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花粉
殷国明
满街都是脂粉的香气。
一到傍晚,古城淮左便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女人香。这是这座淮左名都特有的味
道。自古以来,这里便盛产两件东西,一件是美女,还有一件就是胭脂花粉。如今
的淮左,美女出得稀少了,而胭脂花粉,却是经久不衰。
淮左有种粉饼,形似鸭蛋,质如雪乳,是少妇们最为青睐的美容珍品。
现在,就有一块粉饼捏在章林生的掌心里。
临离开宿舍前,挺腰坐在木板床上的黄文娟朝他诡异地笑着。而她的眼睛却一
直瞅着他手中的粉饼。
“你认为有用吗?”黄文娟一副矜持的神态瞟着他,并且尽量把嘲笑的意味隐
藏到几乎没有的程度。
章林生当然能从她的语气里觉察到轻蔑的味道。其实,她对他的蔑视早已成为
一种习惯了。刚进大学时,黄文娟看着他那一身破旧邋遢的衣服,曾经毫不客气地
骂过他乡巴佬。而章林生却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她的痴狂的追求。在他生活了整整
20年的偏远的、贫瘠的、闭塞的、肮脏的乡村,他一直就有一个梦想,将来一定要
娶一个貌若天仙的城市女孩做老婆。这个梦想促使他夜以继日地奋发读书,终于考
上了淮左师范学院外语系。进校之后,他发现那位梦中的城市女孩便是黄文娟。黄
文娟的颀长、纤瘦,一如风中的柳枝;黄文娟的高雅、娴静,更似云中的黄鹂。章
林生追她的方法还是老一套,拼命读书,勤奋钻研。整整4 年,他几乎像一个狂人
那样形影不离地追着黄文娟,盯着黄文娟。快毕业了,一个喜讯转变了黄文娟对他
的态度,学校已决定章林生将留校任教,而且章林生本人的志向还不在留校,他要
考硕士,考博士,成为真正的大学者。黄文娟几乎是在临宣布分配结果的最后一天
才答应与章林生以朋友相处。那个晚上,月亮很大,很白,鲜亮得有一点夸张,就
如章林生当时沉醉的心情。然而,第二天上午的分配会上,情况变了,章林生被分
回到他的老家,那个贫穷的县城去了。而且,县城也不可能留他,县城的教师早就
满了,他只能到那些深山老林的乡镇中学去教书。
章林生当时跟黄文娟坐在一起。听到这个消息时,章林生周身的血都变凉了,
四肢麻木得无法动弹。但他还是意识到黄文娟的手正从他的掌心里慢慢地离去。章
林生在眩晕中扭头看了她一眼。他看到的,是跟刚进校时一样的充满了蔑视的目光。
他不能失去黄文娟,绝对不能。在女生宿舍里,他以从未有过的粗大的嗓门朝
她喊道:“请相信我,我一定会留下来的!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的!”
黄文娟就是淮左的女孩,她已经定下来去淮左一中任教了。她什么人也没有找,
她是顺理成章地留在淮左。她的父母都是这座城市的普通平民,根本就攀不上任何
关系,当然也不可能去为章林生做任何努力的。
情急之下,章林生想起了孟辛。
孟辛是这座城市的财政局局长,一位名副其实的女强人,一位天生丽质的灵秀
的少妇。
章林生为她的女儿做过两年的家教,不但教英语,还教物理、化学、政治、中
文,最终把一个懒散贪玩的女孩送进了南京大学。
孟辛喜欢用这座城市自己生产的胭脂花粉,而且尤其喜欢粉饼。
那块粉饼正是要送给孟辛的。
黄文娟木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再一次扫了一眼那块粉饼,说:“那好,
你就去努力吧!”
看到这块粉饼,孟辛笑了。是那种真心诚意的舒心开怀的大笑。做财政局长以
来,她收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礼物,而三块五角钱的粉饼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但
这就是章林生。这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纯朴、认真、固执、贫穷的章林生。
看到这块粉饼,孟辛还想起一件事。那次孟辛请章林生去一家星级宾馆吃饭,
出来的时候,章林生从口袋里掏出了大餐巾,那是一块绛紫的用高级重真丝编织的
彩绘巾帕,是不允许客人带走的。章林生却说,他早就想好了,带回去给他的外甥
女做个肚兜。现在想起那块餐巾,孟辛还是想笑。
孟辛想笑还有另一层意思。她知道章林生为什么送她粉饼。那一次,章林生在
她家给女儿辅导功课,化妆品厂的老总给她送来一套化妆品,其中就有刚刚研制出
的用茉莉花粉、薄荷精、珍珠粉配制出的粉饼,那种粉饼是专供出口的,市场上根
本就买不到。况且那套化妆品的封盖是用箔金特制的,仅包装就值六七千块了。当
时,孟辛确实夸奖过粉饼,而且只是强调自己是多么的喜爱这种粉饼。想不到章林
生还记得这件事,而且给她送来了这种廉价的粉饼。
“就为这件事?”孟辛笑着,歪着头瞧他。
孟辛交往的所有人中间,当然不会有章林生这一类的。如果能跟这样的男孩做
朋友,一定是十分有趣的事情。作为一位重权在握的女行政长官,有利的事情时时
刻刻都会碰到,而有趣的事情实在是没有。
“我一定得留在淮左!”章林生的腔调里充满了绝望的情绪。“因为我……”
“好啦好啦,不就是想留下来吗!”孟辛拉过他的膊膀,把他按坐在客厅的沙
发里。“想留下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不是说过吗,这里随时欢迎你来,不做
家教也可以来,不带粉饼也可以来的嘛!”
挨着孟辛的时候,章林生又闻到了这座城市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黄文娟身
上也有。他必须为这种香味而生活在这座城市。
“我……本来……可是……”章林生仍然深陷在绝望之中。
孟辛又想笑了。从他的茫然失措里,孟辛再次看到了这个男孩的质朴与单纯。
在她的交际圈里,这样的男性早就不存在了。在周末常有的孤寂里,这个男孩让她
感到特别的开心。
“别急,别急,我来帮你解决。”孟辛怜爱地拍着他的背脊,依然朝他轻松地
笑着。
“可是……”章林生想说黄文娟正在她的宿舍里等着结果呢;章林生想说如果
没有确定的结果,他一生的所爱也许就会完结了。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这
层意思。
看到章林生急得满头大汗,孟辛笑得更厉害了。的确,对于一个毫无背景的大
学生来说,想改变分配结果,而且还要留在淮左,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孟辛起身去
洗手间拿了条湿毛巾给他擦汗,随手拿起身边的电话。
“喂,伍院长吗,我是小孟。”孟辛的声音非常地娇柔、甜润、动听。“啊!
你听出来啦!伍老师就是伍老师。20年了,学生的声音还记得这么清楚。伍老师,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呢……嗨哪里哪里,为老师做的那点事,完全是应该的。是这样
的,有个外语系的学生,叫章林生,本来说好留校任教的,突然被分配到响水县去
了,他很想留在淮左,是否能有变动的办法呢?至于接受单位,我来想办法解决…
…哦,哦,那太好了,谢谢老师!……哈哈哈哈!老师真有意思!好,我答应你!
再见!”
“行啦!别再愁眉苦脸的啦,问题解决了!”孟辛的脸上是那种粉红色的喜悦。
在章林生的眼里,她的微笑,像霞光那样灿烂。
“解决了?这么简单!”就像今天上午不敢相信他被分回老家一样,现在,他
同样不敢相信只在顷刻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最最重要的是他苦恋了4 年的黄文娟,
将会如愿以偿地成为他的情人、爱人。
“其实,也没有那么简单。”孟辛挨着章林生坐了下来,她的脸上跳跃着孩子
般的顽皮的笑意。“我还得答应老师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能够办到吗?”章林生的神色再度紧张起来。
“嗯,非常非常的——”
“有希望吧?有多少希望?”章林生的心再次悬空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得将
今晚努力的结果告诉黄文娟。
“哈哈哈哈!看你紧张的!”孟辛快乐地笑着,用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章林生
的鼻尖。“老师说了,我得先答应去赴他的酒宴,然后再替你转办手续!”
现在轮到章林生激动而快活地笑了。只是他的笑是无声的,潮湿的。
“谢谢你,孟局长!你知道吗,你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这样说着的时候,
他眼中的泪水流了出来。
“哦,不必这样的,傻孩子!是你先改变了我女儿的命运,我所做的,只是还
你一个人情而已。”孟辛动情地说着,伸出手去,用两只纤纤的手指替他抹去了泪
珠。
“不,那不一样!我所做的,已经得到了丰厚的报酬;而你为我做的,我不知
道怎样才能偿还。”章林生感激地望着孟辛,但他的眼神中,却有一种腼腆的羞怯。
“嗨,别说傻话了!还没有洗澡吧?”孟辛问道。
孟辛的提醒使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章林生赶忙向旁边挪了挪身体。
“这一急,洗澡也忘了。”
“就在这儿洗吧,我给你找衣服去!”孟辛说道。
“不,我……”
“怎么啦!那一年暑假没有回家,不是天天在我家洗澡的吗?”孟辛走进房间,
拿出一大堆豪华纸袋。“都是朋友们送给我先生的衣服,你们身材差不多,应该合
身的。”
“可是我……”章林生现在的心情,只想飞快地奔回黄文娟的宿舍,告诉她这
个从天而降的喜讯。但面对孟辛的热情,他又无法拒绝。
“你就不要废话了,这些衣服,先生他一辈子也穿不上的。”孟辛说着,细细
地打量章林生,笑道:“看你这副模样,头发这么乱,胡子这么长,哪里像个大学
生,简直像个难民!”孟辛说完,走进书房,拎出一只红木盒子,打开,从里面抖
开一方雪白的围裙,朝章林生招呼道:“过来,先把头发剃了!”
“你?”
“怎么啦!你怀疑我的技术?我先生的头一向都是我剃的哦!”孟辛不容置疑
地说着,站在靠背椅旁等着章林生。
章林生只好乖乖地坐到椅子上,任凭孟辛将白围裙紧紧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孟辛的手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章林生感觉到她的手有点烫热,有点发颤。
但随着孟辛啪啪的剪刀声利索地起落,他相信孟辛的确是位熟练的理发师。
孟辛搬着他的脑袋上下左右地端详着,而她那高高耸立的胸脯就在他的鼻尖上
来来回回地磨擦着。章林生分明地闻到了一股夹杂着香水味的淡淡的奶香。
“起来吧,去看看效果!”孟辛将他拉起,搂着他的腰去洗漱间照镜子。
“看,多精神,简直换了一个人了!”孟辛比章林生矮了一头,她紧贴在他的
身旁,举起手抚摸着他脖子后面刚刚剃过的发茬。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两张脸。孟辛的脸粉红椭圆,鼻梁挺拔、上翘,嘴唇薄而且
阔,还有些上扬,眼睛不大,但是蛾眉、杏眼,眸子极黑,闪闪地放着光芒;她的
发型是那种流线型的修剪得极其精致的短发,再配上她那白皙而细腻的皮肤,匀称
而丰满的身材,更加显露出少妇的迷人的风韵。章林生宽额、长眉、凹眼、高颧、
厚唇,但分布在他那副狭长而黝黑的脸上,却表现出男子汉的刚毅、憨厚与执著。
“真的难以想象!”章林生望着镜子里的孟辛,眼神中有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
感。
“你想说什么?”孟辛的声音里好像也有一种东西在跳动。
“看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出,你会是淮左市的一位政府要员。”章林
生的目光从镜子里抽了出来,率真而坦诚地看着孟辛。
“我现在的样子?”孟辛乐了,问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美丽、温情,善解人意。”章林生由衷地说道。
“是吗?我有这么好?”孟辛的脸上涌出一层女性的娇红。
“比我说的要好很多,只是我难以表达而已。”章林生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
会说出如此动听的溢美之辞。
“哈哈哈哈!傻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孟辛在他的腮上轻轻地拍了
一掌。
“不,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呀!”孟辛打断了他的话,“走吧,替你把胡子刮了!”
章林生顺从地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闭着眼,任凭孟辛用粘满了香皂的毛刷在
他的胡须上反反复复地刷着。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服与惬意。
孟辛的动作小心而缓慢,剃断每一根胡须的声音都显得清脆有力。“你的胡子
太硬了,比我先生的硬多了。”孟辛说话的气息渗进了章林生的鼻腔。这气息香香
的,甜甜的,令他有一种难以抵抗的醺醉。
“好啦,赶快洗澡去,要不,碎头发会钻你一身的。”孟辛一只手握着剃刀,
一只手还在抚摸着他光滑的下巴。
章林生睁开眼,看到的是孟辛那双油黑的眸子。虽然只是刹那间的对视,他还
是有了被电击中的心颤。
似乎要掩饰令他尴尬羞愧的情绪,章林生坐起身,立刻往洗漱间走去。
“好的,我去洗澡!”他说。
那年夏天,他已经非常熟悉那只浴缸了。
穿上一身名牌的章林生,连自我感觉也完全变了。看到孟辛那欣赏的目光,他
以从未有过的幽默感问道:“怎么样,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简直判若两人了!”孟辛笑道。
“能具体一点吗?”章林生感到他跟孟辛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消失。
“清雅,干练,帅气,甚至——,还有一点潇洒,飘逸。”孟辛的声音轻柔,
甜美。
“原来我有这么多优点!哦不,应该说,你居然替我挖掘出这么多闪光点!”
章林生现在的心情实在太好了。
“那么,是我的功劳了?”孟辛道。
“当然!”章林生回答得非常坚决。
“那好,打算怎么报答我呢?”孟辛的脸上跳跃着顽皮的微笑。
“只要我能做到的。”章林生不假思索地答道。
“陪我出去。”孟辛回道。
“现在?哦,天哪,11点了,能去哪里?”章林生看了看表,一下子又想起了
他的黄文娟。现在,他真的很想赶回去,也许她还在等着他的消息呢。
“去酒吧。”孟辛的神情是认真的。
“去酒吧?一个女局长?”章林生笑道。
“淮左有一家最豪华的酒吧,叫零点酒吧,许多许多孤寂的周末,我都想偷偷
地一个人去喝酒,蹦迪,狂欢一个通宵,可总是没有这个勇气。你能帮我了却这个
心愿吗?”孟辛的目光中充满着祈求与渴望。
“当然,我非常愿意!”章林生由衷地答道。
酒的颜色是碧绿的,上面悬着一枚艳红的樱桃,名字叫做相思如梦。章林生本
来想慢慢地啜吮,可是一个抬头,却吸了个精光。孟辛瞟了他一眼,笑道:“算了
吧,这些东西有名无实,咱们干脆要瓶装酒吧。”
“那也好,免得……”章林生本来想说免得让人误认为我们是情侣,但却没有
说出口。
的确,这里来的都是亲亲热热的情侣,有两对就在他们身边缠绵地亲吻。但章
林生总觉得有许多目光在窥视着他们这对年龄悬殊的男女。
“来两瓶XO!”孟辛喊道。
有一种说法,凡醉酒者,往往是先有了想醉的欲望。
显然,孟辛是想大醉一场的。
一万多平方米的零点酒吧简直就是个魔幻世界,它的灯光不但改变了人的色彩,
也改变着人的性情。
现在的孟辛,就像一个任性的狂放的女孩,丝毫没有局长的样子。
酒吧的深处,是一片巨大的迪斯科广场,透过玻璃门屏,可以看到攒动的人群,
可以听到爆炸性的音响。
这样的场合,章林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当然,XO他更是从未尝过。酒很香,进嘴时像油一样地滑溜,与老家的高粱酒
相比,这种酒简直太柔软了。
彩色灯光像水似的流过来,流过去。还有两束灯光,一束是绛紫色的,一束是
草莓红的,就像果冻一样粘在他们台上。
“好小子,真能喝!”孟辛看他总是一饮而尽,开心地笑道。
“现在除了喝酒,还能用什么来感激你呢。”章林生的情绪已经被酒催发出来
了。
“跳个舞吧。”孟辛道。
“可我从来没有跳过。”章林生为难道。
“来吧,为了我,跳一个!”孟辛拉起章林生走向舞池。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狭长的平台,灯光制造出的烟雾朦胧的效果,让人有种踏浪
而行的飘忽感。台上已经有几对男女搂在一起,在轻柔慢缓的音乐下,他们像定格
在原地的塑像。
“抱着我就行了。”孟辛说着,双臂搂住了章林生的腰,身体紧贴在他的胸前。
章林生一下子傻了。他还真不知道怎样来抱孟辛。这一生中,他还从来没有抱
过女人。只是在梦里,他曾渴望过拥抱黄文娟,可现在,情境完全像是梦境,只是
身边的女性不是黄文娟,而是曾令他敬仰过的孟辛。
章林生环顾四周,眼前都是男女搂抱的情景,他细细观察着那些男士的手臂,
但却无法做到他们那种地步。
章林生只是机械地笨拙地将两条手臂放在孟辛的背上。
随着时间的延伸,章林生开始意识到孟辛的发正在拂弄着自己的脸颊,他又一
次闻到了胭脂花粉的香味,这是这座城市特有的香味,也是最易令他心醉的香味。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孟辛那丰满的胸脯。他觉得无比地惊异,这世界还有如此柔软
的东西。这种柔软的挤贴使他享受到了难以言述的舒服。他的双臂不由自主地拥紧
了孟辛。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孟辛的双肩在颤抖,她的脸完全贴在了他的腮上。他发
觉孟辛的脸是冰凉的,尤其是鼻尖,就像一粒小小的冰块粘在他的下颏。
这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的女人,一个城市女人,一个城市里的风韵超凡的漂亮
女人。三小时前,这个女人对他而言还只是一个官衔,一位需要仰视的政府要员。
而现在,她就在他的怀抱里,缠绵地柔顺地投在他的怀抱里。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太不同寻常了,太不可思议了。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恍惚之中,一位女歌手缓缓走进聚光灯下,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忧怨与感伤。
曾经听人说
你的人生很风光
但是我知道
你的生活满是忧伤
曾经听人说
你的前程很辉煌
但是我知道
你的内心无限惆怅
多少个欢笑的背后
你的泪水浸湿了衣裳
多少次热闹过后
你的孤寂比流水还长
你的爱人在哪里
你的真情在哪里
哪怕是一次歇斯底里的疯狂
你也难以如愿以偿
一种被包裹的痛苦
一种被掩饰的愁怨
有谁能够体谅
……
突然间,章林生发觉胸前的汗衫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怎么啦?怎么了你!”章林生惊慌地捧起孟辛的头,看见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走吧,下去喝酒!”孟辛苦涩地一笑,拉着章林生回到座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章林生感到眼前的孟辛实在是楚楚堪怜。
“谢谢你林生!”孟辛说着,将一大杯酒喝光了。
“谢我?”章林生更为困惑不解了。
“是你给了我这次发泄的机会。”孟辛继续往杯子里倒着酒,但她的酒瓶已经
空了,而她的脸上开始泛起了酡红。“我周围的人,我身边的人,我所熟悉所认识
的所有的人,我都无法倾诉内心的那份苦,那份痛,因为我必须保持那份形象。所
以,在所有人的眼中,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美满的,可是……”孟辛伤心地摇着头,
饮尽了杯中的酒。
“可是你先生是位特别有风度有修养的人啊,而且,你们也特别相亲相爱呀!”
章林生道。
“他现在是淮左市驻北京办事处的负责人。你想,一位前程看好的市政府副秘
书长,却甘愿去一个小小的办事处,为什么?就因为他爱的那个女孩在那里做秘书。
他们相爱已经5 年了,而我们的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可为了名誉,我们却不能
离婚。在各种公开场合里,我们还得装成一对恩爱夫妻,演这样的戏,你说有多辛
苦!”孟辛已经无法抑制内心的激情了。她抓过章林生面前的酒瓶,斟满了杯,再
次一饮而尽。“知道我为什么总渴望来这里疯狂一回吗?我去过许多次北京,我当
然不想放弃他。可是,几次都是在酒吧里找到他的,他总是跟那个女孩在一起。也
许,再这样忍下去,我会得精神分裂症的。”孟辛泪流满面地看着章林生道:“对
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讲这些,但是,你是唯一的听众。”说完,孟辛将头
依在了他的肩上。
章林生被她的诉说震惊了,感动了,他猛地把这个受伤的女人搂在怀里,搂得
很紧很紧。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长久地搂抱在一起。
突然,灯光全部熄灭了。只有顶部的角落里露出一丝微弱的蓝色光晕。一个温
柔的女性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地浮现:“朋友们,零点到了,在零点酒吧,零点是
属于情人的。现在,我衷心地邀请所有的情侣们走出你们的座位,走进多情的舞池,
在泰坦尼克号的浪漫乐曲中,度过半小时幸福的时光。”
舞曲缓缓浮现出来,恋人们一对一对地纷纷走向舞池。
章林生搂起孟辛的纤腰,将她带进了情人们聚集的地方。
章林生又一次闻到了胭脂花粉的香味。只是这一次的感受完全不同了,因为他
再一次感觉到了汗衫的潮湿。这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的哀怨与愁戚。这份潮湿渗
入到了他的心脾,一股巨大的激情正从胸中涌起。章林生几乎是在眩晕的状态下捧
起孟辛的泪脸,将烫热的双唇压向她那微张的嘴唇。
这是章林生一生中的第一次亲吻。在无数次虚幻的梦想中,他的初吻是给黄文
娟的。但黑暗中与孟辛的热吻,远远胜过了他的任何一次想象。
在他的笨拙而猛力的长吻中,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与孟辛细软的呻吟,他
感到周身的关节正在发出一种膨胀中的脆响,血就像电流一样疾速地穿向脑门,心
脏就快从胸中冲撞而出。
世界在一片混沌中消失了,不复存在了。
音乐停止时,灯光闪亮了。他们仍然痴痴地呆立在舞池中间。
孟辛的脸色显得一片苍白,而粗重的喘息还没有恢复过来。
章林生热辣的目光笔直地罩着孟辛,但他的双腿却在颤抖。
“送我回家吧。”孟辛的神态完全像个恋爱中的女孩。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他们才从酣梦中醒过来。醒后的他们都有一种掩饰不住
的尴尬与局促。
“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喝醉的。”孟辛慌忙地穿上睡衣,一脸羞惭地说道。
章林生滑下床,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我走了。”他说着,径直朝门口走去,
不敢正视孟辛。
“明天上午到办公室找我。想一想,你喜欢去什么样的单位。”孟辛跟随他走
到门口。
“谢谢你!”章林生低着脑袋说道。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至少,你让我没有吃安眠药睡了一个又香又沉的
觉。多少年了,这是头一回。”孟辛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而甜美。
如今,章林生已经是淮左市外经委对外经济科长,他和黄文娟所生的女儿也5
岁了。那天,黄文娟过生日,章林生兴致勃勃地送了一块粉饼给她,当然是那种专
供出口的特制的珍稀粉饼。谁知黄文娟却勃然大怒,将粉饼扔出去很远很远,气愤
地说道:“你心里还惦记着粉饼!你还在想着那个晚上吗!”
章林生赶忙又哄又骗,用尽了种种方法才使黄文娟破颜一笑。章林生是深爱着
黄文娟的,任何事情从来都不隐瞒她。当然,除了那个晚上。章林生一直庆幸自己
没有把那晚的一切全部告诉黄文娟。
这是他一生的秘密。
与他共同拥有这份秘密的孟辛,如今已经是淮左市分管财贸的副市长了。他们
仍然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有一天,他们偷到了一个单独喝咖啡的机会,聊到深
处时,孟辛对他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的今天!”章林生也随即对她说:“谢
谢你,是你救了我的今天!”说完,两人相视片刻,旋即齐声大笑,笑得周围的人
全都扭转头来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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