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结婚了
杨树洁
从奔驰560 轿车里钻出来,我的胳膊就被我女朋友梦妮(当然不是水花,水花
在我的记忆中已风淡云轻了)的纤手很温柔地挽着。我和梦妮很幸福地朝本市最豪
华的那家影楼款步走去。走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已泛滥成灾的这种亲昵行为没有
给城市亮起一道别样的风景,倒是有几个跟我的年龄不相上下的男人向我和梦妮行
了注目礼。说不清楚那种眼神中所包含的内容,但有点我敢肯定:那几个男人全是
光棍。光棍看恋人浪漫,那种心情,我能理解。
我始终保持微笑。很得意地让他们目送我和梦妮走进影楼。
本没打算带梦妮去影楼拍结婚照,倒不是说我成了大款对金钱愈益视为珍宝,
而是我认为那样做太俗气,俗不可耐。建议去风景区随便走走拍组风景照为逝去的
岁月留下一些回忆,可梦妮嘟着小巧玲珑的嘴一脸的不高兴。她说结婚就那么宝贵
的一次,对每个人来说。我们总得为那个特别的日子留点纪念啊。我说旅游结婚时
下不正流行么?何必大搞排场铺张浪费?梦妮居然哭了,哭得很动人。我最心疼梦
妮的泪水,所以她的第一颗泪水从眼眶滑落我就忙不迭地答应了她,整场婚礼由她
一手策划,反正我有的是钞票。
亲朋好友,该来的,都来了,闹哄一场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终于结婚了!
搂着梦妮我对她说:“我们结婚了!”
梦妮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我和梦妮在床上弄得正兴,这时电话响了,我猜可能是东北那个老客户,众多
客户中,只有他才知道别墅里的电话号码。我正在兴头上,没兴趣做生意,伸手拔
掉床头柜上的电话线。身下的梦妮被我弄得热情似火,很夸张地在我的下面呻吟。
嘀嘀嘀的怪叫声仍然固执在响,不断在响,我终于被横刀夺爱的刺耳的BB机铃
声闹醒了。
他妈的!谁这么缺德,叨扰我如此美好的梦?我就算穷困潦倒得身无分文饿倒
街头,做梦的权利还有吧?我不无委屈地爬起床。刚才与我在洞房做功课的梦妮,
这时像狐仙似的消失得无踪无影。
盯着BB机上显示的数字代号,知道对方姓李,一时三刻想不出是谁。
“你是谁?”
电话线那边不吱声。
“你是谁?”我沉声又问。
那边笑了。“你猜猜看。”
我的心情欠佳,是不是刻薄挖苦那边几句?正想着,那边有人亲切地告诉我:
“我是诗人李健哇!你最好的朋友——。”
“哦——你好你好。听说你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李健显得很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好你个李健哇!结了婚也不叫上哥们喝喜酒,还说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我
点燃一支烟,抱怨地说。
李健连声向我赔礼,我不跟他客套,问他打我的传呼是不是想请我喝喜酒?李
健回答正是。我问星级还是排档?
李健苦笑。
时间已是上午10点。
外面阳光很好。
我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很好的阳光涌入房间,屋子里骤然变得亮堂起来。
我双手撑着书桌,任阳光在我脸上,身上恣意而又热烈地亲吻。早晨的阳光温暖不
灼人,我喜欢。
窗外的城市被早晨暧暧可人的阳光紧紧拥抱着,满世界一片旖旎。江面上来来
往往的船只,桥面上川流不息的车流,繁华喧嚣的商业大街,都证明这个城市活得
很好。繁荣。详和。安宁。生机勃勃。
城市多么美好。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有力有气的男人,可以睡到太阳晒屁股的时辰,
证明他无事可干,竟敢睡到日出几竿,又表明他还不至于有挨肚子饿的危机——至
少目前没有。我知道,李健的生存状态跟我差不多,也是一个穷光蛋。所不同的是,
他比我先“回家”。至于去酒店,是跟李健开一个奢侈的玩笑,过过嘴头瘾罢了。
大排档的消费李健能勉强应付,可能是他最近拿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稿费。我和李健
约好,饭桌上我们边吃边聊。
刚才的美梦当然是假的,与自己残酷的现实丝毫无关。没有香车没有别墅。我
是一个打工者,做那种白日梦不足为奇,相信很多人都能理解;特别是那些钱多得
没处花的大款们,理解更甚。之所以会做那种荒唐的美梦,与女人有关。
那个女人名字叫梦妮。
叫梦妮的这个女人大前天从这间小屋出走了。对于我来说,梦妮的出走,是那
样的突然,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出走前半个月吧,她还咬着我的耳朵说要跟我回
家办结婚证哪!怎么突然就出走了?从梦妮离开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寻找梦妮
出走的原因,已三天了,仍没有对梦妮出走的原因理出一点头绪来。
我之所以要用“出走”来表达梦妮的离去,是因为这间小屋是梦妮的,这间出
租屋的所有权应该让梦妮拥有,每月的房租水电费梦妮掏钱如期上缴,我只是这间
出租屋的一名住客。
你们一定会说我不是男人。不错!你们说得对,我不算个男人。我时常会为自
己感到悲哀。梦妮跟了我,算她倒了八辈子的霉。我所在的那家工厂已有三个月没
发过一次工资了,很多兄弟姐妹们都甩了工资离厂另谋出路。我还“坚守阵地”并
不是因为厂里边押着千把块,而是离开那厂这个城市并不是很随便就能给我一个容
身之处。
——不妨直说了吧,我是写诗的,是个诗人。具体说,是一个梦想成为诗人的
诗人。
发了几首歪诗,钱没赚几个,倒是让诗给我带来了爱情。
认识梦妮,就缘于我的那首名叫《爱情狂想》的爱情诗。
梦妮是按着诗后面的地址找到我的。她和我同在一个工业区打工。梦妮所在的
工厂效益一直很好,员工们的工资自然就高且又有保障。喜欢上梦妮后,我就疯狂
地为她写诗。婪妮被我的爱情诗弄得激情澎湃芳心大动。一个深秋浪漫的夜晚,我
们就着如水的月华,把彼此交给了对方。
我和梦妮租了间小屋同居,开始“无照经营”。梦妮说她要给我提供一个良好
的创作环境,眼看着一个诗人就要横空出世,不能让现实的残酷给毁了。
可是现在,梦妮突然出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用诗歌构筑的爱情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么?
“天天大排档”是一家收费合理的湘菜馆,因为生意清淡,面目可人的老板娘
对我们的光临表示由衷的热情。待服务员泡好一壶茶,时间才11时33分,李健还没
来。
李健写诗的历史比我长,写诗的功底自然比我强,这我不否认。与李健成为朋
友,完全是趣味相投。我们以诗为友,将关系一直弄得很好。近一年来李健突然不
写诗了,鼓捣起小说来。那家伙还真行,写爱情小说真是绝了,差不多半月二十天
我就能在报刊杂志上拜读到他的一篇作品。
李健是什么时候结婚的?新娘是哪里人?他没告诉我。
现在,他专程从另一个城市赶来请我喝过时的喜酒,这当然是对朋友一种歉意
的表示。我想,李健这次专程来看我,想必他已混出一点成绩来了吧。李健来了看
看他是啥派头,估计他有钱的话,我打算向他借点钱。梦妮出走后没有替我交房租,
还有半个月,房租又要到期了。
李健来了。
李健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握手嘘寒问暖。坐下。
坐在李健身边的新娘始终抿嘴微微笑着,清新亮丽的坐在那里,很是赏心悦目。
看着她,我就想起了梦妮,想起梦妮,我就想起了她的出走。
李健问我:“梦妮呢?”
“出走了。”
“为什么?”
“不知道。”
李健默然地看着我。
我默然地看着李健。
空气开始慢慢地变得沉重起来。
我们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梦妮是怎么出走的?”
“不知道。”
“真不知道吗?”
“你要我怎么说才相信呢?”
沉默。我们都把目光投远处,沉默。
收回目光,李健握住他身边的新娘的手,对我说:“绪云,我们都是从大山里
走出来的人,在城市里,为了生活,我们活得都太累。不要再用青春游戏人生了,
适合的,扯张结婚证成成家算了。人生不过如潮水,一涨一落,看淡些,人生如梦,
梦如人生啊。”
我把目光伸向远处。远处的阳光涂满中午城市的建筑群。中午的太阳像团火球,
将大厦烘烤得有些沉重,一如我的心情。大厦笼罩下的街道显得很匆忙,无论是大
小车辆,还是各种行人,刺眼的阳光下,都很急切的样子。
我很茫然。
我很茫然。李健将新娘的手紧紧地握着。看得出,李健很爱他的新娘。我很不
是滋味,心里说:李健,你以为我不想结婚么?
见我沉默,李健又说:“绪云,你可以用诗歌固守灵魂,但诗歌绝对不能填饱
你的肚子。任何梦想都不能脱离实际,否则就是疯狂。”
我心里震了震。梦妮的出走,似乎跟李健上面所说的话有关连呢?
我只顾喝酒。不停地喝。
李健见我醉得一塌糊涂,就不再为我斟酒。李健说:“先别喝酒,告诉你一件
事情。
“什么事?”
“你猜我昨天去南海碰见了谁?”
“是不是阿洁?”阿洁也是我的朋友,听说他的情绪最近颇不稳定,前不久他
告诉我李健结婚一事语气有点伤感。
“不错。是他。”
“阿洁还搞创作吧?”阿洁近来的创作势头不佳。
“他已几个月没写东西出来了,最近的心情被一些乱七八糟的烦恼事弄得一塌
糊涂。”
“他有什么烦恼事?”以我的看法,阿洁不应该有烦恼的,在文学路上他走得
艰难,但他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阿洁在一家鞋厂做厂长助理。
“我昨天去找阿洁,那时他正在蒙头大睡,迷迷糊糊开门见是我,就冲口对我
说了句‘我心情不好哇’。他说我来得真是时候,如果还找不到一个人倾诉,他说
他可能要自杀。”
我心里狠狠地颤了颤。自杀的念头我也有过,并且不止一次两次,之所以要活
下去是因为生活毕竟美好,城市毕竟美好。
“谁会想到?”李健语气有些伤感,他一脸迷惘地说:“阿洁被一个叫周平的
女孩弄得要去自杀,谁能理解?!”
“怎么回事?”我伸手接过李健打过来的香烟,叼在嘴里,并不点燃。
李健燃起一支烟,深吸一口,仰面朝天吐了,然后,看着我,神色凝重地说:
“阿洁本与那个叫周平的女孩无任何瓜葛,虽然同处一间办公室办公。之所以跟那
女孩有接触是因为她说要跟阿洁讲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阿洁来了点情绪,就洗耳
恭听了,感觉不错,并以《爱情呵,你可不可以不乘那辆宝马车》打下初稿。”
“那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问题的关键是,那女孩爱上了阿洁!”
“那不是更好么?”
“可是,阿洁却不喜欢她呀!”
爱情可遇不可求。就好像当年水花爱我而我不爱水花那样,没缘。想起水花,
我就内疚。水花比我大两岁,且不那么漂亮。夜里独坐,我常常为此而不自禁地沮
丧和瞎想,觉得跟水花过一辈子很不那个,起码脸上无光。那时我认为,水花在我
眼里,太平凡了。她那张脸太平凡,身体又没有迷人的曲线,瘦瘦的,胸平得像块
木板。还没跟她分手时一块逛街,我多不愿意跟她走在一块,总设法离得远远的,
怕碰见熟人。我总觉得好委屈,好累,甚至认为跟水花在一起过日子是一辈子的折
磨。后来我狠下心来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水花分手了。每每想起水花是在我最艰难的
时候爱上我我就不由自主地感动;想起我负了她,就会在心里自责,内疚。说真的,
我有种对不起她的感觉。听说水花跟一个广西男孩结婚了,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
样?人哪!那思想,多杂多乱。
想了好一阵子的水花,我燃起叼在嘴里的香烟,拼命地将尼古丁往肚里吞,问
李健:“后来呢?后来的结局如何?”
“你怎么也想不到。”李健说。
我用眼示意李健继续说下去。
“厂长不知从哪里得知周平为阿洁流过泪水(周平是厂长的妹妹,本地人),
就拍着桌子说阿洁一个打工仔想吃天鹅肉,并且还叫上一帮烂仔将阿洁弄进了医院。”
“怎么会这样呢?”我心里愤然。
“是不是为阿洁感到悲哀?”李健的表情有些痛苦。
眼盯着李健,我的表情同样很痛苦,更多的是无奈。我为厂长感到悲哀,我为
阿洁感到悲哀,我为我们这些有些事不能容忍但不得不容忍的打工者们感到悲哀。
李健说阿洁不止一次地问他“我是谁”?不单李健不能给阿洁一个答复,我也不知
道该如何向阿洁解释“我是谁”这简单的三个汉字其中的深刻的含义。
因为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们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本以为这场喜酒会在一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不想彼此把酒下肚,扯起
话题,就把气氛给弄得沉重起来。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都在莫名地伤感。
新娘不停地招呼我和李健吃饭,并要我讲些开心的事来释缓这种气氛。
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件可以让人开心得哪怕是微微一笑的事儿来。
蹙着眉,脸色凝重作思考状的我倒是突然间想起要向李健借钱一事,可几次话到嘴
边,又咽了回去。
李健在观察我的神色。他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所思所想,因为下面的话与我心里
所想的意思扯不上一点关系。
“绪云,搞不到梦妮,水花也不错嘛!你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总该为自己的
未来想想啊。”
那家伙一上桌就扯这事儿,酒肉已在肚子里开始消化,还是没离开这个话题。
我又在心里说:李健,你以为我不想结婚么?
“梦妮恐怕是不会回来了,水花呢,听说已跟一个广西仔结婚去了广西,也不
知道她的生活究竟过得怎么样?”我无限伤感地说。
彼此沉默。
李健换了话题。
“厂里的工作怎样,效益还好吧?”
我摊摊双手,无奈地告诉李健:“都差不多一个月没工开了!”
叹了口气,李健说:“跟你差不多,我所在的那个烂厂也是半死不活的,可能
要破产了。”李健朝我打来一支烟,自己燃上一支,接着说:“实话跟你说吧兄弟,
这顿饭还要我老婆掏钱买单。”说完,很歉意很深情的目光就定格在新娘的脸上。
原来李健混得并不如我想象中如意,这倒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想留李健玩两天,
李健执意要回去,他说不敢奢侈地在这里消磨两天时间。我没执意挽留,打心底说,
我为李健感到欣慰,因为他终于结婚了。
“那烂厂可能是完蛋了,我也不想留在那里虚度时光。最近应聘寄资料去××
杂志社,碰碰运气吧!如果那家杂志社能够给我提供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相信明
天会变好!”
明天会变好。“我操!生活——”我醉了,酒气冲天地朝城市大吼。
送走朋友李健,我独自朝“家”走去。灰蒙的心情非但没有因了朋友来看我而
变得亮丽起来相反湿了又湿。今天朋友来看我,顺便跟我说了阿洁的故事,我迷惘
的心变得更加迷惘。今天我做了一个美梦,虽然它与残酷的现实丝毫无关,但我却
一直为它伤感,并且执着地向往着。
再过半个月,如果梦妮还不出现,我就要搬回厂宿舍住了。想去寻找梦妮,又
觉得没必要。
因为梦妮出走的原因,李健已为我解开心中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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