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你能留下吗
魏微
我打电话给蟑螂,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怎么说呢,也许差点做了非常好的朋
友。一年前,我们同在一家艺术品拍卖公司做事,他的办公桌在我的对面。
他是个矮小而健壮的青年,长着一双炯目。脸微黑,但非常有轮廓。他是属于
那种健康而爽朗的人,有男人气,仗义,正直。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也仅限
于此,我总觉得,他是那种可以把生活和理想分得很清楚的人,他这一生可能有许
多苦恼。
总而言之,他可能会讨一部分女人的喜欢,但是我想,那不可能是我。为什么
呢,我也说不清楚。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孩子的心,成熟女人的身体,谁说过的,
二十五岁是一个女人最讨嫌的年龄,既不是少女,又难以敌得过娇媚的少妇。
对于男人,真的,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曾经喜欢过
很多男人,将来也许还会喜欢另外一些,谁知道呢?
有时候,我会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真是很茫然的,我这一生──曾经有许多
烦恼,也痛苦过,也快乐过,有一点点爱过,然而都过去了,不算了。现在呢,我
很好,坐在办公室里,啃着手指头,身穿华服,我的眼睛里全是蓝天。
蟑螂说,你在看什么?你在看我吗?
我说,不是的。我在看另外一些东西。
蟑螂说,何苦呢,你喜欢我,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底下的事情由我来做。
我放声大笑,蟑螂也笑,嘴巴稍稍咧开,露出他那白而整齐的牙齿。蟑螂的好
看全在他的牙齿,那样的清洁,有一点点濡沫的感觉。
有时候,蟑螂也会跟我讲起他的情人们,他说话的声音很淡,还带有一点嘲讽,
然而我知道,他对她们是有感情的。是的,是感情,而不是爱。爱对于男人来说,
是一件奢侈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想着这个词,也许他会觉得它足够酸,很无
聊。
蟑螂说,她们很漂亮。
我点点头。我很相信。我的朋友蟑螂,他会讨女人喜欢,他有许多女友,她们
都很漂亮。我差不多要为他骄傲了。今天下午我很感动,因为我的朋友蟑螂……他
很善良,善良又孤独,他需要很多女友,他得到了,他觉得欣慰,可是他不怎么快
乐。
蟑螂说,你呢?
我说,我?
我摇了摇头,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可以对我的同事说,我有过几
任男友,我爱过他们,爱的过程很投入,可是爱完了也就忘了。就是这样,我曾经
为他们淌了很多眼泪,我曾有过最揪心的痛苦,在某个阴天的下午,在那一瞬间─
─可是现在,连同那些痛苦和眼泪,连同那些人一起,都走了。我的那些光华的岁
月也跟着一起走了。
现在呢,我拿手指捋着头发,发丝从指缝间一根根地穿过去。现在,我记不清
任何人,那些触摸我身体的男人,那些可爱而又可恨的男人,那些其貌不扬的男人,
我记不清他们。他们的容颜被蒙上灰尘,旧了。
有时候也会想起他们,在某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看见对
街的玻璃橱窗里反射出来的一丝太阳光,有些寒冷。在那一瞬间,我站住了,想起
了他们。也许就像做梦一样,也许在很多年前的某个初冬的上午,也是在这条街上,
我遇见了他们中的某个人,也看见了这样一丝玻璃橱窗里的阳光。也许吧──我真
的记不清楚了。
想起他们的时候,Sorry ,我真的很平静,就像想起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或者
我身在异乡的弟弟。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小学生在踢足球,足球向我飞过来了,
飞到我的脚下,我抡起羊毛裙,抬脚又把足球给踢了回去。
我觉得很好,星期天的早晨阳光明亮。我身体健康,牙齿很好,胃口更好。我
活着,我用奔腾电脑,我送黄玫瑰给自己。我去最好的购物中心买一方丝巾,然后
去可以还价的平民商店买日常用品。我再说一遍,我活着,我觉得很好。我自私,
很爱自己。单身,不太富裕,笑声很爽朗。
我喜欢有趣的男人,这个,我得承认。还喜欢好看的男人,忧郁的男人,富裕
的男人,幽默的男人……我是个有点贪婪的女人,有点“花心”,但行动很节俭。
我是个好女人,做了那么多年的好女人,有一天突然醒过来了,觉得很累,觉得这
么多年的牺牲和节俭,其实并没有多大意思。谁会承认你的价值?
就是这样,我不可以跟蟑螂讲很多,首先他是我的同事,其次,他是男人。
蟑螂说,其实你是个内心很空漠的女人。你不留恋过去。
我说,我是一直往前走的人。我很无情。
蟑螂摇头看我,很怜惜。他说,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笑着拿手遮住了眼睛,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的眼里有泪水。因为蟑螂,我
说不清楚,因为他说到了我的痛处。他一眼就看清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可是,我
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是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私下里,我并不希望在我和蟑螂之间,有这么一场谈话,因为不适当。这寥寥
的几句话几乎把我和蟑螂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使得我们首先是男女,然
后才是同事。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蟑螂是一个男人,是和我一样孤独的、
不快乐的、需要关爱的异性。
在那静静的空气里,我坐着,我听到了走廊里有脚步声,饮水机里的水“骨朵
骨朵”在冒气泡,办公室里有很多声音,咳嗽声,纸张翻动时的声音……这是人的
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孤独的男女,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他们也会有一些感情,
这些感情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非发生不可的,可是要是发生了,也不会坏到哪里
去,因为大家都是很柔软、善良的人。只不过,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到最后,也就
算了,并不会留下什么。
不久后我辞了职,到一家画廊店去工作。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蟑螂为我送行,
去一家蛇馆用餐。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们沿着一条小街走路,后来天空下起了
小雨,非常小的雨丝,打在脸上,全然不觉是雨,而像是雾。
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蟑螂安静地走在我的身旁,把手抄在裤兜里,显得端庄
而肃穆。不知为什么,蟑螂又一次讲起了他的生活,他的妻儿,他过去的女友们,
他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还活着吗,还在爱着吗,还好吗?
我抬起头来,我的脸触摸到了濡湿的空气,我的头发里有雨的气味。我停下来
站了会儿,让雨更深地、更深地留在我的眼睛里。
蟑螂说,你在干什么?你哭了吗?
我说没有,我不是一个很有“小资情调”的人,但有时候我显得很傻,因为我
会感动。这么说的时候,我扭头看着蟑螂,有些羞赧。
是的,我就在这时候看见了蟑螂,我看见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从头发里淌下
水来,晶亮亮的挂在他的脸庞,乍一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泪珠。他正侧头看远空,
也许是在看一些街道和楼房,或者是姑娘,或者小街的拐角的那只绿色的邮筒,或
者是楼顶的灰色的鸽笼,不知道,都太远了──这些物体。它们在雨中,在他的身
外。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蟑螂,这个走在我身边的男人。这个男人,他
貌不惊人,可自有他吸引女人的方式,他的方式很柔软。我不知道他用这种方式吸
引了多少女人?他爱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女人,他爱她们的过去。
这是个沉浸在过去的男人,有不多的一点现在,但没有将来。这个男人,他曾
经历尽沧桑,死了,又活了过来。现在,他对待感情的方式是坦然的、享用型的。
他像过去一样热爱女性,可是有点玩世不恭,有时也显得天真而迷茫,可是他的天
真和迷茫是善良的,可是他的善良也是玩世不恭的。
就是这样,我和蟑螂走在冬天的雨中,偶尔也会开一些玩笑,互相拍打对方的
肩膀。外人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然而我们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是。我们是这样一
对适龄男女,都是可怜人,都需要安慰,一路从泥泞般的过去跋涉而来,很辛苦。
现在呢,谢天谢地,我们还活着,很坚挺,很快乐,我是说,虽然有万般不如意,
可重要的是,我们活着。我们享受着新鲜空气,物质生活,和异性的友谊,一顿丰
盛的蛇晚餐。活着真好。
我后来才得知,蟑螂为我辞职一事曾和老板交涉过,并且谈得很不愉快。我是
愤然辞职的,因为被怀疑,在和客户的交往中有些帐目不清。我并且还得知,蟑螂
在我离开公司不久,也递交了辞呈。当然不是因为我,蟑螂是他那个部门的负责人,
和副总之间有矛盾。
我决定打个电话给蟑螂,因为感激。这个为我仗义执言的男人,在我离开公司
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想到,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联系。这一年多来,我不知道
他还好吗,他快乐吗,他是否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他是否还像从前一样怀旧,或者,
他是否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妥当的女性听众?
我呢,我生活着。我拼命地工作,赚微薄的薪水;想起未来,我觉得渺茫。我
心情不好,倍感孤单。有时我会喝酒,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单身公寓里,我把全身涂
沫上各种牌子的香水,然后抱着香水瓶安然入眠。我和可爱的男士拍拖,一起去看
通宵电影,为真正的爱情而感动,而哭泣,而欢喜。我的笑声阳光灿烂,可是我不
允许他们碰我一根手指头。
只要一有可能,我就去购物,假如没钱购物,我就逛街,逛各种牌子的专卖店。
把最昂贵的时装穿上身,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可是我不准备买它们。遇着阳光很好,
我就会来到天桥上,看着天桥底下的人们,看见老人和孩子,那些身着艳装的人们,
那些正在爱着的人……我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相当的高度来看着他们,很冷漠,我
不需要投入感情。可是有时候,我也会心疼,真的,莫名其妙的,我感觉到我的身
体在疼痛。
我知道,我正在衰老,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得了这个年龄的女人所常见的
“综合症”,我焦虑,害怕孤独。也许我应该有一场婚姻,或者爱情,总的来说,
我应该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很安静,很慈祥。
不管怎么说,在一年后的某个夏天的傍晚,我和蟑螂联系上了。我向他表示感
谢,并同志式的关心和问候,并祝福。没什么别的意思,因为他是我的友人,曾经
的同事,仅此而已。
他正在酒吧里,他说,你怎么样,过来一块坐坐吧。我说不了,我现在正在街
上,我还要去逛商店。他说,什么商店,在哪条街上。我告诉他我所在的街区的名
字,具体的地点。大约半小时以后,蟑螂从街头走过来了。我远远地看着他,我看
见了一个矮小的、强有力的年轻人,他大踏步的样子,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我觉得
欢喜,也有些心酸。
我想,蟑螂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能够引发女人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对于她们
来说,他是个不幸的孩子。他让她们想起了她们的过去,那些悲哀的日子,那些年
轻的、美好的,却又充满了呜咽声的年华。虽然蟑螂和这些都没有关系。
蟑螂的家就在附近,吃完了晚饭,他问我,是否去他家坐坐?他还说,他妻儿
不在家,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声调很单纯,很平稳,并且莫名其妙地,他先笑了起
来。我也笑了,我并不怕什么,或者说,我不愿意显得我很害怕。这不好。
就这样,我和蟑螂踏进了他身居闹市的家,也许就是从这时起,我和蟑螂之间
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怎么说呢,我有些紧张,我扶着墙壁的手是安然的、坦荡的,
但是我知道,我很紧张。蟑螂呢,他在我的身后,他一路愉快地说着话,可是鬼都
看得出来,他赔着小心,非常非常地小心。
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个男人,也许他在想着一件事情,今晚,和一个女人在
一起……现在,他带她回家,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他是个
善良的、正派的男人,尊重女士,可他到底也是个男人。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扶着墙壁的那只手停住了。我不想说,我是个胆怯的女人,
对待男女之事,我不能够做得很坦然,落落大方。但是很不幸,我确实是这样的一
个人。
蟑螂说,你怎么了?有点害怕了是吗?──他突然朗声笑道,我又不会吃你。
我也笑,弯下腰来笑,声音很大,很夸张。我知道,这时候往回走肯定是不行
的,蟑螂不会阻止我,他会很绅士地送我回家,可是我知道这厮会笑话我,他会笑
话我一辈子。我只有往前走,勇敢地、挺直了胸脯往前走。
蟑螂的家很漂亮,日本榻榻米式的布局,但是感觉很中国化。房间里没有空调,
蟑螂打开窗子,更多的热气从窗外流进来。蟑螂说,在城西他还有一套房子,现在
由他老婆和孩子住着,平时他常回那边去。
他把我带到他的书房里,他席地而坐,并打开电风扇。他问我,你是坐沙发还
是坐地上?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又说,地板很干净。可是你要需要席子,─他看着
我,他的脸色在幽蓝的灯光下显得捉摸不定。
我说,我愿意坐沙发。
我微笑了起来,因为我明白,在这间奢华而又闷热的屋子里,并不仅仅是我一
个人紧张,还有蟑螂,某种意义上,他比我还要紧张,为什么呢,因为他是男人,
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拿不准是否去做它,该怎样做?假如失败了怎么办?──他
是个胆怯的男人。
我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一边喝可乐,一边看蟑螂的画册。蟑螂冲凉去了,沐
浴室里有冲浪的声音。现在我笃定多了,我拿手指轻轻地拍打沙发的扶手,我对自
己说,今晚我要打败这个男人。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因为幽默。
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打败过任何男人,我逢男人必输,我是个没用处的女
人。可是今晚,我想在蟑螂身上试试运气,说真的,那也许会不错。
蟑螂从沐浴室里出来,他穿着短裤和背心,君子模样。他的身体散发出香皂的
气味。蟑螂说,你也去洗洗吧。
我说不。我有些奇怪,蟑螂会提出这个建议,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在一个男士
家里洗澡。
蟑螂便笑了起来,说,你紧张了?
我说没有,我为什么要紧张,洗澡又不代表什么。
蟑螂说,是呀,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刚才说起洗澡时,你有个下意识的小
动作。
我说,什么小动作?
他说,你拿手按住了衬衫的扣子,仿佛它会一下子松落下来。
我也笑,把头埋在胳膊里。
蟑螂说,我决定你还是应该去洗澡,我不喜欢跟一个汗渍漓淋的女人谈话。
我站起身来就往浴室走,你知道,蟑螂是这样一个强有力的人,我不想在这个
问题上和他纠缠,因为会显得我很小器,我不想让蟑螂难堪,以为我不信任他。就
是这样。
我冲了凉出来,在沙发上坐了,和蟑螂说一些闲话,发现在那太平的空气里,
谈话几乎是无法进行下去的,为什么呢,因为原来支撑我们谈话的那个安全的背景
变了。
蟑螂蜷缩在角落里,在幽蓝的灯光下,乍看就像个鬼。此刻他是那么的安详,
寥落,他也许又想起了他从前的女人,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忧郁症里去了,也许呢,
正好相反,他在想着男女之间的一些小事情,不太正经。谁知道呢?
在那空寂的空气里,我坐着,我感觉到深夜正在包围我,它是如此强大,就像
死亡,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要是在平时,在我自己的房间里,我可能就会跳起
来,在梳妆台前打开各式各样的香水瓶,把香水涂抹在身上,然后安然入眠;或者
呢,来到阳台上,跳健身操。可是现在呢,我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对我来说几乎
是陌生的,他是我的好友,可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人,他不爱我,我也不
爱他,可是我们却在一起,想着跟爱相关的另外一些事情,却永远不是爱。
我来到门边,我对蟑螂说,蟑螂,我得走了。我想我的声音一定伤感之极,我
想落泪。
蟑螂跟过来,在我的面前站住了,这是第一次,他离我如此之近,我看见了他
的脸庞大而夸张,他说,今晚,你不留下吗?
我说不了。
他说,我原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因为,好像你心情也不好。
我再说,我不了。
蟑螂点点头,他抱住我,把下颔抵在我的头上,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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