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坐在我对面
思想是否也在对面?
现在,是7 点29分59秒,红色的秒针颤抖了一下。好了,现在7 点30分了;应
该是19点30分,但是墙上的钟最粗短的指针却指在一个阿拉伯数字“7 ”上。
现在是晚上的7 点30分整,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在一家川菜馆里的一张桌子前坐
下;他没有挨着我坐下,而是坐在我的对面。这个中年男人是第一个,也是到目前
为止唯一的一个自称是我“爸爸”的男人。当然,女人是无法自称是我“爸爸”的。
但是至于他是否真是我“爸爸”,我没有十足把握,因为我和他没有做过“亲子鉴
定”。而我对这个自称是我“爸爸”的男人之所以没有产生过怀疑,是因为有一个
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自称是我“妈妈”的女人的存在。据说她可以充分证明我是
他的亲生儿子,可她是不是真是我妈又是一个需要探究的问题——我对自己是不是
他俩的亲生儿子这个问题并不关心,因为我已经管他们叫了十七年的“爸爸”“妈
妈”了。——一个特殊的代名词——况且每当和他们一起出门时,不论是碰上他们
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都总会认为我们是一家人——我姑且先承认了吧。
现在,我和我的爸爸在这个小酒馆里已经坐下有十分钟了,墙上的钟已经走到
7 点40分12秒。我的爸爸点完了菜,刚刚把菜谱还给服务小姐的手里,他正端起无
柄的粤式茶碗——用右手,食指翘起——茶碗将要被他的右手送到他的嘴边。可他
却没有将这动作进行下去,端着茶碗的右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他
张开嘴——露出一口的蒜瓣牙——蒜瓣是白,可他的牙却是霉黄色的——吐出几个
字:
“再来瓶‘黑趵’。”
茶碗终于被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沫,然后呷了一口热茶,
我能够透过他戴的茶色近视镜,看到他的眼睛瞳孔中所映出的我的影象。
“最近学得怎样?”我被他问道。
他看到我点点头,但没有听到我的回答。我想,他大概知道我点头的意思就是
说还可以。可还可以这又是怎样的一个概念?
我抬起头,又看了看挂在柜台上方墙上的钟,分针隐没在一小块黑影里,现在
大概是7 点58分,我看不清分针。虽说夏季天长,此时外面的天色也终于落下了夜
幕。
夜色里有一辆黑色“奥迪”车从窗前驶过——它行驶在紧靠饭馆窗户的自行车
道上。“奥迪”喇叭疯狂的嚎叫声传进饭馆里,使得本来只有两个客人(我与父亲)
的饭馆变得也闹哄哄的了。黑“奥迪”一路狂行,本来挡在它前方的自行车给它让
出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狂傲的“奥迪”瞬间变得小心翼翼向前行驶了。它生怕哪辆
不长眼的自行车不小心蹭脏了那身黑油油的贵族外衣。待它超过了骑自行车的人群,
将要从自行车道上拐出驶向机动车道的时候,我想值勤的交通警察一定会扣住它的。
可是我却看见那个值勤的交警一边吆喝制止着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人,一边冲着“奥
迪”敬了个礼,随后黑色的“奥迪”飞也似的跑开了。
“你一直看着窗外,在想什么?”我被爸爸问道。
“我在想一道数学题。”我回答。
坐在我对面的父亲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时,一盘“夫妻肺片”被服务小姐端上桌来,然后一瓶啤酒又被启开。服务
小姐为父亲满上酒,她可能是新手,酒倾出的速度太急,泛起一层厚厚的白沫。白
沫冲破玻璃酒杯最后的防线,沸腾着顺着杯壁淌了下来。
服务小姐连忙拿餐巾纸来擦拭流到杯壁上的啤酒泡沫,却被父亲一挥手制止了。
他自己要过纸巾擦了一下,随即端起酒杯,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啤酒沫,他
又夹起一口菜送到嘴里。
“好,吃吧,陈达。”
我点点头,顺便也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我感到这“肺片”有点辣,但也夹杂
着一些甜味,还是挺好吃的。我猜想这一定是用一对刚交配之后的公牛、母牛的肺
做的,要不怎么能够叫做“夫妻肺片”?
天已经完全黑透下来。有一个老者——一个骑着老式二六型凤凰自行车的老者
——从酒馆窗前的慢车道滑过,留下的是白发在路灯照耀下的银光一片。我望着骑
车老者的背影消失在阑珊灯火的尽头。不禁为这老头的那把硬朗的身子骨祝福,老
人家或许能够活上个百八十岁。可又一想,也说不准他会不会走不出这条路的尽头
便走完他一辈子的路。突发脑溢血,一头栽在地上,咽掉最后一口气。谁知道呢?
谁也不敢保证活着的人自己的下一秒钟是否还在活着;然而,只有死去的人才可以
保证自己的下一秒钟甚至永远都还在死着。
“你在想什么,陈达?”我又被问道。
“我还在想那道数学题。”我答道。
我怎么养成了说瞎话的毛病?妈的!我怎么会变得这个样子?怎么愈发变得虚
伪起来?我刚才明明是在考虑那个骑车老头子的死活问题。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
臊。我大口喝了一口茶,这茶有点苦,我赶紧吃了一口夫妻肺片,有点辣有点甜的
味道实在可口,没等咽下喉咙去,我又夹起一筷子服务小姐刚刚放到桌上的叫做
“歌乐山辣子鸡”的一道菜;这道菜的味道不仅香辣,而且麻酥酥的,吃起来挺过
瘾。紧吃几口竟令上下两片嘴唇麻木地发胀失去了知觉。我真希望这种麻木的感觉
持续下去。
这种麻酥酥的感觉就像第一次接吻的感觉。真的如此?这种念头一出现,我立
刻对自己脑中所下的论断产生了怀疑。我的初吻是在何时被我弄丢的?大概是在小
学二年级的时候吧。现在我只记得,当时我拉了一个小姑娘,在我家kiss了。究竟
这个小姑娘是谁,现在我也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小学班里的同学吧?小朋友。
天哪,我的初吻竟丢在一个埋在我大脑皮层深处,一个令我回忆不起来的姑娘的脸
蛋上。
小学二年级的我还不会用“妖艳”、“清纯”等审美标准去想入非非,所以,
我认定那个脸蛋上印有我初吻印痕的小妮儿特可爱,她一定长得特可爱,不然我怎
么会“香”了她一口呢?
我从幼儿园到高中到底谈过多少个女朋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可以肯定上了
高中谈的第一个女友是我所接触的女孩中最“正点儿”的,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
当然,她是距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个。在上一个星期的时候,我们却分手了,是她
提出来的,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在这之前是没有先兆的。那一天,我在她
家。她爹妈都不在家,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我们先打开电视机和VCD 影碟机,看的
是香港导演王家卫的《重庆森林》。这个片子我已经看了五遍,但没有一遍是从头
到尾正儿八经地看完了的。所以这一遍我也不打算看完。我俩坐在软软的真皮沙发
上,我的左手撑着身体,手掌深深地陷进沙发里。我的右手轻轻地浮在柔软似水的
沙发的真皮面上,皮子很滑,我的右手向一旁滑去。突然,我感到有一股凉意从我
的右手的中指窜入,血液在瞬间冷却了。
我的右手的中指触到了她的左手的中指。
电视里正播放着影碟机传输过来的画面。梁朝伟对王菲说:“这张登机证,你
让我去哪?”
王菲说:“好吧,再给你画一张。去哪?”
梁朝伟:“你说吧,你说去哪,就去哪。”
我的右手一翻,将她的左手抓住。她左手的手心有汗渗出,我的右手也有汗渗
出。两股汗液交合在一起,我俩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开始注视她。
此时,电视荧屏已经开始走字幕了,传出了王菲动情的歌声。窗外有一缕云掠
过,遮住了午后温柔的太阳光彩。
不觉中,她的嘴将我的嘴堵住,她闭上了眼睛,陶醉其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我有一种缓慢轻柔的感觉,还有一种吃这“歌乐山辣子鸡”刺激感官的麻酥酥
的感觉。这种感觉真让我舒服,让我竟然忘记了过一会儿她爸就会回来,整个世界
只有我们存在。我的身子前倾,她自觉地仰下身子,渐渐地我俩倒在了沙发上。我
的右手抓着她的左手,我的左手的五根手指变成了一队轻骑兵,穿过平原,向着神
秘的山丘前进。我脑中开始想验证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对女人乳房的描写。可
就在我的轻骑兵触到她的内衣边缘,正想探入时,我的整个身子竟被她推开了,我
的轻骑兵灰溜溜地从她的内衣中逃了出来。
这会儿我很尴尬:“嘿,你这是怎么了?”
她显得很镇静,冷冷地说:“我们分手吧,我对你没感觉了。”
我没有说话,当时只是在想,进行下去,你就会有感觉了。这时看到她家沙发
前的茶几上有一盒“中华”烟,我伸手去够它,想抽一根烟来镇静一下情绪,却被
她制止了。她说那盒“中华”是她爸的,少一根烟她爸会看出来的。我没有说什么,
只是有点无奈。我只好站起身来,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她家。
就这样,我被甩掉了,我感到有点失落。回想着,我又吃了一口“歌乐山辣子
鸡”,想再一次寻找那麻酥酥的感觉。
“哎,陈达,你怎么老发呆呢,想什么呢?”我又被爸爸问道。
“噢,一道生物题。”我喝了一口茶,补充回答,“今天课上讲的,我没太听
懂,这会儿想想,有点门道了。”
“噢,先吃饭,吃完饭再想题。”对面的爸爸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
我看着他对我在吃饭时还不时地想着学业的用功态度,投过来赞许的眼神。想
到若是他知道了刚才我正在偷偷地回忆与一个小妞的情感经历,他准会气炸了肺的,
一定会大骂我没出息,骂我给他陈家祖宗丢尽了人!可他十七岁时又在干些什么?
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挂在柜台上方的钟,现在是8 点15分28秒。服务小姐将一盘
刚出锅的炒腊肉端上来,说:“你们的菜齐了。”便下去了。
这次没有等到爸爸开口让我先吃,我便先尝了一口这炒腊肉,腊肉的咸味远远
地盖过了青椒的清辣味。我喝了一口茶。爸爸也夹起一块腊肉,将其放进嘴里,随
后他又喝了一口啤酒,说:“这腊肉咸点了,啊?”
“有点。”我点点头。
“就这样的。”他又自己说道。
坐在我对面的爸爸再次夹起一筷子腊肉,送进嘴里;他的下颚上下左右地摇动
着,像是做着脸部肌肉操,上下嘴唇在这一系列的咀嚼过程中始终粘在一起,没有
分开过,他的嘴角还沾着白色的啤酒沫。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了声“不错。”
接着又挑了一块“歌乐山辣子鸡”肉送进嘴里。
我也跟着吃了几口,便又向窗外看去。天黑得很彻底,马路上只剩下人造的路
灯的光辉,这光辉就像是刚出锅的油条的颜色焦黄焦黄的。自行车道上已经不再像
刚才那样车水如流,此时已经几乎没有了行驶的自行车。这时却有一位老者从远处
的黑夜与焦黄的路灯光影交接的地方骑车向这边独行。他行的是逆行道,仿佛冲我
迎面而来,他蹬车很轻快,似乎有一股风在背后推着他。这大概是一个犟脾气老头,
或是一个跟儿女关系闹得挺糟糕的“邪驴”,不然这么晚了谁家儿女能够放心得下
让他一个人骑单车瞎溜呢?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我透过玻璃窗看见他。他行驶着透过玻璃窗户也看见了我。
他在冲我微笑。我感到有一种他要将我穿过去的怪怪的感觉。他已临近窗户了,我
看清楚他骑的是一辆老式二六型自行车,噢,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先前骑车过去的
那个老头么。他仍在冲我微笑着,骑得很轻快。虽然有许多人与他相对而行,但他
总是能轻巧地绕过,向我驶来。
现在,我被他穿过了,我与他——这位老者——隔着一层玻璃窗户擦肩而过。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留下的是一对白色翅膀似的光影。瞬间,白色的光影消失了,
街道依旧是被焦黄的灯光统治着。
“你在看什么?你怎么老是发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爸爸把手中的
筷子放在托着茶碗的小瓷碟上。
我又被问道,而且这次我被问得手足无措,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近我的
确没什么错事,可是经他这么一问,我好像是真的犯了错。
“没有。”回答了一句后,我夹起一口“夫妻肺片”塞进嘴里。片刻,那“肺
片”就到了我的胃里。
“我只是刚才看见一个老头骑着自行车过去,从这边到那边。”我用手比划着,
极力想证明我刚才看见的情景。
“哪有什么老人骑自行车过去,你真是见鬼了,快点吃,别磨磨蹭蹭的,吃完
饭赶紧回家学习去。”
这时有一辆120 急救车闪着蓝色的警笛灯呼啸而过,这声音似乎在不远处的什
么地方静了下来。现在是8 点29分15秒,我往嘴里扒着饭,不时地还往嘴里送一口
腊肉,鸡块,肺片什么的。咸味,腊味,麻味,还有一丝甜味,夹杂着浓茶苦涩的
味道在我的嘴里咀嚼着,在胃里搅拌着。
坐在我对面的爸爸在8 点25分30秒左右时让我快点吃饭,吃完回家学习去。现
在他正用右手的无名指、小指与大拇指端起酒杯,而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根香
烟。他先喝了一口啤酒,“啊——”了一声,那样子显得很过瘾;然后吸了一口烟。
几秒钟,烟从他的鼻孔与口中随意地飘出,混成一团,时浓时稀,他的面孔变成了
一幅不清晰的影象。
我与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自称是我“爸爸”的男人是在今天
晚上7 点30分来到这家酒馆的,现在是8 点29分59秒,红色的秒针奋力地颤抖了一
下。好了,现在8 点30分了,我这辈子又与这个男人处了一个小时。
回目录