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边缘
鲁强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酒吧里的客人大部分都已散去,惟有角落里那个一脸
倦容的女孩,看上去似乎仍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见我注视着她,便示意我过去
再给她添上一杯咖啡。
我之所以注意她,倒不是因为她特别漂亮,而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可能适合
于我,并且不至于拒绝。果然,等我三点钟交了班之后,她便表示愿意跟我去。为
了避免引起旁人的注意,我一个人在前面先走,她在后面跟着,我们之间固定地保
持几步远的距离,一直走到酒吧外面,我们才并肩站在一起。
街上很冷清,凄美的霓虹灯在我们头顶上方一闪一闪地明灭着,将我们上半身
连同酒吧门前的一片空地,映照得就如同回光返照般夺目。我们在酒吧外面等了很
长一段时间,彼此也没有什么话说,后来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过,我远远地便朝它
打手势,还好司机不是个瞎子,看见了我,这才把车开了过来。
上了车,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瘫倒在车座上,因为心情烦闷,再加
上身体疲惫不堪,所以一路上我不怎么想跟她说话。奇怪的是她也显得极其沉默,
好像心里正有什么心事,又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只是用手指把滑到额前的一绺头
发朝后理一理,好像是对我有什么期待似的。
我知道自己一无所感,而身边的这个女孩对我实际上也无所期待。我们只是这
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为生计奔忙的众多可怜虫中的两个,而且很可能还是最微不足道
的那种。因为一念之差,我和她才坐到了一起,但转眼之间我们又会形同陌路,就
像是梦里一次相遇,既让人无所适从,又让人心存非分之想。
我侧身躺在车座上,眼睛眯成一条缝,从后视镜里刚好能够观察到女孩面部的
各种表情。我看了一会儿,说实在的我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她。窗外急速掠过的一
盏盏街灯,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的光影,一种神秘的气息绕着她的脸庞,
跟我印象中的那类女孩完全不同。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她是谁?从何处
来?为什么要做这行?我不知道,也懒得去想,但是这些念头却意外地唤醒了我心
中的一缕柔情。我把手搁在她的大腿上,她顺从地靠着我的肩膀,任凭我的手掌在
那上面抚摸。
我把她带到我和朋友在市区合租的那间公寓。这里白天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凝固
的纪念碑似的废墟,地上布满了各种人为的秽物和腐烂的垃圾。楼房的表面上残留
着雨水冲刷过后所留下的大片大片发黄的污渍,放眼看去,好像家家户户的窗台上
都悬挂着一面刚出生的孩子的尿布。在白天湿热的空气中,这幢楼看起来是那样破
败,就像是这座城市里所有建筑中的另类,完全是一副丑恶的嘴脸。但在漆黑的夜
里,整座楼却并不让人感到憎恶,有时灯火通明的时候,反而让人急欲进入其中,
去体味那种久已疏落的感情。我们的生活太粗糙了,有时我甚至觉得能有感情上的
种种烦恼,也是寂寞空虚的日子里不错的一种慰藉,但是很多时候就连这种要求也
成了一种巨大的奢望。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在这座城市里好好地活下去。当然啦,
感情这种事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眼下,整个世界都在沉睡,楼洞里黑压压的,我们开始摸黑上楼,我不得不走
在前面带路。在纯粹的黑暗中和在纯粹的光明中一样,人始终是盲目的,原本敏锐
的视力此刻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依靠自己固有的感觉去摸索。然而即便如此,
有时人还是不免会犯这样那样的一些错误。这个道理是我很久以后才悟出的。
那天晚上上楼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膝盖,最后是她拉着我,我们顺
着墙根儿好不容易爬到了五楼。到了门口我试探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朋友说他今天晚上有事不会回来,看来这回他没有骗我。找钥匙又费了很多周折,
后来总算找到钥匙把门打开,进到屋里,这才让人松了口气。
我带她到我的房间。当她看到地板上扔得到处都是画笔、锡管还有涂得乱七八
糟的画布和揉成一团的废纸的时候,她突然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原来你是
个画画的。”这是她第一次跟我说话。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过身便到卫生间
去冲凉,我没兴趣跟她谈这个话题。接着等我冲完凉出来以后,她也进了卫生间,
磨蹭了老半天才冲完凉出来,然后我们便上了床。
她是我所遇到过的女孩当中少有的那种沉默的人,因为我自己也属于那种沉默
寡言者之列,所以有时我觉得沉默其实是一种美德。而大多数女孩都太爱表白自己,
相形之下,对她我心里反而有一种难得的好感。我不问,她便不说话,这使我感到
与她相处没有那么多的压力和窘迫,因此从一开始我的心情便很放松。从仅有的几
句交谈中,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小芹,来南方已经有三年了。我没打算对她的身世再
进行挖掘,也不想告诉她我自己的故事。在我的意识深处,男女之间的这种事,其
实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原本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仅仅只是因为一种机缘,
我们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相遇,但过会儿大家就该各奔东西,一同去为怎么活下
去而绞尽脑汁盘算了,所以很多事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她很“敬业”,完事之后,我没怎么犹豫便给了她三百块钱,我觉得这很值得。
我把衣服扔给她,我的意思是她现在可以走了,因为我不习惯整晚有人睡在自己旁
边,那样做让我很不自在。
她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但她起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声音嘶哑地对我
说:“我能留下来吗?”也许是怕我不答应,所以又跟着说,“天一亮,我就走。”
她的声音近乎哀求,脸上的那种表情让我实在不忍心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即
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会有所动摇的。假如这会儿我还是执意不肯的话,倒显得
我这个人太不近情理了。我暗暗在心里骂着自己,对她我反而不好说别的。我猜想
她是累了,所以便没有再吭声。
第二天中午太阳已经照到房子另半边的时候,我才从昏睡中醒来。醒来一看,
小芹已经走了,但房间里却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所有的东西都各就各位,真让人不
敢相信这会是我的房间。
我穿上拖鞋,在地板上走了几个来回,对新环境暂时还不太适应。画笔和颜料
都摆在桌上(取起来真麻烦),绷着画布的木框靠墙放着,好像她临走之前还在我
那幅自画像前仔细端详过。地上的烟头和空酒瓶也不知被她收拾到哪儿去了,满屋
狼藉一下子变成了焕然一新。我原以来会丢什么东西,看了看发现并没少什么。
整个白天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这件事,但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下午
的时候,我的情绪基本上已经稳定下来,于是我拿起画笔开始继续画那幅自画像。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画得特别顺手,可以说这是这段时期以来自我感觉最好的一次。
没有多余的笔触,没有过多的涂改,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完成之后又让人心满
意足,不忍再做任何改动。
晚上我准时到酒吧去上班。这是我到南方以后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相形之下,
画画似乎倒成了我的副业。我站在吧台后面给客人一面调酒,一面朝门口看,整个
人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我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心里希望小芹能
够再次出现,所以对手头正在做的事便多少有些草率。这天晚上小芹没有来,我在
失望之余,突然觉得自己还有种很失落的感觉。按说这种感觉是不应该有的,可事
情偏偏就是这样,让人很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调出的酒不是太浓就是太淡,结
果弄得好几个客人直向老板抱怨。老板当然很不客气地当众把我训斥了一顿,我本
想申辩,但转念一想,眼下要想再找这么一份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只好强压
住心里的怒火没有发作。
接下来的那几天,我一直很想见她,但她一直没有光顾我们这间酒吧。到了第
二个星期的周末,小芹才又出现在酒吧里。像第一次一样,她还是坐在最不起眼的
角落,别人都要酒,但她只要咖啡。她看见我以后,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也许还笑
了笑?对此我不能肯定。因为她坐的座位离吧台很远,光线又很暗淡,所以我看不
清她脸上的表情。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又多了个中年男人。酒吧里放着阿朗。
内维尔的《无须知道太多》,歌声悠扬缠绵,正好切合我当时心里的感受。没过多
久,那个男人起身带着她走了。临走的时候小芹用眼神同我打了个招呼。我用眼角
的余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小芹脱光了衣服
和那男人在床上的情景,这情景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心里变得很不自在。
回到住所,朋友正在客厅跟他的女友闹着玩,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因为门没有
上锁),他的手还没来得及从那女孩的衣服里拿出来,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也没
同他打招呼,便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么晚了,你他妈的还回来干什么?”
朋友倚着我的门框,尽量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我他妈的不回来,我住哪儿?”
我没好气地说。他见我心情不好,嘿嘿笑了笑,转身去逗他的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
傻丫头。他们闹到很晚才上床睡觉。我突然觉得这天晚上我也许要失眠了,果然我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不时传来那个傻丫头极度夸张的尖叫声,这
种声音把我眼前断断续续浮现的小芹的身影撕得粉碎。
又过了两天,虽然没有看见小芹,但我表面上并没有什么烦恼的迹象。为了活
下去,我必须每天按时去酒吧上班;为了不至于失去自己,没事的时候我总在画布
跟前煞有介事地来回涂抹,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我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
自己。转眼又过去了好些日子,在这期间下了入秋以来的几场雨,天气渐渐地凉了,
有时晚上回家的时候被海风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我觉得自己孤独已极,生活毫
无意义。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下了班从酒吧里出来,远远地看见小芹站在马路对面的一
棵荔枝树下。我一下子怔住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样的感觉都有。我本
想绕道,可一转念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决定还是上前去跟她打个招呼,便迎着她
走过去,问道:“你等人呵?”我的口气听上去很冷淡。小芹似乎犹豫了一下,旋
即又镇定下来,低下头嘴里嗫嚅着说:“我等你呢。”尽管这正是我想要的回答,
可乍一听到,心里面却有种怪怪的感觉。
我们又像上次那样搭车到我的公寓。一路上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比第一次还要
沉默。小芹仍然很少说话。我想这是一个人的性格使然。隔着这道柔和的薄幕,我
们之间相互感受着对方,在心里面默默地交流着。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眼睛看着
前方,装出完全是无意之中的举动。她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纤弱的手指在
我的手掌心里动了动,接下去便很认真地看着车窗外一片朦胧的夜景。她很安静,
不过我猜想假如我要说话的时候,不管是什么,她都会认真的去听。在床上,我的
感觉比上次还要好。这次我们并排躺着,我没有再提让她走的话。
自从这天晚上之后,我们又常常在酒吧里见面了。我整个人也很快恢复了生机。
有时她也去别的地方接客,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后来则干脆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
了等我下班上。
有一天,我们躺在床上,我突然对她说:“既然你跟着我,以后就别再找别人
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好歹给我留点面子。”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这句话,
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一直压在我心底,像是一块石头,说出来之后我感觉自己轻松了
许多。
小芹惊讶地看着我,许久她才把身子倒在我的怀里,轻声问:“你不嫌弃我?”
我有资格嫌弃她吗?而且想一想,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真有感觉的话,那么你就
不会太在意她的过去,哪怕她曾经跟无数个男人上过床,可此刻她整个人却是属于
你的,这才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值得记取的事实。当然,小芹的过去是一个污点,
但在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却总是有意无意的不去想它。事实上我几乎忘记了这一点。
只是在她这样问我的时候,我才骤然地想起了她的过去。我在意吗?我掐了掐她的
脸蛋,对她说:“我不在意。”的确,我真的不在意这些,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
“真的?”
“真的。”
听到我的回答,小芹害羞地笑了,嘴里喃喃地说:“那好,我听你的。”
夜里,我睡得很踏实,做了几个不很连贯但却都很美的梦。小芹也睡得很香,
我的手搭在她的腰上,这种姿势一直保持到我早上醒来。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起身看着她熟睡的模样,心里有一种久违
的感情在慢慢地涌动着,像是溺在水里的感觉。后来她也醒了,看到我的目光,她
甜甜地笑了,那样子很迷人。温暖的阳光照在床上,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微闭,
明媚的阳光使她脸部的线条显得极为柔和,就像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吉兰达
约笔下的天使,看着这样一张脸庞,我突然有一种很想为她作画的冲动。我飞快地
跑过去拿来纸和笔,并且让她保持这种姿态,然后便开始描摹。我一连画了四张草
稿,但都不是很满意。后来我陷入了沉思。
在我思考的时候,小芹忽然对我说:“你干吗要去酒吧做事?你应该画画的。”
我一愣,她的话触到了我的痛处。我是想画画的,这是我的梦想,可是我的画连我
自己都养活不了。我这样想,但并没有这样说,相反说出来的话里却明显含着一点
恶意。
“那么你干吗要干这一行呢?”
听到我的话,她一下子变得沉默下来,我的意思是说,慢慢的,像是水从液体
凝结成冰似的,她的情绪在刹那间经历了一种转变,也许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
点。她表情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干这一行是因为能挣钱……我妈瘫痪已经五年了,
只要有钱她就能吃药、就能住院,医生说她的病还有一线希望的。”沉吟了片刻,
小芹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那你爸呢,他不能挣钱给你妈看病?非得让你……”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
回去。
“别提他,对我们来说他早已经死了。”
“你家里还有谁?”我赶忙岔开话题。
“还有一个弟弟。弟弟还小,但他已经很懂事了。他要上学,还要照顾妈妈…
…今年他就要上初三了……”
小芹已经说不下去了,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滚动,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拼命想要
忍住,可大滴大滴的泪珠还是夺眶而出。我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不知道该怎样安
慰她。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的脸整个就像是浸在了水里,面部的肌肉抽
搐着,这破坏了她脸上原本均衡的美感。我很后悔,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冲动
地把她抱在怀里,任凭她抓我打我。时间这会儿像是凝滞住了似的,白昼的天光洒
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生命显得出奇的漫长。
许久,小芹才止住了哭泣,我替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又重新把她抱在怀里,小
芹用手臂紧紧地搂住我的腰,就这样我们相互拥抱着,度过了我们重逢后最让人难
忘的一天。
其实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挺纳闷的,我和小芹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是一
个凡事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至少我自己觉得是),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我什么
也没有,为了活下去,残酷的现实已多少改变了我原先的一些心态。我们之间究竟
在干什么呢?如果说仅是贪恋她的身体,当然,小芹的身体是很美,和她做爱也永
远让人感到满足,可假如就为了这些,那么我现在的举动是不是陷得有些太深了呢?
这好像不大像平时的我,但事情的发展就是这么出人意料。后来我又想过无数遍,
直到小芹离开我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无法解释的东西,其实就是我从来都不
曾相信过的爱情。
当然,那时候我虽然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但从内心深处还是对小芹关怀备
至。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跟着我,我总不能让人家和我一起受苦吧!为了小芹,
我必须改变现状。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一种想要去保护一个人的念头。
为了省钱,我在离市区很远的地方租了一套单间,我和小芹都搬了过去。房子
虽然不大,但已经足够了,所幸我们俩也没什么东西,拾掇拾掇还蛮像个家。
家的感觉真好,依靠自己双手组建起的家的感觉更好。我们都沉浸在这来之不
易的甜蜜之中。许多现实的烦恼被我们小心地搁置起来,生怕一不留神便破坏了自
己辛辛苦苦才营造出来的这种美好的气氛。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有段日子我们过
得很平静。家中有从酒吧里拿回的鲜花,有可口的饭菜,有干净整洁的床单和被罩,
如果说世上真有天堂的话,那么我们的家就是天堂。
小芹比以前胖了,瘦削苍白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人也比以前开朗了许多。
幸福像一只不知名的鸟,它衔着绿叶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一会儿可以看见,
转眼却又无从辨认。我们的生活很清苦,表面上其乐融融,其实内里却潜藏着巨大
的隐患。这主要是由于我的原因。出于某种可怜的自尊,我希望自己能够承担起养
家糊口的责任,于是我说服小芹不让她出去做事了。
我白天在家里画画,想通过这种方式贴补一些家用。我画的是那种很俗气的西
洋画,与真正的画画完全是两码事。我必须不停地画,因为这种货色很廉价,但是
因为有销路,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钱。实际上我连表示厌恶的一点儿时间
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台注满燃油的机器,每天都在飞速运转着,可是我的眼
前一片漆黑,我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出路。
酒吧的工作令我厌烦,要找别的工作我的资历又不够,没办法,我只好每天硬
着头皮去上班。有时晚上回来晚了,小芹坐在椅子里等我已经睡着了,我不忍叫醒
她,于是便悄悄地把她抱到床上。一挨床沿,她马上就醒了,然后便问我饿不饿,
说着就要去给我煮饭。我拉住她,对她说我不饿,让她放心睡觉。她看着我,过了
一会儿突然问:“没事吧?”我说没事。我亲了亲她,这样她才放心地睡去。我猜
小芹和我一样,对未来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过她不敢认真去想,因为未来的许
多事真的很难预料的。
很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以后一定要让小芹过上好日
子,绝不辜负小芹。看着她睡着以后紧锁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那一刻,我才真正地领会到什么叫做相依为命。
两个人什么也没有,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挤在一起,依靠各自身上的体温
相互取暖,彼此鼓励。然而生活的风浪却不给他们一点儿喘息的机会,一个接一个
的浪头无情地朝他们打来,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风浪吞没。也许这就
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的命运吧!可这一切又让人多么的不甘心!
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少改观。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小芹终于呆不住了,于
是瞒着我偷偷出去找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钱挣得虽然少,但有总比没有强。
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捱不到月中就已经囊中羞涩。我挣的钱除了交房租,
还要寄一部分给小芹家里,剩下的必须精打细算才勉强够维持到月底。因此我常常
是这个月刚发了薪水,却已经翘首期盼下个月的那一天早点儿到来。
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心情也越来越郁闷、痛苦。我白天在家里休息,小芹出去
给别人做工;晚上小芹回来了,我却不得不去上班,有时一整天我们也见不上几面,
大家都各忙各的,活着几乎成了一种不得不去面对的负担。
有一天临出门的时候,小芹叫住我,但半天却没有吭声。我猜她是想说什么,
便问她:“怎么啦,有事儿?”
许久,才听见她说:“我有了。”
“什么有了?说清楚点儿。是不是病了?”我赶紧走到她跟前,伸手去触她的
前额。很正常,没什么不好呀!我看着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芹忽然抱住我的腰,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像是在听我的心跳。
“我怀孕了。昨天我去医院查过,医生说已经有两个月了。”说完,又抬起头
来用征询的眼神看我,好像要从我的表情来判断自己眼下怀孕是不是一件好事。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小芹才问我:“这个孩子咱们能要吗?”小芹的意思很明显,我看着她
眼里的那种熟悉的目光,好像她第一次求我要在我那儿过夜时一样,我的心里乱糟
糟的,然而为了让她高兴,我还是违心地说:“当然,当然可以要。”我心里重重
地叹了口气。
小芹重又把脸埋在我的胸前,眼睛微闭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们生活在剃刀的边缘。但是既然活着,就总得想办法继续活下去呀。小芹怀
孕之后,渐渐行动变得不方便起来。我让她辞了工,安心在家里休息。
我早晚都在外面瞎跑。到处堆满了人,像是在打仗。刚从学校出来的大学生,
刚下岗的工人,衣衫褴褛的民工,厚颜无耻的小贩,所有的人都簇拥在一起,喧闹
着,叫嚷着,推搡着,像是一群没头苍蝇一样嗡嗡的横冲直撞。
他们也要活下去,和我一样,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忍受这种嘈杂。有些刚进
入社会的大学生还抱着实现自己远大理想的天真的念头,他们站在人群外面驻足观
望,寻找机会,他们的表情中没有太多的沮丧,相反更多的倒是踌躇满志。
我和他们不同。我在南方好歹也混了几年,自然知道要找一份称心的工作决不
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得有一些运气的成份。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我对此并没
有寄予太大的希望,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开始把酒吧里存的洋酒偷偷地拿出来卖。起初并没有人发觉,因为我每次总
是把剩下一半的酒预先留着,等攒到一定数量再倒在一个现成的空瓶里封好,然后
才拿出去低价卖给别人。
计划本身很周密,如果谨慎些,相信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最先得到第一
笔钱后,我带小芹出去吃了一顿海鲜。一起逛商店时,我看中了一条裙子。小芹嫌
贵,我知道她喜欢,所以我不顾她的拼命反对,死活要买。当然她拗不过我,裙子
最后还是买了。小芹穿上那条裙子显得更美了。我在一边看着,既开心又难过。因
为这笔钱来的不是正道,是我偷偷摸摸做贼得来的。是呵,为了小芹,我竟然会去
偷东西。要是在以前肯定没人会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不过说起来我也并不后悔。
我为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证明我这样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我没把这事告诉小芹,而且就算告诉了她又能怎么样呢?我干得比以前更凶了,
有时酒还没拆封,我就偷偷地藏了起来。很快,我的劣迹便被人揭发了。
老板把我找去臭骂了一顿,还威胁说要把我送去法办。当然,最后他并没有这
么做,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他觉得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我被赶出了酒吧,
失去了这份无论对我,还是对小芹来说都很重要的工作。
刚丢了工作那几天,我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小芹诧异地问我:“不去上班能
行吗?”我对她撒谎说:“没事儿,我请了几天假回来陪陪你。”她不再问我了,
高高兴兴地对我讲起她身体里面的种种变化以及许多微妙的感受,还让我把耳朵贴
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让我听她肚子里面的胎动(老实说我什么也听不见)。我
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和她说话,可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感觉。
我觉得很苦恼,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今后究竟该怎么办。有天夜里,我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小芹睡得很香,我没打算吵醒她,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
天花板,像是一个濒死的人,眼前浮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幻像。
许久我突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那样真切,那样
清晰,仿佛就在我的头顶上方。我惊出一身冷汗,一古脑儿坐起身茫然地四处环顾,
但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或许只是一个梦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清楚
地记得自己刚才明明醒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幻觉也说不定。
夜很静,大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巨大的黑暗包围着我。放眼四周,所见皆
是荒凉可怖的泥潭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一双无形的手隔空伸来紧紧掐住我的脖
子。我想喊,可是却喊不出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耳膜深处是类似金属
般的轰鸣。
我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揪着,不知不觉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你怎
么啦?”小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她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再揪自己的头发,胸脯
急剧地起伏着,眼里闪着泪光,她一定是被我刚才的举动吓坏了。
“你这是怎么啦?干吗要这样糟践自己。”
于是我对她讲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我讲得很急也很乱,但小芹还是听懂了。
听懂之后,她便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得已,我又开始反过来劝她,
说了一大堆没头没脑的傻话。后来,小芹不哭了,我们都安静下来。
这时空气像是一潭死水,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一片薄薄的阴影,汽车声飞
机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屋里屋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小芹去堕胎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她事先也没对我讲,就自己去了医院(也许
是怕伤到我的自尊心)。我其实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但那段时间我自顾不暇,很少
考虑到她,所以她心里有什么想法我也不得而知。
她平静地从医院回来,在床上休养了半个月,身子还很虚弱便执意要出去找份
工做。她的想法让我又气又恼,但又没办法,谁让我不能给她一份稳定的生活呢?
我让她又多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给她找了一份替人看孩子的工作。原以为是件轻
松的活,但没想到却累得要死。一个星期除了礼拜天,剩下的时间她几乎天天都得
去那里。有时候她回来晚了,我就去车站接她。她一回到家,说不上两句话就倒在
床上睡着了。我看着心疼,就劝她无论如何别再去了,她说不去怎么行呢?眼下正
需要钱呀!
的确,我们现在太需要钱了。房东隔三岔五地进房里要房租,弄得人很憋气。
后来他来得太频繁了,我忍不住就跟他大声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也许是被我
的过激行为吓住了,这家伙不再像开始那么勤地往我这儿跑了,但他给了我一个最
后期限,下礼拜三之前再不交房租,他就要找街道办的人来了。
小芹皱着眉头,不安地问:“怎么办呢?我才干了两个星期,人家怕是不会给
钱的。你能不能找找以前的朋友?”
明知希望渺茫,但我还是硬起头皮到市区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找朋友去借钱。
那天鬼使神差,朋友不在,房里只有那个满脸雀斑、令人讨厌的女孩在睡午觉。
我进去的时候(因为我有门上的钥匙),她正呼呼大睡,上身赤裸着,下身只穿一
条粉红色的三角短裤。我抬起腿正要往外走,那女孩不知怎么回事儿却突然醒了。
她在上身套了一件汗衫,下到地上,睡眼惺忪地走到我跟前,问我有什么事。
我只好说明来意,并且解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女孩突然笑了,她笑的样子更加显得愚不可及。我硬着头皮问,他什么时候能
回来。女孩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我,拿指甲当零食一样地啃着,我猜想她是想要
表现自己的魅力,于是便违心地赔着笑脸,把刚才说过的一番话又重新对她说了一
遍,希望能争取到她的同情和支持。
那女孩用嘲弄的语气说:“他呀,他才不会借钱给你呢,他说你是他见过的最
傻的傻×。”我知道那小子是在说我和小芹之间的事。
我记得自己当时心里忽然涌过一种很悲愤的情绪,同时一种仇恨渐渐地漫上心
头。女孩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可我却一下子失去了听觉,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凄惨的下场一幕幕从我眼前滑过。我想走,可脚却像是长在了别人腿上,任我怎么
挪也挪不动。
女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沉吟片刻,突然用一种很暧昧的语气对我说:“其
实要借钱也不一定非找他呀,你可以找我嘛。”说完便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
是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我急切地说:“可以吗?你要能借我真的太好了。我保证很快就会还给你的。”
女孩一摆手,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借给你,就没想过要你还。”我连忙感激地
点着头,心想自己刚才还那样想人家,真是太不应该了。再抬头看她,觉得她脸上
的雀斑也不再那么明显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心下一紧,不知她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便应和
着:“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你当然能行,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女孩没事人一样的冲我眨巴着她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手在我的胸前摩挲着,
一会儿便滑向了下面。
“这样怕不太好吧!”我试图推开她的手。“这有什么?你也太老土了吧!”
她噘起猩红的嘴唇冲我说。我知道这是在引诱我。我当时其实根本不为所动,但在
那一刻,我突然失去了理智,心里莫名其妙地升上来一种想要报复的欲念。
我走到女孩跟前,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女孩没有任何反抗,由于兴奋,我又
听到了很久以前听到过的那种极度夸张的尖叫声。
那声音枯燥乏味,毫无激情,但音量之大却足以震破人的耳膜。我趴在她身上,
看她像一只快死的鸟一样挣扎着,心里空虚到了极点。那家伙说得没错,我的确是
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自从出了那事儿以后,我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下去
了,因为我怕看见小芹。小芹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想躲着她。我觉得自己根本不
配接受小芹所给予我的一切,小芹也根本不该爱上我。她应该有一个比我更好、更
出色的男人。
我开始有事没事的出去喝酒。喝醉了的时候,我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全都摔了,
而且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和小芹之间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和谐。
刚开始的时候,小芹还想方设法开导我。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总是拣一些好听
的话说给我听,但慢慢的次数多了,小芹开始不再劝我,她的表情越来越冷漠,好
像我在她眼里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她爱我,因为这个世上还从没有哪个男人像我一样甘愿为她做这么多事,
她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过一个人,依恋自己亲手建立起的这个家,正是因为这
种依恋,所以她对我的感情就总在两极之间徘徊,永远也不会停留在半冷不热的状
态。尽管眼下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但她还是幻想着这种情况有朝一日能够发生逆转。
夜里,她常常做恶梦,从梦中哭着醒来,她把头枕在我的胸前,然后抽泣着说
:“你可不能垮呀,我还指望你呢。你垮了我该怎么办?咱们这个家就完了。”我
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心里就特别伤感。我把她揽进怀里,用亲吻来安慰她。
我们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因此接吻的时候感觉像是在诀别,吻的时间就特
别长。我开始抚摸她的身体,让欲望点燃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又一道现实的墙壁。
这种方式多半很管用,它能让人把所有的不快都抛在脑后,而且能恢复短暂的信心,
好像许多事情又可以从头开始,生命的前方仍有属于我们的希望在等待着自己去找
寻。我们开始做爱。许多困扰我们的现实的烦恼渐渐飘离了脑海,只剩下一种说不
出道不明的东西在两个人的身体间来回滚动。
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像是为行将消逝的那段美好的日子开追悼会。
我们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一声叹息,这是否意味着一切已无法挽留?在经过
漫长的胶着状态之后,我们相拥着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对自己说,但愿睡着以后就永远别再醒来。
天气渐渐转冷了。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但因为潮湿,所以
处处都透着一种从地沟里冒出来的阴冷之气。
我们活着,似乎又没有,因为在想象中,人活着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充其
量只是生活在一个边缘地带,那里辛劳没有收获,梦想无法充饥,苦涩的泪水也得
不到应有的怜悯和同情。
所有的人都如幽灵一样地奔跑着,倾轧着,飘来飘去;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
正在做什么,以后又会怎么样,大家只能面面相觑,无意识地跟着生活的车轮缓缓
地向前滑行。难道就这样下去吗?难道我一个人受苦还不够,还要死皮赖脸地拖着
小芹和我一道受苦吗?无数次在心中责问自己,又无数次逃避面对这个问题。我知
道自己太过自私,可这对小芹公平吗?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给她家里寄钱了。
她家里会怎么想呢?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尽管只是瞬息即逝的一闪,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
来,立刻便在心里生了根。
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竭尽全力为我和小芹打算,我还没有彻底死心,还不想
就此沉沦,变成一个十足的混蛋;另一方面,我又拿不准自己将来究竟会怎样,我
有什么权利让小芹和我一起受苦呢?与其让她跟着我受苦,还不如让她离开我,那
样的话她说不定还有机会拥有另外一种生活。是的,必须让她离开我,无论如何都
要让她离开我。
有天晚上,小芹收了工,很晚才坐车回来。我在车站等她,她一下车就看见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我跟前。
“来了很久啦?”小芹微笑着说。
“刚来一会儿。”我心里想着心事,随口说道,“吃饭了吗?”
“我在人家家里吃过了。你呢?”
“我一点儿都不饿,咱们随便走走吧。”
“好。”
于是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开始慢慢地往回走。有一阵我们谁也没说话。
以往这种时候,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浪漫而温柔的气氛,让人打心底里陶醉。但
今天却有些不同,我在心里琢磨用什么样的措辞可以说服小芹离开我,但一时又不
知从何说起。
小芹看上去很高兴,也许是因为我们很久都没像现在这样手拉着手一起逛街了,
所以心里特别兴奋。现在说吗?不行。她心情这么好,我怎么能……还是再等会儿
吧。
我们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场的门前停下了。商场里面灯火通明,三三两两的人进
进出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我们找了一块表面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水泥凳子,面
朝街道坐下。街上人来人往,汽车排成队牛B 轰轰地喷着废气,只等绿灯一亮便可
通行。卖碟盘的,卖臭豆腐爆米花的,卖珍珠奶茶的,散发各种传单的,连同几个
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一大群人站在街边使出了浑身解数兜揽生意。
街道两边的店铺里此刻也是灯火辉煌,从巨大的音箱里不断传出节奏感很强的
摇滚乐,让人禁不住就想跟着那节奏跺脚呐喊。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什么,在街
边正做生意的小贩们突然刷地一下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四散奔逃。不明就里的行人
四下环顾;仓皇逃窜的小贩们此刻也从阴暗的角落里不住地回头望着,当确信刚才
只是虚惊一场之后,又很快聚拢到一块儿,憨笑着继续做起了生意。
这样的场面每天总会重复上十来次,猫和耗子之间的游戏已经蜕变成了一种生
存的斗争,让旁观者看着既心酸又厌烦。
小芹看着人群发愣。我轻声问:“想什么呐?”
“他们真可怜!”
“是呵,人总得吃饭呵。”我心里想其实我们比他们更可怜,他们好歹还有东
西可以卖,我们呢?什么也没有。
“你说,这些人又没碍着别人什么事儿,干吗老有人跟他们过不去呢?”
“这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总之弱者就是这样,他们时刻都得看别人的脸色
讨生活。”
我们都不再说话,一起看着远处灰暗的天空发呆。又过了一会儿,我装着开玩
笑的口气对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
“想过呵,咱俩攒点钱,以后也可以做生意。”
难道像这些人一样,被人撵得像撒了欢儿的兔子到处瞎跑?我没说出口。
小芹又开始编织起自己美丽的梦:“咱俩现在还年轻,吃点苦有啥?总会好起
来的。”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我是说,你自己的生活。”
小芹不解地看着我:“你到底想说啥?”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我,比如说找一个比我强的,那样就不用天天为了
吃饭穿衣发愁了?”
“你说什么呢?不理你了。”小芹生气地转过头。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觉得你跟着我太亏。其实犯不着这样,人总不能吊死在
一棵树上。”
“你不爱我了?”
“这是两码事儿。正因为爱你,才替你打算。你说我能给你什么?什么都没有。”
“反正我知道你不爱我了。”小芹开始背对着我抹起了眼泪。
很快我们又重归于好,我向小芹道了歉,小芹也原谅了我,可我心里仍在想那
件事儿。
怎么做才能让小芹对我彻底死心呢?让小芹离开我的念头,像是一个可怕的阴
影笼罩着我折磨着我,任我怎么甩也甩不掉。因为内心愧疚,我越来越痛恨自己,
越来越不愿面对小芹。
一天,当我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小芹不在床上。我看到她留的一张纸条,
大意是说她去找以前的姐妹想点办法,还吩咐我饭在锅里,饿了自己热着吃,她完
事以后马上就赶回来。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人身上,几乎透支了人全部的体力。我低着头,闷声
不响地沿着路边的树荫往回走,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我
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从亮晃晃的阳光下径直朝我走了过来,我正要看看是谁,一滴
汗珠却偏巧滚进了我的眼眶。我揉了老半天,感觉连眼珠都揉红了,这才抬起头来,
看到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那个脸上长满雀斑的傻丫头。
尽管打着一把遮阳伞,但她的脸还是被暑气烤得通红,脸上的雀斑也更加明显
了,像是一只涂着红脸、表情痴呆的木偶。
我突然想起小芹出去时没有带伞,这么毒的日头,她现在不知在哪儿呆着。我
的眼前恍惚出现了小芹在烈日曝晒的大街上忙碌奔波的情景。
“怎么,没想到吧。”她脸上露出那种让人打心底里感到恶心的笑容。
“别挡着路,闪开。”我气势汹汹地推开她,拔腿就走。
她在后面一路小跑,喘着粗气嚷嚷着:“你们男人没一个有良心的,你前两天
还跟我……”就这样她一直跟到我的住处。我正要把她关在门外,她却很灵巧地抢
先钻进了屋里。
我说:“你赶快出去,再不出去,我可要不客气了。”因为小芹差不多也该回
来了,一想到这儿,我的头皮就直发麻。可我的话音刚落,她却一下子扑进了我的
怀里。我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她翻过身又抓住我的裤腿。“你不是正缺钱吗?我
有钱,只要你别这样,我可以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我被她激怒了,便弯下腰
去揍她。她朝旁边一闪,顺势把我拽倒在地上。我们两个扭做一团……
也许许多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我现在只能这么想,除此之外我
真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因为正在我用最恶毒的字眼诅咒这个令人厌恶的傻丫头的
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那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小芹现在进来,看见眼前这一幕,她会怎么想呢?正是在这一刻,我再度
迷失了,我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我想起第一次和小芹见面时的情景,想起她说话时那种怯生生的表情;她那双
虽然充满哀怨,但却极其温柔极其可爱的眼神。我突然很怕自己真的会失去她。
在我上方开始传来奇怪的喘息声,很飘渺地从我眼前滑过,滑向另一个世界。
小芹现在在哪儿呢?她的姐妹们给她想到什么好的出路了吗?小芹,你在哪儿呢?
小芹……
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我的心禁不住狂跳起来。
我知道是小芹。我瞥了一眼那个女孩,门一开,她骤然愣住了,脸上的表情显
得既愚蠢又滑稽。我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听见小芹捂住嘴隐隐的哭泣声。
那一刻,我的决心忽然动摇了。我正打算起来告诉她,事情并不是像她想的那
样,小芹却冲出了屋。
我没有起身去追她,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虚弱。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心里
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地混杂着轻松和落寞的空虚感。
在我脚下,大地骤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一样,诱使人
在极度晕眩中只想纵身一跃,消融在它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原谅我,小芹!原谅我这样对你!我想喊,可终究没能喊出声。我听见小芹的
哭声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又有点像涨潮的海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静
静地落在房子中央,落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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