
出来回答什么好。他心里想:他存心是想勾引我的老婆。天下什么卑鄙的男人没有
啊?很多人就生活在我们当中,在我们身边,或者说我们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这
样或那样卑鄙的想法。我们都是卑鄙的人,只是有人把卑鄙的事做了,有的还没有
来得及做,也有的人一辈子没有机会做,但每个人在心里其实都希望做,做几件卑
鄙的事,做一个卑鄙的人。
她当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不必同这种人生气,
看见只当没看见罢了。你怕什么,还怕我跟他跑了不成?他是不能勾引你的夫人的
啦!凭他那样,我能稀罕他?”为了安抚他,她还做了不少亲昵的动作。这样一来
果然让他消气不少。于是两人一齐骂起那人来,公认他是这个世界是最最没有教养
的人。的确,这种人太糟糕了,糟糕到无以复加。她想:如果那个男人真是像她丈
夫怀疑的那样,只是想以此(用色相?)勾引她,那真是太拙劣,太糟糕了。勾引
她很容易,主要看她的心情,但决不是他这种方式。照她从种种迹象看,那人也未
必是想勾引她。因为他们是毫不相干的人。
那天丈夫去了阳台上很多次,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她也到阳台上去过,那边
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想必丈夫的这一架,吵得还是很有成效的。他总还算是个知
羞耻的人吧。生活里的一点小浪花,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她想。
这件事里面有个胜利者。胜利者是她的丈夫,因为通过他的争吵,那个男人不
敢再裸体走到阳台上了。这件事里面还有两个失败者,一个主要失败者是那个男人,
另一个则是她。为什么会是她呢?她想,因为自己想瞒住这件事,她不想让丈夫知
道,但结果却是知道了,并且爆发了口角。她内心里的一点秘密被人点破了,所以
她是个失败者。
但她却和丈夫一起笑着,表面上满足于这样胜利的斗争。事实上,她心里正在
担心,如果她有一天走到阳台上再次看到他,一定会感到很不自然,很是尴尬。这
是她多么不希望的呀。
她很快就发现他们估计错了,那个男人照样敢光着身体走到阳台上来,连正眼
也不瞧她一下。她多么希望他能瞧她一下呀,但他就不。他在他自家的那个阳台上
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一样。他是一个多么独特的男人啊!那场争吵看
来对他没有影响。他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一个独立特行的人。
在那些天里,她至少看到过他三次。她很担心会让自己的丈夫发现。她不想他
们再发生什么争吵,更主要的是不想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她把每次裸行作为一个
秘密。奇怪的是她的丈夫果然一次也没有见到过那个人。为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
是不是有着一种什么感应?
丈夫有自己的事业要忙,所以他在休息了几天后,又去外面忙碌了。家里再次
只剩下她。丈夫走得比较放心,他相信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了。再说,从妻子
的表态情况来看,她是那样爱自己。当然,她是绝对不会受那样的诱惑的。他只是
怕她在感情上受到污辱,既然她并不介意,他当然也可以把心放宽。
他一走,就让她感觉松了一口气。生活,又可以是原来的样子了。她突然发现
自己有点爱恋她过去的寂寞生活。它虽然寂寞,但它同时却又是自我的。
自我的生活让她感觉自然。
天气越来越热。那天她在阳台上再次看见了他,他家的阳台挂起了窗帘,遮挡
阳光,而他则躺在躺椅里睡觉。赤裸着身体对他而言,可能很舒服。这一次,他是
正对着她家阳台的,而他全身赤裸,却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看起来,他有一种
像是黑社会老大或是特务的效果。她看到他的身体很结实。也许,他很为自己的身
体自豪。一个漂亮的身体对男人有那么重要吗?毫无疑问,一个美妙的身体对女人
是极端重要的。
她回到客厅里坐了一会,想起了什么,走到洗漱间,站在镜子前,一件一件地
往下脱衣服。她好久没有审视过自己的身体了——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随着衣
服一件件地除去,她看见了自己漂亮的胴体。她差不多已经有点忘记了昔日曾经有
过的对自己身体的迷恋与欣赏。她可以与任何一位过去流行过的挂历上的泳装美女
相比。她还同过去一样漂亮。她看见自己漂亮的藏在文胸里的乳房。有一对漂亮坚
挺的乳房,对女人至关重要,它几乎与一个女人有好的腰身一样,是她最好的骄傲。
她的腰身也是无可挑剔,该细的地方极细,该丰腴的地方很丰腴,那曲线,简直就
是神工鬼斧之作。当然,走在大街上,她也不是顶顶漂亮的女人(这年头,也不知
怎么搞的,漂亮的女人好像越来越多),但毫无疑问,她也算是比较出色的一位。
那件文胸非常漂亮,是英国的名牌,它几乎和一件衣服一样贵。她很喜欢。它
是天蓝色的(四周是镂空的花边,做工考究),越发衬出她胸脯的洁白。可惜没有
人看到她这样昂贵的文胸。这算得算不得是一种浪费?好衣服是要给人看的,没有
人看,再好的衣服也没有用,她想。
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攫住了她。她应该走到阳台上去。对,她为什么就不能走
到阳台上去?那是她自家的阳台。她穿这样的一件文胸走到阳台上去,并不碍别人
什么。她有自己的自由。再说,她又不是裸体。既然隔壁的男性邻居可以裸体,那
么她这样做就算不了什么。
她迅速地就走到阳台上去,马上又折了回来。她不敢停顿一段时间。重要的不
在时间的短长,重要的在于她这样做了。她重新站在镜子前,对自己非常的满意。
真的,她的胸部挺挺的,很丰满,非常性感。他看到了没有?也许是看到了。看到
了又怎么样呢?他是没有权力指责她的,既然他可以赤裸。妇女早就解放了嘛!不,
他才不会指责呢,也许他正是用一种非常欣赏的眼光在看,只恨看得时间太短,不
能尽兴。男人就是这样,她想。
后来的日子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光着身子。他是背对着她的。就是说他并不知
道她会出现在阳台上。这回她没有马上折回屋,而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多看不
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发现他的臀部非常结实,也非常性感(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
男的臀部是相当性感的)。在那结实有力的性感的左臀部,有一条疤痕。那是条什
么样的疤痕呢?刀伤,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性感事实上还同他的肤色有关。他全身的颜色是古铜色的,而不是白色。
城市里的男人现在越来越白了,就像是水泡过的样子。男人还是要有男人的样子。
她喜欢男人是一种日晒的模样。她的丈夫也是白的,一半是遗传(她的公爹是个知
识分子,就很白)一半是没有经过日晒。她的丈夫喜欢白色,他认为白皮肤的人意
味着优雅,意味着高贵,意味着有闲。
她看见他调转过身来。他们目光碰到了一起。她发现他的目光被她的胸脯吸引
住了。他是男人,男人很容易迷恋年轻女性漂亮的胸脯。当她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
她感觉他的目光开始躲闪起来。接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这样的结果让她感觉很意外。他居然不敢看她漂亮的胸脯?他的目光是那样的
不自然。她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在自家的阳台上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漂亮文胸。可
他不敢看了。发现这一点,让她内心涌起了一种惊喜。这么说,这个男人在内心里
还是相当的胆怯。他不是一个愚鲁的男人,他有羞怯的一面。她这样想。
她回到镜子前,内心的感觉真好。
一种无所拘束的境界,一种坦荡大度的气派。她想:她做到了。她做到的这一
点也是别的良家妇女所不能做到的。
他们就这样相持下来,这种相持只是她的一种感觉。这种相持没有人知道。她
的丈夫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裸体过,也许只是因为他在家的时间太少。她自己倒由
此感到了解放的必要。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走到阳台上去,上身仅仅只是一件文
胸。这样的行为让她很过瘾——她还从来没有表现过这样的挑战的姿态呢。而她这
样穿着文胸,隔壁的他竟也装成无所谓的样子。这就对了,他没有理由对她的个人
自由行为提出批评或指责,她想。
她看到那个人还是依然故我,有时,他还会赤裸着身体(最多下身穿一条那种
紧巴巴的窄窄一条)走到阳台上来。而她偶尔也会走到阳台上去,梳一梳头发。他
们几乎都不看对方(事实上只是不对看)。
他们是一对互不相干的人。
互不相干的人,互不相干的生活。
他躺在阳台上的躺椅里,鼻梁上架着那副墨镜。他睡着了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也许,也许。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睡。他这样躺着只是为了感受阳光。她忽然产生了
大胆的想法:她要把上身的那件文胸脱掉。他会怎么样?他会把她当作一个浪荡女
人?这真有趣!她不在乎。她可以把他当作一个死人。他跟她毫不相干。
她犹豫了一下,背对着他,摘下了自己的胸罩。现在,她完全裸露了上身。他
则是在她的背后,他的目光呢?他在干什么?他在想什么?
她转过了身,看见他还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真的睡着了,还是把她完全看
在了眼里?她盯着他的那副墨镜,黑黑的,没有一点感情的光亮。
她不相信他睡着了,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她裸露的上身,看见了她漂亮的洁
白的乳房。它是那样坚挺,那样勇敢,毫不畏惧。
她看见他动了。动了一下腿,动了一下腰身。接着他抬起了头,支起了胳膊。
他抬起了上身。他整个站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有好一会,看着她。默默的。
她看见他转身回了屋,再也没有出来……
隔壁就像死了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看到他出现在阳台上。他消失了。
她多么想再看到他一次,然而一次也没有。
她觉得内心的那点乐趣一点点的失去了。
在这段毫不相干的生活里,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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