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的土地
周碧华
外面的鸟叫声明显地稠密起来,卧床一个冬天的刘老倌有些躁动不安,他推开
儿子递过来的药:“扶我到阳台上看看。”这不知是第几十次请求了,儿子看到父
亲眼里流露的竟是孩子般的乞求,就答应了他。
刘老倌颤巍巍来到阳台上,第一眼扫射的就是楼下围墙里的那片菜地,菜地已
经荒芜,儿子感觉到父亲的身子有些抖,赶紧搀着他往房间里移。“我真的后悔不
该选择那个地方住。”刘老倌的儿子后来逢人便说。这个地方在这座城市的新八村,
是新开发的商品住宅区,附近的地带到处都在建房子。儿子接父亲来到这座城市的
时候,父亲磨磨蹭蹭地围着老屋转了好半天,老屋卖给了别人,那些农具也一件件
地送给了乡里乡亲。“刘老倌,跟着儿子到城里享清福去,你的命真好呢。”儿子
看看父亲,父亲的笑容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依恋。
刘老倌进城了,儿子是记者,三天两头不回家,两室两厅里常常只有他和媳妇,
这很让刘老倌不习惯。到过儿子家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他家的地板最亮。这是刘
老倌的功劳,家里的事他插不上手,他一闲着就拖地,那拖把在地上拖来拖去,刘
老倌的眼前常常出现金黄的谷子,握在手中的仿佛是晒谷的耙而不是拖把。到了晚
上,刘老倌最难熬,68岁的人了,没有多少瞌睡,想看电视,媳妇守着言情片看得
如痴如醉,他只好躺在床上,常常叹息:在老家,这时正好编竹篓子什么的。
进城半年后,原来身子骨很硬朗的刘老倌明显地虚弱了。儿子急了,一天,他
掏出钱来递给父亲:“爸爸,你到茶馆里听戏去吧。”“那还不是要坐?还花钱。”
刘老倌白了儿子一眼,“我是个劳碌命,做不得城里人。”后来的故事就很自然地
展开了,儿子很有孝心,总想找点什么事让父亲做又不会累了他,就在阳台上朝楼
下围墙围着的土地一指:“爸,那是一个老板买了修房子的,因与居委会闹纠纷,
已经闲置几年了。”刘老倌的眼珠子只差掉下来,“我还以为是国家有大用场的,
糟蹋哒糟蹋哒!”“你如果硬是闲不住,你就到那里开点荒,种点菜。”刘老倌喜
得直搓手,恨不得立即就操锄头。“不过,你得答应我,你只准开一小垄,供家里
人吃就行了。”刘老倌想了想,就答应了。
围墙只有一个洞,刘老倌钻了进去,提着锄头转了一圈,“足有2 亩哩,”他
一锄挖下去,抓起一把泥土搓了搓,“好肥,插根枝枝也发芽。”刘老倌真的好眼
力,这个地方叫贾家湖,几十年前还是城郊的一片湖泊,后来又成了郊区菜农的菜
地,现在,刘老倌望望四周的高楼,突然发现这片废弃的地活像一口枯井,他有些
慌张地扬起了锄头,刘老倌的开荒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谁也没有注意这座围墙内的一切,城里的人从围墙边来来去去,也许有人刚好
看到一个老头从那洞里钻进钻出,但有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乡下老头正在干一件他一
生中最为得意的事呢?“城里人真蠢,这么好的土地不让它长东西!”刘老倌每当
在地头歇息的时候,他望望四周高楼里的城里人,总是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很容易
让他回到过去,他从淡淡的烟雾里,看到了老家肥得流油的土地,开春之后,田野
里犁耙水响,站在犁耙上把牛鞭甩得“叭叭”直响的,不是他刘老倌又是哪一个?
每当想到这里,刘老倌就愤愤地把烟头往鞋帮上一摁,又操起了锄头。
儿子有天在阳台上朝下一望,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片曾经长满荒草的
土地,现在已经是一片绿色了。吃饭的时候,他有些埋怨地说:“爸,我只要你开
一垄的,只当活动筋骨健健身,你开那么多地要是累……”他突然把后面的话连同
饭一起咽进去了,爸爸的气色同刚进城时是一样的了,饭量也明显地增加。“看一
条牛也是看,看两条牛也是看,不会累倒的。”刘老倌生怕儿子阻挠。“再不要开
多了,小心又给你戴顶富农帽子。”儿子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让刘老倌一个下午
没有劲扬锄头,他坐在地头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临解放前两年,父亲揣着从外
地做苦力挣的几个钱回到家,雄心勃勃地想振兴家业,父子俩起早摸黑到黄田湖边
围湖造田,好不容易围了三四十亩,解放了,土地悉数归公,还戴了顶富农帽子。
30年后,父亲弥留对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埋怨我让你戴了顶富农帽子,但不要后
悔,现在不是摘了帽子吗,又承包了土地,记住,人勤地不懒……”这个下午,刘
老倌望着这片不属于自己的菜地,觉得有些陌生。
儿子又不回家吃中饭,刘老倌与媳妇在小餐厅里吃饭总有些别扭,媳妇端上一
碗黄瓜用手拍拍他的肩:“爸,一年上头再不用买菜了,您种的菜没有污染,真好
吃。”刘老倌的脸腾地发烧,他赶紧大扒几口,想早点离桌。就在这时,响起了很
重的敲门声,媳妇起身开了门,来的一对夫妇模样的人,女的将头往里伸了伸,正
好瞥见朝外看的刘老倌:“就是他,我盯了他几天了。喂,你缺不缺德,淋些大粪
臭死人,我家一天到黑都是臭气!”“有话好说,不要吵嘛。”媳妇是斯文人,见
来者不善,连忙挡架。那女的就更凶了:“老家伙,出来说个明白!”说着就要往
里冲。媳妇一挡,那女的一把揪住媳妇的胸口一搡,可怜弱不禁风的媳妇朝后一倒,
重重地摔在地上,前胸同时被撕开,露出乳罩来。刘老倌只是愣了最多一秒钟时间,
他像一头发怒的老公牛,操起一把椅子就朝门口冲,那一男一女见了这架势,赶紧
溜了。媳妇摔得不轻,躺在地上直哼哼,刘老倌又不好意思去扶,只是像个做错了
事的孩子,一边搓手一边说:“都是我闯的祸。”
刘老倌下得楼来,果然南风中有股臭味,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却不知那一对夫
妇住在哪里,中午就一直在这栋楼下转悠,等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那对夫妇推
着自行车从三单元楼出现了。刘老倌迎上去,那男的一惊:“你要干什么?”“我
向你们道歉的,这样吧,你们每天不用买菜了,就在那菜地里摘吧,想吃什么就吃
什么。”刘老倌极认真地说。“你以为俺是蠢宝,你哄得住是不?”那女的鼻子里
哼了一下。“是真的,我种菜不是为了卖,只是为了劳动劳动,反正一家人也吃不
完。”刘老倌还在解释,那一男一女已跨上自行车而去,风中传过来一句话:“只
怕是个神经病。”刘老倌听了,觉得比大粪还臭。
晚上,儿子回来知道了这件事,沉吟了半晌,就找来笔墨,写了一张告示:
“各位街坊,楼前菜地系一位老人义务开垦,蔬菜免费供应。”刘老倌看了,连连
点头:“这样正好,可以和邻里之间搞好关系。”第二天清早,刘老倌下楼去准备
看看菜园,就见楼头围了一堆人,原来是大家正在议论儿子的那张告示,见刘老倌
来了,就纷纷询问:“这是真的吗?”刘老倌只点了点头,就见围着的人忽地散开
来,先是快步,接着就是奔跑。等刘老倌走到菜地时,他惊呆了,只见人们疯狂地
涌入,疯狂地采摘,一些正在晨练的人听说了,也一齐奔来,那小小的洞被挤开,
围墙哗地倒下一大截,菜地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了。“不要急,慢慢摘,留点让
它长,不要摘光了……”刘老倌几乎是哀求着,可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当人人
脸上闪着兴奋的光,抱着一大堆菜离开的时候,谁也没有看他一眼,菜地里一片狼
藉。
第二天,刘老倌正在菜地里重整土地,一个油光闪亮的人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
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他面前,刘老倌一抬头,见两人戴着墨镜,一点笑容也没有,心
里就有些发慌,他想问找谁,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来。“老家伙,你好大的胆,
老子的地你也敢种?”“是你的地?唉,我一直以为没有主,就种点菜,又没有卖
……”“老子不管你卖不卖,老子的围墙倒了你得赶快修好,限你3 天!”那两人
不由刘老倌解释,丢下一句恶狠狠的话就走了。
刘老倌一屁股瘫在地上,心里虚得很,背上冒出了麻麻汗,他望望四周的高楼,
那一扇扇窗子就像一只只古怪的眼,他赶紧逃也似地离开了菜地。
这些事他当然没讲给儿子听,他怕分散他的精力影响工作。儿子给他的零花钱
他一个也舍不得花,数数有好几百,他悄悄请了两个泥瓦工,“倒八辈子霉了”,
刘老倌不晓得要骂谁才好。围墙快要合拢时,一个泥工突然提出疑问,围墙留不留
门?刘老倌愣住了,先前是有个洞的,封了不就种不成菜了?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
来了几个人,直问菜园的老板是谁?刘老倌一下没反应过来,泥工指了指他。来人
中的一个上前就是一巴掌,“我不是老板……”刘老倌捂着脸。“你不是老板,你
是活雷锋,你他妈的把菜全送了人,害得哥们几个这几天的生意都没啦!”几个人
将刘老倌团团围住,手指点着他的鼻子:“听着,以后的菜不准送人,全部低价包
销给哥们,不然小心你的脑袋!”刘老倌这才明白这是几个菜贩子。吓呆了的泥工
小心地问:“老板,围墙留不留门?”刘老倌突然咆哮道:“我不是老板!一齐给
我封死!”
这天晚上,刘老倌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半夜醒来,见儿子还在伏案写文章,便
轻轻地起床,给儿子冲了杯麦片端过去,儿子的文章标题很大,吓了他一跳——《
滨湖县抛荒严重——千亩良田无人耕种》。他睁大眼睛问:“这是真的?”儿子点
了点头。刘老倌只觉得被谁当头打了一棒,眼前一黑,从此卧床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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